第二章 流转 4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作者:山田宗树

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年)五月

我睁开眼睛,呼吸还有些急促,但热情已经平静,满足的疲劳感贯穿全身。

“整整一年了。”

“什么?”

耳边响起冈野嚅嗫的声音。

“我离家出走至今。”

“是吗?”

“但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十年。”

“因为你经历了很多事。”

冈野坐了起来,拿了一支烟,点了火。火光照亮了我们裸露的身体。冈野吐了一口烟,我把枕边的烟灰缸递给冈野。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没想到会和你像现在这样。”

“我也是。”

“当时,我太惊讶了。我做梦都没想到,八女川会带女朋友来。”

“他也没告诉我会有其他朋友……彻也向来我行我素。”

“对啊,连最后也是。”

“……”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

“没关系……彻也刚自杀时,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如今,这点感伤已经无所谓了。”

“那就好。他已经成为过去了,我们必须活在未来。”

“你很矫情呀!”

“是吗?”

“有时候,你会一脸若无其事地说一些矫情的话。”

“我倒不觉得。”

“你生气了吗?”

“没有啊。”

“太好了。”

冈野把烟熄灭了,把烟灰缸放在榻榻米上,再度躺进被子。

我把脸贴在冈野的胸前,闭上眼睛。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彻也吗?”

“对。”

“我也不太清楚。”

“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你想知道吗?”

“对。”

“为什么你以前都没问?”

“不好意思问啊。”

“对谁不好意思?”

“我想……应该是八女川。”

“你们是好朋友。”

“对,既是好朋友,也是竞争对手。”

“男人啊。”

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茶馆当服务生时,彻也是店里的老主顾。他每次都点红茶,然后,不是写稿,就是看书。每次都是看太宰治的书。有一次,我把红茶端给他时说:‘你很喜欢太宰治吧!’他很惊讶有人对他说话,但立刻很严肃地说:‘我是太宰治再世……’是不是很好笑?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在看了《人间失格》这本书后,他就确信是这么回事,而且他是在太宰治跳入玉川上水的第二天出生的,于是我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的。这次,轮到我惊讶了。”

“的确,他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太宰治的影响。”

“以后,他每次来店里,我们都会聊几句,每次都聊太宰治。我曾经当过国文老师,对文学略知一二,他也觉得找到了知音。在我第一次和他说话的一个月后,他就搬到我的公寓。当时,他说的话真绝,他一脸严肃地说:‘我被赶出公寓了,你要照顾我。’”

冈野扑哧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八女川竟然会这么说。”

“对啊,人不可貌相,他很强势。也许,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他。”

“松子。”

“嗯?”

“你终于可以笑着聊八女川了。”

“……对啊,我相信是因为有你的关系。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会随他而去。”

我睁开眼睛,用食指摸着冈野的乳头。

“对了,我也不知道你和彻也的关系。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从大学时代,当时,八女川就想当作家。我也对文学很有兴趣,所以算是志同道合吧。不过,我喜欢的不是太宰治,而是三岛。”

“你们读同一所大学吗?”

“对。但我重考了两年,他是应届的,所以我年纪比较大,八女川总是叫我菅野兄。”

“菅野?”

“我是入赘女婿,菅野是我的旧姓。”

“是吗?”

“所以,我也很客气地叫他八女川……松子,这样会痛。”

“啊,对不起。”

我停下手指的动作。

“你之前也写小说吗?”

“是受到八女川的刺激开始写的。”

“我好想看看。”

冈野摇摇头:“根本不好意思拿给别人看。当我开始写作后,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才华。相较之下,八女川真的很有才华。”

“可惜他死了。”

“他太追求完美了,才会被自己的才华毁灭。”

“你怎么知道彻也的想法?”

“只是这么觉得。”

“我至今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非自杀不可?想起来实在很懊恼。”

“我可能很嫉妒他。他有才华,可以专心投入自己喜爱的文学,又有像你这么魅力十足的女朋友。”

我凝视着冈野的侧脸。冈野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彻也也嫉妒你。”

冈野看着我。

“他这么说过吗?”

“不,但我相信是。其实,彻也根本不想继续走文学这条路,所以很羡慕你可以摆脱文学的束缚,重拾自由……因此为了逃避文学,他只能选择死亡。”

“果然是你比较了解他。”

“没这回事……”

冈野的双眼黯淡下来。有时候,冈野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你在想什么?”

冈野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不,没事。我该回家了。”

“哦。”

“我开灯喽。”

天花板上的荧光灯闪了一下,刺眼的灯光洒满房间。我把被子拉到胸前。

冈野站了起来,四角裤遮住了他瘦巴巴的白屁股。他穿上圆领汗衫和蓝色袜子。他为什么背对着我穿衣服?

冈野穿上西装,整了整衣襟,捡起皮包。

我走出被子,裸着身体,用力从背后抱着冈野。冈野转过身,用力抱着我,亲吻着我。

“我真的要走了。”冈野用双手推开我的身体。

“又要等两个星期……我都等不及了。”

“我也不好过。”

“我知道。对不起。”

冈野露出惯有的笑容。

“再见。”

“记得打电话给我。”

“好。”

冈野穿上鞋子,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急忙穿上一件薄质毛衣和牛仔裤,穿上鞋子,灯也没关,就走了出去。下了铁楼梯,跟在冈野的身后。我的脚步声在柏油路上产生了回音。

在路灯的灯光下,我看到了冈野的背影。我停下脚步,躲在电线杆后面。冈野在国道前停了下来,看了看左右,快步过了马路。我也离开电线杆,追了上去。冈野经过派出所门口,转过街角的酒店。我跑了起来。

当我转过街角的酒店时,冈野正走上西铁杂饷隈车站的楼梯。我等了一下,混在人群中跟了上去。冈野出示月票后,经过检票口。我在自动售票机买了车票。我曾经看过冈野的月票,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春日原。

就是杂饷隈的下一站。

电车到达春日原车站。车门打开后,我跟着中年男子下了车。我躲在男人背后,目光追随着冈野的背影。

冈野走出检票口往左转。我原本担心,万一他搭公交车或出租车就惨了,但冈野迈开步伐走了起来。路上没有其他行人,我跟在他身后,努力不让脚下发出声音。

这里似乎是新兴住宅区。新建的独栋住宅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户人家的窗户都亮着温暖的灯光。

走了十分钟左右,冈野走进了一幢大房子。门柱上亮着圆形的电灯。两层楼的钢筋水泥建筑。我听到门铃的音乐。玄关的门开了,灯光泄了出来。“你回来了,辛苦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冈野走进光线中。门关上了,灯光也消失了。

我推开院子门,发出一声“吱”的刺耳声音。沿着铺石路前进,踏上砖砌的楼梯,站在玄关门口。

这就是冈野的家庭。冈野和妻子生活在这里。在这里吃饭、洗澡、上床。在和我做爱的晚上,他会不会和妻子相拥?冈野的妻子也会在他的怀里发出愉悦的娇声吗?有朝一日,会在这个家为冈野生儿育女吗?

我伸手按下画着音符符号的按钮,立刻响起门铃声。

门开了,一个身穿围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后。

看到她的脸,我差一点叫出来。之前我认定冈野的妻子是比我更优雅、更美丽的女人。然而,眼前的女人或许比我年轻,但身材微胖,一点都不漂亮。椭圆形的脸,正中央是一个像丸子的鼻子。左右脸颊鼓鼓的,显示出她强烈的自我。

“请问是太太吗?”

“对。”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

“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姓川尻的?”

“好像没有。你是……”

“是吗?不好意思。”

我客气地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走到大门的地方回头一看,发现女人仍然看着我。我面带笑容,再度鞠了一躬。

我赢了。我赢过这个女人。

夜色中,走回车站的路上,我无法克制脸上漾出的笑容。

彻也死后,我立刻搬了家,帮我找新房子的正是冈野健夫。一室一厅,附卫浴。房子的房东是他朋友的亲戚,所以租金价格比一般的行情便宜。

我开始在车站前超市当收银员。因为冈野对我说,如果整天无所事事,心情反而会更加郁闷。

这个超市的收银台与众不同。收银台旁有一个长一米左右的传送带转动着,收银员只要把已经计算价格的商品放在传送带上即可。所有商品都集中在传送带的另一端,于是客人就可以把商品放入自己的购物篮,付钱结账。

光是这样,只能称为最新式的收银系统。值得一提的是,每个收银台前有三条平行的传送带。

也就是说,当第一位客人在钱包里找零钱时,收银员可以为第二位客人所买的商品算账,把商品放在第二条传送带上。当告诉第二位客人总计金额时,可以转身和第一位客人结账。这时,找零的钱必须心算。当第一位客人把商品装进购物篮,第二位客人从钱包里拿钱时,就要为第三位客人购买的商品结算,放在第三条传送带上。然后,就依序按照这个方式结账。

所以,收银员必须同时面对三名客人。创业者所设计的这个系统是为了加快结账速度,但所有打工的人中,没有人可以同时使用三条传送带。大部分都使用两条而已,第三条暂停使用。理由很简单,大家不是圣德太子,没有人能够有办法发挥这种像杂技的本领。

于是,其他打工的人和上司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因为我可以轻松自如地同时使用三条传送带。大家都说是开店以来的创举,我听了不禁暗自得意。

的确,我从小就很擅长计算。小学时,我就考取了珠算一级,心算更是易如反掌。只要习惯后,同时应付三名客人根本不是问题。只是注意力必须十分集中,每天从上午开始工作,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傍晚了,也因此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彻也的事。

不久之后,即使独自在家时,也不再会想起彻也的事。收银员的工作令我乐在其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并获得周围人的认同。

冈野健夫每两个星期会来看我一次,在我家装了电话后,他几乎每天打电话给我。

我过了一阵子有规律的平静生活。但慢慢地,我开始坐在电话前等冈野的电话。我发现,当我和冈野在一起时,最能够令自己心情平静;我更发现,他回家后,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的脸都浮现在我眼前,每当我想象自己在冈野怀里,就难过得不能自制。他来看我的时候,我用心化妆,喷香水,敞开衬衫的领子,穿上迷你短裤,甚至假装不经意贴近他的脸。然而,冈野没有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几乎快抓狂了。

某天晚上,我终于哭着哀求他。

“请你抱抱我。”

从那一刹那开始,我抓住了身为女人的幸福。即使无法成为他的妻子,当他的情妇也无妨。当我躺在冈野的怀里,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这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吹头发,身上只包了一条浴巾。我关掉吹风机,看了一眼时钟。晚上七点。我包着毛巾,走向门口。

“哪位?”

“是我。”

是冈野的声音。我的脑海中闪现昨晚的事。

“等一下。”

我回到客厅,急忙穿上衣服,坐在镜子前,用手梳了梳头发,然后用发带绑住。没时间化妆了。我冲到门口,打开门,身穿西装的冈野走了进来。

“怎么了?”

冈野一言不发脱了鞋子,走进屋里。他背对着我站着,却没有放下皮包。

我想帮冈野脱下西装。

“不用,我马上就回去。”

冈野回过头,紧抿着嘴,凝视着我。

“昨天,你有来我家吗?”

我期待冈野知道那件事,否则,我不可能提到川尻这个姓氏。当一个欲望得到满足时,就会产生下一个欲望。我不想永远当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我希望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抬头挺胸。为此,就必须为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增加一些小插曲。

“对,我去过。”

“你跟踪我吗?”

“对。”

“你想干吗?当初说好你不干涉我家里的事,只要我每两个星期来这里一次就好。”

“我想看看你太太是怎样的人。”

冈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生气了吗?”

“那还用问吗?”

“你太太发现了吗?”

“她很敏感,一直逼问我。”

“结果呢?”

“……有什么办法。我之前告诉她,每两个星期就要参加同好的聚会,所以会晚回家。我老婆叫我带她一起去见见这些人,确认之前是否真的有聚会。”

“你可以和朋友先统一口径。”

“到时候,她会去向朋友的家人确认。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这么说,你太太已经知道了。”

“……没错。”

“那更好。”

冈野瞪大眼睛。

“第一次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根本不爱你太太,你和她一开始就没有感情吗?而且,她根本配不上你。”

冈野面无表情。

“你干脆和你太太离婚,和我结婚吧。我们在一起,绝对可以幸福。”

“你别异想天开了!”冈野怒吼道。

我听到崩溃的声音。为了消除这个声音,我拼命地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生气?你不是爱我吗?我们不是相爱吗?”

“……不是。”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不是。我根本不爱你,你不自量力也该有个限度!”

“因为……”

“我不会再来见你了。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是你破坏了约定,是你搞砸的。”

我的双脚发抖。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结果?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不,我们的关系不可能这么轻易结束。你在说谎。我们彼此相爱。我知道,因为……”

“你不要说这些像小女生的话。我们是成人之间的关系。的确,我很享受和你的关系,但你不也很乐在其中吗?你忘了吗?第一次是你邀我上床的。我只是回应你而已。而且,你也充分满足了你的肉欲,不是吗?”

“你和我上床,只是为了应付我吗……”

“我没这么说。我想和你上床,所以才这么做了。我也很享受,这一点我承认。因为,你的身体……很棒。”

“这就是爱啊。你果然爱我,不可能不爱……”

电话响了。我正准备冲过去,才突然惊觉一件事。

冈野就在眼前。

冈野拿起电话,放在耳边。

“对,是我……我正在和她谈……非要这样不可吗……知道了,我叫她听。”

冈野把电话递给我。

我用颤抖的手接过电话。即使我用眼神询问:“是谁?”冈野也没有回答。

“喂?”

“你就是川尻松子吧?”电话里传来一个强势而毫不客气的声音。

“对。”

“我是冈野的妻子。”

我感受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寒冷。

“昨天晚上,我们见过面。”

“……是。”

“冈野都告诉我了。”

“是。”

“无论如何,你不要再和冈野见面了。”

“……”

“听到没有?如果你再和冈野见面,我就会找律师告你。”

“我……”

“我要说的只有这些。可以叫冈野听电话吗?”

“我和健夫彼此相爱。你才……”

刺耳的笑声刺进我的耳膜。

我手上的电话被抢了。

冈野拿着电话,瞥了我一眼,放在耳边。

“……我知道。她也很激动……这样够了吧!”

他咆哮一声,放下电话,一动也不动。

一阵令人心里发毛的宁静。

“请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爱我?你是不是想离开你太太?”

冈野看着我。刚才的怒气已经消失,眼神中只留下……同情。

“事到如今,我不妨老实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只是贪图我的身体吗?”

“就是这么回事。不,不完全是。我只是想占有你,只是想占有曾经是八女川彻也女朋友的你……”

“为什么……”

“基于对八女川彻也的……嫉妒。”

冈野露出自嘲的表情。

“我始终无法赢他。无论对文学的热情还是才华,都无法和他一较高下,所以我放弃了文学。虽然我对他说,我在写作,但其实心里早就放弃了。我很懊恼,但却使我不得不接受挫败。所以,我希望自己出人头地,赚很多钱,争一口气。我和我太太是相亲结婚,我岳父经营女性服装品牌,我也辞去了原来的贸易公司,去我岳父的公司上班。我太太是独生女,我们当初就说好,那家公司早晚会交给我,所以我才会结婚。条件是我必须入赘,我一口答应了。我岳父、岳母为我们买了一幢大房子,就是你看到的那幢房子。我一帆风顺。当时,八女川为了立志成为作家,仍然过着贫困的生活。我经常去看他,也曾经拿钱给他。我确信我赢了。虽然我的才华不如他,但我的人生赢了。我甚至可以从容自在地同情他的落魄。这时候,你出现了。你年轻、漂亮、聪明,他发自内心地爱你。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即使你遭受了那样的打击,仍然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我的优越感顿时烟消云散了,真的很惨。我竟然为了半吊子的地位和财产,和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结婚,还以为自己赢了。我希望你离开他。这么一来,我就不会在他面前感到自卑了。没想到,他竟然跳轨自杀了。他的人生很惨吗?根本不是。他充满才华,年纪轻轻,就带着他的才华死了,带着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的爱……在我眼中,他的人生闪闪发亮,令我羡慕不已。这不是投身于文学的人最漂亮的死法吗?

“八女川死后,我永远都赢不了他了。我所剩下的唯一方法,可以消除对他的自卑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你对他的爱占为己有。”

我呆呆地不停摇头。

“我听不懂……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

“你是女人,所以不会懂的。”

“我当然不懂!”

“总而言之,我不爱你,也从来没有想要和你结婚。我和你上床,只是为了向八女川炫耀,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胜利。确认现在你爱的是我,我把你从八女川彻也手上抢了过来。”

冈野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厚信封,放在餐桌上。

“我知道很对不起你,无论如何,是我玩弄了你。”

我的视线从信封移开,瞪着冈野。

“这是什么?”

“只是略表心意。”

“开什么玩笑!”

我把信封丢了过去。信封打在冈野的胸口,掉在地上。

我浑身发抖,无法克制身体内涌起的情绪。

“我去死。”

冈野转身,穿好鞋子,准备开门。

“我会死给你看!”

“随你的便,你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冈野静静说完,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门关上了。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声音。

我哭了。一边哭,一边打开洗碗池下的柜子门,拿出刀子,打开水龙头,将左手的手腕朝上,放在水流下。好冷。我把手拿到眼前,被水淋湿的手腕发着光,青色的血管在发抖。我用刀子一划,手腕上绽开了红色的花。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倒在厨房的地板上。我听到水流声,站了起来。一阵头晕,但我抓住洗碗池,支撑着身体。我伸出右手,关上水龙头。

我看了一眼左手。左手一片鲜红。伤口湿湿的,但已经没有出血。地上有一摊脸盆大的血。

我看着电话,电话没有响。我又竖起耳朵,没有脚步声。我再看了一眼左手的伤口,用自来水把血冲干净。我以为自己割腕的时候很用力,但伤口却像头发丝那么细,长度也只有三厘米左右。

我拧干抹布,擦着地上的血迹,却无法擦得很干净。我撒上去污粉,用力擦拭。气泡染红了,稍微变干净了一点。可能因为身体活动的关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浑身发热,汗水渗了出来。地板上又出现了新的血迹。左手腕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我不再擦地,洗了手。擦干后,用嘴巴吸着伤口。舌头碰到伤口时,一阵锥心的疼痛。我像爱抚般舔着伤口,满嘴都是血的味道。我一边舔着伤口,一边回头看着电话。电话还是没有响。

信封掉在地上。我蹲下来,拿起信封。沉甸甸的。我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发现全都是一万日元纸钞。我把最上面的一张撕成两半。然后,又撕了一张。再撕一张。当纸片掉落在地上时,我拿起下一张,撕成两半。一张又一张,都慢慢被撕成碎片。撕完所有的纸钞后,地上堆起了一座纸屑小山。我抱起纸屑,跑到窗旁,打开落地门,撒了下去。黯淡的纸花随着夜风,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我辞去了超市收银员的工作。

久违了半年的街道。

中午过后,街上没有客人的身影。在五月灿烂的阳光照射下,这个街道的魔力似乎枯萎了,但只要太阳西沉,这里将再度充满妖魅的灯光。

我走进南新地的小巷,站在“白夜土耳其浴”门口,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擦地。他停下手,抬头看着我。我大摇大摆地走过他身旁。擦地的男人一言不发,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我之前来过这里,所以知道经理办公室在哪里。我没有敲门,就推开那道熟悉的门,看到那个经理正和一个比我稍微年长的女人坐在沙发上讨论事情。

经理用严肃的眼神看着我。他的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

我开始脱衣服。连内衣裤也脱了,丢在地上,然后双手张开,抬头挺胸,扬着下巴,展示我的裸体。

经理瞪大了眼睛,不停地眨着。坐在一旁的女人也张大了嘴巴。

“请你让我在这里上班。”

我的声音镇定,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女人笑了起来,用双手掩着嘴,笑得肩膀不停颤抖。经理苦笑着,用手抓着头。

我完全没有感到难为情。

“赤木经理,你认识她吗?”

女人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

经理看着我,点了点头。

“你,”女人转头看着我,“第一次从事这一行吗?”

“对。”

“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钱。”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人笑着,起身走到我身旁。

女人的身材娇小,比我矮一点。洋装下的双腿很纤细,但脸颊和嘴唇很饱满,内双的大眼充满温柔的光芒。

女人拿起我的左手。

“你的手指很灵巧……”

她没有说下去。女人的目光停留在我手腕的伤痕上。然后,抬起头,露出慈祥的笑容。

“你受苦了。”

“不……”

女人转头看着经理。

“你就雇用她吧。她长得不错,身材又好。手指也很纤细,看起来很灵活。最重要的是,她很有胆量。”

“女人的这种胆量才可怕。好了,我知道了,你赶快穿衣服吧,我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了。”

“赤木经理,你别装了,你看女人的裸体都看腻了。”

女人握住我的双手。

“你要加油。即使女人单身,只要有钱,就可以幸福。我认识一个人,是川崎的第一把交椅,自己造了一幢大楼。”

“……哦。”

“我叫齐藤澄子,花名叫绫乃。”

“花名?”

“就是在店里叫的名字,有点像艺名。我比你早进这一行,你可以叫我绫乃姐。你叫什么名字?”

“川尻松子。”

“你长得这么漂亮,名字倒很朴素嘛。赤木经理,我帮她取个艺名,好不好?”

“随你啊。”

“那么,叫雪乃怎么样?你皮肤很白,又有一对凤眼,瞪人的时候很可怕。”

“那就是雪女[日本北方的传说中,以穿着白色和服的女人样子现身的雪精灵。]啰。”经理说。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听。”

“就这么决定了。赤木经理,我觉得她很不错,只要好好调教,不只可以成为这家店的红牌,也许可以成为中洲的头号。”

“红牌是你,不然,我怎么会特地去千叶把你挖角过来?”

“总之,玩3P的时候,我会找她搭档。可以吗?”

“喂,喂,刚才我也说了,目前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增加3P的节目。”

“你还在说这种话,现在别的地方哪里还有只打手枪而已,都是玩全套的。”

“这么一来,价格就要提高了,也要为客人的荷包考虑一下,很难做到两者兼顾。”

“不管是荣町还是堀之内,高档店的生意都很好。以后,不是靠价格,而是要靠服务内容决胜负。你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找我来的,不是吗?”

经理抱着手臂。

“但是,如果特别照顾某一个人,其他女孩子会……”

“星期二有学习会吧?到时候,我会好好指导大家,这就公平了吧?”

“好吧,那就接受特别顾问绫乃姐的建议。”

经理双手放在腿上,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撒尿。”

经理正准备开门。

我对着他的背影问:

“请问……你知道我还会再来吗?”

经理转过头:“什么?”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面试后说我不适合这一行,也叫我不要去其他的店,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再度造访,到时候,就会卖力工作,所以才阻止我去其他店?”

经理张着嘴,表情僵住了。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真可怕。你这个人比我还阴险,我根本没想到这一点。这一招倒是不错。”

他笑着走了出去。

我回头看着绫乃。

“赤木经理没这么坏。他虽然一脸凶相,说话很毒,对工作要求也很高,但不是那种会算计的人。否则,我也不会特地从千叶来这里。”

绫乃退了几步,用鉴赏的眼神看着我的裸体。

“你真的好漂亮。来,赶快把衣服穿起来。万一感冒了,就不能赚钱了。做这一行的,身体是本钱。”

说着,她窃笑起来。

我穿好衣服后,坐在赤木经理刚才坐的沙发上,面对着绫乃。眼前的桌上放着喝过的茶杯和烟灰缸,烟灰缸里有一个折弯的烟蒂。

“等一下,赤木经理会告诉你接客的规矩,我先简单向你介绍一下。”

绫乃的表情严肃起来。

“请回答我。”

“哦,好。”

“首先,必须全心全意让客人舒服。从迎接客人到最后送客,一秒也不能松懈。如果以为只要让客人射精就大功告成,就大错特错了。只要偷懒,客人绝对会感受到,真切到令你感到害怕。这点一定要铭记在心。其次,这是有关技术的问题。从今天开始,早上也好,晚上也可以,每天都要练二十次伏地挺身和下蹲。无论再累,都要坚持。干我们这一行的,为了让客人舒服,控制压在客人身上的体重分量是关键,太轻或太重都不行,必须充分锻炼手臂和腰、腿的肌肉,才能妥善控制。”

“下蹲是什么?”

绫乃站了起来,站在沙发旁,张开双腿,双手抱在脑后,挺直背部,弯曲膝盖蹲了下来,又立刻站了起来。她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裙摆翻了起来,大腿都露了出来。她的小腿很瘦,但大腿的肌肉却很有力地跃动着。她做了十次左右,终于停了下来。绫乃并没有气喘吁吁的,而是面无笑容地问:

“懂了吗?”

“……哦。”

“回答我。”

“是。”

绫乃的眼神缓和下来。

不一会儿,赤木经理回来了,立刻为我开始新人进修。所谓新人进修,就是在实际接待客人的浴室,面对充当练习对象的男人,实习如何服侍客人。

我跟着赤木经理走向浴室。绫乃也跟了过来。

首先要在更衣室换上工作服。更衣室的地上铺了地毯,还放着床、梳妆台、电话和音响,感觉像是一间小型单人房。工作服是有点像浴衣的薄质尼龙和服,只遮住腰部而已,大腿都露了出来,穿在内衣裤外。绫乃也换上了工作服。

在更衣室旁的浴室有两坪多大,铺着黑色瓷砖,浴缸差不多可以容纳两个人。正面的墙壁上,是一大面镜子,映照出我们三个人。右侧的墙壁上,竖着一块像海滩垫的东西。

我们回到更衣室,终于开始进修。首先要学习迎接客人的方法和脱衣服的方法。练习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赤木经理。绫乃把赤木经理当成客人,示范给我看。

绫乃温柔地脱下赤木经理的衣服,也脱下自己的工作服,接着脱下内衣裤,不时露出羞涩的眼神。即使在我这个女人的眼中,也觉得她的动作很美、很勾魂。

然后,赤木经理穿上衣服。这次轮到我了。我用生硬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脱下了赤木经理的衣服,自己也一丝不挂。终于及格后,才走进浴室。

绫乃再度示范。她让赤木经理坐在椅子上,将肥皂在手上搓出泡沫后,均匀抹在他身上,赤木经理立刻有了生理反应。

我的心脏猛烈跳动,差一点昏过去,然而他们却不以为然地继续进行着。

“雪乃,你有在听吗?”

绫乃瞪着我。

“……有。对不起。”

“等一下就轮到你了。”

“好。”

我抿紧嘴唇。绫乃继续进行着。我站得笔直,仔细地看着绫乃的举手投足,仔细记住她说明的每一句话,完全忘记自己身上没穿衣服。

椅子的部分结束后,接下来是用海滩垫进行服务。赤木经理平躺在海滩垫上,绫乃将肥皂泡抹在自己身上,然后,趴在赤木经理的身上,用胸部和腰在他身上摩擦,右手不时抚摸着赤木经理的命根子。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雪乃,听好了,这时候的体重控制很重要。如果不锻炼自己的手脚,只会让客人感到不舒服。”

“是!”

在绫乃示范结束后,终于轮到我了。我在赤木经理和绫乃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教导下,总算大汗淋漓地完成了。我的手臂和腰腿肌肉极其酸痛,抽筋了好几次。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这么拼命。最后,由我在上面。当我在绫乃的指导下,加快腰部动作时,躺在海滩垫上的赤木经理突然发出呻吟,把我的身体推开。同时,温热的液体从我的下腹冲向胸部。

“啊哟,赤木经理!”绫乃欢呼起来。

赤木经理盘腿坐在海滩垫上,垂头丧气地叹着气。

“啊,怎么会这样……我竟然会受不了。”

他落寞地喃喃说道。

绫乃抱着我的肩膀。

“你好厉害,竟然让赤木经理射精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绫乃。

“在这一行,作为练习对象的男人绝对不能射精,否则会变成假公济私。对经理来说,这是最屈辱、最丢脸的事。所以,雪乃,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绫乃,你会帮我保密吗?”赤木经理抬起头。

“我会保密,但你欠我一个人情。”

“雪乃呢?”

“我也不会说。”

“谢啦,太好了!”

赤木经理对我做出作揖的动作。

“你也欠我一个人情。”

听我这么说,赤木经理和绫乃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下午五点到店里后,和休息室里的其他土耳其浴女郎打招呼后,领到一个装着乳液和毛巾的篮子。

这天,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六个土耳其浴女郎,有几个比我更年轻。绫乃五点半左右才姗姗来到。六点之后,客人陆续进来了,指名绫乃。绫乃走出休息室。其他土耳其浴女郎也陆续遭到点名,最后,休息室内只剩下我一个人。一种近似焦虑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我很担心永远没有客人找我。

七点多的时候,终于有了第一名客人。是四十多岁的上班族。我满脑子不安,都在担心万一搞错步骤怎么办?万一无法满足客人怎么办?万一客人生气怎么办?根本无暇害羞。正式面对客人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在送客了。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在整理浴室时,我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仔细一想,才发现和在杂饷隈的超市收银台同时使用三条传输带时的那种充实感十分相似。

“雪乃,情况怎么样?”

“应该没有问题。”

“刚才的客人临走前,问了你的名字。下次会点你的名哦!要记住客人的长相。”

“是!”

“很好!”

赤木开心地笑着走出休息室。这时,戴着领结的男人走了进来。就是昨天擦地的男人。

“雪乃小姐,麻烦你了!”

这一天,我服侍了三位客人。每个人入浴费五千日元,外加八千日元服务费。我可以领到七千日元。第一天,我就领了两万一千日元。前一天,我领了五万日元预支金。只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就赚了七万多日元,远远超过了我当老师时的月薪。

那天,直到深夜十二点才下班。我搭店里为我安排的出租车回到杂饷隈的公寓。出租车很贵,但第一个星期由店方支付。

一踏进家门,就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店里的时候,可以利用接待客人的空当儿吃饭,但我根本吃不下。我烧了开水,泡了一碗面。吃着冒着热气的面,我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个工作。

填饱肚子后,顿时产生了睡意,很想倒头就睡,但还是咬咬牙,在地上做伏地挺身。虽然每做一次就休息一下,但仍然按绫乃的指示,完成了二十次。然后,慢慢做了二十次下蹲。我气喘如牛,手脚都在发抖,一天总算结束了。

一个星期后,我离开杂饷隈的公寓,搬到住吉的公寓。搭出租车,只要五分钟就可以到南新地。

每个星期二,大家都会以绫乃为中心,交流新的服侍技巧。由赤木或绫乃介绍新的技巧,或是由土耳其浴女郎讨论自己的创意。虽然并没有硬性规定每个人都要参加,但几乎所有“白夜”的土耳其浴女郎都会参加。我也从不缺席,有时候,也会发表自己的创意,被大家采纳。

听其他土耳其浴女郎说,“白夜”基本上不录用没有经验的人。即使有相关经验,也只有赤木看得上眼的人才能进这家店。所以,“白夜”的土耳其浴女郎和其他店的土耳其浴女郎对工作的态度迥然不同。

在这里,几乎没有欺侮新人的情况发生。绫乃认为,这应该是赤木经理在暗中发挥了作用。

从第二个月开始,点我名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也有人是听到别人的议论上门的。我终于可以轻松自如地完成伏地挺身和下蹲动作,也学会了控制体重的技巧,经常受到客人的称赞。差不多是在那段时间,我和绫乃一起搭档玩3P。

所谓3P,就是两个土耳其浴女郎服侍一个客人。由于必须付加倍的钱,而且如果配合不佳,就无法达到物超所值的效果,因此赤木迟迟不肯答应,但在绫乃的强力说服下,终于答应引进。没想到很受客人好评,一个星期后,我们还接受了街头晚报的采访。我和绫乃两个人哈哈大笑,看着标题为“绫乃、雪乃,锐不可当的美女搭档”的体验报道。报道中提到了我曾经是中学老师的事。这是我在采访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这篇报道刊登后,客人经常半开玩笑地问我:“听说你以前是中学老师?”

每次听到别人这么问,都令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我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令人讽刺的是,从此之后,冲着我来的客人突然暴增。由于被点名,我可以领到的报酬也会增加,因此收入也急速增加。第二个月,我的月收入就超过了一百万日元。

第三个月,点名要我服务的客人大排长龙,必须事先预约。虽然也有其他店来挖角,但我总是一笑置之。

当我结束一天的工作,正准备离开时,店里的一名店员叫住了我。

“经理找你。”

“是吗?谢谢你。”

今天的薪水我已经领了。到底有什么事?我倍感不安地走进经理室。

赤木正在办公桌前看账簿。他戴着眼镜,手上夹着一支已经点了火的烟。

“经理,听说你找我?”

赤木抬起头,熄灭手上的烟,摘下眼镜。

“原来是雪乃。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

“有什么事吗?是客人投诉?”

“不是……”

“请你说清楚。我一定努力改正。”

赤木点了两次头。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褐色信封。信封很厚。他拿着信封,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他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雪乃,我知道你很努力。”

“什么?”

“你八月的业绩是第一名。所以,这是额外的奖金。”

赤木双手拿着信封递给我。我张着嘴,轮流看着赤木的脸和信封。

“拿着吧。雪乃,这是你靠自己的身体赚的钱。”

我拿着信封。信封很重。

“我……第一名?”

“对,雪乃,你终于成为了这家店的红牌。恭喜你。”

赤木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

“谢……谢。”

“就是这件事。路上小心。”

“好,我告辞了。”

我走出经理室,走路的时候,感觉轻飘飘的。

我是红牌,我是第一名。

我在嘴里喃喃自语着,浑身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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