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别来有恙

笨故事集  作者:周云蓬

四十六岁那年,我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机,戒烟戒酒了,顺带把猪肉也戒了。过去觉得吃饭时必须得喝点儿,聚会时也要来点儿,不然就找不到话说,演出前也得抿上几口,不然调动不起来情绪,演出完,满哪儿找烟,平复自己亢奋的心情。这些不可缺少的,突然在某日之后,就都轻如鸿毛了。

2016年6月30日,我在大连旅顺导盲犬训练基地突发中风,左半侧身体麻木,行动吃力,毫无征兆,病来了、山倒了,我跟导盲犬熊熊一起训练的快乐时光终止了。熊熊之前几天就总长吁短叹的,当时我很惊奇,发觉狗原来还会叹气,也许它以动物的敏感早已预知,日子快到头了……

6月29日那天,我从网上买了一瓶麦卡伦十年单麦芽威士忌,主要是酒瘾发作了,当晚喝了半瓶。第二天早上被导盲犬基地的训导员发现,给了我严重的批评警告。上午训练的时候,训导员说我和狗走得很不好,可能是因为昨晚喝了酒。中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事故,我上车的时候,沿着座位向里挪,给其他学员让座,座位另一端的车门没有关,结果我把自己让到车外去了,坐到了地上。下午再训练的时候开始感觉左腿麻木,晚上加重。第二天,果断决定终止导盲犬基地的训练,回沈阳住院治疗。

检查结果是多发性脑血栓。我从铁西区第八医院转到医大,这是沈阳最好的血栓医院了。刚开始住的是十人病房,加上陪护,得有二十多人,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一屋子的病,病病相连,就像山连山,连成巨大的山脉,压得人要窒息。我再次翻找电话簿,全国托关系,再多花点钱,终于住上了单人病房,真是如蒙大赦啊!

住院久了,就会觉得人要认命。护士“哐啷啷”地推着车进病房,高声询问,谁是周云蓬?

那是每一天的开始。然后开始打吊瓶,今天扎得疼不疼,是我当天最关注的热点。有的护士有经验,纤纤玉手按压之间,针头已经进去了,我会很感激地表扬,您手艺真好。遇见新手,护士会先向你预警,可能会有点疼啊。我心里一哆嗦,偷偷咬紧后槽牙,大义凛然地说,没关系。针头在手臂中犁地似的终于找到那根血管,我还是会表扬,不疼,可以。

为了减轻心理压力,我打点滴的时候放点背景音乐,尽量把这件事情艺术化。刚开始放“枪炮与玫瑰”,他们的歌比较提神,但是播放了几天觉得有点不妙,护士在这种音乐刺激下,动作比较猛。后来我学乖了,开始放肖邦、莫扎特,针感柔和多了。再后来我就开始在病房里练吉他,出院后要最快地重返舞台。主治医生一见我能弹吉他了,说你这也好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可以卷铺盖出院了。我也不好意思客套一下,说自己没住够啥的。

接下来是漫长的康复之路,我是脑血栓患者,就像脸上刺字的配军。吃中药、扎针灸、按摩推拿、遍访名医,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脑血栓、动脉硬化、脑梗、血脂血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屠格涅夫笔下的那只麻雀,一声枪响,别的麻雀都惊飞而起,只有它被打中了。它心里想,凭啥是我呀?比我喝得更多的、造得更狠的,大有人在,怎么我的血管就“咣当”一下堵住了呢?再想想,走好运的时候从来不这么问自己,甘心承受月之阴暗面吧,只能耐心等待它重新光明、圆满起来。

作为病人也具有了一定的豁免权,谢绝多余的聚会、应酬,对一些求写序的、写软文的,也可以高挂“病中”这一免战牌,搪塞过去。

不喝酒的日子,感觉日日夜夜明媚光亮起来,每个时刻都是你的,就算不说话,那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时间。不再昏眩,不再满嘴跑火车,不再傻瓜似的半夜给别人打电话倾诉。养病中倒是有很多老友打电话给我。柴静来电,说她爸爸和我是同样的病,就是狂走走好的,啥药都不必吃。

走,我找到了去旅行的堂皇的理由。打小我就擅长出走,这次为了治病,更加责无旁贷。

八月我去了香港,沿着九龙城旁边的老街,一条一条地走,很多泰国餐馆、老药店、饼屋,还有一家理发店,我花三十港币进去剃了一个光头,多年蓄下的长发一扫而空,顿觉头上天高云淡,海风吹过头皮,血液流得畅快多了。

一个月后,我飞到旧金山,为了帕蒂·史密斯的一场演唱会。我先读了她的自传《只是孩子》,二十多年前就深爱她的歌,这回能听她的现场,真是如梦如幻啊!再顺便逛了金斯堡、凯鲁亚克出没的“城市之光”书店,后来就索性住在书店对面,朝夕耳熏目染,追寻“垮掉的一代”的步伐。

旧金山很适合走路,沿海从“渔人码头”走到“渡轮大厦”,“九曲花街”是一服好药,坡陡弯多,爬到顶一身大汗,通经活络;“金门公园”是一服好药,里面有野牛牧场,还有免费的“蓝草音乐节”看;顶着大太阳,“金门大桥”也走了一遍。每天筋疲力尽地回到小旅馆,倒头便睡,再无失眠之苦,早上兴冲冲地起来奔向下一个景点,比吃啥偏方都好。

到了洛杉矶,有一服猛药正等我呢——“沙漠之旅音乐节”,三天:鲍勃·迪伦、滚石、尼尔·杨、保罗·麦卡特尼、谁人、平克·弗洛伊德的罗杰·沃特斯,这六棵成了精的老山参有振聋发聩、起死回生之药效。鲍勃·迪伦没过几天就获得了诺贝尔奖,滚石的米克·贾格尔一身华衣满台疯跑,保罗·麦卡特尼现场唱了Hey Jude、Let it be ,尼尔·杨唱“I crossed the ocean for a heart of gold”,罗杰·沃特斯再次推倒那面墙。唉,要是不得病,还真不见得能下决心来看这场大演出,震撼啊!难忘!

当然病还没彻底好,但是见到了希望,这些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在舞台上一唱就两个多小时,还飙琴呢,又蹦又跳的。我辈四十多岁的年轻人哪有脸生病变老。音乐节入场的橙红色的手环就系在腕子上做纪念了,算是六位老山参开过光的,保佑我“forever young”。加油啊!小周!年轻时你就百折不挠,履险如夷,重新打起精神来,记住尼采的话:凡不能杀死你的,终使你更强大。病要是还不好,咱就去阿根廷、去南极,地球这颗大药丸够你吃的,包好,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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