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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问候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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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很久以前消失的语言,就像很久以前沉入大西洋的亚特兰蒂斯,就像在摇曳的海草间叫不出名字的某个城市的名牌。如今你的话语已经成为异乡人的传言。 戈梅拉岛部落拥有口哨组成的语言。他们制造出高度和长度各不相同的多种口哨声。他们之所以拥有口哨语言,是因为有巨大的峡谷隔在人们之间。地铁里——坐在每天冒着生命危险渡过汉江的人们中间,感受着颠颠簸簸的世界的节拍,我不知不觉闭上眼睛,想象起了高原地带人们的口哨声。从我未曾吹过口哨的嘴唇出发,沿着山谷向下,在山里转一圈,回到原来的位置,环绕地球之后——刚刚到达我耳畔的长长——长长的——口哨声,从开始就注定要来到我耳边的语言。 我对时隐时现,或者时现时隐的怪物也有所了解。像贫困的谎言一样拥有庞大身躯,想要隐藏却还是会被发现,却又公平地拥有被发现之后可以逃跑的鳍,这就是尼斯湖的水怪——尼西。 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九岁那年爸爸买给我的《世界之不可思议》里。当时我第一次见到了老式相机拍下的尼西。那是1933年,外科医生威尔逊先生在尼斯湖附近拍下的照片。尼西半浮在水面,呈沉思状。长长地探出自己世界之外的脖子和小得有些滑稽的脑袋,光滑湿润的腰背,下巴上冒出的几缕胡须(编辑在这部分画了圆圈,做了放大处理),还有沉入水中无从了解的其他部分,我对尼西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看上去有点儿孤独。我不知道这种心情该怎样形容,可我知道这是怎样的心情。 见过尼西之后,我的心情有些忐忑。不是因为尼西庞大,也不是因为它可怕,而是因为它呈现出的是很久以前消失的生物的形象。尼西和恐龙酷似。因为消失,仅仅因为消失而对人类极具魅惑的存在,恐龙。《世界之不可思议》中解释说,尼西和大约一亿年前灭绝的蛇颈龙相似。蛇颈龙,一个令人心生寒意的名字。 有人说,很可能是把云或雾错看成了尼西。有人说是吸引游客的策略。我还是相信尼西的真实存在。如果不是真的存在,不可能长出胡子……尼西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呼吸。我抖着腿看电视的时候,叠起有很多错题的试卷扇纸片的时候,同一时间的它——在英国某个湖底慢慢地眨着眼皮。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尼西每当快要被遗忘时就会出现,被人记起时又消失。公司职员、外科医生、航空技师、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和英国空军都站出来证明尼西的存在。从第一次被拍到之后的几十年里,尼西时隐时现,不断地诱惑着我们。关于尼西的故事也是如此。每隔几年,尼西就会在电视专题节目或报纸、科学读物上露面。当人们觉得尼西无所谓,快要忘记的时候,就像突然想起晾在外面的衣服一样再次想起。从一九三○年代初次亮相到二十一世纪,尼西的故事在不断地反复。神奇的是——竟然从来没有被人厌烦。 几年后,尼西出现在长白山天池。我坐在面馆里听到这个消息。这次不是在倒闭出版社的科学画册系列或者流言蜚语中,而是通过九点钟新闻编辑部。播音员用兴奋的语气说:“据新华社等中国媒体报道,11日上午九时左右,天池怪物现身长达五十多分钟,目击者有十人之多。”我放下勺子,呆呆地看着电视。距离我第一次见到尼西已经整整十年了。有人说“他们的话不可信”,我静静地听着新闻,心想“尼西也不会相信你的话”。“韩国”的尼西这两个字——正如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的名称之于过去的尼西——给人某种生硬的感觉。低画质的屏幕上,尼西的样子简单而模糊。照片近似于被捕捉到的水影。通过照片,我猜测尼西具有出色的跳水技能。画面上迅速掠过目击者们兴奋的证言,推测为尼西出水地的天池某点、尼西的轮廓。距离相机很远的长白山天池却像隐藏逃兵的妈妈,沉着而宁静。 我忽然心生好奇,“生活在地下洞穴里的尼西,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长白山呢?不是湖里,而是休眠火山的山顶……?”我盯着大约两米的水花看了很久,据说这是尼西留下的痕迹。我的心里生出少许的确信。我像被人表白似的,突然害羞起来。我的意思是说,它是……来找我的。它知道自己的形象会通过电视在全国播放,所以来向我打招呼。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一次问候,爱的问候。“我在这里,我曾经在这里。这是属于我们的秘密,我又要消失了……”仔细一看,水花呈现出尼西拍打双鳍的模样。我没有鳍,于是静静地摆了摆手。 几天后,又出现一条新闻。天池怪兽研究协会说那不是长白山水怪,只是“熊跳下岩石来游泳而已”。我很不开心。不是水怪,而是熊?怎么可能是熊?那只蠢熊为什么偏偏到天池里游泳?世界上有些事情,如果知道原因就会变得无趣,还不如永远不知道的好。 凡是消失的必有原因。消失之后再出现的,也一定是有话要说。 我还知道一个失踪的人。那就是让我把《世界之不可思议》夹在腰间,“你先在这里坐会儿”的人。在“坐会儿”的时候,像尼西一样的长胡须瑟瑟发抖的人。坐在公园长椅上读完《消失的传说之岛——亚特兰蒂斯》之后环顾四周,那个人不见了。我又读完了《摩艾石像——复活节岛的秘密》和《UFO——外星人真的存在吗》,抬头去看的时候,那个人还是不在。我只好继续读《巴比伦宫殿》《米诺斯宫》《西伯利亚大爆炸》《亚历山大灯塔》《金字塔的秘密》《巨石阵》和《比萨斜塔》,直到全部读完,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起先我坚定地等待爸爸。每当听到寻找迷路儿童的广播,我都会双臂交叉地坐着,心想“真是笨蛋!”我相信爸爸。可是他一直不回来,我也开始着急了。公园渐渐暗了下来。空中急切地落下烟花的碎片,仿佛求救的信号弹。那个瞬间,我明白了重要的事实。“我被抛弃了。”这是个简单而模糊的句子。这是从很远的地方,从几百年前出发,刚刚到达我鼓膜的口哨声,“爸爸失踪了。”爸爸真的失踪了,确切无疑。否则他不会以这种方式,把我丢在这样的地方。《世界之不可思议》掉落到椅子下面。百慕大三角在脚下铺展开来,一览无遗。我觉得应该把真相告诉某个人,可是迈不开脚步。 走失儿童保护所里挤满了抽泣和哭哭啼啼的孩子。我艰难地穿过哭泣的孩子们,走到坐在麦克风前的女职员面前。为了得到她的信任,我用尽可能成熟的声音说:“爸爸失踪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干咳了一声,更加郑重地说道:“爸爸可能是迷路了。”她看着我,表情比刚才更惊讶。我委婉地说:“爸爸失踪了。”她还是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请帮我找一下……” 消失于五千万年前的腔棘鱼在二十世纪都被发现,十几年前失踪的爸爸却迟迟没有出现。没有一只熊来到我面前,假扮成我的爸爸。说谎的不是别人,而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些以为自己才是真正事实的事实。 还有那本丢失的书,《世界之不可思议》——那里都是些什么内容呢?我记不清楚了。概括起来就是这些,什么废墟也好,什么失踪也好,什么痕迹也好,统统是“全然不知”。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也就是神秘事件。 我长大成人,爸爸成了失踪的神秘事件。这期间我碰到了很多事情,可是我也不喜欢说起这些事。离开了我的她,也会常常因为我不说自己的事而感到失落……不过无所谓。儿时的记忆,统统扔到百慕大三角去吧。 * 很长时间以来,我既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想要成为的人。我并不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我遇到的很多人却以波澜不惊的表情出现,对我说:“你什么都不是,你必须知道这个。”我没有失踪,我常常在那里,所以我不会遭到怀疑。当然,我知道自己的履历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并不觉得说我什么都不是的那些人有什么了不起。不起眼的人听到别人说自己不起眼,要比了不起的人听到同样的声音更难过。自从我独自谋生开始,我就对自己的履历感到厌倦。我最思念的不是爸爸,而是世界的某种淡漠,非常特别种类的淡漠。我读海洋大学,也是想尽可能减少别人对我的社会偏见。我的梦想不是成为优秀的人,而是成为普通人。只是人们不知道,为了成为普通人,我要比别人多付出两倍的努力。 和别的事情一样,我成为水族馆管理员的原因也很微不足道。滚落在脚下的传单,看错的标记牌,她的一次问候——都是因为小小的偶然和自己制造出来的意义。 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我独自去桑拿房。尤其是凌晨三四点钟,师傅们打扫完澡堂卫生,往浴池里换新水。那时更衣室的灯大部分都已熄灭,搓澡的人也寥寥无几。我喜欢凌晨三点澡堂里静悄悄的气氛。尤其是酒吧服务生这种辛苦的工作结束之后,没有比桑拿房更适合缓解疲劳的地方了。 那天也是这样,我完成搬家工作后去了桑拿房。更衣室里只亮着一两盏灯。前台大叔在冰箱旁睡得像一只水獭。在空荡荡的浴池里,我慢吞吞地热身,然后来到更衣室。红润的双颊和柔软干燥的性器官让我感觉很清爽。我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坐在电视机前的平板床上。刚才就独自开着的电视正在播放《国家地理——深海的神秘篇》。每次听到纪录片解说员的声音,我就像躺在炕头上一样疲惫——突然感觉人生没有任何问题。屏幕上出现了一台潜水艇。潜水艇不停地朝深海下潜。“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深海里没有生物生存。因为那里阴冷黑暗,光和氧气都很稀薄。”我呆坐在摇曳的蓝色灯光前,凝视着屏幕,手里拿着指甲刀。“海洋生物学家勒姆菲尔德博士潜入深海底部,寻找可能生活在那里的大约几千万种生物。”潜水艇向下,再向下。解说员讲解了潜水艇的优越性和勒姆菲尔德博士付出的艰苦努力。凌晨的寂静,潜水艇灯光照射下的深海尘土。“从古到今,生活在深海底部的生物有很多很多。其中……”黑暗中,潜水艇微弱的灯光渐渐进入从前的时光。解说员的声音具有某种奇怪的力量,明明听起来很无聊,却让人持续专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潜水艇旁边呼地经过。正在剪趾甲的我吓了一跳。那是个透明、柔软、发光的物体。研究组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太在意。我抬起屁股,更靠近电视机。素昧平生的生物在潜水艇周围若无其事地游过。有聚集成团像家中灰尘的东西,有像喇叭花和小蝌蚪结合起来的绿色生物,有的像透明清洁球。他们在潜水艇的灯光下散发出形形色色的光芒。我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兴奋,这种兴奋不同于很久以前初次见到尼西的时候。抛开人类最早来自大海这事不谈,这些生物从很久以前就“在”那里,这个事实就足以让我震惊。那里的它们和这里的我,在这个时间相遇。从大海深处爬出来的人类利用自己的技术再次爬进大海,恍如做梦——见到了游过自己身旁的那么多爸爸。看到相比几百亿年前毫不显老,甚至比自己更年轻的爸爸。这真是惊人的事情。很久以前在游乐园失踪的爸爸说不定就在那里面。画面中的深海动物淡漠而柔软地拍打双鳍,不停地游向某个地方。那时我隐隐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该怎样生活,却又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 * “蓝色世界”里最惊人的是鱼的名字。那么多的名字是取自哪里呢?究竟是谁在绞尽脑汁为这些没有人感兴趣的生物取名字呢?猪鼻龟、锯鳐、刺鳍鳑鲏、扁吻、杂草海龙、条纹蝶、海苹果、绿海鳝、仙女水母……蓝色世界里管理和展示着大约一亿条鱼。这些鱼来自韩国、亚马孙、夏威夷、非洲等各个区域的各种环境。有的按类别养在与原来生存环境相似的水槽里,有的是多种鱼类混养在一个大水槽里。最受欢迎的当属乌龟和鲨鱼。孩子们对第一次见到的鱼类感兴趣是必然的,更让他们疯狂的是自己“知道”的鱼。看到乌龟像调慢的钟表一样游动,看到鲨鱼的白肚皮嗖地跃上天花板,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失魂落魄。孩子们纷纷拿着相机,贴在水槽旁拍照。有的鱼以熟悉的表情停着不动,有的独自把头插在石头中间,仿佛厌倦了一切。 孩子们每天都要用拳头敲打水槽玻璃好几次。这是鱼类最讨厌的行为。我知道孩子们(偶尔也有大人)为什么敲打玻璃,因为鱼没有对他们做出反应。哪怕是鱼讨厌的行为,哪怕做出讨厌的反应也是好的。我认为是鱼的冷漠让人类感受到了不安。我在水槽里见到鱼的时候,感到尴尬的也是它们的视线。鱼的眼睛,怎么说呢?不管距离多近,都看不出它们是不是在看我。无论是捕食者的眼睛,还是被捕食者的眼睛,都是一样。为了帮助捕猎,捕食者的眼睛主要朝向正面,被捕食者的眼睛则是紧贴在旁边,为了感知捕食者的位置方便迅速逃跑。无论哪一种,鱼的眼睛真的让人很难判断它们的意图。总之,很多游客试图和鱼交流,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交流,于是就使用了拳头。 蓝色世界开业以来,很多家庭在相机前微笑着走过我们身边。我们常常和鱼一起成为家庭合影的背景。我每天进入水槽两小时左右,我也和鲨鱼一样受欢迎。人们想看鱼,也想看和鱼在一起的人。在耳朵嗡嗡作响的水槽里,我望着玻璃之外,思考世界上有多少种类的家庭。祖父和爸爸,爸爸和儿子,爸爸、妈妈和儿子,爸爸、妈妈和女儿,妈妈和儿子,妈妈和女儿,女儿和儿子,女儿和女儿,祖母和儿子,亲生爸爸和继母,爸爸、妈妈和养子,叔叔和侄子,姨母和外甥、祖母、继母和养子,继父、生父和女儿还有很多孤单的人……在水里望着他们,我能稍微判断出他们是不是幸福的家庭。一起参观水族馆的家庭似乎理所当然很幸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蓝色世界的工作大部分都在水槽之外完成。检查机器零件,根据鱼的食性制作鱼食,写饲养日记,值班,等等。最初促使我做这项工作的是偶然和意义,后来促使我把工作进行下去的是规则和义务。我对自己的饭碗充满信心。正当的劳动,以及这种正当感产生的人生基准和偏见,这让我感觉自己长大成人了。 水族馆的工作远比想象中辛苦。我要呼吸普通人呼吸不到的空气。我在水里感觉到的口渴要比任何地方都更灼热。如果非要寻找这项工作的意义,那就是每天能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独处。虽然我要接受无数人的视线,但是紧致的黑色潜水服和泳镜总是让我感到安心。 这期间我也谈了几次恋爱。她们喜欢歪着脸听我说话。没有眼睛的盲眼鱼,不会游泳的火焰鹰鱼,会产卵的雄海马……我跟她们说自己对尼西和外星人的想法。起初她们会说,“你的想象力好可爱”,继而大发雷霆,“现在该想想现实了”,然后转身离去。我也不确定,突然断了联系的她或许就是每年失踪几千万名的地球人之一。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失踪带给世界的微不足道的灾难——比如某一天水槽里的小鱼突然集体死亡,或者搞错了孕期水獭的食谱。 这期间世界出现了严重的动荡。远方不断传来战争的消息或预感,韩国电视上经常看到手插口袋坐在公园里的爸爸们。详细情况不得而知,可是在那个时间,爸爸们坐在长椅上,仅凭这点就足以令人不安。奇怪的是人们试图掩饰这个事实,同时又似乎急着告诉周围所有的人。我怔怔地看着电视,“可是爸爸,他究竟在哪里呢?把我扔在游乐园里自己失踪,难道是因为他有别的公园要去吗?” 爸爸们不去上班,而是逛公园,前来水族馆的家庭数也随之大幅减少。偶尔我也会看到被抛弃的孩子。当我拿着抹布擦拭水族馆玻璃的时候,如果有孩子脱离了聚集在我旁边流口水的孩子们独自哭泣,那就有可能是被抛弃的孩子。每当这时,我会环顾四周,寻找正在徘徊的爸爸。片刻之后,当我再游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也许有两种情况——孩子找到了爸爸,或者在继续寻找爸爸。有时需要几年,有时需要一辈子。 我之所以不去找爸爸,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爸爸应该正在找我,另一个是我对爸爸完全没有记忆。我要随时留在爸爸容易找到的地方。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忘记了爸爸的名字、年龄和长相。真的,好奇怪,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爸爸,我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是我的爸爸。也就是说,我为一个不知道名字、年龄和长相的人痛苦了很久,也被误解了很久。如果有一天爸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有信心一眼认出来。一方面因为他是爸爸,而且我从小就经常听人说,“你怎么和你爸爸长得一模一样”。我们分明,可以认出对方。 * 蓝色世界的五月非常忙碌。因为五月是儿童节和父母节、成人节和教师节济济一堂的月份[韩国儿童节为5月5日,父母节为5月8日,每年5月第三个星期一为成人节,教师节为5月15日。],策划组准备了各种活动和特别展,“水中摄影主题”“和妈妈一起去南极探险”“我们国家的淡水鱼”等等。管理员的业务越来越多。我一如往常,负责鱼的身体检查、产卵器的细致管理,以及为游客做潜水表演,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我也是穿着潜水服,背着氧气筒,检查过浮力调节器和测压仪等装备,然后进入水槽。我慢慢地把头探入水中,在浮力的拳头间悠然滑过。随着我的动作而闪烁的水珠飞溅开去,宛如蒲公英的种子。很多游客紧贴水槽。小鱼们像秋天的鸟群纷纷飞起。大人们对孩子说,“快看”,同时指着水槽里面。孩子们兴奋得使劲拍打玻璃。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在闷闷的寂静中东张西望,心情很明快。一条大鱼面带阴险,嘀咕着什么,给我让路。水槽里的风景平静又让人倦怠。相比之下,外面却因为迎来家庭月而人潮汹涌。独自用襁褓背着孩子的女人,稍显消沉的老妈妈,老妈妈皱着眉头凝视的遥远大海,紧贴玻璃的双胞胎姐妹,已经不耐烦的家庭主妇,彼此以尴尬的亲切相面对的恋人,经常看表的男人,挨打的孩子,面对相机笑得僵硬的人家,张大嘴巴傻笑的孩子,像问号般飘浮在人群中间的气球,我在前面隐约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是一张五十多岁的男人的脸。他混在人群中,独自往这边看。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他。是谁?是谁来着?我慢慢地朝他游去。他的面容渐渐清晰。当我到达那名中年男人面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是我的爸爸。多年前在游乐园失踪的我的爸爸。我认出了爸爸。爸爸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头发有些花白,微胖,他肯定就是我的爸爸。我调整呼吸,朝爸爸靠近。隔在爸爸和我中间的是透明的玻璃。我想立刻跑到外面,可是这个时间会错过爸爸。我用拳头敲打玻璃。我想告诉爸爸,我在这里,就在你面前。爸爸好像没有认出我。我又拍了一下玻璃。一把把的空气珠从我的拳头之间滑落。爸爸总是看别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来了,爸爸不可能认出身穿潜水服、戴着泳镜的我。我又不能摘掉泳镜。那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就无法跟随爸爸的脚步。我更用力地拍打玻璃。在水里,我的动作像拉长的磁带,迟钝而缓慢。爸爸朝我转过了头。我和爸爸正面对视。爸爸露出惊讶的表情,呆呆地站着不动。他好像……认出了我。我默默地一动不动,像是在遵从爸爸的心意。现在,即使爸爸面红耳赤地离去,我也无可奈何。我焦躁不安地等待爸爸的回答。不一会儿,爸爸露出温柔的微笑,静静地朝我挥手。爸爸……在笑。我心头一热,差点儿弄掉嘴里的呼吸器。爸爸,没有忘记我。那样的微笑,只有还没忘记我的人能够做得出来。我确信一切都是爸爸的礼物。爸爸,爸爸来找我了。爸爸来传达对我的问候,只有一次的问候,爱的问候。爸爸之所以这么晚到达,也许是为了练习微笑?望着冲我微笑的爸爸,哪怕爸爸说“这些年一直遭受外星人的强奸”,似乎我也可以相信。 爸爸有点儿不对劲。爸爸像个孩子似的只是笑。挥着一只手,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乌龟和我……不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别处。爸爸望着我的背后,露出“哇”的表情。大概是看到了鲨鱼。我焦急地注视着爸爸。爸爸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另一个地方走去。也许是想去看别的鱼。我瞪大眼睛,发疯似的敲打玻璃。爸爸绝对不肯回头了,只是专心做着他从前就很擅长的事,在我面前失踪。爸爸的身影渐渐缩小,终于消失在人群中了。我的眼里涌出滚烫的泪。泳镜里瞬间充满了水蒸气。我在水里挣扎,为了不错过爸爸而拼命挣扎。可是爸爸已经不见了,我咬着呼吸器,在水里哭泣。 浮出水面,我立刻摘掉了泳镜。不是语言,也不是哭泣的喘息声止不住地喷涌而出。我像初次学习吹口哨的孩子,未能成为完整声音的生涩金属声涌向嗓子眼。我的身体吱嘎作响。我把头埋进水槽,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我的脸倒翻着,像浮在水中的面具。我闭着眼睛,头在里面埋了许久。不知从哪里传来奇怪的声音。我在水中猛地睁开眼睛。水槽里所有的鱼齐刷刷地开开合合,喊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鱼群口中弹出的“爸爸”们变成空气珠,咕嘟咕嘟向上跃起。我慌忙抬起上身。水珠从脸上啪嗒啪嗒滴落。 我脱掉潜水服,瘫坐在地。然后——开始哭泣。悠长响亮的哭声充满水族馆,荡起回声。我把脱掉的潜水服蒙在脸上。我用双臂使劲拉扯。潜水服紧紧贴着我的脸。我的呼吸变得混乱,呜呜地哭了起来。潜水服在我口中进进出出,叫着“爸爸,爸爸”。我就这样瘫坐在地,嘴巴一张一合,啜泣了许久。过了很长时间,当我的哭泣戛然而止的时候,在寂静之中,水槽上的波浪悄无声息地轻轻荡漾。我茫然呆坐,倾听那个声音。突然间,我觉得好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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