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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案 石头巷名妓创业 头牌女横死绣榻北洋夜行记 作者:金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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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在工体将太无二吃日料。 十几年没见,很多同学都在创业,也有搞投资的。写影评的同学在做公众号,做编剧的在做平台,还有同学在卖佛珠,或开面馆。大家的共同话题是:资本寒冬来了。 这让我想起太爷爷笔记里讲的一个案子,一个妓女离奇死亡的案件,发生在北京八大胡同。一个妓院的运作,包含了投资人、CEO、职业经理人、员工乃至周边行业。在我看来,这个妓女,不仅仅是出卖身体,而且是代表了一种先进的生产方式。 我把故事翻译出来,给大家看。 事件名称:妓院命案之一 事发地点:八大胡同 记录时间:1919年4月27日 3月28号,我早上一出门,遇到了戴戴。她没进屋就说,有个朋友被人害死了。 她的这个朋友,叫刘宝香,在石头胡同做妓女,是华宝班的头牌。昨天晚上,戴戴去华宝班找刘宝香,姨娘说被客人包走了。问什么时候回,说是长期包,可能得个把月。戴戴说,她们早约好了昨晚见,宝香还为此推了所有条子,突然不见人,肯定出事了。 我觉得这姑娘鲁莽了,只是找不见人,怎么就说朋友死了呢。戴戴却很自信,说:“跟你说过,我有做侦探的直觉。宝香从不爽约的。” 我这才记起,她曾跟我说自己看过很多侦探小说,要做个女侦探。可做侦探不能只凭直觉,我问她有什么依据。 “宝香不会丢下生意不管,华宝班可是她的命根子。”戴戴给我分析,“而且,她最近生意遇到一些问题。” 戴戴说,宝香是“自家身子”[若一个妓女不是卖身给老鸨,或押账在老鸨手里,称作“自家身子”。掌班则是指妓院的管理者,一般是个老鸨。掌班之上,一般还有投资的老板。],华宝班是她自己创办的,不但自己做头牌,而且自己做掌班,当老鸨,手下还带着几个一手调教出来的妓女。 掌班、妓女和老鸨,一人身兼三职,这种小班不但在八大胡同很独特,全北京也只有一家。 我说,那也不能确认宝香就死了。 “做过这行的都知道,妓女出条子[妓院的姑娘应客人之邀,去客人家中或酒楼陪客,叫出条子。],姨娘肯定跟着。她被包走了,她的姨娘怎么还在?” 我说:“宝香自己管事,还需要姨娘盯着?” “但上头还有出钱的老板呢。老板最怕妓女跟客人跑了,总会安排姨娘跟着,越是头牌越这样。” 根据戴戴有板有眼的直觉,我只好随她去了趟外二区警署(今北京前门及西南一片儿)。外二警署管着八大胡同一片儿,是北京最能捞钱的警署,巡警三天两头查妓院,哪家妓院多个人、少个人,都有登记。一打听,刘宝香还真是死了,警署的登记是:花柳病病发死亡。再多打听,警察不说了。我说我是记者,也只给看了看登记册,还被骂了一通,大概把我当成了专找妓院骗吃骗喝的花报记者。这种花报记者,最爱写妓院的坏事,满笔的花柳病和下三滥,常常拿着稿子去妓院勒索,给钱陪酒就不刊新闻,伺候不好就遭殃。 戴戴坐在警署愣愣地哭了半天,抹了把鼻涕,拉我到外面,说:“金木,宝香肯定不是花柳病死的,我要破案。” 看着她哭花的脸,我掏出手绢给她,然后递了她一根烟,说:“行。” 抽完烟,我问她,怎么确定宝香不是花柳病死的?她说,宝香一周前才去的检治所[民国时期由于妓院的公开设立,性病流行,当局成立了北京妓女检治所。对于染上性病的妓女,检治所会发一张禁止留客的通知,贴在该妓女门上,告诉嫖客不要“住局”。],结果一切正常,就算有,也没见哪种花柳病一星期就死了。我叫了两辆胶皮,和戴戴去了骡马市大街的妓女检治所,我想确认一下检查的日期和结果。 到了检治所,我要看下检查结果,那人却不给。戴戴拿出一张纸,让我掏了一块大洋,拉着那人聊了几句。那人收下钱,找出了宝香的检查结果:3月20日检查的,没有任何妇女病记录。 我好奇戴戴怎么做到的,她拿出那张纸,是她的妓女证。我问她,你不是不干这个了吗? “这就是我的直觉,知道查这事用得着,就带来了。” 我大笑,说:“你是真想做侦探啊,那这回你来。” 宝香不是花柳病死的,却被警署登记为花柳病,只能是华宝班买通了警署。我和戴戴约好,第二天早晨再见面。我去北城找汪亮,托他向外二区法医打听宝香的尸检结果。 晚上8点,汪亮带来了尸检结果。果然,刘宝香死于中毒,死亡时间是昨天(3月27日)凌晨5点。诡异的是,中毒的部位是阴门,具体说,是阴门中被放入了信石[信石是一种取自天然矿石的中药,又叫砒石,分红白两种,白砒含氧化砷,红砒尚含少量硫化砷。其提炼制品就是砒霜。]粉末。 汪亮认为,宝香的死因是信石引发了急性炎症,导致下体溃烂,毒素进了血液。信石应该是死前72小时内被放进去的,但具体时间,已经没法确定。 第二天早上,我跟戴戴说了这事儿,她没说话,叫辆车回家了。过一会儿,她又来找我,这回换上了一身鲜艳的旗袍,说一定要查到真凶。我说,查真凶需要打扮成这样吗? “咱们肯定要到八大胡同查,穿成这样好办事。”她晃晃手臂上的玉镯子,扯扯旗袍下摆,走了几步,俨然一个头牌。 我和戴戴在八大胡同待了两天。戴戴的这身行头确实管用,再加上我的几十块大洋,我们从华宝班的老板、姨娘和龟奴嘴里知道了宝香死前三天的行踪,记录如下。 3月24日,晴,大风:刘宝香死前三天 宝香这一天起了个大早,9点多就去了北新桥,先去了广福茶室,给以前的姐妹送些点心。 广福茶室是间二等妓院[民国时期北京的妓院分为四等,一等的叫清吟小班,二等叫茶室,再往下是三等四等。小班集中在八大胡同,灯市口附近有一些低等妓院,朝阳门和三元庵附近,散落着一些土窑子,多是拉车的和搬运工光顾。崇文门大街附近则是外国娼妓的集中地。],宝香有几个相识的姐妹在那里做事,都是打小卖给老鸨的,常年押账在妓院,无钱赎身,也很难换地方。这些下等妓女不住妓院,自己另有住处,叫“小房子”,极其简陋,整间房子只有床和桌子,夜里还点煤油灯。宝香隔三岔五就会提些点心看望姐妹,在这群妓女朋友看来,宝香虽然刚满24岁,却是她们的“好大姐”。 给姐妹送完点心,宝香去了增裕当铺找王饵。这人是当铺老板,也是华宝班的老板。宝香开业的钱,一大半是他出资的。王饵打小就爱嫖,却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出钱开妓院。半年前,宝香在百顺胡同的三红班“自混”[民国妓院的妓女,一般分为三类:一类是老板的生女或养女;一类是典押或贩卖给妓院的,称为“包账”或“包身体”,若要脱离需出钱赎身;一类是搭班式自混的,类似于演员和艺人公司的契约合同,收入和老鸨分,自己只能拿一小部分。],跟了一个老鸨。自混的妓女,生意不好就会被赶走,给其他妓女腾地儿。当时,八大胡同的客人,以“两院一堂”——参议院、众议院和京师大学堂(北大)的居多,宝香年轻漂亮,经验丰富,而且念书识字,这样有文化的姑娘最受喜欢。她突然要离开三红班,很多人纳闷。王饵却认为,道理很简单:一个人不想干了,要么钱没给够,要么受了委屈。 宝香本是北京人,六岁被卖给了一个老鸨。这老鸨带着宝香去了苏州,调教了几年,学会了苏州话和吹拉弹唱。回到北京,宝香就进了三红班,自称苏州妓女,生意火热,还上过京城花榜。 八大胡同的头等小班,几乎全是南班[民国年间,北京妓院分两派—— 南班和北班,南班妓院多来自苏州,北班妓女多来自北京、河北、陕西等地。],苏州妓女擅长文词歌赋,向来瞧不上北班妓女的“纯皮肉”生意。在三红班做了几年,宝香在一次牌局上坏了桩生意,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原是北京人。自此,她在三红班便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小掌班,跟她针锋相对。这小掌班叫小知己,是三红班掌班的养女,也是个头牌,平时就与宝香明争暗斗,知道了宝香的身份,便在客人中四处宣扬,抢了不少熟客。 老鸨还曾给宝香上过两样酷刑:灌屎汤和打猫。所谓打猫,是把小狸猫装进妓女裤子里,扎紧裤脚,用藤鞭抽打狸猫。这是妓院惩罚过失妓女或不愿接客的雏妓最狠的手段。 那次用刑,戴戴也知道,“宝香姐心高气傲,哪儿受得了这委屈?因为这个,她就想有自家身子,没人敢打。” 王饵说,他看宝香可怜,又是个聪明人,就出钱帮一把。当然,他也从宝香身上占到了“该占的便宜”。 有一个出钱的老板,一个经验丰富的妓女兼老鸨,再找个账房、姨娘,租个宽敞的好房子和家具,就能成一家小班。凑了1500块大洋,华宝班就开了起来。这其中,王饵出了800元,宝香和姨娘凑了500元,剩下的,几个伙计一人交了100块“压柜钱”[为防止伙计中途散伙,押给妓院的押金。]。 自己开妓院,宝香是为出一口气。她对王饵说:“再过半年,全北京都知道,北班也能成气候。”提起宝香那天中午的样子,王饵说:“感觉她就是个巾帼英雄。” 24号那天,宝香找他,是为商量年底分账和新姑娘上捐的事。华宝班新来的一个宝坻的姑娘,模样好,又肯接客,宝香想立即给她上捐。王饵却不太愿意,说:“先黑着,查到了再说。能省点是点。”[民国期间,经营妓院是合法生意,开妓院或妓院有新妓女加入,需要按人头向警署上捐,即纳税。若有不上捐的妓女,则被称为黑捐。] 开销的问题,俩人常有争执。一个做事的,一个出钱的,往往想不到一块儿。宝香说:“黑着是能省几个钱,但姑娘就得提心吊胆,万一漏了风,你还得往警署塞钱。总不能为了芝麻,丢个西瓜吧?” 王饵说不过宝香,答应先上捐,但却提出了新的要求:新姑娘的第一回,得给他留着。宝香呸了他一口,应付过去——但也只是应付,王饵最终得了手。当天夜里,那宝坻姑娘就送到了王饵家里。 中午临走前,宝香和王饵提到,一个有钱的客人下午会到华宝班,为了这个人,她推了晚上所有的条子。提起这个客人,宝香很紧张。王饵认为,或许宝香的死和他有点关系——“这种肮脏狠毒的手段,普通逛窑子的哪儿敢干?肯定得罪了有来头的主儿。” 这个有来头的人,是盐业银行的屈经理。他是宝香的熟客,半月前就预定了要在华宝班做花头[有钱的客人在妓院做牌局、酒局,称“做花头”,从陪局的妓女到老鸨、龟奴,都能从中收成,是妓院重要的收入来源。摆双台,就是翻倍做花头,更阔绰的还有摆四桌的,称作摆双双台。],说要“摆双台”。银行帮和奉系军阀是妓女的最爱,从进门,到床上,一路挥金如土。 从当铺回来,宝香就准备了茶点果盘,专心等着。五点多钟,屈经理出现在华宝班门口,一起进来的还有个男的,剃着平头,八字眉,小眼睛,嘴上一撮浓黑的八字胡。他俩后头,跟了一群长袍和西装。 据当时出门迎接的姨娘说,和屈经理一起的这个人从没见过,看着像日本人。一个上果盘的龟奴说,那八字胡是山东口音,屈经理喊他“张大帅”。 一群人坐了两桌,宝香端上双份果盘,摆在屈经理和八字胡面前,每样抓一份给两人。屈老板给了十块盘子钱[客人坐下,妓女要上瓜子果盘招待,叫“开盘子”,客人要给赏钱,叫“盘子钱”。北洋时期的八大胡同,一般客人给一块钱,小班客人给两块。],拉宝香坐在身边,叫龟奴上菜开酒。两桌菜上来,干果、鲜果、冷盘、热炒俱全,一桌十个大菜,鱼翅、紫鲍都有,喝的都是带来的洋酒,餐具全是景德镇的瓷器。两台酒下来,就是几百块大洋,班里上下都拿了不少赏钱。 吃完饭,宝香和几个姑娘就陪着打起牌来。牌桌上,却出了两场乱子。 9点半左右,屈经理和那张大帅聊起了生意,说些什么枪炮银元的。陪张大帅的姑娘笑呵呵地说:“屈爷那么有钱,是给这位张爷买大炮吗?”屈经理一拍桌子,推倒跟前的麻将,张口就骂,一桌子人全呆住。宝香赶紧搂了屈经理,甜言蜜语地劝。那姑娘随意打听客人的私事,犯的是大忌,宝香扯过那姑娘,扇了几嘴巴,赶回屋里。 屈经理好歹消了气,没过半个钟头,张大帅却拍起了桌子。他输钱输急了,挠头瞪眼,嚷着要泄泄火。宝香赶紧让姨娘叫来俩姑娘,张大帅却拽起宝香,要往房里去。这是抢盘子[妓院里讲究“朋友妻,不可欺”,朋友招呼的妓女,哪怕坐一起,也不能再招呼,若是非要招呼,那妓女也要拒绝,算是“道义”。这种抢朋友妓女的事,称作“抢盘子”。]的事儿,太没规矩。宝香撇开张大帅,往屈经理后头躲,屈经理也跟张大帅周旋着,想糊弄过去。张大帅掀起长衫,掏出一把左轮手枪,一把拍在桌上,说:“这娘们儿,我要定了!”见这架势,宝香马上挽起张大帅胳膊,赔起笑脸,领进了房间。 屈经理不愿意,推了桌子便走,一场热闹就这么散了。事后,宝香对姑娘们说:“管钱的不如管枪的,当官的没有不搂钱的。”保住更有钱有势的客人,这是她做生意的路子。 当晚,宝香陪张大帅住了半宿。一点多钟,张大帅起床走了,外面来了汽车接。宝香这才知道,华宝班躲过了一劫,这八字胡大帅,原来是奉系头子张三多[张宗昌,山东省掖县人(今山东莱州),奉系军阀头目之一,绰号“张三多”——钱多、军队多、老婆多。一生最爱嫖赌,据说,每逢赌场失意就要嫖娼泄火。]。 3月25日,晴,微风:刘宝香死前两天 送走张大帅,已经是25号凌晨2点。因为晚上有姑娘说错了话,宝香没睡,就给姑娘们上起了课,特意强调了出局陪坐的几大忌讳:不能把脚放在凳子牚上,会踩到客人;不能说“明天见”,是赶客人的意思;不能摸客人的腰,所谓“清倌的苞,客人的腰”,妓院里的客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摸了腰说不定就惹上麻烦;去客人家里或饭庄出条子,一定要认了局票[请妓女来家中或饭庄陪酒,称为“叫条子”。一般的大饭庄酒楼,都有印好的局票,填了让店小二去妓院请。]才去,不能随便就答应;坐酒席,不能答应客人留宿,要稍坐便请辞,超过一个时辰就是失礼,临走要说声“宴歇(等一会儿)请过来”,是对客人的尊重。 据一个新来的清倌(北京妓院里处女的专门称呼)回忆,那天夜里,宝香特意给她讲了“点大蜡烛”的规矩。讲完规矩,已经快天亮了,宝香和姑娘们睡下,一觉睡到了中午。 起床后,宝香叫宋姨娘陪着,去了外二警署。陪警署署长打牌,是年前例行的公事。在八大胡同的妓女看来,邱署长是个好警察,除了好色贪财,没什么毛病。哪家的姑娘被老鸨或客人欺负了,都去找邱署长,总能帮上点忙,完事之后免费留宿他一夜就成。据说,头等小班妓女,邱署长个个熟悉,闭上眼闻味儿也分得清是哪个。 打了几圈牌,让邱署长抽了几十块钱,宝香就托他办点事:下次去三红班,吓唬吓唬小知己,让她别再给华宝班找麻烦。邱署长有点无奈,他知道三红班和华宝班总较劲,但这是生意场上的事,他一个官家人,不好明里插手。对于这俩头牌的矛盾,邱署长这样说:“小知己确实过分,好几次使钱买通石头胡同的粪头,不给华宝班掏粪,搅得人家满院子臭,没法开门。亏得刘宝香能耐,把华宝班做那么好,但也抢了南班风头。” 临走,宝香给邱署长送去了十几张戏票,全是广和楼的包厢座。回去的路上,宝香给姨娘也塞了两张戏票,说:“想听戏,尽管找我,广和楼我有熟人。” 这个熟人,是广和楼唱旦角的黄昊。宝香是黄昊的戏迷,听戏必去广和楼,每回都叫上姐妹给他捧场,房间还挂着黄昊演出的画片儿。说起这人,姨娘有点故作神秘,“宝香姑娘总说,黄老板是个才子。叫我说,就是个小白脸。”在她和姑娘们看来,宝香对黄老板有点魔怔,像是倒嫖[民国的北京,清吟小班的妓女常和京剧演员有瓜葛,也有妓女包养伶人的事情,被称作倒嫖。]。 这天下午,宝香有点反常,让姨娘陪着去了城南公园(先农坛)。这里是二三等妓女常逛的地方,小班姑娘很少去,怕伤了体面。逛完公园,宝香似乎心情不好,“看了会儿唱戏的,就回来了,一直闷在房里待到晚上。” 晚上9点多,宝香接了个局票,喊上伙计就走,说要去听戏。姨娘发现了古怪的地方,宝香给了车夫一把春钱,比平时多几倍。对妓院的人来说,和钱有关的没小事儿,姨娘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当晚凌晨,姨娘查到了这个车夫,是八大胡同的老车夫,专拉出条子的妓女。这人车上装了八盏水石电灯,比其他车夫都豪气,人称“胶皮八”。后来,说起宝香的死,姨娘总说:“胶皮八不贪财,宝香姑娘就不会出事。”但是,靠着妓院过活的人,哪个不贪财呢? 3月26日中午,多云:刘宝香死前14小时 这天下午,一个卖春宫画的出现在华宝班门口,一张画没卖掉,却闹出了一场乱子。这个卖春宫的长得有骨没肉,骷髅似的,一身破烂,趿拉着没后跟的破鞋,站在华宝班门口吆喝:“新鲜花样的春宫!”正叫得起劲,门里出来一位戴礼帽的嫖客,照脑门拍了他一巴掌,卖春宫的忙低头退让,连声道歉,以为挡了人家的道。 嫖客拐弯上了街,卖春宫的抬头看了一眼,立马追上去,照着嫖客屁股就是一脚,嘴里骂:“你丫的王八龟,这回你得吃灰了!”嫖客摘了帽子,上去还手,俩人滚地上撕扯了起来。 这嫖客,原来是三红班里的龟奴,专给客人剃头的。龟奴充客人到妓院里打茶围(点妓女),是妓院的大忌,会带来极大的晦气。俗话说:“龟嫖龟,一担灯草灰”。干这种事儿的,要罚吃一担灯草灰,主家也不敢袒护。 华宝班的俩伙计绑了那剃头的,送到宝香跟前。宝香叫人从厨房挖了两碗锅底灰,问剃头的:“你说实话,这灰就可以不吃,敢瞎说还有十碗给你!” 剃头的说了实话,是三红班小知己让他来的。 “给了你多少钱,竟敢干这种事?” “小知己说,我们是头等小班,来你们这三四等的窑子逛不算坏规矩。” 宝香倒掉锅底灰,却没饶了剃头的,招呼伙计打了一顿,掰掉俩门牙。接着,带上几个伙计,亲自押着剃头的送回了三红班,卖春宫的也跟着去看热闹。店里客人多,姨娘并没跟去。据她说,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宝香。 3月26日16点半,雨夹雪:刘宝香死前11小时 宝香押着剃头的,闯进三红班,进门就破口大骂。三红班的老鸨、龟奴围了一群,也不还口,自认理亏。骂了一半,宝香却突然停嘴,她看见小知己从房里出来,挎着一个男人,正是广和楼的黄昊。 卖春宫的说,当时宝香呆立在三红班的前厅里,足足愣了半分钟,然后冲上前,给了黄昊一个嘴巴,大骂他没出息,“那黄老板一声没吭,捂着脸就跑了,跟被自己老娘训了一样,笑死人了。” 一屋子嫖客凑来看热闹,宝香就领着伙计走了。回到华宝班,她从后门进了院,躲进房里,到晚上也再没出现。 3月26日22点半,雨夹雪:刘宝香死前5小时 晚上,天气转阴,下起了雨夹雪,街上人少了许多。快十点,来了个客人,点了个姑娘,抽烟喝酒聊了半个时辰,就给了住夜钱,要留宿。 姨娘说,这个客人她认识,姓陈,是个大学老师。他算是个熟客,跟班儿里的每个姑娘都熟悉,十天半月就要换一个。 10点半,陈先生带着姑娘去了房间。没过十分钟,房间里闹腾起来,姨娘说:“从没见哪个客人折腾得姑娘叫唤成那样,跟野猫子嚎一样。”11点,姑娘衣衫凌乱出了房间,哇哇大哭,说被客人欺负了,下身被抓了四五道血印子。姨娘进房找那陈先生讲理,却见他正卧在床头写文章。见姨娘进来,陈先生摆摆手,头也不抬:“等我写完这段再说。” 姨娘冲上前,一把打落他手里的笔,墨汁溅了满床。陈先生“啊呀”一声大叫:“你这是耽误国事啊!”说完,下床穿了衣服,丢下几块大洋,就要走。赶来的龟奴拽着他,不让出门。姨娘去找宝香,这才发现,宝香根本没在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天晚上,也并没有她的局票送来。姨娘急了,招呼人前后找。姑娘被抓伤的事不了了之,那陈先生又多赔了几块钱,便走了。 3月27日凌晨1点,雨夹雪:刘宝香死前2小时 宝香是悄悄去了广和楼,她每回付胶皮八几倍车钱,就是为封他的嘴。胶皮八把宝香送到广和楼,已经快凌晨一点。戏院已经散场关了门,宝香从侧门进了后院,去了黄昊的房间。 胶皮八等到两点,宝香挎着黄昊出了广和楼。他说,当时的宝香,没有任何异样,高兴了许多。“回到华宝班,宝香姑娘还赏了我一块钱。” 凌晨2点半,姨娘又去敲宝香的房门,里头应了声“睡了”。知道人回来了,姨娘就安了心。 没想到,这成了宝香说的最后一句话。早上10点多,送水的伙计敲门不应,开门进了房间,宝香躺在床上,已经凉透了。 摸清楚宝香死前几天的事情,已经是30号下午。戴戴确信,就是黄昊给宝香下了毒。两人关系亲密,这男人又跳槽去嫖小知己,以宝香的性格,肯定大闹。 我说,嫌疑非常大,但也不能太肯定,“黄昊大小也算个角儿,因为妓女争风吃醋就下毒手,不太合理。” 戴戴说,那我就去查查他,我问她怎么查。 “简单啊,我嫖他。这个小白脸,傍着宝香姐,还去嫖小知己,不是个有主心骨的男人。” 戴戴真就打扮起来,买了票去广和楼听戏,散场后,成功搭上了黄昊,两人去了前门大街全聚德。 戴戴走了以后,我去了三红班,想会会那个小知己。一进门,跑厅的龟奴就把我请进一间房,问:“大爷有熟人没?”我摇摇头。这伙计吆喝一声“见客”,四五个姑娘从门外过来,每个姑娘走过,伙计就报名字。 我问,哪个是小知己姑娘? 伙计一笑,说:“真不巧,出条子去了。”说着,拉来一个梳辫子的姑娘,“这是花宝宝,先陪着您。” 这花宝宝端上一盘瓜子,就给我点烟,问我贵姓。我随便应付一会儿,抽了两支烟,觉得无聊。比起坐在妓院抽烟,我更喜欢和戴戴坐茶馆。 大约半个时辰,我估计着时间差不多,就丢下两块钱,离开了。 10点钟,我和戴戴在全聚德附近茶馆碰了面。她拿了个香囊,丢在桌上,说:“抓到凶手了。” 我打开香囊,里头是个彩釉小瓷瓶,上面印着春宫画。我问,这是什么? “姓黄的说是春药,要给我助兴。” “你真把他睡了?” “上了床,可没做什么!”戴戴拍桌子就吼,“这小子是个兔儿爷,衰的!” 我听得稀里糊涂,让她说明白点。原来戴戴和黄昊在全聚德喝到酒酣耳热,就去了旅馆。坐在床上没聊一会儿,戴戴就问出话来,这黄昊学戏之前,在八大胡同做“相公”,是个不能行人事(阳衰)的小唱。 我问,阳衰还能搞女人? 戴戴说:“用角先生[角先生,南方作郭先生,俗名男型,即按摩棒、人造阳器,多为初生鹿茸,软中带硬,绝类阳具。]。” 戴戴打开药瓶,倒出两颗药丸,麦粒大小,黑红色,说:“黄昊说这是用枣膏做成的,里面含有巴豆、桂枝、蛇床子等药材磨制的药粉,行房时可以助兴。但他不知道,其实这是美容用的药丸[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曾在欧洲流行过一种美白皮肤的偏方:服用微量砒霜。中国唐代也有类似的记载。],里头含信石,我也吃过。” 我问,宝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戴戴说:“和宝香姐一起时,黄昊把这药丸碾碎涂在了角先生上。幸亏今天我不是真要睡他,向他要这药瓶研究了一下。” 我夸她懂得多,不管相公馆还是妓院小班,都是行家,“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么个人,宝香图他什么?” 戴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根烟,说:“图心里舒坦。我在粉子胡同的时候,也总想着自己也当当客人,被男人伺候。” 戴戴越说越生气,指着我的鼻子大骂男人没良心,“这小子说宝香姐虐待他,见不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就非要去逛妓院。” “虐待我能想象,但也不至于要害死宝香吧。” “害人的不是他,是小知己。”戴戴拿起装药瓶的香囊,递给我看,上面印着“三红班”三个字,“他告诉我,这药是小知己给的,说和其他姑娘玩时可以用上。” 也就是,黄昊并不知道,这东西能让人送命。 戴戴说,可能小知己也不知道会死人,只是想坏了宝香的身子和名声,但她却没想到,信石这么用能出人命,“汪亮不是说了吗,下面烂了,毒素进了血液人才死的。” 我觉得她的推测很合理,掏了根烟,给她点上,说:“你和黄昊就待了几个小时,他怎么什么都说,你俩真没做什么?” 戴戴哼了一声,说:“我有我的方法,这可不能告诉你。但是,我肯定没干什么。”说完,她朝我头上拍了一巴掌。 我看了看怀表,已经快12点,就叫了辆胶皮,让戴戴先回家。我俩约好,第二天找了警察,再去三红班。事情解决了,我却觉得心里有点乱,就在茶馆又坐了一会儿,琢磨这件嫖来嫖去的怪事。 第二天一早,我和戴戴去了外二警署,警署乱糟糟,一群巡警进进出出。我拦住个巡警问,你们署长呢? 巡警说,别找了,出大事了,他半夜就被叫走了。我问出了什么大事,那巡警说,“昨天夜里,永定门火车站抓了个旗人,提个大包,包里是碎尸块。” “永定门的事儿,怎么找你们这儿了?” “别提了,那尸体是三红班的小知己。” 周庸听完这个故事惊呆了,非常好奇,倒嫖是怎么个嫖法。我说,更重要的问题是,一个成功的妓女不会缺男人,为何要倒嫖。 有种心理学理论认为,当一个人处于被压迫状态的时候,往往会起压迫他人之心。就像故事里戴戴说的,倒嫖图的是被人伺候的感觉。或许,那被嫖的戏子又去嫖妓,也是同样的原因。 这是心理上的贪欲,一种难以摆脱的困境。有时候,你所倾心的,往往会害死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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