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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失眠的理由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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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平躺、侧卧、俯卧都是最基本的,把抱枕夹在两腿中间或者垫在腿下面,或者抱着、扔掉,这些也都不用说。两条胳膊都抬起或只抬起一只,胳膊弯曲,伸直双腿,或者两腿弯曲,伸直胳膊。一条腿抬高,一条腿放下,双臂放在头上,头朝右侧或左侧。她的姿势由各种细分化的身体场景组成。或许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某种她不知道的姿势,可以让敏感的人沉睡。她的翻来覆去就是逐一删除各种情况,寻找“正确答案”的过程。 每换一个姿势,她都会专心致志地思考一个主题,或者在一个姿势下进行多种思考。今天的事情和明天不要忘记的事,健康、税金、债务、某人的讣告、后悔和羞耻、等有钱之后下决心要买的东西、冰箱里食物的保质期……最多的想法还是“不能再继续想了”。她自言自语,“不要想,不可以想,不是说过了吗,不能再想了……可是那个人,今天为什么跟我说那些话呢?”她的身体缩得很紧。她的样子就像试图保护自己不受各种思绪伤害的潮虫。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今天早晨在地铁站发报纸的阿姨的手背、社区酒吧的招牌,以及某人为了缓和气氛而开的玩笑其实让人觉得失礼。电视广告词、朋友家堵塞的马桶、本月生活费还剩多少等等,犹如水沟上的垃圾从她身边经过。她的失眠有几万种理由。 她因为早晨偶然听到的流行歌曲而失眠。“我为什么不停地哼唱并不喜欢的歌曲呢?”她这样想着,却哼唱了整夜。她因为想不起世界上最长的桥梁的名字而失眠。或者因为想不起《我亲爱的甜橙树》的作者名字,想不起以前看过的电影名字而失眠。导演、演员,甚至连演员穿的衣服起毛都记得,唯独想不起电影名字。她把电影名字的第一个字满满地含在嘴里,努力吐出些什么。如果有人在身边说出题目的第一个字“收”,她就像坐在赛马场里看到赛马通过终点线猛然站起来似的,连气都不喘就能吐出“收件人不详”这几个字。不过她只在“SH”附近徘徊,因此无法入睡。这时候,她这样解释自己必须尽快入睡的理由: “我现在很累。现在是凌晨一点。我六点钟要起床。室长常常提前一小时上班。他不喜欢我。如果现在不睡,白天我就会打盹儿。白天打盹儿就会出错。一旦出错,就要整夜去想犯错的事。这样一来,明天晚上也睡不好了,后天就会犯更大的错……可是那个人,他为什么跟我说那些话呢?”不过这些都只是构成她失眠的微不足道的理由。 为了入睡,她做过各种尝试。她在NAVER搜索窗输入“失眠症”,点击“失眠是遗传吗?”“怎样判断失眠症状?”“人类不睡觉可以活多久?”等问题之后,她的想法是“自己死也不会想知道的事情,世界上竟然有人想要知道”。这样想着,她自己也开始好奇了,像个迷路的孩子开始了失眠症测试,追随“是”“不是”的箭头寻找妈妈,在终点得到“你的确是迷路儿童”的答案,或者冲着淋浴、牛奶、薰衣草香等单词眨眼睛。当有人说“在第十四个姿势集中想温泉,就会入睡”,她想起了关于温泉的不愉快回忆,又睡不着了。汗蒸房刚刚在各地普及的时候,她的住处附近也开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女性专用桑拿房。使用着四周用炭围起的汗蒸房,带有喷水龙头的大理石雕刻的浴缸,舒适的休息室,她感到心满意足。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自己也开始考虑健康和美容,像个生活从容的人。她喜欢冷水池里的水压按摩器。抓着安装在壁面的扶手,按下感应式按钮,水柱就会喷出,适合按摩小腹和腰部。可是当她泡在冷水池里的时候,一位奶奶在水压按摩器前按摩小腹,无力地排出了大便。她失声尖叫,慌里慌张地跑出冷水池。她急匆匆地用淋浴冲洗身体,人们闹哄哄地围到了浴缸四周。她这才仔细去看冷水池里的奶奶。奶奶露出又黑又瘦、皱巴巴的身体,独自站在大便水里。她无法忘记奶奶那难以形容的表情,驼着腰站在那里的情景。如果当时不那么大惊小怪就好了。像这种“思考某件东西”的疗法对她没有效果。听说运动有助于睡眠,她照做了,然而整夜身体酸痛又让她睡不着。喝温牛奶会导致腹泻,冥想又让她觉得愚蠢。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她决定更全面地分析自己失眠的原因。 她认为失眠的最大原因是自己的性格。她想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好人,理性而谦虚,周到而冷静,工作出色,打扮得体。其实她既不冷静,也不理智。她总是害怕拒绝,因为被人误会而不知所措。看到有人生气,她就会想“会不会是因为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她却要去讨好别人。或者明明没有必要,却要去解释。别人因此感到惊讶的时候,她又会说更多的话,“不是这个意思……”令她痛苦的是万一有人察觉到自己的缺点,内心里看不起她怎么办。她试图改变自己。她不想成为喜欢辩解的人。忍受误会却又更加痛苦,她觉得这似乎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每当需要做出选择或决定的时候,她都会感到困惑。和别人打电话,她会敏感于对方的呼吸、迟疑、语气和语调。她会苦恼,“这个人是真的想和我见面吗?是因为内疚,因为觉得我想见面才这么说,还是觉得我不会真的同意才问,或者出于礼节?”她回答说“你合适的地方”或“你合适的时间”。她总是为别人考虑,但是她知道,她真正考虑的是自己。总是该说的话没说出来,却说了很多不必要的话。和别人通宵喝酒的时候,她做不到先行离开。当对方说要离开的时候,她会想“这个人是不是烦我了?”这样一来,她会觉得自己不会察言观色,所以出于表现得有礼貌的念头而说“好像是我拖得太久了”。她不擅长决定和选择,同样也不擅长拒绝。当对方的眼睛滴溜溜盯着她看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说不行,说你不想”,可是说出来的却总是“好的”“我会的”。偶尔鼓起勇气拒绝,也会因为担心“那个人要是受伤怎么办?”“会不会觉得我是无情的人?”而夜不成眠。当她决定改变自己的时候,周围的人们问她:“你哪里不舒服吗?”所有这些事都会在睡觉前重新浮现在脑海里。不过,这也不是她失眠的真正原因。 她不记得自己在入睡前想了什么。每天早晨都是凭借杀人般的意志起床,没有精力,也来不及思考。一旦从睡梦中醒来,她就手忙脚乱。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很多事情。仅仅化妆就有很多步骤。结束化妆之前,她需要像入睡过程那样复杂的程序。首先要让皮肤放松,涂上扩张毛孔的护肤水,提供水分和油分的乳液,再涂上爽肤水使毛孔收缩。为了增强皮肤活力,还要再擦一次保湿乳。紫外线是皮肤的敌人,防晒霜也必不可少,粉底要涂抹均匀,不能聚在一起。擦上遮盖斑点的粉底液,再用力按压粉饼,抹在脸上。她用修眉刀整理眉毛,再用头发的颜色画眉毛。眉毛越到尾部颜色越深,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睫毛要向上圆圆地翘起。涂眼影。同色系的颜色,选择稍深的画眼线。她用比口红稍深的颜色画唇线。最好让下唇稍微显厚。涂完口红,再用唇彩增加光泽。用大毛刷在鼻梁上涂抹白色粉,使鼻梁看起来更高……她的化妆很普通。既不奢侈,也不窘迫。她像遵守交通规则一样遵守化妆常识,任何一项都不能省略。一直做的步骤不能不做,而且每样化妆品都有各自的功能。即便这样,女人化妆需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所有的“需要”被细化,所以她需要注意的事情比以前更多了。比如单是一只手,就需要护手霜和指甲油。比如专门的泡沫洗面奶、沐浴乳和眼妆卸妆油。不过这些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除了这些,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思考。卫生纸什么时候用完,除湿剂还剩多少,银行账户还有多少钱,她都要考虑。仅仅垃圾袋就有三种。税金的种类更多,疾病的种类就更多了。一个成人维持生计需要的东西和需要了解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古代的人们在更危险、更脏乱的地方都能安睡,现在自己生活在更安全的地方,却为什么失眠呢?她想不通。她因为担心经血漏出而失眠。已经漏出来了,可是懒得更换卫生巾,不换又觉得不舒服,也难以入睡。听到前男友和比自己小五岁的女人交往的消息,她难以入睡。因为借给朋友两万元钱,没有归还而失眠。因为担心偶然见到的虫子会再次出现,在身边爬来爬去而失眠。因为深夜的广告语而失眠。因为担心自己身下会出现地洞而失眠。因为点歌单的拼写错误而失眠。不过这些也不是她失眠的真正原因。她回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从高三开始的吗?还是从准备就业的四年级夏天?或者是在经济独立之后?她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个红脸蛋小孩,一睡就睡得天昏地暗。 今天晚上也一样,她在翻来覆去多次之后找到了舒服的姿势。她用三个枕头构成多种姿势。首先是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胸前的端正姿势。她的心情如同泛起涟漪的水面,平静却又不安。她从1数到100,第二次调整姿势。突然,一段回忆自然涌现。今晚她闭眼抽出的纸条上写着“内裤”。那是她来首尔时妈妈强行塞进包里的紫色内裤。妈妈从货车上买的内裤土里土气。深红色的内裤上面是白色腰带。腰带上刻着五颜六色的花纹。妈妈说:“女人一定要有很多内裤才行。”边说边眼泪汪汪地给她带上一捆内裤。虽说内裤是以实用为主的东西,可是二十岁的她每次穿这样的内裤,心情都会变得忧郁。她把内裤挂在晾衣绳上,看都不想看。有一天,她有了形影相随的男朋友,阴差阳错,她连自己穿了什么衣服都不知道,就把身体交付给了对方。当时男友在她面前笑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这失眠的夜晚,偶尔就会想起那条内裤。她被不知是愤怒、羞耻、遗憾还是惭愧的情绪包围了,第三次改变姿势。不知不觉,她又想到了那件事。她最常念叨的“那时候我怎么会那样呢?”今天又反复了多次。无论科学怎样发展,有些事实还是无法改变,这让她感到悲伤。除非她乘坐时光机回到从前,迅速换上别的内裤,否则那条内裤只能永远是那条内裤。她讨厌在别人面前以这种方式总结自己。即使是同样的话,她也希望自己是“耳垂”漂亮的女人,而不是被归类为“耳豆垂儿”好看的女人。所以她总想着“要在三十岁之前杀死所有证人”,为此痛苦不堪。她知道自己这样一直想下去,又要到凌晨才能入睡。她再次变换姿势,努力进入无欲无念的状态。不知什么时候,她闭上眼睛,再次把手伸进桶里,抽出一张纸条。第二张纸条上写的是“铁制释迦如来坐像”。曾经一度以聪慧著称的她,有一次耐不住周围的催促而参加知识竞赛。如果答对全部问题,可以得到很多钱。她当时轻松通过预赛,进入决赛,到了回答最后一道题的环节。节目是现场直播,亲友团的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最后的问题是,“高丽时期铸造的铁制佛像,从京畿道广州郡下司仓村转移到高丽时代的寺院。坐高2.8米,充分展示了完整无缺的男性美,这尊佛像是什么佛像?”全国观众都看出她不知道答案,电视屏幕上短暂掠过亲友团担忧的表情,主持人开始了有力的倒计时,“三、二、一,好!正确答案是铁制释迦如来坐像。”当时她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到死也不会忘记“铁制释迦如来坐像”这几个字。世界上哪有人会背诵铁制释迦如来坐像这种话呢!从那之后,每次像这样夜不成寐的时候,她就惩罚自己自言自语“铁制释迦如来坐像,铁制释迦如来坐像”。 不知道辗转了多久,她突然感觉神情变得恍惚。这是令人愉快的征兆。光线、声音和思绪渐渐远去,她连“不能再想了”这样的想法也不再有,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数字、内裤、耳垂、铁制释迦如来坐像,统统飞到远处去了,像是宇宙飞船里丢出的垃圾。她全身的力量都已散去,终于进入了梦乡。就在岌岌可危即将进入深度睡眠的瞬间,不知哪里传来“砰!”的一声。她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充血的眼睛红通通的,竟然生出了深深的双眼皮。她打量房间。音量调到零的OCN[韩国有线电视频道。]正在播放汽车追击场面。她这才注意到爸爸在房间里。她很生气,可是看到爸爸像胎儿一样紧握遥控器、蜷缩睡觉的样子,却又什么也不能说。他们不是那种什么都可以说的亲密关系。 几天前,她的爸爸背着不搭调的红色依斯柏背包,出现在她面前。依斯柏背包的带子有点儿紧,紧贴在爸爸背上,显得有些傻里傻气。她隔着上了挂锁的门,直直地盯着爸爸。爸爸在她面前欲言又止。“怎么了?”她问。爸爸露出放心的表情,递过黑色的橘子袋,“你喜欢这个吧?” 爸爸开始称赞房间里的家具和地板,她什么都没问。她不想知道,知道了还会背上包袱。爸爸对她半地下出租屋的马马虎虎的生活大加称赞,用意令人怀疑。爸爸穿得很简陋,有些焦躁。她不想先行道破爸爸的不安。爸爸先开口了:“这个房间多少钱?”“怎么了?”“没什么,你一个人……了不起……”说完,两个人默默无语。片刻之后,她的爸爸说话了:“我在这里住几天。”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喊:“说不可以,说不可以,快点儿,说不可以。”不料做出的回答却是:“好的。”从那以后,爸爸在她的房间里一动也没动。仿佛爸爸本来就在那儿,表现得非常自然。起先爸爸还说:“我就在厨房里睡吧。”当她在房间里铺上一床大褥子和一床小褥子的时候,爸爸先在小褥子上侧身而卧,然后悄悄地钻进了大褥子。那天以后,每天凌晨爸爸开电视机都会发出砰砰的声音,同时闪烁着爆竹似的光芒。好不容易睡着的她被吵醒,更加难以入睡。 第一天,爸爸打开电视的时候,她以为爸爸这样做是因为心乱。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她明白爸爸是迷上了电视。爸爸是离开电视就不能活的人。从她清早出门上班到深夜回来,爸爸就埋在她铺好的被窝里。除了去卫生间和煮方便面,爸爸从早到晚就只看电视。她从公司回来,爸爸把她的枕头都摞起来,坐在被窝里看电视。她每天晚上十点回家,看到从地板上冒出半截的爸爸的上半身。她想象爸爸的下半身或许深深扎根在下面的混凝土里。“爸爸会不会压根儿就没有下半身?难道是因为太久没见到爸爸而忘掉了这个事实?” 爸爸不看电视的时候,电视也开着。她回家换上休闲服,洗漱,坐在文件柜前进行基础化妆。她在小圆镜前注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再往后便看到了爸爸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显得有点儿小。穿着颈部松垮的棉毛衫,茫然地注视国家地理频道播出的非洲长颈鹿的爸爸;明明不懂围棋,却盯着满屏的白子和黑子移动的爸爸;看《南北之窗》的爸爸;看《夫妻诊所:爱情与战争》的爸爸;看电视秀名牌正品、看《激战歌王》、看九级公务员备考讲座、看网络游戏挑战联赛的爸爸;看开放式信徒礼拜、看《过敏症有希望》、看米兰时装秀、看巅峰味道、看生活电视法庭、看新闻、看广告、看电视购物,电视播什么就看什么的爸爸;看过还要再看的爸爸;看过也不记得的爸爸;仿佛是为了看电视而来她家的爸爸;几天不说话也不觉得奇怪的爸爸;注视每秒钟涌出300万个点的屏幕,连女儿失眠都看不出来的爸爸。她降低镜子角度,让爸爸映在镜子里的面孔消失。她在脸上涂完乳液,往干裂的脚后跟上抹露得清霜。露得清霜要从软管底部使劲按,挤出里面的霜。她关了灯,钻进小褥子里,背对着爸爸躺下。爸爸把音量从5降到1。她蜷缩身体,努力入睡。她心想,“明天别忘了买露得清霜。”方便面让爸爸吃光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再买些。背后像怪物闪烁的电视光芒牵动着她的神经。娱乐节目正在报道郑宇成今天去了哪家餐厅,李孝利喜欢什么风格的男人。她把身体蜷得更紧,试图保护自己不受电磁波的伤害。爸爸来后,她的睡眠时间骤减。室长更讨厌她了,出错似乎也更多了。她拼命让自己入睡。电视光依然牵扯着她的神经。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想说“把电视关了”。她辗转多次,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猛然回头看,爸爸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向爸爸,从爸爸手中抽出遥控器,关掉电视。这时爸爸会猛地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遥控器,打开电源后继续睡觉。那样子就像怀里紧抱食物睡觉的敏锐的野兽。仿佛只要她关掉电视,爸爸就会恶狠狠地咆哮。明明不看,却要把电视打开。她无法理解爸爸这份无言的抗议和固执。他是打算把自己的子女折磨死吗?几年不见,突然来到女儿家,非要在女儿失眠的多种原因之上再加一条?深更半夜,拿着她的手机躲到厨房里偷偷打电话。这样看来,说不定他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呢。她叹息着看了看表。凌晨三点。 整整一周,她几乎没有睡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被凌晨“砰!”的响声惊醒,好不容易再次入睡,闹铃却响了。她变得极度敏感。眼睛酸疼,没有胃口,皮肤粗糙。她不知道导致她失眠的是爸爸看的电视还是看电视的爸爸。一个竭尽全力想要睡觉的人和一个拼命死守电视的人共处一室,这本身就是个错误。以前有人说电视会毁掉孩子,她却认为电视会毁掉成人。她不知道爸爸这些年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不过他是毁掉全家的罪魁祸首,更是导致妈妈病倒的人,所以不管他在哪里做了什么,肯定都是错的。“爸爸是不是从来没有做对什么事?”“这样下去,如果他一直住在这里怎么办?”不过当务之急是睡眠。必须睡觉。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睡觉。“怎么睡呢?”她把自己失眠的众多理由全部忘记了。她觉得只要没有电视,她就能睡得很甜很沉。那天,她回到家,趁爸爸去卫生间的空隙,拿剪刀咔嚓剪断了电视线。正如从前爸爸和家人断绝关系的时候,轻而易举就断了。 爸爸刚从卫生间回来,她就对自己剪断电线的举动后悔不已。暂且不说爸爸摸遥控器的困惑神情,首先她要和爸爸“说话”。这种尴尬,沉默,莫名其妙的表情,她感觉爸爸的表情就像凌晨播放的游戏节目。长得像虫子的小机器不停地爬行,运送原石,许多事在不断地进行,而不明所以的解释和痴狂听起来像外星语,那是陌生的感觉。望着游戏玩家认真的表情,感觉那个人和自己绝对不是生活在同一时间的人。这样的凌晨奇怪而又生硬。尽管这样,爸爸还是不肯换频道,继续注视那个画面。大约一个小时,她和爸爸之间窒息般的尴尬让她难受得不知所措。她在心里呼喊,“爸爸,您倒是说句话啊。这种时候电视里的爸爸都会说点儿什么。”她比平时更早躺下。她关掉电源的时候,爸爸在摸遥控器。寂静突如其来,她要忍受更多的杂念。爸爸的呼吸声、咽口水的声音、沙啦沙啦声,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动员起来证明自身的存在,爸爸就这样躺在她的身旁。她觉得自己做错了,又不想主动解释。他们没有争吵。她觉得这样不声不响剪断电线有点儿卑鄙。她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她想起几年前遇到的某时尚杂志主编。那家杂志以大学生为目标读者群,有人介绍她为杂志写随笔。她在文学方面没什么造诣,最重要的是她需要钱。她负责的是那种谁都可以写的文章。参加面试的时候,那位主编以温和而干练的姿态接待了她。她交出素养课上写过的几篇作文,喝了杯咖啡,然后就离开了办公室。当时主编问她“喜欢哪位作家?”她吞吞吐吐,没有回答出来。主编微笑着说自己喜欢某某。后来她没有接到杂志社的电话。然而就在某一天,当时的普通对话却有了不同的翻译。她猜测主编的意思是“我对某某是了解的,所以我淘汰你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样想来,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还迷恋那个人的温和。她不理解人们为什么不直接把A说成A,非要说成C,然后期待对方听成A。也许主编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什么意图。后来在其他面试场合,她也曾因为左思右想对方“提问的意图是什么”而导致面试失败。翻译,仿佛是她开始不相信世界时最初的咿呀学语。今天她当场对爸爸抛出C牌,然后佯装不知。她翻来覆去,念着咒语“什么都不要想”。突然想到爸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或许是因为没有钱。她没钱的时候也不喜欢出门,不愿见朋友。她犹豫着要不要给爸爸零花钱。这样爸爸就可以用他藏在被子里的下半身去散步,逛市场,成为更有活力的人。那么他看电视的时间就会减少,她也可以睡个好觉。但是,她又不想给爸爸什么。她不记得自己从爸爸那里得到过什么。再说,如果爸爸拿到零花钱,说不定以为自己喜欢他,还会和她套近乎。对于什么都未曾给过自己的爸爸来说,如果给他些什么,会不会也算是精彩的报复?她深信电视导致家人关系隔绝这句话。现在,她觉得如果大韩民国真的没有了电视,家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会更惨不忍睹。今天夜里明明期待可以睡个又甜又深的好觉,却为什么要想这些呢?她心烦意乱。她决定再做一次入睡的努力,突然想到回来时忘了买露得清霜。 第二天,她想象着爸爸的反应。也许他会羞涩得像个傻子,表现出尴尬的亲切。不过自己还是要装糊涂,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默默洗漱,擦好乳液,钻进被窝。也许考虑到自尊,什么都不说,但是心里肯定很高兴。最窘迫的时候得到钱了,这是最让人欣喜的。或者,至少在凌晨打开电视前会再想想。爸爸不再是从前的爸爸,而是衰老的爸爸,人老了,心就会变得脆弱。心变得脆弱,就容易感动,应该会产生回报的心理。她并不期待回报。她只是想要抹平严重损伤自己威信的举动。想着放在电视机上的10万元钱,她小心翼翼地沿着通往半地下的台阶走下去。当,当,当,她讨厌下楼时鞋跟的响声格外地大。爸爸来了之后更是如此。她打开门,回到家里。腐臭的下水道气味和一如既往的湿度、温度,都没有变化。唯一变化的是,她想象中爸爸的下半身在她出门时连根拔起了。 那天夜里,她终于能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入睡了。她先脱掉运动服,换上内裤和宽松T恤。她猜想以前睡得不好是不是因为运动服太憋闷。她像平时一样洗漱,做基础化妆,在脚后跟上涂露得清霜,然后躺在小褥子上面。她想过叠起大褥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又不想碰那个褥子。她关了灯,躺在小褥子上面,在没有光也没有噪音的状态下,真的睡了个久违的好觉。双脚整齐聚拢,双臂放在胸前,躺得端端正正。她本来打算从1数到100,却停在了87那里,翻身朝侧面躺过去。她想起回家路上没有把租金交给房东阿姨。过一会儿,她又闭上眼睛抽纸条,那里写的是“毛”。她叹了口气,这么琐碎、微不足道、已经遗忘的过去,为什么会像黏在零食上的蚂蚁群那样对她穷追不舍。那是刚入学的时候,她穿着整洁的奶油色裙装。当时她是二十世纪哲学科目发表组的组长,站在很多人面前做主题演讲。她像电视里的播音员,双腿整齐地朝右聚拢,发表关于伯格森的主题演讲。她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不料就在翻页的时候,她发现小腿正中间嵌了一缕阴毛。也许是穿连裤袜时从内裤里掉下来,粘在那里了。阴毛具有充分区别于其他毛发的光泽和弯度。干干净净的小腿上,那缕毛格外显眼。她有些发慌。继续演讲吧,担心有人会注意到那缕毛,可是总不能把手伸进长筒袜里拿出来。如果用手推来推去,努力把毛藏到小腿后面,还可能更加明显。她直冒冷汗,感觉前排的几名男生看到了自己的阴毛。今天夜里,这段记忆又带给了她痛苦。她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如果继续抽纸条的话,十年前犯过的错误都会想起来,她早就知道。她换了姿势,趴在床上,头朝一侧。想到小腿,她突然回忆起前男友说自己的腿只有脚腕最细,所以嘲笑她是“鸡腿”。她短暂地一笑,像是对那时有点儿怀念,然而又不想回去的样子。想到鸡腿,她突然想起了鸡肉。鸡的所有部位当中,她最喜欢吃鸡颈部的肉。朋友们都不吃,说恶心,只有她知道那个部位有多么软嫩,多么美味。小时候,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装有十几个鸡脖子的盒子,放在她面前,然后带着浑身酒味倒头大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啃鸡脖子,连鸡肉本身也不喜欢了。想到爸爸,她眉头紧蹙,试图去想别的。也是从这一刻起,平时越不愿想起越是清晰浮现的杂念就挥之不去。她好像被爸爸这个杂念揪住了后脑勺,突然不知所措。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难道只是因为像以前说的那样,“只住几天”,到了该离开的时间?仿佛被什么追赶,难道有人来这里找他了?还是因为电视而感到失落?住了这么长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她摇着头,努力思考铁制释迦如来坐像,思考世界上最长的桥,或者热气腾腾的温泉。想到主编,她突然想起零花钱。爸爸会不会把零花钱当成了“车费”?会不会以为那是郑重要求他离开的意思,犹如剪断的有线电视? 她突然有些担心。不,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委屈。因为她就是这种受不了被误解的性格。她注视着熄灭的电视屏幕。比开着的时候更显愚蠢,憋闷得就像关闭的窗户。她长长地吐了口气,自言自语,“爸爸,那不是C牌,是A,只是心灵的A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到巨大的困意扑面而来。看了看表,凌晨四点。她顿时不想睡了。因为短暂的睡眠带来的痛苦远超过长时间的失眠。平时总是因为睡不着而想哭,今天真奇怪。眼皮总是合上,她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进入了梦乡。 她躺着,如同被砍倒的树。额头上冒出冷汗。干涸的嘴唇透出炽热的气息。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星星点点的声音和光线都影响不到她。全身汗如雨下,被子湿漉漉的。她在做梦。在堆满积雪的社区游乐场,她注视着游乐场,心里想着“这个游乐场是我知道的……”紧接着出现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和年轻的爸爸。孩子很恼火,也许是因为看见有的孩子乘坐旅游大巴去了雪橇场。孩子已经央求爸爸几个小时了。梦里没有看到这样的场面,但是她都知道。孩子仍然气呼呼地跟着爸爸走进游乐场。雪没过脚腕,游乐场里只有孩子和爸爸两个人。爸爸肩上扛着大勺子似的塑料铲。爸爸抱起孩子,让她坐在铲子的头部。爸爸握住铲子的把手,一圈圈地转了起来。孩子啊啊啊地叫喊,开心得大呼小叫。爸爸兴高采烈地抓起铲子,加速跑了起来。爸爸和孩子都涨红了脸。爸爸的下半身看上去生猛而结实。不知什么时候,她坐到了铲子上面。爸爸转得太快,他的脸渐渐变得暗淡。她对这个速度感到恐惧。她想让爸爸停下,然而爸爸的脸和风景混合,逐渐消失。 奇怪,梦里是寒冷的冬天,一直是爸爸在动,而汗流浃背的人却是她。爸爸为了让她开心,用力地奔跑。爸爸跑得越卖力,她流汗就越多。明明是如此幸福的梦,她却露出痛苦的表情。等到汗水变凉,她会被那种冷意惊醒。这个梦又是那么模糊,她醒来就会忘记。即使记得,也会以为那是在某个电视剧里见过的场面。然后她又试图从1数到100,思考自己失眠的众多原因中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原因。在此之后,她或许会哭得很伤心,或许会再次调整姿势,自言自语“根本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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