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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故事笨故事集 作者:周云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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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的机场,亲切得像我们村口的长途汽车站,办登机手续的时候,工作人员经常会跟我唠唠家常。 这次过安检,检查完毕,小伙子问我,熊熊怎么没来?熊熊曾经是大理机场第一只乘机的导盲犬,当时听说它要乘机,整个机场都动员起来了,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一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样,把我和熊熊送上了飞机。我和安检的小伙子解释,这几天总下雨,熊熊不便出门。 过安检后,专门有机场地服小姐送我去登机口,她把我安置在座位上,临走时冒出一句话,我妹妹可喜欢你了。没等我反应呢,“嗖”的一下就没了。 登机后我被安排在经济舱第一排,这里相对宽敞,离洗手间比较近。 起飞后,我小睡了一小时,醒后空姐过来询问是否去洗手间,说她可以带我去,我感觉稍微有点便意,但三个半小时的航程,这才刚刚开始,还是再憋一憋,争取解决一次,全程无忧。等吃过饭、喝完饮料,空姐收拾走餐具,又问我,去不去洗手间?这时,便意稍重,但我想再等等,是不是憋尿也能被别人觉察到?空姐过一会儿又问我,别怕不方便,可以带我去洗手间。看我还不想去,空姐拿来一瓶矿泉水,你喝点水,盖拧开了,水倒出去了一些,这样你打开瓶盖的时候水不会洒在身上。服务真好,我“咕咚咕咚”地把一瓶水都喝光了。空姐高兴地过来说,这回可以上洗手间了吧?我说,是的,水到渠成了。 飞机落地,我要最后一个下机,等待地勤人员登机引领,还是那位空姐问我,你背的是吉他吗?是啊。那你给我们唱一段呗。那你给我免票啊。这个我说的不算,下回等头等舱有空位,我给你升舱。哎呀,我觉得和空姐斗嘴很好玩儿。等了很久,地勤人员才到。 再见,再见,再见。 我扶着地勤人员下舷梯了。他还要把我交接给下一位地勤人员带我出机场。这个机场特别大,他说,工作人员已经出发了,但是要走十多分钟才能到这里。我们站在大厅入口,十几分钟后,他说工作人员还在路上,估计还得十几分钟,机场太大了。我说,没关系。 我觉得刚才的飞行很愉快,对于这里遇到的一点点延迟,并不太介意。继续等,我保持一个站桩的姿势,气定神闲,心如止水,感觉自己都快入定了。然后静极生动,我觉得我走在一大片空场中,去某个地方,这个空场几乎没有线性的路,没有什么参照,没有可观赏的房屋和树。走了半天,感觉跟原地踏步似的,可要去某个地方,这是必经之路,这虽然无意义,但就是要穿过这片无意义,我们能消受这空旷的无意义吗? 不想前也不想后,不升华也不懊恼,像个白痴一样,我就站在那里等着,等得他都有点不耐烦了,拿着对讲机呼唤,你们也要考虑一下乘客的感受。对方好像在忙不迭地道歉。可能已经过去半小时了吧,有个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就是要带我出机场的服务人员,刚才上飞机找我去了,然后又追了过来。 他们进行了简单地交接,我开始了下一段机场内的长途跋涉。这姑娘也跟我解释,这个机场太大了,她每天走来走去的,觉得很能锻炼身体。刚开始,我扶着她的胳膊,走了会儿,她停下说,你扶我肩膀好吗?那当然也很好。原来她要一边走一边写点东西。我说那我们就停下来,你慢慢写。那接你的人会着急的,我们还是边走边写。她问我,您的年龄?我答,四十七岁。职业?我答,歌手。我稍后又追加了一句,诗人。这姑娘的肩膀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婚姻状况?我说,啊?这也要填啊?她说,有这一栏,也可以不填。我说,离异,现在单身。她说,你来这儿是演出吗?看你背着吉他。我说,来参加一个关于鲍勃·迪伦的研讨会。她“噢”了一声,很多人都很关注鲍勃·迪伦。我说,是啊,缺啥补啥嘛,接着惊诧地反问,你听过鲍勃·迪伦?她没接我的话,这时我们要乘坐直梯下楼。 “叮”,电梯门开了;“叮”,电梯门关上了;“叮”,电梯门又开了。这个机场实在太大了,这才走了一半啊。那你是以诗人的身份还是以歌手的身份谈鲍勃·迪伦呢?我说,不知道,就掺和着谈吧。我给她讲在她到来之前已经等了半小时,走了这么远,刚知道才走了一半,这个飞机场大得让我怀疑飞机是提前几里地降落的。她说,不是提前降落,你坐的飞机停靠的是最远的停机位。我跟她说我想起了一本小说,很像我此时的处境。她说,是卡夫卡的《城堡》吗?我说你这个更准确,但我刚才想到的是波拉尼奥的《2666》,那是一本比世界本身还庞杂的漫长的书,漫长得我都不敢从头再看一遍,有时候会从中间的某一部分重新阅读,或者干脆读读结尾,站在结局的制高点,回望全书一个个人物重重叠叠的命运,有种站在景山上俯瞰北京的感觉,这是我想象的。她说,不错,你的想象很真切。 我的腿还在机械地走着,就像在给我们的谈话打拍子,四二拍,强弱、强弱。她问我,你听说过鲍勃·迪伦那些尚未完成的作品吗?鲍勃·迪伦曾经想写一首歌,《不要把我的骨灰撒在犹他州》,1915年,有个工人运动领袖乔·希尔被人诬陷犯谋杀罪,他本来有不在场的证明,但那个时间他和某女士在一起,他不想说出那女士的名字,暴露他们的隐私,就为了这个,他不能证明自己不在凶杀现场。当时全美国的工人、农民都上街游行声援他,但是犹他州无视这一切,还是判他死刑。在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把我的骨灰撒在犹他州。鲍勃·迪伦一直想写,但至今好像还没写出来。我说,他身体好像还挺好,有生之年我们应该能听到这首歌。 鲍勃·迪伦还想为契诃夫的小说写一张专辑。我很惊讶,是吗?契诃夫是我的最爱,如果有这么一张专辑,那一定很有意思。歌的名字分别是,第六号病室、套中人、带阁楼的房间、古塞夫、万卡,或者还有草原。她说,是啊,想起来就觉得温暖,不过我更喜欢莱昂纳多·科恩,听鲍勃·迪伦就像隔着桌子跟他对话,而听科恩,你觉得他是躺在床上和你耳语,带着一点点的困倦和梦意,窗外下雨了,亲爱的,该睡了,亲爱的。 我由衷地赞叹,这个机场不仅仅大,还藏龙卧虎啊,这姑娘完全可以去写乐评,或者跟我一起坐在剧场里对谈。都谈了这么久了,走在无边无际的机场大楼,感觉像德国军队进入苏联,兴奋、绝望,最终还是兴奋。这么好的聊天,走上几天几夜也不累。 我们又说了很多,关于莱昂纳多·科恩的女友玛丽安、苏珊、好莱坞的大明星,还有他的死,在睡梦中结束,多么完满!Who by fire翻译成中文到底是“谁在火的旁边”,还是“谁遭遇火”“谁死于火”?只是一句歌词的翻译,就可以消磨我们一整天的时间。 聊啊聊,脚打拍子从四二拍变成了四三拍。四三拍是最稳定的拍子,不再向前,原地转圈,嘣嚓嚓、嘣嚓嚓……如果这个机场再大一些,本来可以天长地久、天荒地老,可是这个破机场“咔哧”一下走到了头。接我的人在前方晃着小旗高喊,周老师,我们在这儿。那个差一点儿陪我走到天荒地老的姑娘快速地请接站人签字,对着对讲机说,特殊旅客送到了,交接成功! 难道这就结束了?我真想和她追加一句,其实我更喜欢科恩,我想躺在床上和你说话。 2017年8月13日写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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