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埃克索能看出来,那只山羊在这山里过得悠闲自在。山风很大,而且羊的左边两条腿位置高,右边两条腿位置低,但它统统不理会,正开心地啃着草皮和石楠。这羊力气很大——上山的时候,埃克索已经领教了——他和比特丽丝需要休息,要找个地方把羊拴牢,也很不容易。最后他发现了一个死树根,从山坡的地面上突出来,于是把绳子仔细拴在树根上。

从他们现在坐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山羊。那两块大岩石相互依靠着,像一对老夫妻,他们还没爬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不过埃克索并不想到岩石那儿休息,他希望能提前找个地方避避风。山坡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他们只好继续坚持,沿着窄窄的山路往上爬,山风猛烈,那头羊也和山风一样任性。等他们最后来到这两块岩石旁,才发现这似乎是上帝为他们准备好的避难所,周围大风呼号,他们却只感觉到空气微微拂动。不过,两人还是紧紧依偎着,好像是害怕头顶的岩石一样。

“埃克索,这整片旷野还在我们下方啊。我们不是顺着那条河下去的吗?”

“没走多远,后来上了岸,公主。”

“现在我们又爬上了山。”

“没错,公主。上山究竟有多难,恐怕那个小姑娘没跟我们说。”

“这是肯定的,埃克索,她说得好像散步一样轻松。但谁又能责怪她呢?还是个孩子,却比同龄人多出那么多操心事。埃克索,你看那边。下面那个山谷里,看见他们了吗?”

埃克索抬起一只手挡住阳光,使劲朝她妻子指的方向看,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公主,我的眼睛没你好。下面一座座山连着,一个山谷接着一个山谷,但我看不到什么特殊的东西。”

“那边,埃克索,顺着我的指头看。那不是一排士兵吗?”

“现在我看到了,没错。但他们不在动吧。”

“在动啊,埃克索,可能是士兵,走路排着长队。”

“我眼睛不好,公主,我看一点儿也没动。就算是士兵,离我们那么远,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我更担心西边的风暴云啊,要说添麻烦,那比远处的士兵可要快得多。”

“你说得对,丈夫,不知道我们还要走多远的路。那个小姑娘没说实话,她一直说像散步一样轻松。可我们能责怪她吗?她父母不在,还要操心弟弟们呢。她让我们来做这件事,肯定也是被逼无奈,没别的办法了。”

“我看得更清楚了,公主,云后面露出来了一点儿太阳。那不是士兵,也不是人,是一排鸟。”

“真是傻话,埃克索。如果是鸟,我们从这儿怎么能看得见呢?”

“公主,它们没你想的那么远。黑色的鸟,排成一排坐着,山里的鸟是这样。”

“那么,我们看的时候,怎么没有一只鸟飞起来呢?”

“等会儿也许就有鸟飞起来了,公主。至少我呢,是不会责怪那个小姑娘的,她的处境不是也很艰难吗?我们刚看到她的时候,浑身都是湿的,冻得发抖,要不是她帮忙,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而且啊,公主,我记得,急着要把这山羊牵到巨人冢的,可不止她一个人呢。你刚才不也是同样焦急吗?还不到一个小时。”

“我现在还很焦急,埃克索。杀掉魁瑞格,这迷雾就没了,难道不是好事吗?只不过刚才我看着山羊那样悠闲地啃草皮,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傻家伙,竟然能够对付巨大的母龙。”

之前他们初次看到那个石头小屋的时候,那只山羊也和现在一样,正心满意足地啃着草。小屋隐藏在一道隐隐耸现的山崖脚下的阴暗处,很容易错过,比特丽丝指给埃克索看,埃克索还以为那是个入口,里面是居住区,和家乡的房子差不多,是山腰上挖出来的。他们走近之后,才发现那是个独立的房子,墙和屋顶都是一块块的深灰色岩石。水从高处淌下来,像一条细线,落在崖壁前,聚在离石屋不远的一个池子里,然后顺着坡地流走。石屋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很小的牧场,用篱笆围着,被初升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整个牧场里只有一只山羊。它和往常一样正忙着吃草,看到埃克索和比特丽丝,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

不过,孩子们还没注意到他们。女孩和她两个弟弟站在一条沟的边上,背对着他们,正全神贯注看着脚下什么东西。有一次,其中一个小男孩朝沟里扔了什么东西,女孩一急,拉住他的胳膊往后拽。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埃克索?”比特丽丝说。“看起来像是调皮捣蛋,可最小的那个太小啦,一不小心会滚下去。”

他们从山羊旁经过,孩子们还没注意到,埃克索尽量轻柔地喊了一声:“愿上帝与你们同在。”三个孩子都警觉地转过身来。

三人脸上都有内疚的表情,佐证了比特丽丝的想法,他们可能在顽皮。女孩比两个男孩要高出一头,她迅速缓过神来,脸带微笑。

“老人家!欢迎你们!昨天晚上我们还祈祷呢,请上帝让你们来,看看,你们这就来了!欢迎,欢迎!”

她踩着水汪汪的草地走过来,两个弟弟在后面跟着。

“你认错人啦,孩子,”埃克索说。“我们就是两个迷路的行人,又冷又累,刚刚在河里被野精灵攻击,衣服全湿了。能不能喊一声你的母亲或父亲,允许我们取取暖,借个火烤烤衣服?”

“我们没弄错,先生!昨晚我们向上帝耶稣祈祷,现在你们就到啦!请吧,老人家,到屋里来,火都生好了。”

“但是,你的父母呢,孩子?”比特丽丝问。“我们虽然很疲惫,但也不愿意闯进人家,要等房子的女主人或男主人召唤才能进门吧。”

“现在就我们三个人啦,夫人,所以你可以称呼我为房子的女主人!请进去,取取暖吧。梁上挂的袋子里有食物,火旁边有木柴。进去吧,老人家,我们先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我们要看着山羊。”

“我们感谢你的好意,孩子,”埃克索说。“但请你告诉我们,最近的村庄离这儿远吗?”

女孩脸上掠过一层阴云,她看了看已经在两旁站好的弟弟。然后,她再次微笑道:“先生,我们这是住在很高的山上。离其他村子都很远,所以请你们留在我们这儿,享受我们提供的火和食物吧。你们肯定很累了,我也能看出来,这风吹得你们发抖。所以呢,离开的话,就不要再说啦。进屋去休息吧,老人家,我们已经等了你们很久啦!”

“那沟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你们这么关心啊?”比特丽丝突然问。

“噢,没什么,夫人!什么也没有!你看你们还站在风里,衣服都是湿的!难道你们不愿意接受我们的招待,不愿意到我们的火边休息吗?你们看,火堆的烟都从屋顶上冒出来了呢!”

***

“那儿!”埃克索从岩石上起身,用手指着。“一只鸟飞上天啦。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公主,那是鸟排成了一排。它在空中越飞越高,看见没?”

比特丽丝刚才也站起来了,这时她往外迈了一步,走出两块岩石形成的避难所,埃克索看到风立即把她的衣服吹了起来。

“没错,是一只鸟,”她说。“但不是从那一排里面飞出来的。也许你还没看到我手指的东西,埃克索。我说的是那儿,在更远的那道山梁上,那些黑色的东西,几乎都贴着天空。”

“我能看见,公主。别站在风里,回来吧。”

“无论是不是士兵,他们都在慢慢移动。那只鸟不是从那儿飞起来的。”

“别站在风里,公主,坐下来吧。我们要尽量留些力气。谁知道我们还要拉着这只羊走多远呢?”

比特丽丝回到栖身的地方,把从孩子们那儿借来的斗篷裹得紧紧的。她再次挨着丈夫坐下来,说道:“埃克索,你真的相信吗?有那么多了不起的骑士、武士,倒是我们这对没有气力的老夫妻,在自家村子里连蜡烛都不许点,竟然能杀死这条母龙?靠这头脾气倔犟的山羊帮我们就够啦?”

“谁知道是不是这样呢,公主。也许这都是那个小姑娘的痴心妄想,没有根据。但我们感谢她的热情招待,按她说的做也是应该的。也许她说得对,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样能杀了魁瑞格呢。”

“埃克索,你跟我说说。如果母龙真被杀死了,这迷雾也散了,我们会记起很多事来。埃克索啊,你有没有害怕过呢?”

“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公主?我们一起的日子,就像一个结局美好的故事,无论这过程中有什么曲折。”

“我之前说过这话,埃克索。可是,现在我们真的可能亲手杀死魁瑞格了,我还是有点儿害怕迷雾会散掉。你也是这样吗,埃克索?”

“也许是吧,公主。也许我一直就有些担心。但我最害怕你之前说过的话。就是我们在火堆旁休息的时候说的。”

“我那时候说什么啦,埃克索?”

“你不记得啦,公主?”

“我们是不是愚蠢地争吵啦?我现在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又冷又累,大脑都不转了。”

“既然你不记得了,公主,那就这样忘了这事吧。”

“可是,埃克索,自从离开孩子们以后,我就有种感觉。好像你在疏远我,我们一起走路的时候都是这样,可不仅仅是因为那头难拉的山羊。我现在不记得了,会不会是因为我们之前吵架了呢?”

“我可不是有意要疏远你,公主。请原谅。如果不是因为山羊拽来拽去的话,那肯定是因为我在想我们俩说过的什么傻话。相信我,还是忘记了好。”

***

他把房间中央的火烧旺,小屋里的其他地方都暗下来。埃克索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到火堆旁烘干,比特丽丝垫着几块小毯子,在一旁安稳地睡着。可是,突然之间,她坐起身来,四周张望着。

“火太热了吗,公主?”

有一下子,她脸上仍然很迷茫,然后她又疲惫地躺在毯子上。不过,她眼睛仍然睁着,埃克索正打算再问一遍,她却低声说道:

“丈夫啊,我是在想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你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床上,心里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公主,虽然我们躲开了河上那些精灵,但我担心你身上的咒还没完全解除,所以才会做这些梦。”

“不是梦,丈夫。就是记忆中的一两件事情又回想起来了。那个晚上特别黑,我就在那儿,一个人在床上,我心里清楚,你去找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去了。”

“你还不相信我吗,公主?这都是那些精灵,还在我们俩之间捣蛋。”

“也许你说得对,埃克索。就算那真是记忆,也是很久以前了。不过呢……”她没说话了,埃克索以为她又打盹睡着了。可她又接着说道:“不过呢,丈夫,那些回忆让我不敢亲近你。等我们休息好了,再次上路的时候,让我走在前面一点儿,你在后面。我们就这样走吧,丈夫,因为我将不欢迎你在我身旁。”

听到这话,一开始他没说什么。然后他把衣服从火边拿开,放下来,转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又闭上了,但他肯定她没有睡着。过了很久,埃克索终于能说出话来,不过声音很轻。

“那将是最令我伤心的事,公主。当地面够宽时,却和你分开走路——我们以前总是一起走的。”

比特丽丝似乎并没有听到,功夫不大,她的呼吸变得悠长均匀。他穿上刚烘好的衣服,在一块毯子上躺下来,离他妻子不远,但没有碰到她。他从骨子里感到疲惫,然而他又一次看到那些精灵在他面前的河水中挤作一团,还有他在空中挥下的锄头,落在它们中间,他想起了那像孩子们在远处玩耍一般的声音,想起了自己如何打斗,简直像个武士一样,声音里充满愤怒。现在呢,她说了这话。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清晰、逼真:他和比特丽丝走在山路上,头顶是空阔的灰色天空,她走在前面,离他有几步远,他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凄凉感。他们就那样走着,一对老夫妻,低着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火已经熄了,火堆冒着烟,比特丽丝站在那儿,隔着石头间的一道小缝向外望,这样的屋子,石头间的缝隙也就成了窗户。他又想起了两人最近的谈话,可比特丽丝转过身来,一块三角形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兴高采烈地说道:

“刚才看到外面日头高了,埃克索啊,我打算喊醒你。可我一直想着你在河里泡了那么久,恐怕还要多休息,不是打个盹就行了的。”

他没有回答,她这才问道:“怎么啦,埃克索?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感到欣慰、高兴,才一直盯着你,公主。”

“我感觉好多啦,埃克索。休息一下就好了。”

“这我现在能看出来。那么,我们就快点上路吧,你说的,我们睡觉的时候,日头已经高啦。”

“我一直在看那几个孩子,埃克索。这时候还站在那条沟旁边呢,和我们刚到的时候一样。下面有什么东西把他们吸引住了,我敢打赌,肯定是在顽皮,因为他们经常往后面看,好像担心被大人发现挨批评一样。他们的亲人都上哪儿去了呢,埃克索?”

“那不干我们的事,而且他们好像也能吃饱穿暖。我们去告别,然后上路吧。”

“埃克索,我和你之前争吵了吗?我感觉我们俩之间好像有点事儿。”

“没什么不能放下的,公主。不过也许等会儿我们就会谈起来,谁知道呢?我们还是赶紧动身吧,否则等会儿又要又冷又饿啦。”

他们走进清冷的阳光下,埃克索看到草上结着一块块的冰,天空辽阔,重峦叠嶂,绵延到天际。山羊在那边的围栏里吃东西,脚边有一只满是泥浆、倒扣的桶。

三个孩子仍然在沟边,朝沟里望着,背对着小屋,似乎在争吵。女孩最先发觉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人还没有完全转过身来,脸上已经绽出灿烂的微笑。

“亲爱的老人家!”她拉着弟弟,迅速从沟边离开。“我们家很简陋,希望你们休息得还算舒服!”

“的确很舒服,孩子,我们非常感激。现在我们休息好了,可以动身啦。你们的家人呢,为什么把你们丢下不管?”

女孩和站在她两边的弟弟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她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们自己过,先生,”说着用两条胳膊分别挽住了两个弟弟。

“沟里有什么东西,你们那么关心?”比特丽丝问。

“是我们的山羊,夫人。那是我们最好的羊呢,可是死了。”

“山羊怎么死了呢,孩子?”埃克索轻声问。“那边那一只看起来很好嘛。”

孩子们又互相看了看,眼神来去之间似乎做好了决定。

“你去看看吧,先生,”说着,女孩放开两个弟弟,迈步让到一边。

他朝沟边走去,比特丽丝与他并肩走着。走了一半,埃克索停下来,低声说道:“公主啊,让我一个人先去吧。”

“难道你以为死山羊我以前都没见过,埃克索?”

“虽然见过,公主啊,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下。”

沟有一人深。这时候太阳几乎直射进沟里,里面有什么,应该很容易看清楚;但是,阳光却形成了重重晦暗难辨的阴影,有水洼的地方结了冰,冰面上光影交错、令人眩晕。那山羊原来似乎非常大,现在却碎成很多块,散落在各处。那儿一条后腿,这儿是脖子和脑袋——脸上的表情似乎颇为平静。过了一会儿,他才辨认出山羊柔软的腹部,向上袒露着,黑色的泥浆中慢慢显出一只大手来,按在山羊的肚子上。这时候埃克索才意识到,一开始他以为那就是一只死山羊,但实际上大部分属于另外一个东西,与山羊缠在一起。那边突起的部分是它的肩膀;那儿是僵硬的膝盖。接着,他发现有动静,这才意识到沟里那个东西是活的。

“你看见什么啦,埃克索?”

“不要上前,公主。这可不是让你开心的东西。我猜是个可怜的食人兽吧,要死了,但一时又死不了,也许这些孩子犯傻,扔了个山羊给它,以为它吃点东西就能好起来。”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个没有毛发的大脑袋在泥浆中慢慢旋转,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也跟着转动。然后泥浆快速下陷,形成一个漩涡,那个脑袋不见了。

“我们没有喂食人兽,先生,”女孩在他身后说。“我们知道决不能给食人兽喂食物,它们来了,我们就该躲进屋子关好门。这个食人兽来了,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先生,我们从窗户里看着它拉倒篱笆,抓走了我们最好的羊。然后它就坐在那儿,先生,就是你站的地方,两条腿挂在沟边,像小婴儿那样,开心地吃着山羊,生吃的,食人兽都这样。我们知道不能开门,太阳都快下山了,那个食人兽还在吃我们的山羊,但我们能看出来,它越来越虚弱。最后它终于站起身来,手里拿着剩下的山羊,然后它就摔倒了,先是跪着,接着就侧着身子倒下去。再后来呢,它就滚进沟里了,还拿着山羊呢,在沟里待两天了,还没死。”

“我们走远一点儿吧,孩子,”埃克索说。“你和你弟弟最好别看。可是,这可怜的食人兽怎么会病成这样呢?难道你家的山羊生病了?”

“不是生病了,先生,是有毒!我们按照布朗温教的方法,喂了它整整一个多礼拜。每天喂六次叶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孩子?”

“哎呀,先生,让山羊有毒,给母龙吃啊。这可怜的食人兽又不知道,所以把自己给毒了。但这不是我们的错,先生,因为它本来就不该抢东西!”

“等一下,孩子,”埃克索说。“你是说你们是有意这么喂羊的,让它身上带毒?”

“为母龙准备的毒,先生,但布朗温说,不会伤害我们。你看,我们怎么知道这毒会伤害食人兽呢?不是我们的错,先生,我们也没有恶意!”

“孩子啊,谁也不会责怪你们。不过,请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想要毒死魁瑞格呢?你们说的母龙就是它吧。”

“哎呀,先生!我们早上晚上都祈祷,有时候白天也祈祷。今天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上帝派你们来了。拜托啦,你们就是来帮助我们的,是吧!我们不过是可怜的孩子,被我们的父母遗忘了!我们就只剩下这只羊了,你们能把羊带过去吗,沿着那条路牵上山,到巨人冢去?路很容易走的,先生,来回要不了半天,我不能丢下这两个小的,要不然我就自己去了。我们喂这只羊的方法,和被食人兽吃掉的那只一样,这只还多吃了三天叶子呢。先生,你只要把羊牵到巨人冢,拴好丢在那儿,让母龙来吃就行了,而且路很好走,像散步一样轻松。答应我们吧,老人家,因为除此之外,我们担心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让我们亲爱的父母回来了。”

“你总算谈到父母了,”比特丽丝说。“要怎么做,才能让父母回到你们身边呢?”

“我们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夫人?你们只要把山羊带上山,丢在巨人冢就行了,大家都知道经常有人留食物在那儿给母龙。然后呢,谁知道,她会消失吧,就像那可怜的食人兽一样,吃山羊之前,那食人兽看起来可是很强壮的!以前我们一直害怕布朗温,因为她会巫术,但是她看到就我们住在这儿,父母把我们给忘记了,就同情我们。所以,老人家,请你们帮助我们,谁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有人会来这儿呢?就算有士兵或者陌生人经过,我们也害怕露面,但你们就是我们求上帝耶稣派来的人。”

“可是,这个世界,你们这样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呢,”埃克索问,“竟会相信一只有毒的山羊就能把你们的父母带回到身边?”

“这是布朗温跟我们说的,先生,虽然她是个可怕的老太太,但是她从不撒谎。她说,我们的父母把我们忘了,是因为那条母龙住在这里。我们经常调皮,让母亲生气,但是布朗温说,她只要一记起我们,就会急忙赶来,一个一个抱住我们,就像这样。”女孩突然做出把小孩抱在胸前的样子,眼睛闭着,轻轻摇晃了一会儿。然后,她睁开眼睛,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母龙下了咒,让我们的父母把我们忘了,所以他们不会回家。布朗温说,受母龙诅咒的不仅仅是我们,而是所有人,它消失得越早越好。所以呢,先生啊,我们就卖力干活,两只羊都完全按她说的那样喂,一天喂六次。拜托答应我们的请求吧,否则我们就永远也见不到母亲和父亲啦。我们只请求你们,把山羊带到巨人冢拴好就行了,然后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比特丽丝正准备讲话,但埃克索抢先说道:“对不起啊,孩子。我们也希望能帮忙,但爬那么高,到山里去,我们已经不行啦。我们老啦,你也看得出来,又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没力气啦。我们也没办法,只好快点上路,以免又遇到不幸的事情。”

“可是,先生啊,是上帝亲自把你们送到我们面前的!而且路很短,很轻松,从这儿开始没有一个陡坡。”

“亲爱的孩子啊,”埃克索说,“我们心里都向着你,到下一个村庄,我们就请人帮忙。但是我们太虚弱了,你让我们做的事情,我们做不了,肯定还会有人从这儿经过,愿意帮你把羊牵过去。我们这些老人可不行,但我们会祈祷你们父母归来,祈祷上帝保佑,让你们永远平安无事。”

“不要走,老人家!食人兽中了毒,不是我们的错。”

埃克索拉着妻子的胳膊,转身离开孩子们。两人经过山羊圈的时候,他才回头看,孩子们仍旧站在那儿,三人排成一排,默默地看着,身后就是直插云霄的崖壁。埃克索挥挥手表示鼓励,但他心里感到有些羞愧——也许还有遥远记忆的痕迹,一次类似的告别——于是加快了脚步。

他们没走多远——泥泞的地面刚开始下降,眼前出现了宽阔的谷地——比特丽丝拉拉他的胳膊,让他慢下来。

“丈夫啊,刚才孩子们在场,我不想绕开你跟他们说话,”她说。“可是,我们真的没能力帮他们做这件事吗?”

“他们目前没有危险,公主,我们有我们的事情。你身上的痛怎么样啦?”

“我身上的痛没有加重。埃克索,看看那些孩子,我们走了,他们还一直看着,我们在他们眼里都变成小点了吧。我们至少可以在这块石头这儿歇一下,再谈谈这件事吧?我们不要不加考虑就急忙离开。”

“不要回头看他们,公主,那样只会勾起他们的希望。我们不能回去,也不去牵羊,我们要往下走,到这个山谷里,烤烤火,吃点好心的陌生人给的食物。”

“可是,埃克索,想想他们的请求吧。”比特丽丝这时让两人停下了脚步。“我们还有可能碰上这样的机会吗?想一想!我们碰巧到了这个地方,离魁瑞格的巢穴这么近。那些孩子又有一头有毒的山羊,虽然我们又老又弱,但有了山羊,说不定我们两个人就能杀死母龙呢!想一想吧,埃克索!如果魁瑞格死了,迷雾很快就会散掉。也许那些孩子说得对,也许真的是上帝把我们领到了这儿,谁知道呢?”

埃克索又沉默了一会儿,努力克制回头看那座石屋的冲动。“山羊能不能伤害到魁瑞格,还很难说呢,”他开口说道。“一头倒霉的食人兽是一回事。这头母龙,可是个连军队都能打散的家伙。我们这样一对老傻瓜,晃到离她巢穴那么近的地方,恐怕不明智吧?”

“我们不用去面对她,埃克索,只要拴好山羊,然后快点走。魁瑞格可能要过好几天才会到那个地方,到那时候,我们已经安全地到了儿子的村庄啦。埃克索,我俩在一起这么久的记忆,难道我们都不想要回来吗?难道我们要变得像某个晚上一起遮风避雨的陌生人?来吧,丈夫,你点个头吧,我们回去,照孩子们的请求做。”

***

就这样,他们到了这儿,越爬越高,山风也越来越大。两块岩石能临时遮挡一下,可他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埃克索又开始怀疑,自己让了步,答应做这件事,也许是个愚蠢的决定。

“公主啊,”最后他说道,“假如我们真的做了这件事。假如上帝眷顾,我们成功了,杀死了母龙。那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现在她挨在他身边坐着,不过眼睛仍旧望着远方那一排细小的身影。

“答应什么呢,埃克索?”

“是这样的,公主。如果魁瑞格真的死了,迷雾开始消散。如果记忆恢复,你发现我曾经让你多次失望。或者你想起我做过不好的事情,再来看我,看到的已经不是现在你眼中的这同一个人了。那么,请你至少答应我。请你答应我,公主,你不会忘记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如果迷雾消退,只会将我们两人分开,那记忆恢复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你能答应我吗,公主?答应我,无论迷雾消散之后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永远记着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

“我答应你,埃克索,要做到也不难。”

“公主啊,听你这么说,我感到无比宽慰,都无法用语言表达了。”

“你的情绪很奇怪啊,埃克索。但是,谁知道巨人冢还有多远呢?我们不要再坐在这两块石头下面耽误时间啦。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些孩子很焦虑,他们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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