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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便利店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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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便利店,多的时候一天几次,少则一周一次。所以那段时间,我总是需要什么东西。 2003年,首尔,承诺、偶然和灾难都消失了,像搬家的行李。对于两手空空无地彷徨的我们来说,便利店就像不知从何而来的传说。好像装模作样的丈夫的宠妾,或者封印在罐头里的时间,没什么不对劲。 对于2003年的首尔人来说,习惯变成了重要得如同救赎的问题。那些苍白的人们常常为2003年的首尔人认为什么最重要而苦恼,于是为我们开起了便利店。很多家,迅速涌现。 便利店里来往着很多人。他们都是谁呢?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不过都是有故事的人。运动会上跑在第二的孩子,看到前面的孩子回过头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从兄弟那里借钱找女人的人。所有练习册都只做第一页的人。明明知道意思,却还是在国语辞典里查找“阴部”“性交”等词语的人,或者将要查找的人。可是我们互不相识。这还没有成为习惯。 每天都要出入便利店几次,我可能见过也可能没见过的人们。既有刚刚在录像厅里做爱之后一起吃泡面的年轻恋人,也有在附近医院堕胎后感觉口渴、过来买牛奶的女人。既有被爸爸责骂、出来买烟的游手好闲的小伙子,也有从未公开露过面的艺术家、失业者、间谍,甚至可能是伪装成乞丐的耶稣。便利店从来不问。这真是巨大的宽容。 这里是大学路附近的住宅区,共有三家便利店。围绕着住宅区这个中心,呈三角形分布,相互间隔不超过30米。LG25在住宅区附近,对面是全家便利店,全家便利店旁边不远就是7-11。从住宅区到LG25是直线,到全家便利店是“L”形,到7-11则是“匚”形。 我不记得这三家便利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总是有什么出现、消失,或者再出现。旅馆、网吧、外卖咖啡店、酒吧、教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利店便坐落在它们中间了,像个端庄的转学生。 我常去的便利店是7-11。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因为在我回家的路上它最先进入视野。马路上,下班的车辆闪闪烁烁,汇成了巨大的圣诞树。每当这时,我都要去便利店。在回家路上的某个地方亮着招牌的7-11,仿佛没有什么需要隐藏,也没有什么需要掩饰,隔着透明的玻璃窗,露出清晰的内脏。走过7-11的时候,我不由得心生疑惑:那么多的东西,难道就没有一件是我需要的吗?7-11会往我手里塞上某个东西,好像老师摸着学生的头,帮助改正错误的答案。 家里还有卫生纸,不过随时有可能用完,于是我买了卫生纸。家里没有米饭,不过随时都需要做米饭,于是我买了金枪鱼罐头。我买了金枪鱼罐头,所以要做饭。既然要做饭,那就需要润润口,于是我买了乳酸菌。 有一天,身穿淡绿色马甲的7-11老板对我说: “您好啊?” 我稀里糊涂地迎视他的目光。那个瞬间,他手里拿的扫描器迅速读出了大碗面的条形码。 “您住在这里?” 古铜色的皮肤,强壮的身材。我递过大碗面的650元,同时回答“是的”,然后慌忙走出了7-11。从那之后,每当我去7-11的时候,那个男人都会在我买东西的时候跟我说话。 “你是学生吗?” “是的。” “三年级?” “是的。” “一个人住?” “是的。” “这里的K大学?” “不是。” “你读哪所学校?” 我简单说了学校的名字,心想他总不至于问什么专业吧。 “什么专业?”他问。 如果我说是文学专业,他可能会慷慨激昂地介绍自己的文学观。如果我说是美术专业,他可能会说出几位著名美术家的名字。如果我说我的专业是会展管理或国际关系,他可能会连连抛出问题,“那是什么系?”“什么时候开设的?”“毕业之后干什么?”等等,然后他会说他“了解”我。 我跟他撒了谎。食品工程学。他开玩笑说:“哎哟,那肯定很会过日子了。”“那么什么时候毕业……”男人准备继续说下去。这时候,如果不是微波炉发出“叮……”的响声,如果不是熟透的速食饭顺利递到我手中,说不定他还会问出“你喜欢什么体位”这种问题。我提着印有7-11标志的半透明塑料袋,准备慌忙离开的时候,他对排在我后面的女高中生说: “你姐姐还好吧?读市立大学的姐姐……”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去7-11。 LG25和小区之间有个流动小吃摊,卖炒年糕、米肠和鱼饼,经营者是老妈妈和小儿子。小吃摊经常人满为患,都是吃腻了便利店快餐夜宵的人。清晨肚子饿了,我也会去那里,买上2000元的混合着煎饺的炒年糕。他们母子没有打听我的专业。每次买炒年糕,他们都会多加一个煎饺或一块炸红薯。小吃摊的奶奶常常隔着摊位,斜着上身,送我赠品。 我像往常一样去小吃摊买炒年糕。那天是老太太的儿子独自看店。儿子有二十多岁,皮肤白皙,说话稍微有些土气。他把煎饺泡在炒年糕汤里,像7-11老板那样结结巴巴地问这问那。我敷衍着他的问题。他也像他的妈妈那样,上身朝我倾斜着送过来赠品。我暂时屏住呼吸,直到他的上身回到原位。他询问我的专业。我犹豫片刻,谎称是国文系。他真心好奇地问,国文系毕业之后做什么。我简单想了想,搪塞着回答:“可能当学者、记者,也可能当老师。”现在回想起来,尽管这样的回答没有诚意,不过也没有恶意。他的脸色却在升腾的热气中暗淡下来。他在我面前用长长的勺子搅拌着鱼饼汤,仿佛想到了什么,忧郁地说道: “我也是大学毕业,现在做这个只是想过安稳日子。” 尴尬的沉默在我和他之间短暂地流淌。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去小吃摊。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不要跟他们母子,尤其是那个儿子打招呼呢?打招呼的话,每天来来回回要好几次,很麻烦。如果不打招呼,他们会怎么看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隔着好几米我就开始担心。最后我还是静静地走了过去。这样对我来说更熟悉,更舒服。那对母子和我发现对方,就不约而同地转移视线,假装看别处。 第二家常去的便利店是全家便利店。负责收银的是看着有四十多岁的女人。一头披散的烫发,文上去的眉毛。在商品的包围之中,她总是无聊得犹如死亡。我常常背对着她不怀好意的脸,在那里吃大碗面。 全家便利店在三个便利店中生意最不好。也许是老板太不亲切的缘故。只有一次,全家便利店也很繁忙。那段时间对面的LG25关门了。LG25摘下了招牌,正在进行内部施工。全家便利店女人首先撤掉了顾客吃方便面或喝粥用的简易餐桌。女人更忙了。客人们用来消磨时间的桌子突然让她厌烦。女人大概没有想到,几个月后LG25的位置会出现更大更华丽的Q卖场。对面的Q卖场开业之后,全家便利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即便这样,我还是继续去全家便利店。像我这样独自生活的人,需要固定的路线、固定的习惯。有一天,我把一盒安全套放在收银台上,她要我出示身份证。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去全家便利店了。我之所以在便利店买安全套,是因为有自动售货机的地铁站距离太远,我又没有勇气和胆量走进成人用品店。短暂的尴尬总好过对自己不负责任。我像摊牌似的果断地把安全套放到死亡般无聊的女人面前。她似乎真的很无聊,露出怪异的眼神,问道: “你多大了?” 我努力从钱包里拿身份证的时候,那些因此耽误结账的人探头探脑地打探原因。我急得满头大汗。为了买一盒安全套而犹豫十几次,甚至还买了不必要的零食,这样一名女顾客的尴尬被她狠狠地践踏在脚下。从那之后,我连全家便利店也不去了,跟7-11一样。7-11也好,全家便利店也好,也许失去一名顾客并不重要,但在当时,我却有种报仇的快感。在全家便利店买东西时,说不定老板娘在心里说我是“买安全套的女人”,这种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就这样,根据我对便利店的种种小心翼翼而微不足道的经历,我常去的便利店最后变成了Q卖场。Q卖场的特点首先是感应式自动门,像嗅觉灵敏的动物似的盘踞在那里,只要附近有客人出现,立刻像动物咆哮似的豁然敞开。自动门总是像救赎一样敞开。 经营Q卖场的是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他们好像是用亚洲金融风暴时的离职金开的卖场。消息并不确切。他们面相和善,这让我确信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个年纪却不多疑,性情温柔,多半是生活环境使然。他们不懂得欺骗、背叛、榨取和不公。他们的努力应该得到了回报,甚至回报大于努力。所有的温柔之中都包含着自己意识不到的残忍。即便不是事实,我也要把它变成事实。只有这样,我才会对自己的处境少些伤感。单就这点来说,我和在某个瞬间袭击洛杉矶韩人村的黑人[1992年4月发生在洛杉矶的黑人暴动。贫困黑人疯狂袭击韩裔美国人的店铺,导致55人死亡和巨额财产损失。]没什么两样。去便利店的我,是生活在韩国的韩国人,同时也是黑人。我在贬低他们的时候,对他们的环境就少了些羡慕。我正直,所以我贫穷。他们不正直,所以他们富有。价值就像便利店里的商品,可以用这种方式交换。 Q卖场的第二个特点是音乐。卖场里总是播放着音乐,通常是平静的古典乐。Q卖场的音乐使得客人们在商品面前停留的时间更长了。我在Q卖场拿两班牌海苔或济州三多水的动作突然变得优雅了,像在散步路上弯腰捡落叶。每次去便利店,我都会感觉很安心,也许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去便利店买的不是物品,而是日常生活。摇晃着塑料袋回家的时候,我不是穷困的自炊生,不是孤单的独居女,我就是普普通通的消费者,一名首尔市民。我在那里买过洁净世界卫生纸、伊奥乳酸菌、东大门区政府发售的10升垃圾袋、好感觉卫生巾、多芬香皂。 Q卖场的最后一个特点是打工生。那里的打工生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沉默寡言,性情冷淡。他不属于那种很英俊的帅哥。如果盯着他看,会觉得越看越亲切。如果没有机会看仔细的话,那他就是地铁站里每隔五分钟就能看到一次的大众脸。当然,他长得帅与不帅,都跟我没关系。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他说话多少。Q卖场的青年只跟我说必要的话。“2500元”,或者“需要加热吗?”或者“需要吸管吗?”这让我非常满意。他把扫描器对准商品条形码的时候,朝向顾客的显示屏上会出现商品的价格和余额。只要愿意,我们可以一句话不说。 Q卖场的收银台主要由这位青年看守。老板夫妇不常来店里。我经常能见到他,也许是因为他打工的时间和我去便利店的时间重合。 他身穿印有Q卖场标志的蓝色马甲,肩膀和Q卖场相得益彰。他的职业性,偶尔会让我觉得很性感。有时通过干巴巴的语气,有时通过沉默,有时通过制服表现出来的性格,促使人想象藏在性格背后的肉体。 Q卖场开业之后,我一直去Q卖场,中间很难得地去了趟7-11。那时我突然很想吃7-11的三角饭团。三家便利店卖的东西很相似,主推商品稍有不同。有的侧重于进口商品,有的则以国产商品为主,还有的早餐食品格外丰富。凌晨,我穿着运动服穿过马路,走到7-11。7-11老板像从前一样冲我微笑。 “好久不见。” 我轻轻点头,保持礼节。他从我的反应中受到鼓舞,柔声问道: “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 我拿起三角饭团,看了看四周。一切都各就各位,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 “700元。” 收银台前的男人盯着我,眼睛滴溜溜转着,等待我付款。那眼神太天真,我像恍然大悟似的翻找外套口袋。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我在衣服里到处翻找钱包。他面带笑容,注视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急出了一身冷汗。 “我……好像没带钱包。” 我用细弱的声音解释。男人和蔼地把三角饭团拉到自己面前,说道: “您回去取吧。” Q卖场的面积大概有20坪[相当于66平方米。]。卖场两侧墙边横向摆放着长长的大型冰柜,主要盛装乳制品和冷冻食品。如果以自动门为基准正面观察卖场内部,最里面还有一排纵向摆放的长长的冰柜,主要用来盛装饮料。自动门所在的玻璃墙内侧还有个冰柜,那里装的是冰激凌。Q卖场的冰柜以方形环绕在卖场内部。相比其他便利店,结构上没有大的不同。流过便利店的时间常常不同于外界。 Q卖场的收银台就在自动门内侧。收银台后摆放着各种洋酒和香烟,右侧是手机快速充电器。收银台前是报纸和彩票。报纸摆放在低处,所以客人们把纯净水、卫生纸和剃须刀放在朴赞浩[韩国著名棒球运动员。]的胡子上,放到金大中总统的微笑之上,放到吸毒歌手低垂的头顶。 从老家回来,我忘了带回充电器。家人说给我快递过来。快递送达之前,我打算在Q卖场使用快速充电器。幸好各个便利店都准备了手机充电器。手机充电每三十分钟收费1000元。我拜托Q卖场的青年帮我给手机充电。身穿蓝色马甲的青年打开我的手机电池,确定机型,然后连上了充电器。 “设置什么密码?” 青年问道。手机充电也需要密码?我一时想不起来,不知如何是好。青年把手指放在充电器的密码板上,怔怔地望着我。 “0724。” 这是我的生日。0724,青年低声默念,往机器里输入不知是“秘密”还是“号码”的东西。我静静地看着青年触摸我的生日。 “结账。” 一个男人拦到我面前。青年把扫描器对准男人手中的婴儿奶瓶。我转头想看买奶瓶的男人长什么样,男人却急匆匆地出去了。便利店青年接过1000元,我这里就没什么事了。我在收银台前等待三十分钟过去。呆呆地站在青年面前有点儿难为情,于是我假装看东西,往卖场里面张望。大概是距离自动门太近的缘故,自动门开了。我慌了神,大步向后退去,仿佛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青年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在铁质货架间转来转去,又买了几件不需要的东西。 三十分钟过去了,手机充电器闪烁,显示充电完毕。青年又问我: “密码?” 我小声回答“0724”。与此同时,有个男人说: “结账。” 男人把五盒牙签放在收银台上。一看他的脸,原来是最近我没去的小吃摊上“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刹那间,我和他四目相对。幸好他假装没看见我,马上离开了。 后来又有几次,我去那里给手机充电。因为快速充电时,电池不耐用。青年一次次询问密码,我每次都做出一模一样的回答“0724”。收到从老家寄来的快递后,我也去Q卖场充过几次电。 去Q卖场的日子里,我最大的失误在于自以为和蓝马甲青年没有私下交谈,所以私生活完全没有暴露。在我看来,Q卖场是“欢迎光临”和“谢谢”的世界。他的关注点应该是他卖的商品,而我的关注点在我买的产品。不料,正因为我常去Q卖场,我的信息早已输入他手里的扫描器。比如,他了解我的口味。五六种纯净水,我最喜欢哪一种;经常买的乳酸菌是草莓味还是苹果味;黑米饭和白米饭,我更喜欢哪一个。只要他想,还可以推测出我房间的尺寸。我每次买垃圾袋都买10升的,绝对不可能住大房子。他也能了解到我的家庭关系。每天凌晨来买快餐的女人,独自购买必需品的年轻女人,只带一双筷子的女人,肯定是单身。他知道我的故乡是哪里。我去便利店寄冬衣包裹的时候,他一边收手续费一边看地址。他了解我的生理期。他看到我定期去买卫生巾。他看到我把安全套倒放在收银台上。从饮食到性生活,他“目睹”我的一切。便利店是销售所有物品的地方。Q卖场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虽然青年没有私下里和我聊过一句,可是对我的了解却比任何便利店都多得多。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习惯,他却知道。 他没有问过我的专业。我想告诉他我的专业。我和买垃圾袋的女人不一样。这并不意味着我想和他谈恋爱。我只是不喜欢他了解我的私生活。明明知道却沉默不语,他的淡漠让我觉得他厚颜无耻。快餐在微波炉里转动的一分三十秒里,或者在首尔牛奶转动的二十秒里,一声不吭的他令我心生好奇。我每天好几次像掏出内脏似的把吃喝拉撒都暴露在你面前,你却总是穿着蓝色制服,面无表情。我对你一无所知。在7-11,我是学习食品工程学的学生;在小吃摊,我是国语系的学生;在全家便利店,我是买安全套的看似未成年的成年人。这个社区的人们对我的认识各个不同,也许只有他了解最低限度的真相。 我想象有一天,在三家便利店相对的公路中间,一个女人被车撞死。三个便利店的老板,也就是证人都说自己“认识”她,然而每个人的陈述都不一样。面对互相矛盾的陈述,便利店老板们怀疑自己的记忆,于是开始否认,声称“不认识”这个女人。经过三次否认,女人又会是什么样子,变成了谁?这就像背对收银台给某人发短信的便利店青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收信人是谁。即使有人因为好奇而跑上公路,也得不到答案。因此我没有去公路中间,而是去了便利店。 圣诞节的傍晚,首尔街头冷得结了冰。大街上冷冷清清,人们都集中在繁华街区,郊区空空荡荡。某保险公司发广告说,如果从秋天到圣诞节这段时间内下雪,就给投保者发钱。那天从大清早就开始下雪了。前不久结束高考的妹妹要去首尔找复读机构,计划先在我这里住一夜,在鹭梁津找好备考辅导班后再回老家。我已经从电话里得知妹妹要来的事,就在距离我家不远的范围内往返于网吧和餐厅间。十点左右,接到妹妹乘坐末班车到达首尔的电话没过多久,我又接到一个朋友的紧急电话。她说头疼,让我过去看她,声音听起来很痛苦。因为走得太急,我只带了银行卡和手机。不一会儿,我就慌了,因为妹妹没有我的房门钥匙。如果只是一两个小时,倒是可以让妹妹在网吧里待会儿,可我不知道自己要在急诊室里等多久。妹妹对首尔也不了解。我想把钥匙放在常去的便利店,然而时间来不及了,而且圣诞节,很多店铺都关了门。我也不能随便把钥匙交给陌生人。我在门口徘徊,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我想起一个人,就是Q卖场身穿蓝马甲的青年。他是附近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我直接去了Q卖场。 走到Q卖场,里面只有青年自己。他用扫描器对准套餐盒,又从自己口袋里掏钱,塞进现金箱。他好像想趁着不忙的时候吃饭。我气喘吁吁地站到收银台前,青年惊讶地看着我。我犹豫片刻,自言自语似的对他说道: “对不起,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 青年手里拿着盒饭正要吃,对我说: “什么?” 我觉得在说出钥匙的事情之前,应该先解释一下我们之间的亲密度,这样应该会有所帮助。 “您……认识我吧?” 他端着饭盒,呆呆地盯着我。 “哦,住在这附近的……经常买济州三多水和迪士加香烟……” 青年还是流露出懵懂的表情。我着急了。 “洁净世界卫生纸,垃圾袋只买10升的,快餐只买黑米饭……您不知道?” 他眉头紧蹙,表情难堪,仿佛在回忆醉酒后共同过夜的女人。最后,他开口说道: “这位顾客,很抱歉,可是很多人都买三多水和迪士加香烟啊。” 我愣住了。他依然用清澈的目光望着我。我的口袋里装着还没拿出来的钥匙。握着钥匙的手上冒出了冷汗。 那时候,小吃摊不见了。有人说他们到别的地方开了更大的店铺,有人说便利店的老板们举报了他们,也有人说是老妈妈生病了。我对他们的情况有点儿好奇。想到经过那里不用再费心思,我又觉得很安心。 圣诞节过后第六天,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电视,我只好无所事事地蜷缩在被窝里。隔壁间歇性地传出有关年底活动的新闻。怀着对新年的期待,播音员的声音显得格外兴奋。和圣诞节时一样,人们都涌向举行庆典的城市。我感觉口渴,就在小冰箱里摸索。冰箱里只有一个空水瓶。我在被窝里磨蹭了很长时间,终于起床了。穿上厚实的夹克,我把手机和几张千元纸币塞进口袋,就出了门。正好肚子饿了。我走出门外,街头正飘着雪。 Q卖场里静悄悄的。2002年12月31日夜里11点,空荡荡的便利店里,身穿蓝马甲的打工青年低着头,正在给某人发短信。收信人在收到信息的同时也会知道短信发送时间。我穿过Q卖场长长的过道,来到冰柜前。我从冰柜里拿出一瓶水,又从旁边的冰柜里拿出一盒快餐饺子,走向收银台。青年发完短信,把手机放在身后的货架上。我想起圣诞节时的事,看了看他。他像上次一样,似乎没认出我来。也可能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当然无论是哪种,我都不会介意。我的朋友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妹妹也在房东的帮助下住进了我的房间。他用扫描器对准水瓶。嘟嘟嘟——信号音响起。青年转身朝向货架,看了看手机。 “2800元。” 看完短信,青年露出失望的表情,拿出塑料袋。 “请帮我热一下。” 我递过快餐饺子。便利店里弥漫着福音圣歌的旋律。卖场里只有我和他。我靠在玻璃窗前的简易桌子旁,注视窗外的风景。街头冷冷清清。见我从收银台离开,来到桌子旁,青年又拿起手机,打起字来。就像在长途汽车上,突然有人坐在自己放包的地方。我盯着外面。汽车尽情地全速奔跑。每当这时,公路上薄薄的积雪就会荡起旋涡。那天,7-11的招牌也很明亮。全家便利店的淡绿色招牌同样耀眼。这期间,青年又看了好几次手机。短信提示音始终没有响起。 有人走进卖场。一个二十来岁、头戴蓝色棒球帽的男人。男人在铁质货架间走来走去,挑选各种商品。 就在这时,公路上突然传来嘎的响声。我和Q卖场青年,以及戴棒球帽的男人同时看向窗外。便利店的玻璃窗外,一名女高中生在我们眼前忽地飞起,又落到公路上。人行横道前,一辆白色索纳塔好像受到惊吓似的停了下来。索纳塔大概是慌了,突然全速驶离。Q卖场青年立刻冲出门外。我看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玻璃窗外聚集了很多人,包括全家便利店的老板娘。人们纷纷拿出手机,给警察署、恋人、家人打电话。女高中生头破血流,校服裙子掀了起来,露出白皙的下身。人们围成了圆圈,却没有人靠近女高中生。也许是因为太惨了。 我朝收银台走去。这时,头戴蓝色棒球帽的男人抓了一把收银台前的彩票,放在自己胸前。我慌忙转身朝向售报亭。与此同时,打工青年的手机里响起了收到短信的信号音。那一刻,蓝色棒球帽和我目光相对。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我想再次转移视线,然而微波炉发出叮的声音,停止运转。这声音像是涂了胶水的琴弦,在我和他紧张的视线之间轻轻弹跳。在这个一切都很新鲜的地方,他那和我对视的深邃的小眼睛竟有种过期腐烂的感觉。而且……很眼熟。我故作泰然,努力回想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呢?全家便利店吗?还是LG25?在哪里呢?我想不起来了。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说不定他也和我一样,是个离不开便利店的人。不一会儿,青年喘着粗气回到卖场。我和蓝色棒球帽静静地站在收银台前。 “看到了吗?内裤都露出来了。” 面对Q卖场青年的兴奋,蓝色棒球帽没有回答,付了一盒口香糖的钱,就慌忙离开了。我站在便利店青年面前,脸色苍白,良久未动。便利店小伙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微波炉走去。 “对不起。”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快餐饺子。购物结束了,我还是呆呆地站在便利店青年面前,青年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应该对他说些什么,一时间又想不起说什么才好。我犹豫片刻,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话,然后离开了Q卖场。 “有短信。” 离开卖场,我这才朝现场走去。现场仍然围着很多人。马路上,鲜血冒着热气,白色的雪花落在上面。雪落在血上,立刻就融化了。奇怪的是,全家便利店的女人显得格外激动。她像被气枪击中的木马,冲着瞪大眼睛倒在地上的女高中生指指点点,努力向人们解释着什么。 “她让我拿一箱可乐,所以我去了仓库,而她趁机拿了几包烟就跑。我追出来,她可能太着急了,在马路上乱跑。” 警车和救护车应该还没有到。偷香烟的女高中生继续留在马路上,周围的人们赶走了看热闹的孩子。正在这时,我看到正在等待过马路的棒球帽男人朝女高中生走去。我留心盯着他看。偷彩票的男人胸口揣着沉重的绝望,一步步靠近谁也不愿靠近、头破血流、双腿叉开、露出内裤的女高中生。我紧张地注视着蓝色棒球帽。这位青年从人群缝隙中挤进去,走到女高中生前面,弯下腰去,轻轻放下掀到胸口的裙子。 青年离开后,女高中生的眼睛依然瞪得很圆。 我去便利店。第二天,第三天,我都去便利店。那里没有发生任何事。Q卖场的蓝马甲青年换了好几个,那里的男人都穿蓝马甲,所以无所谓。我又去给手机充过几次电。老板拿走了充电器,放上了一次性电池。有过几次暴雪、梅雨和大雾,本来就是这样子,所以无所谓。如果偶尔想听别人“说话”,那就去7-11,那里的老板爱说话。勒令录像厅里紧紧拥抱的年轻恋人退学的老师来买大碗面;让女人堕胎的男人口渴了买啤酒;经常挨爸爸训斥的待业青年今天又抽完了香烟。这份关于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记录,终于变得无聊。 那里从来没有休息日。在那里——在那个我假装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地方——我没有遇到任何人,没有拥抱任何人。去便利店期间,我经历了分手、寻找,我意识到自己也是可以杀人的人。这一切没有人知道。辽阔的空间太陌生,我迟疑不决,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如果你去便利店,你要仔细看四周。你旁边的女人在便利店买水,可能是为了吃药。你身后的男人在便利店买剃须刀,可能是为了割腕。你面前的少年买卫生纸,可能是为生病的老妈妈擦拭下身。你可以偶尔想起,也可以想不起来。Q卖场、7-11、全家便利店不会知道。便利店的关注点不是我,而是水,是卫生纸,是剃须刀。所以,我去便利店。多的时候一天几次,少则一周一次。很奇怪,那段时间,我总是需要什么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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