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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阿炳笨故事集 作者:周云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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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无锡运河的清名桥上,等着阿炳到来。他一定会来,根据史料记载,他经常路过这里。 盲人上桥,要小心地扶着桥栏杆,我靠在栏杆上,等着他撞到我。如果他扶着对面的栏杆上桥,我也能听到他盲杖敲打石头阶梯的声音,一样可以拦住他。 某天,空气里有炊烟的味道了,大概是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听到盲杖敲地的哒哒声,缓慢的节奏,均匀地由远及近。阿炳来了。 我站着不动,先闻到浓烈的烟草味,那种有点发霉的臭烘烘的烟草。紧接着,阿炳的盲杖戳到我脚上,他很敏感,即刻停下来。我说,您好,阿炳。 他静止了一会儿,问,老先生,在这里,等我,有何吩咐? 我说,我也是个盲眼人,专程在此等候,想跟您说说话。 阿炳“哦”了一声,你是从苏州来的吗?我发觉,他不称呼我“您”了。 不是的,我从北方来。 我听说,苏州最近出了个盲眼算命半仙,我以为你是他。那我认错人了。 冷不防,我的身上“啪”地挨了一棍子,是阿炳打的。我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听阿炳解释说,原来你真是个盲眼人,如果是装的,早躲开了。得罪得罪!北方,听说不大太平,你来这里讨生活吗?是算命还是卖艺,不会是讨饭吧? 我说,都不是,就为了见见你。 阿炳又“哦”了一声,前一阵从北方来了个大学里教书的先生,请我拉段胡琴,他说可以收到留声机里,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说,我知道,他是不是叫杨荫浏。 阿炳又“哦”了一声,你竟然知道他姓甚名谁?估计你来路不凡。那你是做哪个行当的,找我有何贵干? 我也是唱曲儿的,跟你同行,但不会拉胡琴。我弹的是上海舞厅里洋人弹的那种叫吉他的西洋乐器。 阿炳说,知道,我在留声机里听过。那有机会,要当面请教一下了。 我说,这次吉他没带在身边。阿炳,你那个曲子,可有名了,就是那个胡琴曲《二泉映月》。全中国家喻户晓,甚至流传到外国了,成为了世界名曲。 阿炳说,那个曲子,被叫作《二泉映月》了?我说,是的。 他咂摸着,二泉映月,二泉映月,名字怪好听的。不愧是大学里教书的先生。怎么这么快?才几个月前的事情,还传到外国去了,我不信。你在消遣我。 我叹口气,跟你说实话吧,我说的,是几十年以后的盛况。《二泉映月》的确传遍天下,并且成为二胡第一名曲。大学里要学的,收音机里经常播放,甚至剧院里也经常演出你的这个曲子。凡是中国人,都知道瞎子阿炳。 阿炳没马上搭腔,他摸了摸我的肩膀,捏了捏我的胳膊。你说,几十年以后,那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是从山里下来的神仙吗? 我说,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你就把这一切理解成托梦好了。听过《游园惊梦》这出戏吧,就是那个意思。 阿炳又“哦”了一声。我说,阿炳,《二泉映月》真好听。后来的人们说,那是你逛妓院时听到的妓女的迎宾曲。是这样吗? 阿炳说,后来人知道我逛妓院? 对,还知道你吸鸦片。 阿炳有点遗憾,后来人啥都知道! 那个曲子,是我的一个相好,夜里为我唱的哄小孩睡觉的小曲儿,她是从她妈妈那里听来的。我们每回,做完那事情,她就给我唱一段,后来,她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就把这曲子拉成胡琴曲了。看起来,你们后来人也不是啥都知道。 阿炳兴奋地打听,那我以后是不是很有钱?我的曲子这么有名,一定会赚很多钱的。 我没回答。 等了一会儿,阿炳沮丧地询问,是不是我没活到你说的后来。 我叹口气,大概是这样。 阿炳自言自语,瞎眼人命苦啊!这几天,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想抽口好烟,如今新社会也不让了。好苦啊。老先生,有余钱可帮帮我吗? 我说,我过来,带不了其他东西,即使带着钱,你这时代也不认。 阿炳骂了一句脏话,那你他娘的,来找我干吗?说着转身要下桥走路了。 马上,他又停下来,问我,那老先生,是否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死的? 根据他录《二泉映月》的时间推算,他不久于人世了,但我没说。我说,你大概还有二十年大运。 他好像还不太满意,说,就只能活二十年了。那我要抓紧找点乐趣了。 他又想起一个问题,你们后来的盲眼人容易寻堂客吗?你有过几个女人? 我说,不如你。后来的盲眼人,很多都找不到老婆,比如我,现在还一个人过。我们私下里很羡慕你,吃喝嫖赌花天酒地过。 阿炳听了有点怅然,这有啥可羡慕的,把家产都败光了,还染上一身脏病,没了眼睛。 接着他又有点得意,不过,盲眼人一辈子要是没个女人在身边,那就更苦了。老弟,你日子过得还不如我呢。看起来活到你那时候,也没啥可羡慕的。 阿炳顿了顿手里的盲杖说,好了,走了,女人在家里等我开饭呢。家中寒酸,就不有劳尊驾屈驾舍下了。 他好像又想起来一个问题,回身问我,后来人知道我有几个女人吗? 我说,好像有个关于你的电影,说你有个小师妹,长得很漂亮,被流氓恶霸霸占了。 他哈哈笑起来。后来人真可笑,我以为你们啥都知道,比我们聪明很多呢。原来后来人这么傻。我还有个小师妹,我是不是还有个女学生?告诉你,我的女人有——,他停住话,心里好像在计算着有多少。算了,不说了,反正比你多得多。再见,回你的后来去吧。 阿炳接着悠悠地半说半唱吟哦着,我知道你是谁,你们说的那个《二泉映月》,我拉了半辈子,那个曲子里装着所有过去未来盲眼人的故事。你的命也在那里面。 你叫周云蓬,号称是你那时候的阿炳。你的歌,还可以凑合听,不过没太大的根气。你出了点小名,就整日躲在房子里,缺少与人纠缠的姻缘,没见过啥世面,也就做做白日梦,所以才梦到我。我也知道你的结局—— 没等我问,阿炳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你,死在台上,某次唱曲儿激动过度,撒手撂下琴,一头栽倒。走得挺凄凉的,身后也没个女人、小孩哭你。 阿炳一边说,一边敲着盲杖下桥了。 我琢磨,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未来?这不乱套了?难道在梦里,一切都可以发生。我朝着他走的方向大喊,你活不了一年了,赶快回家准备准备后事吧!你死后,你老婆也饿死了。 阿炳没理睬我,或者干脆没听见。 我想,盲眼人都挺狠的,能活下来,全靠这一股狠劲。他那么说我,想让我绝望,我这么说他,也是这个心思。 一个瞎子把另一个瞎子推下河,解恨! 要不然,这破日子,该怎么熬过呢? 2019年7月5日写于大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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