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案 舞女情挑大世界 神偷显技黄浦滩

北洋夜行记  作者:金醉

2001年9月,我在一所县城中学当过几天实习老师,碰上了9·11恐怖袭击的事儿。全校的电视都在播新闻,学生们瞪着眼看冒烟的双子大厦,惊讶得说不出话。

课间操时,大喇叭突然响了,是校长讲话,他说:“同学们,老师们,美国的大楼被人炸了,这就是帝国主义的下场!”

接着,又讲起了一段朝鲜战争的往事,一颗激动的心几乎就要从喇叭里蹦出来。他讲完话,学生们爆发出一片欢呼。

当时,我给听蒙了。我问学生,你们看见电视里那样,不害怕吗?有人点头,说怕;有人摇头,说离我们这儿远着呢。

1922年,我太爷爷金木和他的助手去了趟上海,插手了一件奇怪的盗窃案。这件案子里,有好几拨贼,干的事儿一件比一件大,挺吓人。

看完这个案子,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会提起已经快被人忘掉的9·11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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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名称:上海神偷

事发时间:1922年3月中旬

事发地点:上海宁波路记录时间:1922年4月初

北京小偷多,尤其民国九年(1920年)打完仗,城里一乱,干这行的更多了。不管要饭的、拉车的、掏粪的,还是当巡警的,凡是饿极了起坏心,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偷。各个城门里外,前门、香厂、天桥这些热闹地儿,常年贴着警署告示,提醒人防贼。

这些年做夜行者,我遇见过不少小偷,走在街上也能认出他们。小宝比我还警觉,谁多瞧他两眼都能察觉。上个月,我们俩去了趟上海,小宝却在黄浦江码头折了一回。

我前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报名学了个函授英文科[商务印书馆于1915年开设了函授学社,首先开设英文课。金木于1907年曾留学日本几年,精通日文,但英文较差,因此学过函授课程。],去上海是为了领个证书,当面感谢几位老师。

那天傍晚,领完证书,我和小宝乘轮渡过江,准备去法租界逛逛,给戴戴买点新鲜玩意儿。船行一半,小宝开始晕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半蹲着干呕。我笑他没用,他说,这是因为他练武,平衡感太敏锐,反而比平常人更容易晕。

船靠岸,我俩跟着人群下船,一个戴礼帽穿大褂的瘦子从小宝旁边走过,撞了一下,小宝捂着嘴,摆手让那人让开。这时,一群拉洋车的堵在码头上拉客,那瘦子伸手招呼,叫了一声:“王八车!”

小宝听见,哈哈一笑:“上海人叫车怎么骂王八?”

我说人家说的是黄包车(上海话发音“黄包”听起来像王八),胶皮车在上海叫黄包车。小宝学了一句,又哈哈笑,一阵嗝上来,吐了自己一身,西装褂子上全是。我赶紧掏出手绢给他,帮他脱下褂子。“哐啷”一声响,一个黄澄澄的东西从他褂子口袋里掉在地上,是块一指宽的金条。

小宝丢下西装,转身往码头上追,找那撞了他的瘦子,早没影了。我捡起金条掂量几下,有二两沉,上头印着“茂生银楼”的字样,民国十年(1921年)铸造,角落还印了个“朱”字。

小宝拿过金条:“那瘦子是个小绺儿(老北京称呼小偷为小绺lǎi儿),要不是我晕船肯定逮着了。”

我说,哪有小绺儿给人塞金条的?小宝说也是,拿过金条咬了几下,掂量掂量:“好像是真的。”

俩人正纳闷,一个穿白西装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走过来,后面跟了几个黑大褂。那年轻人眼睛黑白分明,骨架清瘦,像把匕首。走近细看,竟是个半大的姑娘。她指指小宝手里的金条,皱了下眉:“我能看看?”她手上戴着副皮手套,握着把掌心雷[即M1906袖珍型自动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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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旧制1斤=16两,1两=500/16=31.25克,2两金条62.5克,大致相当于60-70块大洋。1915年,阜成门内王府仓胡同一个十一间房的四合院,售价150块大洋,这根金条差不多可以买半个四合院

小宝犹豫,小姑娘身后一个黑大褂上来就夺金条:“识相点。”

小宝一拳打在他小肚子上,那人蜷起身子蹲下,后头几个围上来,每人袖子里伸出把枪。这种阵势,在北京不常见。《申报》的老朋友曾跟我说,上海强盗比小偷多,干的都是简单粗暴的营生。但十几岁的小姑娘带枪上街,应该不多见。我示意小宝别冲动,拿过金条递给了她。小姑娘接过金条看了看标记,揣进口袋。她“嘿”地一笑,走近一步,盯着我:“别乱动啊。” 伸手摸我两边的西装口袋,掏走了我的枪。

出了码头,小姑娘叫了几辆双座黄包车,我和小宝分别被一个黑大褂押着坐在车上。到了洋泾浜一带,车子拐弯上了一条宽大的马路,叫爱多亚路[洋泾浜本为黄浦江的一条支流,清末成为英、法租界的界限。1915年,洋泾浜被填平,并入了两岸原有的小马路松江路和孔子路,成为全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定名为爱多亚路(Avenue Edward Ⅶ),名称源自英皇爱德华七世。](今延安东路)。马路全是西洋水泥铺成,通了有轨电车,两边全是高楼。民国五年(1916年),我离开上海时,这条路刚开始修,还没取名儿。

我问黑大褂,这是要去哪儿?

黑大褂瞟了我几眼:“北京人?真是乡巴佬,拎伐清,什么人的货都敢动。”说完,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高耸的尖塔楼。这是上海大世界。

我们俩被带进大世界顶楼餐厅的一间包房。包房里坐着个穿绸子大褂的男人,正埋头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喝汤。小姑娘和黑大褂押着我站在一旁,也不说话。那人吃完,掏出手帕擦嘴,抬头看过来。他摸摸梳起的背头,盯着我看了一会,笑出声来:“册那娘(上海话,类似他妈的),怎么是你!”

我也笑了,没想到在这儿见到钟树海,还是被当贼抓来的。

民国六年(1917年),我有个朋友的儿子被云霄五岳门拐走,老钟和我一起查了这个案子。当时,他还在天津青帮混。办完那事儿,老钟去了广东,说是要搞革命。一别四五年,他竟加入了上海青帮。

他说,干他们这行的,可以不要命,但家还是要的。他是苏州人,家里有母亲和姐姐,在上海做事心里踏实。

介绍了我和小宝,那小姑娘盯着我俩:“读书人还能那么厉害?”说完,掏出我那把枪,搁在饭桌上。

老钟瞪她一眼,伸出手掌:“你自己的呢?”她别过脸哼了一声,掏出掌心雷,塞给老钟。

这小姑娘叫林小山,是老钟的养女。几年前,她父母在江边遇上抢劫,死在水盗刀下。老钟救下她,带在身边。老钟说,自己从小佩服读书人,想让这孩子读书,给她报了租界的洋学校。她却成天逃学,玩枪玩炮,比谁懂的都多,“金条的事情,紧盯着不让她插手,还是跟着瞎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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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世界由大商人黄楚九于1917年7月14日创建,是当时远东最大的游乐场,号称“不来大世界,枉到大上海”

上个月15号,宁波路福源钱庄[福源钱庄,本名协源钱庄。经宁波慈城人秦润卿经营后,成为上海钱业中资本最雄厚的一家。]丢了一批金条。这批货是朱五一笔生意的贷款金条,共30斤。那天正在店里交接,闯进两个端机枪的蒙面人,打死保镖,抢了金条就跑了。

我说,朱五是谁,这种事交给巡捕房不就行了?老钟摸出个烟斗点上,说自己本来不想插手,但碍着朱葆三[朱葆三(1848——1926),浙江定海人,上海总商会会长。创办多种实业,亦投资保险业,是上海工商界显赫一时的人物。“五四”运动之后,全国掀起反日浪潮,晚年朱葆三因亲日立场,被人指责卖国,不得不辞去上海总商会会长之职务。]的面子,“朱五是朱葆三的公子。”

我惊了一下。这是个三天两头都要见报的名人。从前在《申报》,我还为他救济定海灾民的事,写过报道。

今天早上,小山得到消息,说有人在码头兑换那批金条,带人赶了过去。

小宝说,肯定是有人引她去的,随便栽赃个人,把事儿搅乱。

老钟点头,说:“栽赃你的那金条,就是茂生银楼的,每个都特意印了朱家的标记。敢拿真货来钓鱼,不会是小贼。”

小宝挠头,说要不是我晕船,他跑不了。

老钟大笑:“要不晕船,也没人敢拿你下手——这事我会办,再多金条也比不了朋友,先好好玩儿几天。”

晚上,老钟带我和小宝在大世界舞场喝酒。老钟开了几瓶香槟,邀请其他客人一起喝。舞场里灯光昏暗,地板光滑,一个洋人吹奏着萨克斯,角落里站着一身白衣的年轻人,臂弯搭着毛巾,等着随时伺候。北京没有这排场,小宝看得晕头转向。

一个穿旗袍短裙的卷发女人走过来,坐进老钟旁边的沙发,翘起腿,用红色的高跟鞋指了指我和小宝:“海爷朋友?”

老钟放下雪茄,介绍说,这是大世界的“跳舞皇后”,叫岫云。她拉起老钟,要跳舞,老钟摆手:“你陪老金玩儿。”说完,也不等我说话,就叫人买了舞票。

岫云拉我进舞池,跳起交际舞。幸好我从前跳过,多少记得,还不算丢人。她脸上抹着浓妆,颧骨挺着,嘴角一笑,就垂下眼睛。我跟着舞步走,低头不说话。这女人脚踝很瘦,小腿有劲,裙角下露出浑圆的大腿。我问她是不是跳舞很多年了,她没接话,反问我:“金爷北京来的?我也去过北京。”

我说是,问她哪里人。

“我是苏州人,跟海爷是老乡。”

舞池里换上了爵士乐,我俩停下脚步。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一个梳油头穿西装的男人仰头笑着走过,他一左一右搂着俩白俄妓女,都半裸着胸脯。岫云扭头瞅了一眼:“这个瘪三儿不知怎么一夜发达了,听说拿金子当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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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上海舞场,顾客要向侍者购买舞票,将舞票交给舞女,然后才能跳舞。 图为1943年大都会舞厅200元舞票,当时货币相比20年代稍微贬值

我“哦”了一声,请她到窗边抽烟,问她怎么回事儿。她指着那男人的背影:“这人以前纠缠过我,当时没见他那么有钱。前天有姐妹说他大把花钱,还说自己有金子。”

我抽完烟,给了岫云小费,让她先自己玩儿。

老钟查了这人,果然有问题。他是个小偷,叫袁阿生,常年在法租界混,有一套手艺,专吃珠宝店和银号钱庄,是个“瓢把子”[瓢把子,江湖黑话,指人的脑袋,也指帮派小头目或某区域小偷的头目。大一点的区域,还会有大瓢把子。按照规矩,在瓢把子管辖的范围内,小偷偷了东西,不能马上就卖就花,要先在瓢把子这儿保管三天。三天之内,要是失主有势力,找得急,还能物归原主;要是过三天没动静,那就能放心地花了。]。

老钟叫人查了他在大世界的账单。半个月前,他才开始大手大脚花钱的,不但天天点好酒,还给过不少舞女小费。除了大世界,附近的赌场也有人见他,输得多,也不心疼。最要紧的是,福源钱庄被抢的那天早上,有人见他去过,他走没多久,就出事了。

我说:“这舞女的话也不一定准。事情出在你地盘上,这种人不敢吧?”

老钟给我和小宝倒酒:“先抓。要真是个瓢把子,多少会知道点儿什么。”

他怀疑,这件事很可能是外来的匪盗做的,袁阿生应该是个踩点牵线的。早上在船上栽赃小宝的那人,已经查过,就是个外地来的,收了钱办事,也不知道对方是谁。用老钟的话说,上海地面上虽然乱,但不管大盗还是蟊贼,都是明面上的,谁管哪片儿大家心知肚明。越往北方的人,反而越不懂规矩,都喜欢偷着摸着干。

第二天一早,老钟安排的人还没动手,小山带人架着袁阿生来了。大清早,小山找了两个法租界的便衣华探[上海租界的华人便衣侦探,相比洋人侦探高鼻深目,华人便衣更容易隐蔽身份。],连哄带骗,两人便堵在袁阿生住的饭店门口。这贼确实有一手,一出门就察觉不对,溜着墙根走,两个便衣紧跟着,从法租界追到了英租界。袁阿生从老北门跑进河南路,进了英租界,转身跟法国巡捕打招呼,巡捕干瞪眼,不敢越界。

“就知道这小赤佬会玩儿花样。”小山伸手揪着袁阿生的招风耳,“幸亏我早就找好了英租界的红头阿三。”

老钟让小山放开袁阿生,问他知不知道福源钱庄的案子。袁阿生撩了撩耷拉下来的头发,看了看老钟和我,点了点头:“听说丢了金条?”

小山摘下皮手套,扇了他一巴掌:“金条在哪儿?”

袁阿生大喊冤枉,说不是我干的,边说边摇头,两只耳朵呼扇着。

老钟拉开小山,看着袁阿生:“你要知道这批货的来历,恐怕就不敢瞒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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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的英法租界有明确的界限,不能相互跨越界限执法。图片为英租界的印度巡捕,当时的印度巡捕以锡克教徒为多,通常佩戴红色头巾,故称“红头”。“阿三”的起源则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英国对警察的称呼“阿Sir”的转音;另一种说法是,印度巡捕对英国长官经常回答“Yes, I see”,与上海话的“阿三”谐音

袁阿生一挥手,大叫一声:“海爷别说了,不用您说来历,我也不敢瞒着什么。”

老钟抽了口烟,等他说话。他看了看我们几个,脸上一红,耳朵动了两下,说:“我是中了彩票[《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明令禁止彩票,但军阀割据,民国政府控制不了,各地军阀以“善后”“济实”“慈善”为名发行彩票,于是又流行开来。比较特殊的有救济水灾的“黄河彩票”、发展空军救国的“航空彩票”等,其中航空彩票极大地激发了中国军民的爱国激情,鲁迅也曾撰文称赞。]。”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彩票副券。这是张轮船彩票,今年元旦发行,我在北京也见过。

袁阿生确实想过去福源钱庄偷一把,但从没想过要偷金条。那天早上,他一睁眼就想赌,发现手里没钱,就想出门偷点儿,“福源钱庄离得近,路又熟,我就去踩点儿。”他挠挠腮帮子,两只招风耳抖动一下,“一进去,伙计正推销轮船彩票呢。”

一张彩票半毛钱,大奖几万块。袁阿生一心动,买了两张。第二天兑奖,竟中了一万块。他偷着领了钱,这半个月来就没再偷过,光顾着花钱,乐得都不想做贼了。

“幸亏没偷钱庄,那不等于偷了自己的钱?多亏啊。”他说,要是不信,可以去钱庄查票据,“他们扣了捐(税),我拿到六千多块。”

派人去福源钱庄,果然找到了票据证明,上头还有他兑奖摁的手印。老钟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招呼人倒了杯茶。袁阿生低着头,抬眼瞟了一圈,慢慢坐下,跷起二郎腿,露出起了毛的旧皮鞋,又马上把腿放下。

“相信你没偷,说说你知道的吧——好歹是个瓢把子。”老钟指指茶杯,让他喝。

他弯腰一捧茶杯:“海爷看得起我。听说这两天南市有个大生意,在码头交货,是用小黄鱼[小黄鱼,当时民间对金条的称呼。一两、二两的金条称小黄鱼,更大的金条叫大黄鱼。]交易。”

我笑了笑:“怎么知道你不是胡扯?”

袁阿生脸一红,耳朵抖了抖:“信得过我,偷出来给你瞧。”

钟树海放下茶杯,抬头看看我。我们对视一眼,没说话。

袁阿生继续说:“海爷嫌我没本事?放我走,打听到时间就下手。”

钟树海盯了他一会儿:“好,要能办成,少不了好处,还要交你这个朋友。”

南市董家渡码头,白天热闹得很,夜里不见个人影,只有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有点瘆人。

袁阿生打听到那帮人4点交货,就在码头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凌晨3点多,小山开了辆别克车[当时上海滩的权贵、富豪,主要开别克、福特、凯迪拉克等车型。1924年,逊帝溥仪从北京亨茂洋行购买了一批轿车,其中就有一辆别克四门六缸豪华轿车,此车售价3400大洋。],带着我、小宝和袁阿生来到码头附近。我让小山等在车里接应,带着小宝和袁阿生去了码头——老钟特意交代,不能让孩子跟着瞎搞事。

仓库的院子里,亮着一盏微弱的弧光灯,我们爬上一个仓房屋顶,观察院里的情况。两伙人站在灯影里,地上放着四个箱子,一个小皮箱,三个大木箱。半里地外有个瞭望塔,一束探照灯打在院子里,有节奏地扫来扫去。

小宝指指院里,问袁阿生:“怎么过去?”袁阿生盯着探照灯看了一会儿,挠挠腮帮子:“走过去。”说完,沿着房顶溜了下去,落在院子里,径直就往那群人走去。

小宝拽拽我:“这小子傻?这不找死吗?”

我没接话,看着袁阿生往前走。他走走停停,一会儿站着一动不动,一会儿蹲下来,盯着地面发呆,走到树下面,就贴在树干上。探照灯左右移动,院里一阵亮,一阵暗。袁阿生始终让自己跟在灯光后头,越走越接近阴影里的几个人。

两伙人聊完,交换了钱和货,分头去了仓库两边,完全没察觉有人走近。袁阿生好像消失了。

小宝瞪大眼:“妈的,他们瞎了?这是演戏耍咱们?”

只见袁阿生从阴影里轻轻弹起来,几步跟上提小皮箱那人。那人一动,他就跟着动,那人停下,他也停下,始终贴在身后。我想起戏台上表演黑夜偷东西的武丑时迁,跟在人背后贴着,被偷的人睁眼瞎一样周旋。这小子真是个神偷儿——不是被偷的人瞎了,而是他跟着人坐卧站走的节奏,细微察觉,准确地反应变化,甚至呼吸都跟人一致。

后来,他告诉我,他瞧不起蛮干的强盗,毫无技术含量,更看不起在滚水里捞肥皂和嘴巴吞刀片的同行。最厉害的贼不是动作有多快,而是跟上别人的节奏,会隐身。就这一样本事,他苦练了十年。

袁阿生跟着那人绕了几圈,等机会下手。忽然一阵汽车马达声,院门冲进一辆车,跳下四五个黑衣人,抡起机枪就扫射,一排子弹打在仓库墙上。

我和小宝赶紧从房顶下来,躲在黑处。院里传来交火的声音,一阵骂声,听上去是群日本人。

过了五六分钟,院里没了动静。我俩沿着院门溜过去看,那辆车停在院子中间,还没熄火,黑衣人全死在地上,像是遭了埋伏。之前院里交货的几个人和袁阿生都不见了。

又等了一会儿,仓库后头走出三个人,每人提着个大皮箱。领头的穿着风衣,头戴呢子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三人经过汽车时,里头突然跳出个日本浪人[清末民初的上海,并无合法的日租界,日本人一直要求签约,并往公共租界移居侨民。除了老实勤恳的普通日本人,就是有军方背景的日本浪人,名义上是“维护”侨民的利益,暗中寻找侵华的借口。],一刀刺向三人。领头的那人拎起皮箱挡住东洋刀,抬腿把日本浪人踢翻,露出一条修长的腿,小腿紧绷,大腿浑圆——是个女人,风衣底下穿着条裙子。她抬手一枪,打死倒在地上的日本浪人,带着另外两人跑到岸边,跳上一艘小艇。刚刚站稳,不知从哪又冲出俩黑衣人,朝江面上一通乱射。三人蹲下躲避,一个人手中的箱子掉进了江里。小艇左右摇晃几下,往江心冲去。领头那女人,礼帽被风掀飞,飘起一头长长的卷发。

这时,一辆别克车沿着江岸冲来,小山从车窗探出身,抱着一把“手提花机关枪”扫射,两个黑衣人应声栽倒。剩下几个朝着别克车一阵猛扫,车窗被打得稀烂。我翻身冲出去,开枪放倒了几人,喊小山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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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提花机关枪,即MP18,是“一战”时德国为突破沟壕而设计的冲锋枪,因为其枪管外套筒上的散热孔,在中国俗称为“手提花机关枪”

这孩子从车座上站起,扬起枪,喊了声“金爷有两下子”。跳下车,看见院里一地死人,她开口就骂:“册那,我以为你们死了——你们干的?”

我说完刚才的情况,小山把机枪递给小宝,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半根烟的功夫,她在百米开外的江面上冒出头来,高高举着那人掉下的皮箱。

她爬上岸,把箱子递给小宝:“看看什么东西。”

小宝看了她一眼,脸憋得通红,脱下西装褂子递给她。小山哈哈一笑,扯了扯贴在身上的衣服,接过褂子披上。箱子里是四把手枪,还有五颗法式手榴弹。那三人带走的两箱,八成也是军火。

小山蹲下,拿起一把枪,退下弹匣:“真家伙,都是德国货。”

江面上哗啦一声水响,又钻出个人,是袁阿生。他手里也举着个箱子。这是他要偷的小皮箱,里头满当当全是金条,正是福源钱庄丢的那批。

袁阿生说,他本想偷那人,没想到外头开了枪,“吓得我赶紧跑,那小子却给人一枪打死了。”他拿了箱子就跳进江里,贴着条木船藏在水下,直到岸上没了动静才敢露头,“我看这帮人像北方来的——太野了,偷金条不算啥,估计还想干票大的。”

小山把武器和金条装进别克车,我和小宝检查了死去的黑衣人,一共九个,人人腰里都别着武士短刀。这群日本人不像卖枪的,也不像买枪的,更像是来打镲的。

我跟小山要了车钥匙,让她坐在副驾上,准备趁天没亮回城。一转眼,却不见了袁阿生。这小子悄无声息地溜了。

把小山送回老钟家,我和小宝去了大世界。舞场领班说,岫云小姐请了假,半个月后才来。要是没猜错,董家渡遇上的女人,就是这位大世界的跳舞皇后。

我问领班,岫云小姐全名叫什么?什么时候来的?

“姓郑,全名就叫郑岫云,来了有两年。”领班想了想,又说,“北京来的,但上海话说得很好。”

郑岫云住在法租界亭云里18号,房间里非常简洁,除了床铺,只有书桌和衣柜,一点不像个舞女的住所,连梳妆台都没有。墙上贴着张月份牌,从年初到前几天的日期都画上了叉。3月28日的数字上,画了一个圆圈,似乎是很重要的日期。

小宝在床头发现了一摞报纸,全是一个名叫《外滩新新报》[《外滩新新报》为上海报人钱芥尘创办,1920年创刊,1926年停刊。主要登载外滩的新闻轶事、轮渡航班时刻表、传奇故事等。]的小报。“这女人干嘛买这么多一样的报纸?”小宝边说边把报纸递给我。

这是份专门介绍外滩的旅游小报,上面画着外滩详图和景点介绍。一般只在外滩卖给游客,其他地方很少见。

我搁下报纸,拉开书桌的抽屉:“她又不是来旅游,买这报纸肯定是想把外滩研究透了。”

抽屉里放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摞《民国日报》,我拿起报纸和本子,里头掉出几发手枪子弹。我打开笔记本翻看,里头密密麻麻写的全是朝鲜文,除了日期,什么也看不懂。

郑岫云是个朝鲜人?我把东西带给老钟,让他找懂朝鲜文的人看看笔记本。

更准确地说,郑岫云是个韩国人,而且是个危险的韩国人——义烈团的成员。那本笔记,是她记录的工作汇报。

老钟说这事恐怕很严重,建议我不要插手,“自从上海建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1919年3月,玄楯等人在上海法租界宝昌路(今淮海中路)设立临时事务所,组筹临时政府,4月正式成立,并将1919年定为大韩民国元年。],韩国人越来越多,日本黑帮和浪人到处抓闹独立的韩国人。”

郑岫云抢金条买军火,恐怕是要闹事。前天在董家渡遇上的日本人,应该是要提前下手。

翻了翻郑岫云的笔记,里面也提到了3月28日,是一星期后。我跟老钟说,还是找人细查一下,要真在上海闹事,恐怕会伤及无辜。老钟犹豫了一会儿,点头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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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烈团是以韩国独立运动家金元凤为中心的民族主义武装组织,1919年11月10日在中国吉林成立。义烈团纲领规定:“彻底推翻韩国民族的敌人日本帝国主义的统治,完全实现韩国民族的自由独立。”内部纪律严格,规定“不管何时何地,每月均向团报告活动情况。绝对服从团的召唤”

晚上,他安排人去虹口打听,3月28日外滩可能有什么事。结果比想象的严重——3月28日下午3点10分,一艘由菲律宾开往上海的“亚历山大号”客船,将在外滩停靠。一名日本大将要在外滩登陆,日本人很可能举办欢迎仪式。

义烈团要是搞暗杀,外滩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3月28日下午3点,外滩新关码头上挤满了迎接亚历山大号的人,中国人、日本人、法国人、英国人,挤成一团。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亚历山大号客轮缓缓靠岸,日本领事馆的人早在岸上列队等候,几个穿和服的女人,手捧着鲜花,打起条幅,上面用日文写着:欢迎田中义一[田中义一(1864-1929),日本大正、昭和期间的政治家及军人,第26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大将。

我和小宝、小山带了十几个青帮弟兄,分散在码头各处,寻找郑岫云。我站在招商局大楼台阶上,观察涌动的人群。根本不见郑岫云的影子,只有等她行动,或者最好不要出现。

小宝从人群中挤过来,出了一头汗。他指着日本领事馆人群外的一个平头男人:“那人有问题。”这人穿着黑色大衣,敞着怀,两手插在衣袋里。“我盯了一会儿,他不往前走,也不往回走,但也不跟人说话,不像那些嚷嚷的日本人。”

我说你上去打个招呼,看他说不说中国话。

“不用,你看他那眼睛小的,八成是高丽人(韩国人,当时民间习惯用旧称)。”说完,小宝挤进人群,往那平头挤过去。

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走下船,这老头儿穿着燕尾服,拄着手杖,站在舷梯上张望。船下日本人一片欢呼,这老头儿就是田中义一。他挥了几下手,下船往领事馆的汽车走去。汽车那边传来一阵枪响,一个穿黄色大衣的男人朝田中连开五枪。

那黑风衣平头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冲锋枪,朝天上扫射。码头上一片骚乱,小宝被四散的人群挡在外面。

田中没中枪,被保镖摁进车里。黑风衣边开枪边冲向汽车,被侧面冲出的保镖击中肩膀,摁在地上。黄风衣换了把枪,又是一通乱射,人群里尖叫不断。我有点慌,一边用中文和日文大喊“趴下”,一边掏出枪瞄准黄风衣。一个站在原地尖叫的白人女子被流弹打中,倒在我旁边,血从脖子的伤口里涌出,喷在我脚上(根据史料记载,被击中的女子是美国人施耐特夫人)。

黄风衣见田中已坐进汽车,对着车扫射一阵,扔掉冲锋枪,掏出一颗手榴弹,拉开保险环,还没扔出,就被乱枪击倒,手榴弹掉在地上,滚进一旁逃跑的人群里。这群人全是船上下来的乘客。手榴弹哧哧冒出白烟,一个穿和服的小姑娘呆呆地站在旁边,盯着手榴弹看。我一咬牙,猛扑过去,抓起手榴弹,用尽全身力气丢进了江里。手榴弹刚刚碰着江面,就轰的一声炸开,掀起一股水柱,旁边一艘废弃的小舢板被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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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3月28日下午3点多,义烈团成员在上海外滩码头暗杀日本大将田中义一。图为当时韩文媒体绘制的现场复原图,两个男子是被捕的义烈团成员金益湘和吴成伦

田中的汽车沿着江边大道逃跑,路旁一个电话房玻璃突然碎裂,伸出一把手枪。汽车猛地转向,子弹打在田中肩膀上。电话房门打开,一个黑色的影子闪出,追着汽车打完了枪里的子弹,丢开空枪,跑进四散的人群。这人身形挺拔,穿着黑色的长裙,头上戴着一顶圆边软帽,帽子底下是卷曲的长发。

码头上警笛响起,法租界的巡捕冲进来。我装起枪,钻进人群,跟上了郑岫云。各个关口都设了卡,所有人一一问话放行,巡捕抓了四五个韩国人。郑岫云北京话上海话都能说,走得顺利。一路跟到了豫园南边的城隍庙,我在一条偏僻的巷弄里截住了她。

郑岫云摘下了帽子,额头散乱着几根头发,鼻尖上冒着汗珠。看见我,她先是一惊,马上抿嘴一笑:“金爷?真巧呢。”

我点上一根烟,说:“你的同志肯定要判死刑,你就这么走了?”

她愣了一下,又一笑,反倒放松下来:“你都知道了?”说完,伸手跟我要烟。

我递给她一根,划了根火柴。她把烟噙在嘴里,低头凑近火柴,却不看火,一直盯着我。她点着烟,挺直了脖子使劲吸几口,还是盯着我看:“这回放我走,以后见面,好好感谢金爷——还陪您跳舞。”

我笑了一声,说:“日本人肯定饶不了你们,要不,跟我去老钟那儿避避?”

她丢下烟,突然爆发了:“我们国家都给日本人偷了,我还怕什么?看看上海有多少日本人?你们也不远了!”

我一时呆住,不知道怎么接话。半晌,我说:“也许你有道理,但炸弹不长眼,随便杀人也算正义吗?”

郑岫云沉默了。

我又递烟给她,她却突然掀起长裙,露出两条长腿。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从大腿上绑的皮带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我急忙侧身躲开,子弹打在墙上,砖屑一片乱飞。我转进墙角躲了一会儿,直到巷子里没了动静。我掏出怀表,往巷子里照了照,表壳上映出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就消失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郑岫云。

4月4日,韩国临时政府在北京《晨报》发了声明,说自己和外滩暗杀事件无关:

“驻沪高丽临时政府,因上海新关码头所发生韩人暗杀田中大将未遂,误毙美妇案。各国舆情,对于韩人行动颇有怨言,特发出声明书一通,宣言该案与高丽无关……本埠高丽人民,非但认该事件为不幸,且以为系属暴行。”

老钟的人查清了郑岫云的真实身份。这女人真名叫郑仁美,父亲本是朝鲜官员,后随袁世凯去了北京。朝鲜被吞并之后,父亲回国,死在了朝鲜。郑仁美流落到上海,加入了义烈团,凭着自己的身份,被推举为行动的组长。为了买军火暗杀田中义一,她抢了福源钱庄。事后知道金条是朱葆三的,郑仁美担心被盯上,就找了个东北小偷去码头栽赃。

青帮的兄弟查到,郑仁美已经换了个身份,坐火车去了东北。老钟却说,不想再追她了。“仔细想想,倒有点可惜他们没打死田中那老头儿[上海袭击事件发生五年后,也就是1927年7月25日,田中义一内阁在东京召开“东方会议”,制定了《对华政策纲领》,公然将中国领土分为“中国本土和满蒙”。会后田中义一向天皇提出《帝国对满蒙之积极的根本政策》(也就是所谓田中奏折),称“惟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对于此奏折的真伪,学界一直有争议,尚无定论。]。”

我沉默了一会儿,给老钟点着烟斗,说:“或许你是对的,谁知道呢?”

在太爷爷金木的笔记里,这件事算得上惊天动地——说他不小心改变了历史,也不过分。但这就是历史,亲历者不可能以因果眼光去看待事件中的自己。你不能随便说他是英雄,或者罪人。

这世上有种族,有国家,有边界,有派别,有信仰,有主张,但一切的前提是,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其他。

为了某种“道义”不择手段,牺牲自己,确实勇敢,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狭隘。人一狭隘,就容易愤怒。一群人都狭隘,就容易闹出恐怖的事儿来。

现在,你可能会理解,我为什么讲了这个故事会想起9·11的事儿——因为害怕。

金木在后来的笔记中,提到过那个叫袁阿生的贼。他后来被人知道中了彩票,不少亲戚朋友上门来打秋风。他爱面子,来者不拒,不管真穷假穷,都帮上点。后来剩下1000块,碰见邻居家小孩生病,大手一挥全掏出来,给孩子请了个西医。讽刺的是,那邻居还是个巡警。

他毫不在意,落得轻松自在,又跑去当蟊贼了。

比起各路大盗贼,这小蟊贼,更叫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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