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如何描写孤独(译本序)

来颖燕

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奔跑吧,爸爸》是韩国作家金爱烂的第一部小说集。最初的写作阶段总是最能显现出小说家的原始性力量,尽管这时期的作品常常是质朴乃至稚拙的,但同时也会拥有可贵的透明和浑然。金爱烂的早期作品妥帖地印证了这条定律,但难得的是,她对自己的敏感点和擅长处有着清醒的意识。卡尔维诺在评介伏尔泰的《老实人》时曾特别提到其中的一句箴言:“种我们自己的园地。”他对此的理解是:“你不应给自己带来一些你无法以自己切合实际的方法直接解决的问题。”金爱烂似乎与生俱来的,就拥有一种对于孤独的领受以及描写能力,并且清楚地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园地。

事实上,许多人都会言及自己的孤独。正因为它搅动的是人类的普遍情感,对它的描摹才成了难题——孤独是无始无终却无处不在的形而上的存在,对它的感知需要保持一种有距离的亲密感。在小说中,它的出现会依附于具体而微的故事,这是小说艺术的魅力所在,但也会面临翻车的弯道——如果作者无法从核心认领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孤独,就会流于对于其“外观”的关注,显得刻意而矫情。所幸,金爱烂从一开始就内化了属于她的孤独,知道如何为她所理解的孤独赋形。

许多时候,她会反复依赖于某一个意象,比如这本集子中常常出现的“爸爸”。《弹跳跷》里的爸爸经营一家电器铺,会修所有的电器,也会醉酒,看起来对“我”和哥哥漫不经心,实质上却有着极深刻和丰富的情感;《她有失眠的理由》里,爸爸毫不顾家,更谈不上对她有任何关爱,却在她独立居住后“入侵”了她的住所,自说自话地住了下来,并严重影响了本就饱受失眠之苦的她的生活,但突然有一天爸爸消失了,是爸爸突然领悟到什么吗?《爱的问候》里,“我”被爸爸遗弃了,于是在成长道路上,等待爸爸成了“我”始终的念想,最后,当“我”在水族馆里扮成潜水员时,发现了水槽外的“爸爸”!他在看“我”!但是,他认出“我”了吗?这些爸爸与我们想象中爸爸应有的形象格格不入——他们古怪又难以捉摸,但在某个时刻某个角度又让人觉到一种逼真的亲密感。在被选中作为小说集名字的《奔跑吧,爸爸》一篇中,爸爸身上这种无法言明的复杂被更立体也更极端地呈现——他离开了妈妈离开了“我”,在“我”的印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想象里,他应该一直在世界各地“奔跑”,可是他要跑向哪里呢?最终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这场车祸像是他荒谬人生的缩影,而“我”向妈妈隐瞒了这一切,就让妈妈活在她对爸爸最初的感情里吧……

尽管作者为爸爸们安排了各式各样的戏份和故事,但对于这一意象的钟情,泄露出实际上她面临和期望解决的问题关乎的是自己: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就像埃科在《悠游小说林》里说的:“在那些虚构的故事中,我们试图找到赋予生命意义的普遍法则。我们终生都在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们为何出生,为何而活。”爸爸是一种隐喻,并且,富有感染力而极易引起共情——每个人都有爸爸,“我”只是一个代名词,在“我”的背后站着千千万万个真实的人。而爸爸是谁、爸爸在哪儿、爸爸与“我”的关系都暗示了“我”的来处和“我”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也是“我”对自己身份的一种确认。归根结底,爸爸的存在牵涉的是“我”在精神上的归属感,但真的确认自己拥有这种归属感谈何容易?作者显然知晓寻找人生归属感的结局常常会归于虚妄,于是她投射在爸爸们身上的光影始终闪现出一种戏谑感,但笔调又分明是郑重的,在二者之间,一种奇异的轻盈感产生了。

这种轻盈感是作者掠过岁月和纷扰世事的离心力。所以,金爱烂笔下这些古怪的爸爸形象在根底上是不完整的、模糊的,但她用流畅、清晰的措辞来面对这种含糊——她既直白又深刻。所以,在描摹最幽微纤细的心理时,作者也不曾黏腻地自怨自艾,但明明她的惶然、茫然、忧郁都在,她的苦闷击中了站在“我”背后的我们。她是一个熟谙生活词汇的艺术家——在多重相对的矛盾之间,寻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布罗茨基说,“如果艺术能教给一个人什么东西,那便是人之存在的孤独性”,而“艺术采取一种自卫的、嘲讽的方式对待苦闷”。

是的,她笔下的爸爸们像是一幅幅漫画,可笑但恰切地点出了被生活的表面秩序所掩饰掉的放肆的真实。而一旦她扩大了故事的情境,这种自卫和嘲讽就变得更加沉潜而多样。她感受到的孤独是可以被离析的,一层一层,彼此相似又相互有别——孤独不再是符号,而是住满了人,景深丰富。而她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故事形态来承载这些丰富。《我去便利店》里,“我”讨厌被陌生人知晓私事,但是内里又渴望有人了解自己,于是去哪个便利店,又如何与店员打交道便成了“我”的重要心事;《永远的叙述人》里,“我”会常常思考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在地铁上偶遇同学后,“我”发现自己并不想与过去产生交集,但是心里又隐隐想念故人;《不敲门的家》里,五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家的不同房间里,她们看似没有交集,但又似乎是熟悉的,甚至相似的……便利店、地铁、租住屋,这些场域里人与人之间天然存有的距离感,对接了作者设置在自己与小说主人公之间的距离。这距离是她理解和描写孤独的前提。她有意要保持这种距离,这让她可以冷静地面对自己笔下的对象,但又会不时地沉溺在不同的孤独情境之中,以至于会忘了距离的存在。于是,有一些时刻,她会迫不及待地主动点破她暗设的玄机,比如在《纸鱼》里,她会直陈:“他想找个谁也不知道,谁也找不到的房间。他需要安静”,也会精心建构小说的格式,比如在《弹跳跷》里文首和文末对于路灯的描绘有刻意的重复,但更多的时候,她让这种焦虑融化在行云流水一般的故事里,这才是她的小说真正令人迷恋之处。

在《奔跑吧,爸爸》中,这种轻盈感双向地映射在了故事的情节和技法上,这看起来神奇地像是一种巧合,但内里却隐现出作者对如何描写孤独的期待和要求。这或者也是为何她会选中《奔跑吧,爸爸》为小说集之名的缘由。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情——爸爸与妈妈的结合、爸爸的逃跑、爸爸的再婚、爸爸后来的妻子又与其他男人在一起,而爸爸竟然为他们去修剪草坪、最后因为与那个男人的冲突遭遇车祸……轻轻巧巧地交叠在一起,波澜不惊又流利地向前翻滚,以至于我们的情绪还来不及被煽动就被带往了新的处境。而爸爸突然的死亡先是成为了这个故事的加速度,之后又令故事戛然而止,仿佛一下子抽掉了一直在奔跑的爸爸以及跟在他身后奔跑的我们脚下的地基。我们茫然地回顾来路,对爸爸许多行为的动因充满了疑问。但故事的结局没有解除反而加重了这些疑虑——“那天晚上,我睁着眼睛,彻夜无眠。我望着天花板,逐一回忆我想象中的爸爸的身影……这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爸爸始终都是在耀眼的阳光里奔跑……我从来不曾想到,尽管爸爸是世界上最不起眼、最狼狈的人——这样的人同样会痛别人之所痛,爱别人之所爱……今天夜里,我决定给爸爸戴上太阳镜。我先想象出爸爸的脸。爸爸的脸上充满了期待,但是他努力不表现出来,只是轻轻地笑。爸爸静静地闭着眼,仿佛等待初吻的少年。于是,我的两只大手为爸爸戴上了太阳镜。太阳镜很适合爸爸。现在,也许他能跑得更快了。”

虽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但爸爸“奔跑”的形象就此跟小说的节奏感对上了韵脚。一种无法言明的复杂深情就嵌在了这韵脚里——“我”对爸爸的,以及想象中爸爸对“我”的。当这些都被无情的、持续向前的时间之轮碾过,一大堆具体的问号也被一种终极的荒谬感稀释了。

事实上,金爱烂笔下的世界里始终站满了这些边缘化的、古怪的小人物,但是他们却怀有最初的清澈和最初的希望,他们一直在奔跑,即使对目的地一无所知。或者这就是人生的终极状态,或者他们的内心深处会存有不再为人道的终点吧。孤独只能属于个体——使人“由一个社会动物变为一个个体”(布罗茨基语)。所以金子美铃会在诗里写:“我孤独的时候,别人不知道。”金爱烂在这本最初的集子里,显露出独特的描写孤独的天分,她让孤独这样近,又那样远。

---20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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