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拳击手

蝙蝠  作者:尤·奈斯博

市集位于相当空旷的地区,附近仅有零星的几家工厂与修车厂。拖拉机竞速决赛才刚结束,参加比赛的拖拉机停在大帐篷前方,浓浓的废气仍弥漫于整个区域。市集热闹嘈杂,各个摊位电话声与喊叫声此起彼落,每个人的手中似乎都拿着一杯啤酒,人人面带微笑。

“派对与生意的完美融合,”安德鲁说,“别假装挪威没有这种地方。”

“这个嘛,我们有市集,不过叫作展销会。”

“展……”安德鲁试着复述。

“当我没说。”

大帐篷处有几张大型海报,以巨大的红色字体写着“吉姆·奇弗斯拳击队”,下方有十名拳击手的照片,显然是拳击队成员。每个人都标注了姓名、年纪、出生地和体重等资料。底部写着:准备好接受挑战了吗?

里头的桌子前有一群年轻男子正排队在纸上签名。

“怎么回事?”哈利问。

“这些年轻人想尝试击败吉姆的拳击手,要是成功的话,就可以拿到丰厚的报酬,更重要的是,可以受到当地人的敬重,赢得名声。现在他们正在签署声明,表示自己身体健康,同意主办单位不需因为他们受伤担负任何责任。”安德鲁解释。

“什么啊,这合法吗?”

“这个嘛……”安德鲁迟疑了一下,“一九七一年有过禁令之类的东西,所以他们稍微改变了做法。一开始,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吉姆·奇弗斯带着拳击队跑遍全国的集会与市集。吉姆拳击队里的许多成员后来都成了拳击冠军。队上总是有各个民族的人——意大利、希腊,还有原住民。当时,参赛者可以选择跟谁打一场。举例来说,要是你反犹太,就可以挑个犹太人,即使你被那名犹太人痛殴的概率更高。”

哈利笑了:“这样不会加深种族歧视吗?”

“或许吧,但也可能不会。澳大利亚人已经很习惯跟不同文化与种族的人一同生活,不过多少还是会有些摩擦,真想打一架的话,在擂台上总比在街上好多了。原住民在吉姆拳击队里可以成为英雄,完全不会被问出身。他在所有的屈辱中创造了一点团结与荣誉感。我不认为这会加深种族间的隔阂。要是白人在这种情况下被黑人揍了一顿,这只会为黑人赢得更多尊重,而非招来仇恨。澳大利亚在这方面还挺有运动精神的。”

“你听起来简直就是个种族歧视的白人大老粗。”

安德鲁大笑:“差不多吧,我是个没开化的野蛮人。一个来自内陆、不懂何谓文明的家伙。”

“可不是嘛。”

安德鲁笑得更加响亮。

第一回合开打。一名红发家伙戴着自己的手套,在一群支持者的簇拥下,走上前迎接对手。他身形矮小,肌肉结实,但对方那名吉姆拳击队的选手比他还矮小得多。

“势均力敌。”安德鲁说,一副经验丰富的模样。

“又是第六感?”哈利问。

“一看就知道了。红色头发,明显是爱尔兰人,通常都是狠角色。这场肯定激烈。”

“上啊,约翰尼,上!上!上!”那群支持者大喊。

这句加油口号重复了还不到三次,比赛便已告终。约翰尼的鼻子被打了三拳,不愿继续下去。

“爱尔兰人都不像爱尔兰人了。”安德鲁叹气。

扩音器发出杂音,主持人介绍吉姆拳击队中外号“穆里”的罗宾·图文巴和身材高大的当地参赛者——外号“大厅”的博比·佩因。博比从绳圈上一跃而过,引起一阵热烈欢呼。他脱掉上衣,露出满是胸毛的壮硕胸膛与鼓胀的二头肌。一名白衣女子在擂台边不断跳动。博比给了她一个飞吻后,在两名助手的协助下系紧拳击手套。图文巴从绳索间跨进擂台时,四周则尽是嘘声。他的身形笔挺,肤色黝黑,长相迷人。

“穆里是什么意思?”哈利问。

“昆士兰的原住民。”

那帮约翰尼的支持者把“博比”这个名字套用在他们原本的口号中,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锣声响起,两名选手同时接近对方。白人体形较大,几乎比黑人对手高上一个头,但就算是外行人也可轻易看出,他的动作不如图文巴那般轻盈优雅。

博比冲上前,朝图文巴挥出一记导弹般的重拳,图文巴摇晃着身体向后移动,闪过攻击。观众发出懊恼的叫声,白衣女子则尖声喊着加油。博比连续挥出几拳,全被图文巴闪过。他小心翼翼地挥出右拳试探,击中博比的脸。博比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模样又惊又怒。

“我应该在他身上押两百块。”安德鲁评论。

图文巴绕着博比,挥出几记刺拳,在博比挥舞粗如树干的手臂时,一派轻松地往后闪开。博比气喘吁吁,发出受挫后的怒吼,图文巴则露出一副这情景很稀奇的模样。观众开始吹口哨。图文巴举起一只手,像是对观众致意,接着击向博比腹部。他弯下腰来,就这么待在擂台角落。图文巴后退两步,像是为博比感到担忧。

“解决他,你这个臭黑鬼!”安德鲁大喊。图文巴惊讶地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单手高举过头,挥舞了一下。

“别站在那里傻笑,快搞定他,笨蛋!我在你身上下了注!”

图文巴转身准备结束比赛,但他正要挥出最后一击时,锣声响起。主持人拿起麦克风时,两名拳击手已朝各自的角落走去。那名白衣女子站在博比那一块,口中不断咒骂,他的一名助手递给他一瓶啤酒。

安德鲁十分生气地说:“罗宾是个滥好人,不想真的让那个白小子受伤。但他好歹也该把我买他赢这件事放在心上。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你们认识?”

“对,我认识罗宾·图文巴。”安德鲁说。

锣声再度响起,这回博比站在角落等候图文巴过来,后者则果断地迈出步伐迎上前去。博比高举双臂保护头部,图文巴则朝他身体轰上一拳。博比无力地向后靠在绳圈上。图文巴转头,以恳求的眼神看着身兼裁判的主持人,希望他能叫停。

安德鲁再度大喊,但为时已晚。

博比挥出一拳,让图文巴飞了起来,重重落在擂台的帆布地板上。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脸茫然,博比则像飓风般展开攻击。这波攻势毫无间断,拳拳到肉,图文巴的头被打得来回晃动,像乒乓球似的,一侧鼻孔流出血丝。

“妈的!骗子!”安德鲁大喊,“他妈的,罗宾,你中计了。”

图文巴的双手举至面前,逐步后退,博比则紧跟不放,不断挥出左拳,接着又是力道十足的右勾拳重击。观众陷入狂热状态。那名白衣女子又站了起来,尖声大喊他名字的第一个字。她音拉得很长,声音刺耳不已:“博——”

那群欢呼者马上换上他们的新口号,让主持人不禁摇头。“上啊,博比,上!上!上!博比最棒!”

“就这样了。要结束了。”安德鲁丧气地说。

“图文巴输了?”

“你疯了不成?图文巴会宰了那个浑蛋。我原本还希望今天不会太吓人呢。”

哈利集中精神,试着像安德鲁那样看出端倪。图文巴向后倒至绳圈上头,在博比朝他的腹部狠狠挥上一拳时,几乎已呈放弃状态。有那么一刻,哈利以为图文巴睡着了。那名白衣女子扯着图文巴身后的绳圈。博比改变策略,转而攻击头部,但图文巴前后移动身体,闪过这波攻势,动作缓慢、慵懒、流畅,就像蛇似的,哈利想,就像一条……

眼镜蛇!

博比的拳头才挥至一半,动作便停顿下来,头朝左侧半转,表情看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接着双眼向上翻,护齿滑落,鲜血自断裂鼻梁的伤口中流出,几乎是喷出的。图文巴等了一会儿,直至博比往前倾时,才又补上一拳。帐篷内一片死寂,当第二拳击中博比的鼻子时,哈利听见一声吓人的骨折声响,而那名女子仍在尖叫着他的名字:

“——比!”

博比头部溅出一片汗水与鲜血混合成的红雾,洒在擂台角落。

主持人冲上前去,做出比赛结束的手势,此刻却已显得多此一举。篷内仍然一片寂静,只有白衣女子从中央走道走出帐篷时发出的脚步声。她的衣服正面溅满了血,脸上一副和博比一样惊讶的神情。

图文巴试着扶博比起身,但两名助手将他推开。现场响起零星掌声,随即又微弱下来。主持人走上前,高举起图文巴的手。嘘声开始越来越大,安德鲁摇了摇头。

“肯定有不少小伙子把他们的钱押在本地的拳王头上,”他说,“一群白痴!走吧,我们去拿钱,然后找那个笨蛋穆里谈一下正经事。”

“罗宾,你这个浑蛋。你应该被抓去关起来才对——我说真的!”

图文巴正用一条包着冰块的毛巾敷着眼睛,露出灿烂的微笑。

“小鬼!我就知道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又开始赌博?”图文巴轻声说,声音立即让哈利联想到那类让人乐意倾听的人,听起来温柔舒服,一点也不像刚刚打断别人鼻子的人,更别说对手体形几乎是他的两倍。

安德鲁哼了一声。“赌博?在我的时代,把钱押在奇弗斯选手身上,从来都不能算是赌博。不过现在我不确定了。你竟然会中了那个白人臭小子的计?今时不同往日喽!”

哈利清了清喉咙。

“哦,对了,罗宾,跟我朋友打声招呼。这位是哈利·霍利。哈利,这位是昆士兰最讨人厌的无赖和虐待狂罗宾·图文巴。”他们握手致意,哈利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一道门夹住了似的。他挤出一句“你好吗”,得到一个带着灿烂微笑的回答:“好到没话说,老兄。你好吗?”

“从没这么好过。”哈利说,按摩着自己的手。

这种澳大利亚式握手实在对身体有害。安德鲁表示,打招呼的重点在于要超乎想象地夸张,要是淡淡的一句“我很好,谢谢”,会被认为过度冷淡。

图文巴用大拇指朝安德鲁一比:“说到无赖,小鬼告诉过你,他以前也是吉姆·奇弗斯的拳击手吗?”

“关于……呃,小鬼的事情,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部分。他是个神秘的家伙。”

“神秘?”图文巴大笑,“他话可多了。你只要开口问一下,小鬼就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不过他肯定没告诉你,他之所以离开吉姆拳击队,是因为别人认为他太危险了。是真的。小鬼,你摸着良心说,你打断了多少人的颧骨、鼻子和下巴?每个人都认为他是新南威尔士州最优秀的年轻拳击手,不过有个大毛病——根本没有自制力,也完全不守规矩。最后,他把一个裁判揍倒在地,只因为他觉得对方太早叫停比赛。这就是小鬼!要我说,这根本就是嗜血。结果小鬼就这样被禁赛了两年之久。”

“是三年半,多谢解说!”安德鲁笑着说,“我告诉你,那裁判是个如假包换的烂货,我只不过轻轻碰他一下,他竟然就把锁骨给摔断了,你能想象吗?”

图文巴与安德鲁鼓掌大笑,笑弯了腰。

“我在打拳时,罗宾甚至还没出生。他只是说出我告诉他的故事而已,”安德鲁说,“我只要有空就会去照顾一些社会底层的孩子,罗宾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安排了拳击课程,同时告诉他们一些我的遭遇,内容半真半假,借此让他们了解控制自我的重要性,有点吓吓他们的意思。不过罗宾显然没搞懂这些,反而步了我的后尘。”

图文巴变得一脸严肃:“我们通常都很规矩,哈利,会先给他们一点警告,接着才认真动手,好让他们知道谁是老大,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样子他们才会尽早认输。不过刚刚那家伙的确挺能打的,说不定真的会伤到别人。像这种人就该得到应有的教训。”

门开了。“去你的,图文巴,你是嫌麻烦不够多吗?你打断了本地警察局长女婿的鼻子。”那名主持人一脸愤怒,朝地板上重重地吐了口痰,声音响亮,像是以此强调怒气。

“单纯只是反射动作而已,”图文巴说,看着那口棕色的痰,“以后不会再犯了。”他偷偷朝安德鲁使了个眼色。

他们站了起来。图文巴与安德鲁拥抱了一下,用哈利听不懂的语言快速交谈几句。他拍了拍图文巴的肩膀,让握手这件事显得多此一举。

“你们刚刚说的是哪种语言?”哈利上车后问。

“哦,那个啊,那是一种克里奥尔语,是英语跟原住民语言的混合语。澳大利亚有很多原住民都用这种语言交谈。你觉得刚刚的拳击赛如何?”

哈利想了一下才回答:“看你赢了点钱还挺有趣的,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原本应该到了宁宾镇才对。”

“要是没跑这一趟,你今晚就没法去悉尼了,”安德鲁说,“你也就不能跟那个女孩约会,接下来就没戏唱了。我们在讨论的,可能是你未来的老婆跟两个小霍利的妈呢,哈利。”

东半球的太阳落下时,他们行经树木与低矮的房屋,一同笑了起来。

他们抵达悉尼前天便暗了。但位于市中心的电视信号塔就像一个巨大的灯泡,为他们指出方向。安德鲁驶进环形码头,歌剧院就在不远处。一只蝙蝠迅速地在车灯前不断飞舞。安德鲁点燃一支雪茄,示意哈利留在车上。

“对原住民来说,蝙蝠是死亡的象征。你知道吗?”

哈利不知道。

“想象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与世隔绝了四千年之久。由于海洋将他们与最近的大陆隔绝开来,所以换句话说,他们没经历过犹太教的时代,更别说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了。就算如此,他们还是靠想象力创造了自己的来历。深爱所有生命,并致力于照顾他们的造物主拜阿米,创造了第一个人类贝鲁克伯。反正这个拜阿米是个大好人就对了,也有人会叫他‘伟大的父爱圣灵’。拜阿米把贝鲁克伯与他的妻子安排在一个很棒的地方生活,并在附近留下一棵刻有他印记、叫作‘雅伦’[一种澳大利亚金合欢树,“雅伦”为音译。]的圣树,而那里则是一群蜜蜂的家。

“‘你可以从任何地方拿取你想要的食物,我把整个国度都赐给了你,但这棵树仍是我的,’他对两个人这么警告,‘要是你们尝试从那里拿取食物,就会有许多不幸降临,紧紧跟随你们。’总之大概就是这类话吧。有一天,贝鲁克伯的妻子正在收集柴火,来到了雅伦树那里。一开始,她被眼前圣树的高耸程度吓了一跳,但由于周围的木材实在太多,所以她并没有顺从内心的第一个冲动——拔腿就跑。再说,拜阿米也没提过木柴的事。当她在圣树周围收集柴火时,听见头上有嗡嗡声掠过,于是抬头看向蜜蜂,看见从树上顺着树干流下的蜂蜜。过去她只尝过一次蜂蜜,而这里的数量足够吃上好几餐。蜂蜜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最后,贝鲁克伯的妻子无法抗拒诱惑,爬上了树。

“就在那个瞬间,一阵冷风从上方吹来,一道邪恶的巨大黑色翅膀的阴影笼罩着她。那是一只叫作纳拉登的蝙蝠,是拜阿米派来守护圣树的。那女人跌至地上,回头跑进山洞里躲了起来。不过为时已晚,她把死亡释放到了世上,那只名叫纳拉登的蝙蝠就是象征,所有贝鲁克伯的后人都会受这个诅咒影响。雅伦树为了这场悲剧流下苦涩的泪水。泪水沿树干流下,逐渐变厚,也就是现在树皮上会有红色橡胶的原因。”

安德鲁开心地抽着雪茄。

“跟亚当和夏娃是同一套戏码,对吧?”

哈利点头,承认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或许,这是因为人类不管住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不知为何,都会享有相同的幻想与想象力。这是我们的天性,就像连接到同一个硬盘似的。就算我们有许多不同之处,也迟早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希望如此,”安德鲁说,在烟雾中眯起双眼,“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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