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我在松树下躲雨,他们在暴风雨中骑马而来。这种天气,可不适合年纪这么大的夫妇,那匹马也同样疲惫不堪。老头子是不是担心,再多走一步,马的心脏就会受不了?否则,离最近的树也只有二十来步了,为什么要在泥浆中停下来呢?不过,马在滂沱大雨中耐心地站着,等着老头子把她扶下来。就算是图画里的人物,动作也不可能这么慢吧?“来吧,朋友们,”我冲他们喊道。“快点,来躲一躲。”

两人都没听到。也许是雨水的嘶嘶声,堵住了他们的耳朵?或者是因为他们上了年纪?我又喊了一声,这次老头子四下里望望,总算看见了我。她终于从马上滑下来,他张臂接住,虽然她又瘦又小,但我看他也没什么力气了,未必抱得动她。所以我离开避雨的地方,老头子转过脸,看见我踩着泥水在草地上跑,吃了一惊。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我的帮助,因为他自己不是马上就要瘫倒了吗?他妻子的胳膊还搂着他的脖子呢。我从他手里把她接过来,急忙跑到树下,她的分量对我来说毫不费力。我听见老头子在我后面喘着气。妻子给陌生人抱着,也许他有些担心。于是我将她轻轻放下来,表示我是好心帮忙,没有别的意思。我把她的头靠在柔软的树皮上,上面遮蔽得很严实,偶尔有一两滴雨落在她身边。

老头子在她身旁蹲下来,说着鼓励的话,我走到一旁,不想干扰他们的亲密举动。我原来避雨的地方在树林和开阔地交界处,我回到那儿,看着滂沱大雨横扫过高沼地。这么大的雨,找个地方躲一躲,谁能怪罪我呢?耽搁的路程,我能轻松赶上,还能更好地迎接后面几个星期的连续劳作。我听见他们在我身后谈话,可我能怎么办呢?难道为了避开他们的喃喃交谈,我要站到雨里去?

“公主啊,你这是发烧了说胡话。”

“不,不是的,埃克索,”她说。“是回想起来的,还有别的呢。我们之前怎么会忘了呢?我们的儿子现在住在一座岛上。到了一个隐秘的小海湾,就能看到岛,现在肯定离我们不远了。”

“怎么会这样呢,公主?”

“你没有听见吗,埃克索?我现在都能听见呢。我们这不是到了大海附近吗?”

“只是下雨,公主。也许是条河。”

“以前我们被迷雾罩着,埃克索,所以忘记了,但现在记忆开始清晰了。附近有座岛,我们的儿子在那儿等着。埃克索,你没有听见大海的声音吗?”

“公主啊,是你发烧了。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地方休息,你又会好起来的。”

“问问这位陌生人吧,埃克索。这地方他比我们熟悉。问他附近有没有海湾。”

“公主啊,他就是个帮助我们的好心人。在这种事情上他怎么会有特别的智慧呢?”

“问问他,埃克索。能有什么坏处呢?”

我该继续沉默吗?我该怎么办?我转过身,说道:“先生,这位好心的女士是对的。”老头子吃了一惊,眼神中流露出恐惧。我心里有点儿希望再次沉默,转过身,去看那匹在雨中屹立不动的老马。可是,我既然已经开口了,就必须说下去。我伸手一指,越过他们蜷缩之处,指向后方。

“那儿有条道,在那些树中间,一直走,就到了女士所说的海湾。岸边大多是鹅卵石,不过,如果潮水低,比如现在这时候,石头就会让位于沙子。好心的女士,你说的没错。往海里去路不远,有一座小岛。”

他们默默地看着我,她疲惫而开心,他则愈加恐惧。他们就一直不说话吗?还是想要我继续说?

“我看了天,”我说。“雨很快就会停,傍晚会放晴。如果你们希望我划船送你们上岛,我很愿意效劳。”

“埃克索,我说吧!”

“那么你是船夫吗,先生?”老头子严肃地问。“我们以前有没有在哪儿见过?”

“没错,我是船夫,”我告诉他。“我们有没有见过,我记不得了,我每天要划船很长时间,送很多人。”

老头子看上去更加害怕了,他蹲在妻子身旁,把她紧紧抱住。我觉得最好还是换个话题,于是说道:

“你的马还在雨里站着呢。虽然没有拴,也没什么阻拦他到附近的树下去。”

“那是匹老战马,先生。”老头子很高兴不谈海湾的事情,所以急切地回答道。“他仍然遵守纪律,虽然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我们马上就去照顾他,我们最近答应过他勇敢的主人。不过我刚才在担心我亲爱的妻子。先生,你知道哪儿能找到休息的地方,生个火给她取暖吗?”

我不能撒谎,而且我有自己的职责。“巧得很,”我回答,“海湾上就有个休息的小地方。是我自己搭的,用树枝和破布盖了个简单的屋顶。不到一个小时前,我留了个火堆在旁边,应该还可以重新点着。”

他犹豫着,小心查看我脸上的表情。老妇人现在闭上了眼睛,头靠在他肩膀上。他说,“船夫,我妻子刚才说那些话,是因为发烧了。我们不需要什么岛。最好我们还是在这些友好的树下躲躲雨,等雨停了,我们就继续赶路。”

“埃克索,你在说什么呢?”女人睁开眼睛,说道。“我们的儿子等待的时间还不够长吗?让这位好心的船夫带我们去海湾。”

老头子仍在犹豫,但他能感觉到妻子在怀里发抖,他望着我,眼里充满着绝望的祈求。

“如果你愿意,”我说,“我可以抱着这位好心的女士,到海湾去的一路上就能轻松一些。”

“我自己来抱她,先生,”他说,像是打了败仗却仍然一身傲气。“如果她自己不能走过去,那就让我用臂膀抱她过去。”

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呢?毕竟现在丈夫几乎和妻子一样虚弱。

“海湾不远,”我轻声说。“但下去的路很陡,坑坑洼洼,还有盘根错节的树根。请允许我来抱她,先生。这是最安全的。只要路上好走,你就一直在我旁边。行啦,等雨停了,我们就快点下去,你看这位好心的女士都冷得发抖。”

不久,雨停了,我抱着她走下山,老头子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等我们来到海边的时候,黑色的云朵好像被一只手不耐烦地推到了天空的一侧。红色的晚霞洒满海滨,裹着雾气的太阳正缓缓向海平面落去,我的船在海浪里摇摆着。我再次表现了我的温柔,将她放到干兽皮和树枝铺成的粗糙垫子上,头靠着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我还没来得及迈步走开,他就跑过来手忙脚乱地照顾妻子。

“看那边,”我在沉睡的火堆旁蹲下来,说道。“岛在那儿。”

老妇人略微偏一下头,就能看到大海,她低声叫了出来。他则必须在坚硬的鹅卵石上转过身子才能看见。他瞪大眼睛望着海面,不时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儿,朋友,”我说。“看那边。在海岸和地平线中间的地方。”

“我的眼睛不太好,”他说。“对啦,我想现在我看到了。那是树冠吗?还是高高低低的岩石?”

“那应该是树,朋友,因为那座岛是个温和的地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折小树枝,照顾火堆。他们两人都望着海上的岛,我跪下来,吹火堆的余烬,地上的石头硌得我骨头都疼。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难道不是自愿到这儿来的吗?让他们决定自己的路吧,我心里想。

“现在感觉到暖和一点儿了吗,公主?”他叫道。“很快你就能好起来啦。”

“我看到岛了,埃克索,”她说。我打扰了他们的亲密一刻,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儿子就在那儿等着。这件事情我们以前竟然忘了,真奇怪。”

他嘟囔了一句,算是回答,我看见他又开始心神不宁。“当然啦,公主,”他说,“我们还没决定吧。我们真的要渡海到那个地方去吗?而且,我们也没办法付船费,锡块和金币都丢在马背上了。”

我该沉默吗?“那没有关系,朋友们,”我说。“你们欠我的,我很愿意回头再到马鞍里拿。那匹马不会走远的。”有些人可能会说这是狡猾,但我说这话,只是出于好心,我很清楚以后再也不会碰到那匹马了。他们继续低声交谈,我一直背对着他们,照顾火堆。我又哪里希望打扰他们呢?可是,她却提高了声音,话也说得比之前更加清晰。

“船夫,”她说。“我曾听过一个传说,也许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吧。说是有个岛,树木葱葱、溪水潺潺,但是那个地方有一些奇怪的特点。很多人渡海上了岛,但是,对在岛上居住的每个人来说,好像他是一个人在岛上行走,他的邻居,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面前的这座岛是这样的吗,先生?”

我继续折着小树枝,小心地放在火苗周围。“好女士啊,符合你描述的岛,我知道好几个呢。这座岛是不是,谁知道啊?”

这是个回避问题的回答,也让她胆子更大。“我还听说了,船夫,”她说,“有些时候,那些奇怪的影响会不起作用。某些旅行者能够获得豁免。我听的这消息对吗,先生?”

“亲爱的女士,”我说,“我只是个普通的船夫。这些问题,可不是我能谈论的。不过,既然这儿没有别人,让我补充一点儿吧。我听人说过,某些时候,或许是风暴之中,就像刚才过去的那场风暴,又或许是夏天某个月圆的夜晚,岛上的人可能感觉到其他人和他一起在风中移动。这可能就是你以前听说过的情况,好心的女士。”

“不,船夫,”她说,“还有别的。我听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过了一辈子,爱的纽带异常牢固,就可以到岛上去,不会孤零零地在岛上游荡。我听说他们就可以享受互相陪伴之乐,和以前那么多年一样。我听说的这件事是真的吗,船夫?”

“我再说一遍吧,好心的女士啊。我只是个船夫,任务是把想过去的人渡过去。我只能谈我每天劳作中看到的事情。”

“可是,现在这里只有你能指引我们,船夫。所以我要问你,先生。如果你现在把我和我丈夫渡过去,我们能不分开,而是像现在这样手挽着手在岛上走吗?”

“那好吧,好心的女士。我跟你坦诚地说吧。你和你丈夫这样的夫妻,我们这些船夫很少遇到。你们骑着马在雨里走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们极其罕见地爱着对方。所以,毫无疑问,你们会得到许可,能一起住到岛上。这你可以放心。”

“你的话让我非常高兴,船夫,”她说,身体上的一根弦似乎松了下来。接着她说:“谁知道呢?在风暴中,或者平静的月圆之夜,我和埃克索也许还能看见儿子就在身边呢。说不定还能与他说一两句话。”

火堆现在烧得很平稳,于是我站起身来。“看那儿,”我指着海上,说道。“船就在浅水中。不过,我把桨藏在附近一个山洞,放在一个有小鱼的水潭里。朋友们,现在我去取船桨,我走之后,你们两人可以无拘无束地谈话,不用顾忌我在旁边啦。如果你们希望坐船上岛,那就做个最终的决定吧。我先离开一下。”

但是,她却没那么轻易放过我。“船夫啊,你走之前,再说句话,”她说。“告诉我们,你回来的时候,在答应渡我们上岛之前,是不是打算轮流问我们问题。因为我听人说过,船夫用这种方法,找出那些能在岛上一起生活的不同寻常的夫妻。”

他们都盯着我,黄昏的光落在两人脸上,我看见他的脸上满是猜疑。我看着她的眼睛,没看他。

“好心的女士啊,”我说,“我感谢你的提醒。之前很匆忙,把按照传统应该做的事情给忘了。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过对你们俩这样做,只是出于惯例。我说过,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罕见的恩爱把你们这对夫妻连在一起。好啦,朋友们,我要走啦,时间不多了。做好决定等我回来吧。”

于是我离开他们,走过黄昏下的海滨,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脚下的石头慢慢变成了潮湿的沙子。每次我一回头,看到的都是同一幅景象,不过每次都要小一点儿:白头发的老人,蹲在他的女人面前,庄重地交谈着。她靠在石头上,被遮住了,几乎看不到,只能看见她说话时有一只手一起一伏。一对恩爱的夫妻,但我有我的职责,我继续朝洞里走,去拿我的船桨。

扛着船桨回来的时候,我先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们的决定,然后才听见他说道:“我们请你送我们上岛,船夫。”

“那么,我们快点上船吧,我已经耽搁啦。”说着,我转过身,似乎是要朝海那边跑。但是,我随即又转身回来,说,“哎呀,还要等等。我们先必须走一走这愚蠢的形式。好吧,朋友们,请听我说。好心的先生,请你现在起身,离我们远一点儿。等你听不见了,我就和你温柔的妻子说几句话。她坐在那儿就行了,不用动。过一会儿,无论你站在海滩上什么地方,我都会去找你。我们很快就能谈完,然后回到这儿,带着好心的女士一起上船。”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现在他的半颗心希望能够信任我。最后他说道:“很好,船夫。我就到这海滩上逛一会儿。”又对他的女人说,“我们就分开一下子,公主。”

“不用担心,埃克索,”她说。“我体力恢复了不少,在这位好心人的保护下很安全。”

他走开了,慢慢走到海湾东边崖壁的巨大阴影下。鸟群在他面前散开,但很快又飞回来,继续像刚才一样在海草和石头上啄食。他走得有些一瘸一拐,背弯着,一副快要被打败的样子,但我能看出来,他体内仍有小小的火苗。

女人坐在我面前,抬头微微一笑。我问什么呢?

“不要害怕我的问题,好心的女士,”我说。这时候我希望附近有一堵长长的墙,跟她谈话的时候,我的脸可以对着墙,但是附近没有墙,只有傍晚的轻风,落日的余晖照在我脸上。我把袍子拉到膝盖上,在她面前蹲下,我看见他丈夫这么做过。

“我不害怕你的问题,船夫,”她轻声说。“因为我知道心里对他是什么感受。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的回答会是诚实的,只会证明一个结果。”

我问了一两个问题,常见的问题,这种事情难道我做得还少吗?为了鼓励她,表示我很认真,我不时会再问一个问题。但这几乎没有必要,因为她很放松。她娓娓道来,有时候会闭上眼睛,声音一直清晰、平稳。我仔细听着,这是我的职责,但我的目光却越过海滩,望着那位疲惫老人的身影,此刻他正焦急地在小岩石间来回踱步。

这时我想起来,其他地方还有事情等着我呢,于是我打断了她的回忆,说道:“我谢谢你了,好心的女士。现在让我快点去找你的丈夫吧。”

他肯定已经开始信任我了,否则为什么要走到离妻子那么远的地方呢?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好像刚从梦中醒来。霞光落在他身上,我看见他的脸上不再充满疑虑,而是笼罩着深深的悲伤,眼睛里还闪着泪花。

“怎么样啊,先生?”他低声问。

“聆听你的女士说话是件快事,”我回答。风开始大起来,但他语气轻柔,所以我也放低了声音。“现在呀,朋友,我们简短一点吧,这样我们就能快点动身啦。”

“你随便问吧,先生。”

“朋友,我没有什么让人为难的问题。你好心的妻子刚才回忆说,有一天你们俩拿着从市场上买回来的鸡蛋。她说,她抱着一筐子鸡蛋,你在她身边,一路上一直盯着筐子,担心她走路的时候鸡蛋会撞破。她回忆起那一幕,感到很幸福。”

“我也一样,船夫,”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担心鸡蛋,因为前一次到市场去的时候,她绊了一下,打破了一两个。路很短,但那天我们俩都很愉快。”

“和她回忆的情况一样,”我说。“那好吧,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因为这次谈话只是出于惯例。我们去把好心的女士带到船上吧。”

我在前面带路,打算回到小棚子那儿找他妻子,但他却慢吞吞的,我也只好跟着慢下来。

“别担心风浪,朋友,”我以为他担心的是这个。“海湾很安全,从这儿到岛上不会有什么风险。”

“我很信任你的判断,船夫。”

“是这样的,朋友,”我又说道。路走得慢,那干吗不利用这个机会再说说话呢?“刚才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也许我还可以问一个问题。现在既然我们俩一起朝那边走,我告诉你这个问题是什么,你愿意听吗?”

“当然啦,船夫。”

“我打算问你,你们这么多年在一起,有没有什么记忆,让你感到特别痛苦?就这个问题。”

“这算作问答的一部分吗,先生?”

“噢,当然不是啦,”我说。“那早已经结束啦。同样的问题,之前我也问过你好心的妻子,所以这不过是我感到好奇罢了。你不要回答啦,朋友,我也不介意。你看那边。”我指着路过的一块岩石。“那上面可不仅仅是些贝壳啊。如果有时间,我可以让你看看怎么从岩石上把它们撬下来,轻轻松松做一顿晚餐。我经常把它们放到火堆上烤。”

“船夫啊,”他庄重地说道,脚步更慢了。“如果你希望我回答,那我就来回答你的问题。我不确定她是怎么回答的,因为即使像我们这样的夫妻,也有很多事情不对彼此说。而且,之前有一条母龙,她的气息污染了空气,我们的记忆,无论美好还是阴暗,都被她夺走了。但是,母龙今天被杀死了,很多事情开始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你问有什么记忆带来特别的痛苦。我没有别的可说,船夫,那肯定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最后见他的时候,他都快成人了,但他脸上还没长出胡子,就离开了我们。之前发生过争吵,他离开,也只是到附近的村庄去,我以为他过几天就会回来。”

“你妻子也是这么说的,朋友,”我说。“而且,她说儿子离开,是她的错。”

“如果她认为前面的事情是她的错,那么后面的事情,我就要负很大责任了。因为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她曾对我不忠,这是真的。船夫啊,可能是我做了什么事,把她赶到了另一个人的怀抱里。或者是因为我该说的没说、该做的没做?现在,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像一只鸟飞过,成为天空上的一个小点。但我们的儿子亲眼见过那怨恨的一幕,那时他年纪不大不小,既不像孩子那样能用好话哄骗,又不像成人那样明白人心的复杂。他离开之时,发誓说再也不回来,我和她重归于好之后,他仍然没回家。”

“这件事你妻子跟我说过。不久之后消息传来,说你们的儿子被肆虐全国的瘟疫夺走了。朋友,我自己在那一场瘟疫中失去了父母,我记得很清楚。但是,为什么要因此自责呢?那是上帝或魔鬼降下的瘟疫,你能有什么责任?”

“船夫啊,我禁止她到他的坟上去。真是件残酷的事情。她希望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安息的地方,但是我不允许。现在,很多年过去了,但我们前几天才动身去找他,那时候母龙的迷雾已经夺走了我们的记忆,我们都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我说。“这件事,你的妻子可没好意思说。那么,是你阻拦了她去看儿子的坟。”

“我做了件残酷的事,先生。那可是更加阴暗的背叛,甚于妻子一两个月的小小不忠。”

“你不仅阻止妻子到儿子的安息之所哀悼,甚至连自己也不去,先生,你当时这么做,是想获得什么呢?”

“获得?什么也获得不了,船夫。那就是愚蠢和自傲。或者是人心之中潜伏着的其他什么东西。也许是渴望惩罚,先生。我在口头和行动上都主张宽恕,但内心中封锁多年的某个小角落却渴望复仇。那是件卑微而阴暗的事情,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儿子。”

“朋友,我感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对他说。“也许说出来更好。虽然这次谈话不会影响我的职责,现在我们就是两个伙伴聊天,但我承认,之前我心里有一点点顾忌,觉得该听到的,还没有全部听到。现在,我将毫无顾虑、心情舒畅地送你们过去。不过,请你告诉我,朋友,是什么让你改变那么多年的决心,最后决定出门呢?有人说过什么吗?还是突然就改变了想法?毕竟人心和我们面前这海浪和天空一样难以索解啊。”

“船夫,这我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我觉得让我改变主意的,不是某一件事情,是我们多年一起生活,让我慢慢改变了。也许没有别的原因了,船夫。伤口愈合很慢,但终究还是愈合了。不久前有一天早晨,晨曦初现,带来了今年春天最早的迹象,我看着妻子,她还在睡,虽然阳光已经照亮了我们的房间。我知道,最后一片黑暗已经离我而去。于是我们就这样出门了,先生。现在我妻子回忆说,我们的儿子在我们之前渡海上了岛,因此他的坟墓应该在岛上,在树林之中,或者在宁静的海滨。船夫,我已经对你坦诚相告,希望不会动摇你之前对我们的看法。我想,有些人听了我的话,可能会认为我们的爱有瑕疵,破裂了。但是,一对老夫妻的恩爱缓缓前行,上帝会知道的,他明白黑色的阴影是整体的一部分。”

“不要担心,朋友。你对我说的话,只让我想起你和妻子骑着疲惫的马在雨中走来的场景。好啦,先生,不用再说了,谁知道下一场风暴会不会来呢。我们快点到她那儿去,抱她上船吧。”

她靠着岩石坐着,睡着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身旁的火堆冒着烟。

“这次我自己来抱她,船夫,”他说。“我感觉力气恢复了。”

我能让他这么做吗?那可不会减轻我的任务。“这石头上可不好走啊,朋友,”我说。“你抱着她,如果摔一跤,那后果该有多严重呢?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她可不是第一个需要抱上船的人。你可以在我们旁边走,如果愿意,还能跟她讲话。记得她抱着鸡蛋,你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走吗?就像那样吧。”

他脸上又露出恐惧之色。不过他轻声回答道:“好吧,船夫。按你说的办。”

他在我身旁走着,一边低声说些鼓励她的话。我步子迈得太快了吗?因为他现在落到后面了,抱她走进海水的时候,我感觉他一只手死死抓着我的后背。但是,这可不是停留的地方,因为码头藏在冰冷的水面之下,我的脚必须找准位置。我踩到水下的石头上,海水又变浅了,在脚下涌动。我上了船,我怀里抱着她,但船身几乎没有倾斜。船尾的垫子淋了雨,已经湿了。我踢开上面几层湿透了的垫子,把她轻轻放下来。我让她自己慢慢坐起来,头就靠在船舷下方,然后到柜子里找毯子,帮她挡一挡海风。

我把毯子裹在她身上的时候,感觉到他爬上了船,地板随着他的脚步晃动。“朋友,”我说,“你看,海里浪越来越大了。这是条很小的船。我一次只能载一个人,不敢多载。”

这时候我能清楚地看出他内心的火,因为火苗都快从他眼里喷出来了。“我还以为我们都说好了呢,船夫,”他说,“我和妻子不能分开,要一起上岛。我不是已经说了很多遍吗?你问问题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请不要误会,朋友,”我说。“我只是说坐船渡海的实际操作问题。你们两人会一起住在岛上,手挽着手,和你们以前一样,这一点毫无疑问。如果在某个阴凉的地方找到你儿子的墓地,你可以考虑在周围放些野花,岛上有,你能找到。林地里有紫铃石楠,说不定还有金盏花呢。但是,今天渡海,我请你回到海滩上再等一会儿。我会保证好心的女士在对岸舒舒服服的,因为我知道船靠岸后不远处有个地方,三块古老的岩石面对面,像老朋友一样。我让她先在那儿待着,有石头遮风挡雨,还能看见海,然后我就尽快回来接你。但是,现在请你离开,回到岸上再等一会儿。”

落日的红光照在他身上,或许那仍旧是他眼睛里的火?“我妻子坐在船上,我就不会从这条船上下去,先生。划桨送我们过去吧,遵守你的诺言。还是要我自己来划桨?”

“桨在我手里,先生,决定船里能坐多少人,仍然是我的职责。虽然我们友好相待,但是,你难道怀疑这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吗?难道你担心我不回来接你?”

“我对你没有任何指责,先生。可是,关于船夫和他们的行事方式,有很多传闻。我无意冒犯,只是求你现在渡我们两个过去,不要再犹豫了。”

“船夫,”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刚好看到她一只手在空气中摸索着,好像是要找出我的位置一样,尽管她的眼睛还是闭的。“船夫。请你离开一下。让我和丈夫单独说会儿话。”

我敢把船丢给他们吗?可是,她现在肯定要帮我讲话。我双手牢牢握着桨,迈步从他身边走过,下了船,走进水里。海水涨到了我的膝盖,浸湿了袍子的下摆。船系得很牢,桨又在我手上。还能捣什么鬼呢?但我还是不敢走得太远,我眼睛望着海岸,站在那儿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可我发现自己又一次闯入了他们的亲密时刻。隔着海浪轻轻拍打的声音,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他走开了吗,埃克索?”

“他在水里站着,公主。他不愿意离开船,我敢说,他也不会给我们很长时间。”

“埃克索,这不是和船夫吵架的时候。我们今天能碰上他,就算很幸运了。碰上了一个对我们印象很好的船夫。”

“可是,我们常听人说起他们狡猾的把戏,难道不是吗,公主?”

“我信任他,埃克索。他会说话算话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呢,公主?”

“我知道,埃克索。他是个好人,不会让我们失望。按照他说的做吧,到岸上等着他回来。他很快就会回来接你。我们就这么办,埃克索,否则我担心他给我们的特殊优待,恐怕又会失去。他答应我们在岛上能在一起,就算在一辈子都很恩爱的人当中,能享受这种优待的肯定也寥寥无几。为什么不愿意等一会儿,而要拿这么大的奖赏冒险呢?不要和他争吵,否则,谁知道我们下次会碰上什么样的野蛮人呢?埃克索,请你与他握手言和吧。这时候我都担心他会生气,怕他改变主意呢。埃克索,你还在那儿吗?”

“我还在你跟前,公主。我们竟然在谈论分开上岛,这难道是真的吗?”

“也就是一会儿,丈夫。现在他在干什么?”

“还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用他长长的后背和闪亮的脑袋对着我们。公主啊,你真的相信我们能信任这个人吗?”

“我相信,埃克索。”

“你刚才与他谈过话。谈得开心吗?”

“谈得很开心,丈夫。你不也一样吗?”

“我想是吧,公主。”

海湾上的日落。背后的沉默。我敢回到他们那儿吗?

“告诉我,公主,”我听见他说。“这迷雾消退了,你高兴吗?”

“也许这件事会给这块土地带来可怕的后果。但对我们来说,消退得正是时候。”

“我一直在想啊,公主。如果迷雾没有剥夺我们的记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爱是不是不会如此牢固?也许有了迷雾,旧伤才得以愈合。”

“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埃克索?和船夫握手言和吧,让他把我们渡过去。既然他会先送一个,然后送另一个,为什么要和他吵呢?埃克索,你说呢?”

“好吧,公主。我按你说的做。”

“那就离开我,回到岸上去吧。”

“我会照办的,公主。”

“那你还耽搁什么呢,丈夫?你以为船夫就不会不耐烦吗?”

“好吧,公主。不过,让我再抱你一次吧。”

他们在拥抱吗,即使我把她裹得像个婴儿一样?即使他必须跪下来,在坚硬的船板上把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我想他们真的拥抱了,只要他们没开口说话,我就不敢转身。我怀里抱着桨,轻轻摇晃的水里,有船桨投下的影子吗?还需要多久?最后,终于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我们到岛上再继续谈吧,公主,”他说。

“我们就到岛上谈,埃克索。迷雾一散,我们要说的话会很多。船夫还站在水里吗?”

“是的,公主。我现在就去,和他握手言和。”

“那就再见啦,埃克索。”

“再见啦,我唯一的挚爱。”

我听见他涉水过来。他打算跟我说句话吗?刚才他说要握手言和。可是,我转过脸,他却没有朝我这边看,只是望着陆地,还有海滩上的落日。我也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他从我旁边经过,没有回头看。在海滩上等着我吧,朋友,我低声说,但他没听见,继续涉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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