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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笨故事集 作者:周云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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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的人已经很少了。那甚至是一种传统手艺,跟吹糖人儿、扎纸船一样,快失传了。 小孩子不再缠着你央求:讲个故事吧。他们更渴望的是,快点拿到你的手机。老人们急着跳广场舞去了,他们也再没故事可讲。搞传销的、传教的、卖心灵鸡汤的,会讲个老鼠尾巴一般短的故事,后面拖拉着一大坨人生哲理。 小说也不再看重讲故事,忘本了。小说忙着阐释存在与虚无,或者存在与时间。 讲故事很初级、很业余,雕虫小技而已。 其实,还不如各安天命,讲讲故事,收敛野心,埋头做个匠人、艺人、说书人。甘于做个二流艺术家挺好的。莫扎特、卡夫卡、伯格曼,可以心向往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知道了就罢了,也算不虚度此生。 我要求自己在天命之年,老老实实讲点故事。 小时候,爱听《隋唐演义》,尤其是李元霸锤震四平山,打得十八路反王鸡飞狗跳、血肉横飞。银锤小将裴元庆与他对了三锤,被打得抱鞍吐血。最后,今世孟贲罗士信出山,铁枪对金锤,多过瘾啊!《说岳全传》里,最好听的故事,是高宠枪挑铁滑车,力竭而死,听着令人唏嘘不已。《杨家将》里,金沙滩双龙会,杨家七郎八虎,大郎替了赵王死,二郎替了八王亡,三郎被马踏如泥,四郎流落在番邦,可怜老令公杨继业,被困两狼山,里无粮草外无救兵,碰死在李陵碑下。 司马迁的《史记》,是一本好故事集。《项羽本纪》,多好听的故事,血气方刚,鲁莽悲壮,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越王勾践世家》里,最好听的是范蠡的故事。他看破命运,有时可避过去:他看清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功成身退逃走了,避开了文种那样被赐死的厄运;有时无可奈何只能认命:二儿子的尸体从楚国运回来了,尽管他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但不能改变。《伍子胥列传》,是篇让人咬牙切齿的狠故事。伍子胥挖坟掘墓鞭挞仇人的尸体,让人掘出自己的眼睛挂在东门上,看另一个仇人的毁灭。《刺客列传》,是一篇篇短刀般的小故事:二百年后哪里又出了个啥啥人,好像一个倔强的灵魂,死了再死,不断附着在新的躯体上,直到高渐离最后的一击,这个灵魂终于可以安息了。《淮阴侯列传》讲的是一个有关命运的故事,河边的洗衣妇,未央宫的吕后,萧何一头一尾出现了两次。 好故事要一听再听,听不够,那再讲一遍吧。你不是都听过了吗?听过了也还想听。 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讲一个小说家临死了,想起还有好多好故事留在心里,没写出来。本来都可以写成好小说的,因为寻欢作乐泡妞喝酒,以为可以放着以后再写,可是死神索命不等人,来不及写了。这本身成了一篇好故事。 老舍善于讲故事,讲老北京的街头巷尾的小故事。他的最后一部小说《正红旗下》讲得很开心,讲到官宦人家请一位喇嘛,还有一位道士会面,俩大师父要叫板掐架了,多好玩啊,道教与密宗谈法论道,真期待老舍会怎样写。可是呢,老舍自己的故事到头了,“文革”中他含冤自杀,《正红旗下》这个故事就没结局了。所以呢,讲故事的人,自己在故事里,听故事的人,也一样。 人生如梦,梦里做梦,醒来依然在梦中。这故事套故事,没有谁是绝对的旁听者。响板一声——上回书说到,我们就开始了,根本没法选择《红楼梦》还是《金瓶梅》。等到再敲响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家拍屁股走人,各自投胎去了。 宇宙很可能就是一个大故事。 上帝呢,自己编故事,自己听故事。没有掌声,无人喝彩。你想偷吃知识树、生命树的果子,做他长久的听众,但他老人家不领情,这个故事太大了,肉眼凡胎无法承受。 我的朋友里,讲故事好听的,男是张玮玮,女属桑格格。两人名字还挺对仗。 张玮玮讲故事,慢悠悠有嚼头,像他家乡的拉面,抻起来,甩开去。听者张着嘴,随时等着笑出声。讲到最后,张玮玮还要招牌似的叹口气,下面就该“异史氏曰”了。 桑格格善于讲书面故事,一花一草、小猫小狗,她都拟人化,蹲在旁边,不错眼地看啊看,然后转述给你她的惊奇。她用成都话讲的故事,格外好听。男人女人,愣头愣脑,锤子棒槌一大堆,活蹦乱跳,仿佛红红绿绿的辣椒成精了。 我邀请他俩为我这本故事书写序言,写下这段文字前,还没有结果。我先夸夸他们,让他们先欠着我的情分,让他们不好意思不写。盼望这本书里,有他们的声音。他们都是有口音的人,让我意识到好故事离不开方言。用方言看,用方言回忆,最后,用方言传达给说普通话的听众们。 也可能他俩不给我写,即使那样,我也不收回对他们的赞美了。 2019年5月4日写于大理 桑格格的回复 云蓬,我看了《笨故事集》,发现自己很难写。恰好碰到我的一个盲区,就是你这本有大量和性有关的故事,而我自己对于这一块的问题也在考虑,没有办法突破呢。希望你能原谅,这正是我最难的一块。 别怄气喔,蓬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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