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亡计划

边境夜行人  作者:田浩

经过在医院的搏斗,黎耀祖觉得武进的同伙势必会加强酒馆周边的警戒,所以没再接近酒馆,只是远远看着,手里把玩着从那个不明身份的家伙腰上挑下来的东西,那是一串钥匙。一把遥控钥匙,上面有丰田标志,另外还有两把看上去像是开挂锁的钥匙,钥匙柄上有一圈字母,中间是一个严重磨损的图案,像是一朵花,也像是个五角星。黎耀祖心思不在钥匙上,他看到一个人影走进酒馆,看身形像武进。武进这样行事未免太大意了,这可不像是武进该犯的低级错误,想到这儿,他心里对武进的轻视又多了几分。

没过多久,一辆没有开灯的皮卡在距离酒馆100米左右停下,酒馆里走出一个人影,迅速跑过去钻进车里,那辆车原地掉头,往北开去。

车速并不算快,甚至是慢得出奇。但即使这样,黎耀祖在追了20多分钟之后,也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刚才追武进的车到医院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这次也不知道车会开去哪儿,这样追下去很快会跟丢,他大口喘着气停了下来,看着一路向北渐渐远去的车灯,他脑子里闪过乞丐贺煌偷的那辆摩托。

顾不上喘气,黎耀祖马上又朝反方向跑去,他祈祷贺煌还没来得及处理那辆偷来的摩托。好在距离不远,黎耀祖直奔草丛,看到摩托还在,贺煌不知去向。他晃了晃油箱,估摸有半箱油,至少能跑100多公里。黎耀祖找铁丝捅开锁住后轮的简陋锁,发动摩托,开足马力直奔城北那条公路。他希望还能够追上那辆车。

大概用了半小时的时间,黎耀祖追上了目标车辆,那辆车依然慢悠悠地在路上行驶,黎耀祖也远远地减速。这条路很安静,安静到只有一辆皮卡和一辆摩托。在这样的黑夜里开灯行驶,黎耀祖一点儿也不怕跟丢,但他也清楚这样的跟踪等于暴露,漆黑的夜里只有两处灯光,他们不可能不发现彼此。

令黎耀祖疑惑的是,那辆车始终保持匀速行驶,这次跟踪行动几乎变成了无聊的尾随。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前面这辆车绝对有问题,最大的可能是要把自己带进万劫不复的沟里,但就此掉头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不要说前方有陷阱,就是火海刀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拽着武进跳下去。在许多年以前,他就习惯让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跟对手同归于尽的能力。

前面的皮卡像是没看到黎耀祖一般,翻过山隘、越过界河,一路开到中国境内,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车子沿山路上坡,黎耀祖将车速放缓了一些。他感觉越来越冷,摩托车带起的风让他手脚僵硬,手腕以下基本失去了知觉,对油门的操控完全靠小臂带动,脸颊像是挂在颧骨上的两块生铁,风沿着布缝撕咬着他的身体,小腿以下像假肢一样没了知觉。大雾又几乎让他跟丢目标,视线只有前方一米左右。雾越走越大,天渐渐亮起,原先白色雾气中昏黄的灯光也完全消失,声音也被大雾阻隔了,本来前车清晰的引擎声在大雾中消失,黎耀祖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混沌的世界。

黎耀祖十分警惕地弃车,在这样的大雾中骑在摩托车上无异于给对方送个活靶子。黎耀祖在路边寻找掩体,然后缓慢移动。他确定那辆皮卡同样不敢在这样的雾气里快速行驶。只是他需要走快一些。

正当他沿着路边低洼地带往前跑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张脸,黎耀祖差点儿没刹住撞上去,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由于距离太近,黎耀祖一时只觉得这张脸很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他犹豫了半秒,迅速后退拉开距离的同时蓄力,正当他准备发起攻击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丁卓穿着笔挺的校官大衣表情凝重地站在面前。

黎耀祖收起格斗式,疑惑中带着一丝惊喜,问:“丁副?”

丁卓面色严肃,盯着黎耀祖说:“你干什么去了?”

黎耀祖没有回答,反问:“这是哪儿?”

“0号界碑,风雪垭口。”

黎耀祖知道风雪垭口这个地方,这里有一支驻军,有一座被称为0号界碑的界碑。至于为什么被称为0号界碑,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了,遥远到黎耀祖也不知道。丁卓可能知道,但丁卓从未解释过。黎耀祖还能记得新兵的时候常被教育说在风雪垭口服役,即使什么都不做地待两年都是对国家莫大的贡献,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他感觉丁卓好像是为自己而来的,往左右看看,略显局促地说:“我……我不是退役了吗?就到处走走。你不会怀疑我是过来带毒的吧?”

丁卓直接问:“谁让你去找武进的?”

黎耀祖恍然大悟,他突然意识到丁卓能知道自己的一切行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很可能是武进或者那个酒馆老板跟丁卓直接联系的。这样的话……

黎耀祖问:“武进是……”

“你猜对了,他是我的人。”丁卓看着眼前这位昔日爱将,握紧的拳头却怎么也举不起来。

黎耀祖也是同样的手足无措,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从“11·11”案件,到父亲去世,从寻找武进到现在再遇丁卓。原先想不通的奇怪现象在此刻似乎全都真相大白了。

“想通了没有?想通了就滚回老家去!不要再出来搅局。金三角那块地方你最好再也不要碰。”丁卓说完转身,往自己的车走去。

黎耀祖回过神来,叫了一声“丁副”。

丁卓冷漠地回头:“还有什么事?”

“这件事错全在我,我太冒失了。对不起。”

“你冒失的地方多了。”丁卓说完继续朝车走去,刚迈开步子,又被黎耀祖叫住,问:“我是一路跟踪皮卡过来的,武进在不在车上?我要跟他道歉。”

提到武进,丁卓马上掉头,冲到黎耀祖面前,又突然停住,语气似乎用尽了最后一点儿耐心:“那辆皮卡上没有武进,是专门给你带路回家的,他现在已经回新庙了。”话音刚落,通信员拿着一部手机小跑过来交给丁卓。

黎耀祖不知道手机那头儿说了什么,只听到丁卓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把手机交给通信员,快步走到黎耀祖身边,朝着他的左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让黎耀祖一个趔趄,差点儿倒在地上,他刚刚稳住身体,还没直起腰来,脖子又被丁卓按住,接着就是一顿暴捶,直到通信员和驾驶员赶过来把丁卓拉开。

丁卓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对通信员说:“出了点儿意外,咱们走。”

说完丁卓往自己的越野车走去,通信员站在原地一脸为难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黎耀祖。丁卓走了一段见通信员没跟过来,回头看通信员,又顺着通信员的目光看向黎耀祖,犹豫了一下说:“把那个家伙也带着,挑个冻不死的地方扔下去。”

黎耀祖就这样被扔在后排,一路上气氛出奇地沉重,除了丁卓不停地抽烟之外,再无半点儿声音。一行人中午才到支队机关,下车时丁卓才回头看了一眼在后座抚着下巴发呆的黎耀祖,他想起上次黎耀祖坐这辆车回家奔丧的情景,那时候黎耀祖的表情和现在很像。

进办公室后丁卓支走了通信员,关上门,走近黎耀祖,看了看他新扎的那几个耳洞,说:“你看你现在把自己弄成一副什么德行了,街上撞到我都不好意思跟你打招呼,一副罪犯的样子。”

黎耀祖不说话,丁卓叹了口气说:“现在没时间收拾你,这个点应该没有直达车了,支队勤务中队有你新兵连的战友,你去住一晚上,明天上午自己回家。”

黎耀祖依然不说话,转身往外走,一只脚刚踏出又被丁卓一把拉住,塞了一把乱糟糟的钱进黎耀祖口袋:“你那点儿退伍费估计被你糟蹋光了,不准用没有路费的理由滞留在这里。”

黎耀祖也没有推辞,他确实没钱了,也确实想回老家,虽然他还惦记和武进道歉,但武进现在任务在身,明显不是道歉的时候。

出门的时候,黎耀祖迎面撞上一个人,他不认识那人,只看到肩章是个中尉,那人让黎耀祖先过,然后在丁卓门前站定,小声打了个报告,丁卓就在门口,所以只是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黎耀祖此时还没有走远,听到那人打完报告之后,用很快的语速说:“丁副,后羿断线这件事总队让我们不惜一切……”

那个中尉语速虽然很快,但咬字十分清晰,他说的每个字都被黎耀祖清晰地听见了,黎耀祖回头,只见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的中尉似乎被一股吸力突然吸进了丁卓办公室,紧接着门被丁卓一脚关上。黎耀祖转身继续朝勤务中队走,刚才丁卓很明显是一把将中尉抓了进去,然后顺势一脚把门关上的。他汇报的消息肯定涉密,不然丁卓不会这么紧张。

“后羿”这个词在黎耀祖脑海中盘旋,后羿射日的故事在中国人尽皆知,黎耀祖很快就想到了海洛因品牌“红日”,那是梁氏生产的,所以后羿很可能是潜伏在梁氏的卧底代号,是武进。

想到武进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冒失而身陷险地,黎耀祖更加内疚。黎耀祖很想回去找丁卓,但又没有犯忌的勇气。

新兵连的战友见到黎耀祖还算热情,勤务中队晚饭后可以请假外出两小时,黎耀祖被邀请出去吃饭,但心事重重的黎耀祖拒绝了这个邀请。

十点熄灯之后,勤务中队宿舍里的人都睡了,很快就有人开始打鼾。到凌晨两点,黎耀祖下床从窗外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丁卓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这说明丁卓还在办公室。

武进很可能因为暴露而被抓了,黎耀祖清楚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按照丁卓的命令,天一亮自己就应该回老家了。旁边桌子上不知道是谁的军装,红色肩章在月光下显得暗淡,黎耀祖想到自己退役那天,很多战友抱在一起哭着分别,但父亲去世让他没有多余的情绪用来伤感。现在突然知道自己的推断根本就不成立,脱下军装时的伤感这时才浮现出来。

有些埋藏在心底的情感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当它再次被某些东西勾起来的时候,会让你更加难以自持。除了伤感,黎耀祖还后悔自己鲁莽地怀疑武进,鲁莽地退役,更加后悔去追查武进。想到这一切,退役似乎成了对自己的惩罚。

黎耀祖沉浸在痛苦的情绪中几乎哽咽,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军人,丁卓的命令并非一定要执行。武进的事,是他军旅生涯的结尾。但他不能让事情在这里结束,否则不要说丁卓和武进,他自己也无法在往后的人生里给自己一个交代。

收拾起悲伤的情绪,看了一眼丁卓办公室的灯,黎耀祖走了出去。

凌晨3点17分,丁卓办公室灯光熄灭,丁卓披着大衣、腋下夹着文件走出机关大楼,在门口交代哨兵夜间站哨要穿大衣,然后走进车库。他一只脚迈进车库后,突然感到不对劲,那是多年职业生涯练就的敏锐,似乎是气流或者气味不对,没人能说清区别,但区别真实存在。他感觉到车库里有人的气息,黑暗处一定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刚做出这个判断,一阵脚步声就渐渐靠近,丁卓后退问道:“谁?”几乎在说话的同时,左右手迅速取出了手枪和电筒。

黎耀祖说:“我。”

强光打到黎耀祖脸上,他就那么瞪着眼。丁卓的怒火突然蹿了上来,收起电筒和手枪问道:“你怎么还不睡觉?”

黎耀祖露出一个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笑脸:“别生气,我今天出来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

“你听到什么了?”

“后羿出事了。”

黎耀祖话音刚落,就被丁卓一把按在车头上,黎耀祖那颗大头轰的一声砸在引擎盖上:“你知不知道偷听这样的消息,我可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黎耀祖被按在车上不能动弹,冰凉的引擎盖让他歪着嘴抽了半口冷气,他用变形的嘴巴说:“我出门的时候那个中尉刚好进去,我哪知道他还没进门就冲你嚷嚷,要怪也怪你们保密不严。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最后还要反过来怪我偷窥?你讲不讲理?”

丁卓并没有放开他,反而按得更紧:“光凭后羿两个字就在这里等我,你真觉得自己是福尔摩斯啊?那你猜猜看,四小时以后你能不能吃上看守所的早餐?”

“那要看你会不会算账了,”黎耀祖的口水在引擎盖上越流越长,“我要是真偷听了干吗还在这里等你。这些年边境上谁不知道‘红日’和‘鹰箭旗’是梁氏的海洛因品牌,武进那次带的五公斤三九是我送回内勤的。后羿射日的故事我会不知道吗?”

丁卓听他说得有理,这才放开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巾把他流在引擎盖上的口水擦去。

“学会动脑子了啊,上车说。”此时丁卓最担心的是武进的安危。

上车之后,丁卓对黎耀祖的推测全部默认,在黎耀祖想不通的地方又给予了一些补充。

刺杀陈汉生失败之后,武进回去对丑人说遇到了中国边防,货和人都被抓了,但逃了出来。陈汉生没有被抓,武进对丑人说自己怀疑武警部队的人故意放跑了陈汉生。这种说法虽然并不保险,但看上去还算合理,将矛头指向陈汉生是想在陈汉生发难之前先行防御。后面两天武进并没有遭到多深的怀疑。

直到梁道安听到陈汉生的汇报,派人来抓武进,丑人才知道事态的严重,但丑人认为是陈汉生恶人先告状,所以并没有把武进交给梁道安。梁道安毕竟是丑人的养父,丑人在梁道安的威慑之下,只能答应在半个月内给梁道安一个交代。

梁氏发生这种事,按说应该严格保密,因为这有损梁氏的信誉,传出去更会影响海洛因品牌“红日”和“鹰箭旗”的市场价格。但是这一次梁道安反常地处理得很高调,除了通知丑人,还将消息在梁氏广而告之。这导致丑人在梁氏内部的声誉大大降低。

这是丁卓通宵达旦的原因,营救武进困难重重,可行的方案并不多,明面上能用的手段耗时太长,恐怕还没等到实施,武进就已经死了。暗中抢人几乎不可能,在他国领土动武,一旦出事就是一场国际灾难。丁卓就是想这么做也没有权限。

“武进被抓的消息是怎么传回来的?”黎耀祖问。

“一个电话,应该是他传来的。”丁卓的脸色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老萝卜头儿?”黎耀祖皱眉问丁卓。

在边防上待久了肯定知道这个人,“老萝卜头儿”只是个代号,没人知道代号后面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队,甚至不知道对方的立场。

五年前,老萝卜头儿像个幽灵一样开始徘徊在边境线上,通过电话给边防缉毒部门发情报,每次都往不同的基层单位打举报电话,完全没有保密意识,所以几年下来,搞得尽人皆知。不过他的情报无论是准确率还是缉获率都高得惊人,甚至超过了缉毒部门自己的情报系统。但是,五年过去,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除了将缉毒奖金打到他指定的银行卡里,我方完全无法联系到他。

丁卓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不是我方卧底,但现在老萝卜头儿知道了武进的身份,没人能准确判断出这对我方情报系统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黎耀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谁也不知道老萝卜头儿掌握了我方多少资料,更没人知道他会怎么处理这些资料。

在听到事情之初,黎耀祖心里是吃惊的,但平静下来后他知道要做什么了。他双手抄着后脑勺往座椅上一靠:“武进那边现在还能通气吗?”

丁卓摇头:“目前没有渠道,但有一个人应该了解些情况,这个人的来历一言难尽,我们正在找他,应该能很快找到。找到他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和武进通气。”

听丁卓的语气,不出意外就不会有什么问题,黎耀祖脑袋里酝酿的计划又浮现出来,黎耀祖转头看着丁卓,说:“我要去救武进。”

这不是丁卓想要的结果:“你不行。”

“为什么?”黎耀祖问。

“这件事斗智不斗力,没有你的用武之地。”

这句话说到黎耀祖心里了,他清楚自己在丁卓心中的形象,所以早就想好了怎么回答:“人最大的悲剧是在该斗智的时候使蛮力,比如我前几天出境去找武进。该斗力的时候去动脑子也是一样,你说我服役八年,遇到过那么多枪林弹雨,子弹从耳边飞过去的时候,我要是停下来思考一下,我会怎么样?恐怕我早就是个逃兵了吧?现在是斗智的时候,这我清楚得很。”

丁卓听他提到追查武进的事,火气立即又上来了:“你清楚什么!我大半夜的不是来听你给我灌这些迷魂汤的。明天要么回去,要么去看守所吃早饭,你自己选。”丁卓说完发动汽车,看向黎耀祖,“滚下去吧。”

见丁卓态度如此坚决,黎耀祖也急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救武进?这件事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欠武进的,欠了债就得还。我黎耀祖不是那种亏欠了别人拍拍屁股就走的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串军功章,军功章在微微抖动,“这是我用八年时间在生死线上提着自己的人头挣回来的,这是我的荣誉,军人视荣誉为生命。现在我犯的错使我的荣誉蒙羞。这个错误把我伴随终生的自豪变成了永无止境的羞耻。”两人在车里沉默良久,黎耀祖再次开口,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吟,“新兵的时候我反复地想,反复地想,为什么我和我的战友们会一心想要缉毒?为了一个月90块钱的津贴?可随便找份工作少说也能翻十倍。为了这串镀铜的铁牌子?可那是虚的啊。为了光宗耀祖?”黎耀祖苦笑,“那就更加虚无缥缈喽。”

丁卓转头看着黎耀祖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后来我想明白了。是为了我们自己心中的正义感,我们认定了缉毒这件事是有益的,于自己、家人、国人,乃至于人类,都是有益的。我们做不成英雄,但这不妨碍我们有英雄梦。英雄梦不是非得要做一个英雄,一个英雄能做的事情,我们也应该努力去做。”

丁卓似乎被黎耀祖的说法打动:“我们在选人方面有三个原则,第一,自愿原则,必须是本人自愿,这一点你没有问题;第二,政治原则,三代以内政治清白,这一点你也没有问题;第三,家庭原则,独生子女一律不行。考虑到你是独生子,让你去是违反原则的,我也没有办法。”

黎耀祖问:“我是谁的独生子?”

“当然是你爸妈的。”

“可我爸妈已经死了啊。”

对这样的狡辩丁卓不置可否,黎耀祖接着说:“让不让我去另说,你先听听我的计划。”不等丁卓回答,黎耀祖就讲起了自己的计划,他知道这个计划的风险性,说到风险最高处时,他尽量做到心平气和,最危险的地方很有可能会刺激到丁卓,而导致计划被否定。但目前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咬着牙说完整个计划。

丁卓倒是出奇的平静,因为在听到这个计划之前,他做过比这更危险的计划,但最终因为可行性的问题都没有采用。黎耀祖这个计划虽然风险依然很大,但的确是值得考虑的。所以丁卓只是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黎耀祖一一解答之后,问:“我可不可以试试?”

丁卓不想在这时候让黎耀祖这么固执的人看到希望,拒绝得很干脆:“不可以。”

丁卓拒绝之后把黎耀祖赶回了勤务中队。对于营救武进这件事,黎耀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因为他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幸运的是丁卓并没有再赶他走,像是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实际上丁卓并没有忘,反而时刻关注黎耀祖的动静,两天前的凌晨,黎耀祖的计划和一番表述确实让他刮目相看,但他依然不打算让黎耀祖去做这件事。丁卓正在办公室发愁,参谋敲门进来,是前几天不小心泄密给黎耀祖的那个参谋,经过上次的教训,参谋这回关好门走到丁卓跟前小声说:“罗大佐给后羿带话了,后羿知道这个方案是黎提出的,要求始作俑者执行。”

丁卓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始作俑者是谁?”

“我想应该是方案的提出者,黎耀祖。”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丁卓接连摇头,他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参谋会意:“咱们都不了解后羿现在的情况,他既然给出了意见,还是要以他的意见为主。”

“那就试试吧。”说完之后,把烟头摁进烟灰缸,丁卓出了办公室,开车去往勤务中队,接上黎耀祖:“我带你去个地方,在那儿,论证组会对你的方案的细节进行提问与合理性推测。通过论证之后,博弈组的人会对方案做通过检验,有人分别扮演梁道安、丑人、武进、陈汉生等人,博弈组的人对行动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我会尽量保证演员和他们的扮演对象所知道的信息是一致的,扮演梁道安的人,只知道梁道安应该知道的消息,其他人也一样。如果你能在博弈组手中成功救出武进,我就批准你的行动。接下来你还要接受测谎、体检、疫苗等准备工作,这些我相信你没问题。”

黎耀祖问:“你同意让我去了?”

丁卓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是我,是那个人指定始作俑者执行,至于谁是始作俑者,你心里应该清楚。毕竟谁的债就得谁来还。”

黎耀祖苦笑着问:“行动的底线是什么?”

丁卓不假思索地回答:“底线是你的行动不能激化危机,从而导致武进死亡。”

两天后,丁卓在地下室出口见到黎耀祖走了出来,两天不眠不休的博弈使黎耀祖筋疲力尽,看向丁卓的眼睛像是不会转一般死死盯住,眼神空洞得像个人偶。

走到丁卓面前,黎耀祖给丁卓竖了一个大拇指,说:“过。”

丁卓松了口气,点点头说:“那就好。”

“接下来该测谎了吧?”

丁卓说:“你先去休息一下,测谎明天再说。”

“我现在筋疲力尽,根本就没有伪装的力气,不应该是测谎的最好时候吗?” 黎耀祖有些疑惑。

“测谎的本质是测量你撒谎时的状态,如果你根本没有力气伪装,那我们的测谎就失去了意义。明天的测谎分为准绳测试、紧张峰测试、情景测试、参与测试,提问内容包括你在境外的活动内容,以收集你的生理反应图谱,得出我们需要的结论。以后还会对你不定期进行测谎,希望你能理解。” 丁卓答道。

黎耀祖被丁卓带去测谎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完全恢复,和丁卓挥手告别后,大步走进电梯,直接上了顶楼。

和前面两次的豪华阵容不同,这一次房间里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见黎耀祖进来,她先是和黎耀祖闲聊了大约20分钟,主要向黎耀祖介绍了测谎的原理。介绍完之后,让黎耀祖躺在一张躺椅上,一边在黎耀祖身上接设备,一边给他做简单介绍,和黎耀祖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

其实黎耀祖一直很平静,只是有些好奇测谎是怎么一回事,好在工作人员一边调试设备,一边介绍说:“你们都叫测谎,听上去就让人紧张,严肃的名字应该叫多参量记录仪,或者叫多参量心理生理测试仪,第一个是测试皮肤电阻,第二个是测试血压的,现在这个是测试胸部呼吸的,后面还有腹部呼吸和指脉,最后是记录反测谎动作。”

“好了,我开始提问了,记住,你的回答要尽可能表达你内心所想。涉密部分你要跟我说明。”工作人员说,“你叫黎耀祖吗?”

“是。”

“你能诚实回答所有问题吗?”

“能。”

“在你服役期间,除了已知的之外,你还有没有过其他违法违纪问题?”

黎耀祖略微思考了一下:“应该有。”

“比如呢?”

“我夜里站哨时偷偷喝过白酒。”

“还有没有?”

“应该还有违纪行为,但我想不起来了,测量血压的这个充气袖套挤得我肌肉很痛,左臂全都麻了。”

“有违法行为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出境?”

“这个问题涉密,我怀疑有人害我父亲,我是去查这件事。”

整个过程对黎耀祖来说十分无趣,如果不是问题一个接一个,他很可能在那张蓝色躺椅上睡着了。

接下来在分析图谱、制作测试报告书的时间里,丁卓带黎耀祖进行了一些针对性的训练。

“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这个身份并不是虚构的,而是有着完整的国内外履历的身份。也就是说,在你使用之前,这个身份的使用者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不止在中国存在,”丁卓说完拿出一张名单,“我在一堆候选人里只选到四个,因为年龄要和你对得上,还要有国外生活经历,更重要的是不能会外语。我们的身份提供者在国外生活的很多,但同时又不会外语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黎耀祖接过名单,顺着名单看到第三个停了下来,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说:“管锥,这名字有意思,我就要这个了。”

这个选择出乎丁卓的意料:“为什么选这个?”

黎耀祖不想多解释:“不用考我,我读书少,只是恰好读到过这句。

最近发生的事让我有一种无力感,我应当记住这两个字。”丁卓意味深长地看了黎耀祖一眼,没再说话。

凌晨,高黎贡山深处,风雪垭口以南,荒无人烟的山区,夜风穿过树林,树叶在响。月亮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丝余光,那光好不容易穿透树林落在河面上,又被湍急的水流冲得粉碎,七零八落的金色碎片从河面荡漾着照进夜行人的眼中。

一辆车在河边草地上停了下来,丁卓带着退役后的黎耀祖下车,走到河边。

沉默良久,丁卓才微微抬起下巴示意:“这条河是你一个人的徒涉场,救了武进之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可不可以留在那儿继续工作?”

“武进在新庙市住了两年才开始对梁氏有所动作,你根基太浅,没时间让你慢慢磨。你把眼前的事情做好。至于以后,现在不要考虑太多。”

丁卓以往从来没有给过这么模棱两可的答复,这让黎耀祖意识到自己由丁卓的下属变成了自由人,如果不是为了营救武进,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听从丁卓的命令,所以也不再争辩,只是点了点头。

“出境之后所有事情都需要见机行事,注意自身的安全。你不能跟我直接联系,只能跟情报专员联系。他见过你的照片,接头方式都跟你说过了,你可别忘了。”

黎耀祖又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不用担心。”

丁卓接连叹了几口气,“黎耀祖是眼下唯一的选择”,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再重复一遍,我的代号是049,你在境外的名字叫管锥,我会安排人以黎耀祖的身份与你的战友、亲朋保持联系。就像昨天你在老家和你大伯说的那样,所有人都会以为黎耀祖跟着战友去了黑龙江的一个叫作东京城镇的小镇工作。你出境以后的接头人叫罗大佐,这个人比我们更了解当地形势,但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太多事情。他是武进的朋友,但之前跟我们没有任何实质关系。我们都不了解他,只有武进熟悉。除非必要,否则不要跟他有过多接触。”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去找他,而要安排在那种地方接头?”

丁卓说:“他要求的,这个人怪。我也无法预测你们见面后会发生什么,在那儿见面可以给你们双方留点儿余地。”

“明白了,你保重吧,我去了。” 黎耀祖说完朝丁卓笑了笑,朝南走去。

丁卓不放心,追了几步:“过了河就出国界,一切靠你自己了。”

黎耀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丁卓问:“如果我走到武进这一步,你会救我吗?”

丁卓轻轻摇头,回答得却很干脆:“不会。遇到这种事我能做的很少,如果事情被公开,我会撇清你和我的任何关系,甚至会批评你退役以后自甘堕落去贩毒。除非你有运气遇到另一个管锥,否则我连给你收尸都做不到。”

“知道了,”黎耀祖继续前进,很快又折回来,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丁卓难得很有耐心。

“营区门口卖炒饭的老头,我欠了十几碗炒饭钱,你给我还了。”

“已经还过了。”

“再见。”

夜行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丁卓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送儿子上学时的情景,他们都要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

出发的时间和地点都是丁卓反复敲定的,在新庙市以北的原始森林里,110公里的纵深超过了多数人一天的步行里程,所以很少有人会深入这片森林。即使以打猎为生的边民,也只是在四周走动。

黎耀祖在一棵老树上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把插在树上的军刀。他刚把刀拔下来,大风像是瞅准了时机,突然刮了起来。离预定的接头时间还有三个小时,现在天气突变,只能祈祷老天爷不要下雨,但长久以来所接受的天气观测训练又不允许他生出这么愚蠢的妄想。很快,巨大的雨滴将他从各种不切实际的迷思中砸醒。

出于对丁卓的信任,黎耀祖原先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是一片充满随机性的土地,在黎耀祖到达接头地点之后,两个国家的天气预报和一支精锐部队的指挥官都没能准确预测的暴风雨就那么来了。他等了很久,雨在第二天清晨才停。

黎耀祖第47次看向自己的战术手表,距离约定好的接头时间已经过去了9个小时38分21秒,秒数还在一直往后跳跃。他为自己挖了一个豪华版的安全洞,这个洞豪华到每一处都用手抛过光,甚至还有个带排水系统的小厕所。这段时间里,有163只鸟从他眼前飞过,接头人罗大佐的大爷在他嘴里出现了75次,他第一次弄明白写“黎耀祖”这三个字要写44个笔画。

远处似乎发生了泥石流,山体像是被暴风雨撕掉了一块皮肤,雨水混着泥沙滚滚而下,山在流血。“山都塌了,人还没来。”黎耀祖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动了一下筋骨。雨过天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从洞里走了出来,啃了几口压缩饼干,拿起水壶准备去四周转转,但水壶还没放下,耳边就传来嗖的一声,脸颊一阵风掠过,他本能地卧倒,紧接着传来嗒的一声,转头看到一支箭扎在身后的树上,箭尾发出一阵颤音。他立即以树做掩体隐蔽起来,手习惯性地放到腰间,却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带枪。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出来吧,朋友,我是附近的猎人。”

黎耀祖窥见不远处一个40多岁的精瘦男人走了过来,手里端着弓弩,身后背着箭筒,一身古旧的绿军装上绑了两只硕大的竹鼠。此人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黝黑的脸上嵌着两颗死鱼般的眼珠,眼珠死死盯着黎耀祖藏身的树。

那人往前走,距离还有五六米的时候,黎耀祖说:“我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呗。”

“你想原路返回,又何必走进来呢?”

黎耀祖从树后走出来,对眼前猎人打扮的家伙说:“你好,我叫管锥。”

“我,罗大佐,你,跟我走。”罗大佐转身就往身后走去。

“等等我,我把这里清理下。”

罗大佐不屑地哼了一声:“生瓜蛋子,省些力气下山用吧,这地方没人来。”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落到管锥耳朵里,等了这么长时间,虽然有大雨的原因,但眼前的人不但完全没有歉意,还一副讨债的模样。管锥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被点了起来:“说谁生瓜蛋子呢?我昨天就到了,你是被堵在大肠里了吗?害我被淋了一夜,我不说你什么你就烧香吧,还来劲了。”

“就是049亲自来了,也不敢跟我这么说话,哪儿找了你这么个浑蛋,你现在就滚回去,武进这蠢货我本来就不想管。我要是想救,没你我也能救。”

管锥用铲子填着安全洞冷笑:“你要是管用,049派我来干吗?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烧了都凑不够一把灰。拿到点儿情报你就无所不能了?画得出图纸不代表你造得成飞机,这事儿没我你干不成。”

不同于管锥的激动,罗大佐慢慢停住脚步,看着自己身后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说:“你,原路回去告诉049,换个人来,不然武进这件事我不管了。”

管锥继续低头填坑:“千万别误会,049没说让我听你的,我们是合作,一旦武进脱险,我们就完全没关系了。你有什么权力赶我走?你不救,我自己去。”

“好吧,那你忙你的,我走了。”罗大佐突然加速朝山的另一边跑去。

管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清楚,没有罗大佐的帮助,自己的生存都会成问题,人是万万救不了的。罗大佐掌握着武进被关押的位置,绝不能让这厮溜走,他顾不上填坑,带上东西追了上去。

雨后的草地上到处都是水珠,有人经过的地方会破坏水珠留下痕迹,开始管锥还能凭着以往丛林作战的经验和体力优势追上,但这里的植物长势过密,风声又干扰了听力,没过多久他就把人跟丢了。

管锥在一片草地上停下,地面上还有水珠被破坏的痕迹,但那痕迹分别通往三个方向,管锥也不知道往哪儿追,他以前从来没有把人跟丢过,在观察地上的三道痕迹之后,确定有两道都不是人留下的,这才想到罗大佐腰里那两只竹鼠。管锥嘴里骂着“老滑头”,坚定地往右侧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

管锥走后几分钟,刚才那块空地边的一处草丛里冒出一个人头,正是罗大佐那颗皮包骨式的脑袋。那个脑袋左右观察了一下,整个人才从地下爬出来,身上之前挂着的两只竹鼠已经不在了。罗大佐抖着身上的树叶和泥巴自言自语:“小浑蛋。 ”

“你说谁小浑蛋呢?”管锥从树丛里走出来,斜眼看着罗大佐。

罗大佐被吓了一跳,他端着的弓弩本能地对准管锥,但一秒钟后又放了下来,面不改色地说:“耍小聪明,你有多远滚多远,武进自己找死,让他自生自灭吧!”

“我有我的任务,关你屁事!要不是武进,我才懒得跟着你。你的任务是给我提供帮助,这是049说的。你不管也行,我只需要做好我的事情。我要是暴露了,你也跑不掉,供出你来说不定可以换我一命,你这条老狗命能换我一命,那是你的造化。”

管锥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眼前这个人,甚至觉得他是个心理变态,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邪气。

罗大佐放下的弓弩再次举了起来,脸上还是没有一点儿怒气:“你还敢威胁我,我把你弄死在这儿,跟049说你光荣牺牲,他不信也得信。”

“我来这里就是因为你这种蠢货十八般武艺,样样不通,你手里那根烧火棍吓不到我,有种你打过来,来,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战斗力,”管锥朝罗大佐竖了个中指,又朝自己心脏位置比画了一下,“打啊,把你弄死在这里我甚至都不用汇报,你这种垃圾,抛尸荒野都糟蹋了这青山绿水。不会有人关心你的死活,049也不会。知道吗?”

管锥几乎只凭经验就知道面前这个直面生死都能面不改色的人不是服个软就能解决的,这人不是那种色厉内荏的家伙,而是带着一种彻头彻尾的冰冷,似乎没有情绪。这种人最是要命。

弩在罗大佐手里轻微地颤抖着,他有强烈的欲望想要杀死管锥,也可以轻易让管锥命丧黄泉。但管锥那双毫不畏惧的脸、勇敢坚定的眼,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异国多年,内心早已不复往日光明,年轻时的一腔热血已经被这里无所不在的瘴气侵蚀殆尽,面前的年轻人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箭头一旦发射出去,彻底死去的又岂止是管锥一个?

他就这么举着弩,愤怒地看着管锥,管锥慢慢走到他面前,将弩拨开,盯着罗大佐:“咱们互相厌恶,救下武进之后,只要你敢,我随时可以跟你解决个人恩怨。现在把你这烧火棍收起来,吓不到我。”

罗大佐狞笑着用手指点了点管锥的额头:“救出武进,杀你全家!”说完之后,刚放晴的天又阴沉起来,大雨似乎已经下到头顶。

罗大佐转身下山,管锥跟上去,两人一路无话。罗大佐速度越来越慢,走至一半,已经步履蹒跚,同时他又不想在管锥面前示弱。管锥虽然面不改色,但看罗大佐的眼神里多了疑惑,按常理说,40多岁的人体能不至于这么虚弱。

直到傍晚,管锥才见到人类居住的房子。先是跟着罗大佐穿过一条街,街道两旁的商店都挂着中文招牌,连那些散发着粉红色气息、从不按摩的按摩店都是如此,甚至还有中国移动的营业点。一切的一切都告诉管锥,现在身处于中国某个大乡镇或是小县城。

管锥觉得是罗大佐使坏把自己带回了中国,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才出国境,一不小心竟然被这老东西给坑了回来。他死盯着罗大佐的后背,气息越来越重,想冲上去把那个大头拧上180°,又觉得这很不现实,只好盘算着怎么找机会制服罗大佐再拖去交给丁卓。

很快他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看到了金城公馆,那是上次就见过的建筑,只是上次一心追武进,忽略了其他细节。金城公馆附近的建筑终于有点儿城市的样子,这是新庙市最大的赌场,管锥在国内抓过不少这家赌场的客人,客人五花八门,有钱的来这儿挥霍,没钱的来这儿淘金,还有艺术家来这儿体验生活。这些人出发点各异,但结局大多一样惨淡。这里的居民多是华裔,生活在并不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上。

经过金城公馆,赌场辐射出的一小片繁华是这个城市的集体幻觉,管锥很快再次进入陋巷,巷子里穿着拖鞋卷着裤管皮肤黝黑的青年三三两两夹着烟或走或跑,有时会停下来调戏一下发廊里衣着暴露的姑娘。姑娘们朝管锥招手,但被管锥一瞪,马上识趣地转身和其他人聊天。

令管锥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有些才貌双残的中年妇女连蹬三轮的车夫都要试探性地勾引一下,可看上去更像个色鬼的罗大佐却无人问津,管锥差点儿就以为他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了,但一路上他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贴到人家屁股上的样子很快推翻了管锥的判断。如果不是受限于光沿直线传播的物理定律,罗大佐的眼睛一定能射出这世上最曲折的视线。

在小巷里拐了几道弯之后,到了罗大佐的房前,管锥明白了为什么罗大佐无人问津。他面前是一个长宽高都不超过两米五的房子,木板组成的房子在风里荡着秋千,仿佛风再大点就能帮他搬一次家。门前黑色淤泥上散落着五彩缤纷的包装袋,淤泥里零星几块红砖是罗大佐回家的必经之路。长短不一的木板拼成的房门只有一米五的高度。看罗大佐生活这么惨,管锥感到很开心:“你这房子值一把锁的钱吗,你还上锁?”

罗大佐没理他,把锁头拿在手里,一脚踢开门,猫着腰钻进漆黑的房里。管锥在门外皱了皱鼻子,虽然他从小就知道不同人住的房子会有不同的气味,但随风刮来的屋里的脚臭味、馊饭味、尿味等复杂的气体还是让他恨不得钻进脚下的淤泥里。

进屋后,管锥深深地吸了几口恶臭的空气,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和气味之后,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占据了四分之三空间的土坯床,在土坯上铺块布算是床单,床单上那件军用大衣当作被子,枕头是两件已经快散成毛线的毛衣。内侧靠墙的位置胡乱堆着一堆衣服,那堆衣服隐约呈现出一个方形轮廓,下面是个上了锁的箱子。床上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床头用泥土砌了一个小高台,高台上除了插满的烟头,还放着一本中国军事小说,只是后半部分被撕去不少,只留下了不规则的手撕截面。

床尾距离墙体六七十厘米的空间里用红砖支起一块30厘米左右宽的木板,用来置物,上面摆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豁口处搭着一根竹筷,另一根落在地上,碗旁边散落着已经风干的榨菜和用了一半的方便面调料包,木板的另一头有不少蜡烛油。门边放着一个有洞的塑料桶,桶里有点儿清水,旁边有半个塑料盆斜靠在墙上,盆里有半块毛巾和一点儿浑浊的水。

剩下的空间只能容下管锥和罗大佐落脚,管锥在脸盆边上蹲下去,看到脸盆旁还放着一个掉了瓷的瓷杯,杯子里斜躺着一把卷了毛的牙刷。

罗大佐不知从哪儿掏出半块面包,坐在床上啃起来,管锥把牙刷拿在手里,扭头看着罗大佐说:“你是怎么用乞丐的生活把自己养成007 的性格的?”

“少废话,不住就趁早滚蛋。”罗大佐看也不看管锥,只顾啃自己的面包。他把面包吃出了饼干的感觉,失去水分的面包在他嘴里咔咔作响,面包屑顺着嘴角飘落到地上。管锥从背包里掏出两块压缩饼干,自己吃一块,另一块放到置物的木板上:“我先吃一块,另一块当夜宵。”

罗大佐看也不看那包压缩饼干,啃完自己的面包,拿起豁了口的碗在桶里舀了点儿水,喝完放下碗看着门外说:“武进现在被关在积星堆,你们的计划我用加密信传给他了,他的回信也回传给049了。丑人不确定武进的身份,武进一直没有松口。梁道安给丑人的最后期限是后天下午6点,无论武进说不说,丑人都会把他杀了。他的位置我会给你,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后天下午就要杀武进?”管锥大惊,很快又冷静下来,“你不会就给我传句话吧?我需要的枪呢?”

“我认识的那个有枪的人现在联系不上了,所以这件事你自己解决吧。”罗大佐蹲在门口,从门槛的缝里拿出一个烟斗,一边把烟叶摁进烟斗一边说,“再说了,枪很贵的,我出不起那钱,你找049去。”

管锥:“国内的枪要是能带出来我还用得着找你?”

罗大佐此刻已经被一团烟雾包围,烟雾中传出声音:“那也不关我的事,虽然之前答应过049,可凡事总有意外,我又不是变戏法的。”

管锥斜着眼睛看向床上那个被衣服盖着的箱子,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正当他慢慢接近准备打开看看时,烟雾中又传出话来:“不要对我的那些东西打任何主意,这里不是中国。这条街上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被杀死,不多你一个孤魂野鬼。”

“嗬,这破箱子比你老婆的屁股还金贵,我摸不得还看不得?”

“生瓜蛋子,你要是折在这里,尸体会被人拿去加工成狗粮,保证一点儿都不会浪费。做任何事之前你都要想清楚,”罗大佐重新把烟斗点上,“武进救不救另说,你敢乱碰我的任何东西,我让你现场客死他乡。”

管锥说:“行行行,我对你这狗窝没什么兴趣,你帮我弄一把射程和精度都合格的枪,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罗大佐背对着管锥摇头:“这不是我的事,你找049去。”说完挪了个位置,“射击点距离你的目标至少有200米,这里根本就生产不出符合你要求的武器。如果你不是要发动自杀式袭击,最好不要接近他们。”

“你才自杀式袭击呢……”管锥还没说完,就被房子外面一个女性东北口音给打断了,这让管锥觉得新鲜,作为一个云南人,他对东北口音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年春晚上的赵本山。

“大佐在家不?”

罗大佐从床上站起来,先是对管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那个箱子,再做一个开枪的动作,这才打开门钻了出去。管锥在屋里听到那女人继续说:“房租啥时候给啊,等你老半天了,你要不租趁早说,就你要吃饭,我不吃啊?你别拉我……”

声音越来越小,想来是罗大佐把她拉走了。

事关人命,管锥顾不得太多,趁罗大佐不在,他走到床边,掀开上面的衣服,看到下面那个箱子大约一个抽屉那么大,还挂着锁。

管锥必须打开看看,他从自己包的背带上取出一截儿钢丝,用了十秒左右的时间把锁打开。箱子里有一把手枪、一张照片、一个小瓶子和两根吸管。那张照片上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

管锥刚搞明白这些东西的用处,就听到背后门响,紧接着感到一阵风从背后袭来。他顾不得回头看,双腿猛地用力跃起,整个人扑到了墙角,躲开了随之而来的致命一击。

几乎在管锥跃起的瞬间,罗大佐的匕首也从上往下扎进了管锥刚才所在的位置。虽然逃得很快,但管锥的小腿还是被划了道口子。

罗大佐一击不中也没有追击,而是盯着被管锥打开的箱子发呆。

管锥在墙角警惕地盯着罗大佐,见他不动,就慢慢顺着墙绕到罗大佐身后的屋门前,这个位置无论进攻还是逃跑都非常合适。若是换成其他人,此刻应该都想一走了之,因为罗大佐实在太不稳定了,这绝不是一个称职的伙伴,但管锥觉得自己任务在身,至少应该再努力一下。管锥在身后叫了一声“大佐”,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罗大佐一样。没想到罗大佐猛一转身,又举起了匕首,但还没来得及做下一个动作,肚子就被管锥踹了一脚,整个人“轰”地跌在床上。

管锥的攻击只持续了两秒钟,罗大佐被死死地按在床上。罗大佐挣扎了一会儿,罗大佐也知道自己不是管锥的对手, 只好用眼睛死死盯着管锥。

管锥掐着罗大佐的脖子,用脚把匕首踢开说:“敢跟我拼命。要不是看你还有点儿用,我就给你这狗窝点把火把你火化了。” 管锥又看了看自己腿上的伤口,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箱子里那些东西是干吗的?刚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像瘾君子,没想到你还真没辜负我的期望。”

管锥与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对视,他毫不怀疑救了武进之后,罗大佐会立即杀了自己。

罗大佐只是盯着管锥,也不说话。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管锥只好放手让他起来。

罗大佐去捡自己的匕首,却被管锥抢先一步拿在手里。

罗大佐开口说:“你最好把刀还我,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还给你可以,你先说清楚你为什么会吸毒?怎么染上毒瘾的?”

“我警告你,做你该做的事,无关的事情不要打听。我帮你救武进,事成之后杀你全家。”

“嘿嘿,”管锥的声音充满了落寞的自嘲,“那你倒省事了,我全家死光,现在就我一个。”

罗大佐听完坐在床边发呆,管锥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天全部黑了下来,罗大佐才摸索着起来,不知道从哪儿摸出半根蜡烛点亮,在那个板子上滴几滴蜡油,然后把半截蜡烛粘了上去。

“你家真就只有你一个人?”罗大佐把蜡烛放好看着管锥。可能是因为黄色的烛光照在罗大佐脸上,白天那铁青的脸色此刻看上去柔和了一些。

管锥坐在地上斜靠着墙:“就我一个了。”

“其他人呢?”

“不能说,”管锥斜眼看着罗大佐,“箱子里那张照片上的母子是你老婆孩子吧?”

罗大佐沉默了半晌:“他们在三年前同一天去世了。”

“因为什么?”管锥收起腿,声音加了几分小心。

“只有快死的人才敢像你一样话多,”罗大佐往床上一躺,把大衣盖在身上,“明天我带你去借枪,符合你要求的武器这里仅此一把,我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借给你。”

管锥又饿了,拿出两块压缩饼干,自己吃一块,扔给罗大佐一块,没想到又被罗大佐扔了回来,好在管锥速度快,头一歪躲了过去。和压缩饼干一起飞过来的还有罗大佐愤怒的声音:“我带你去借枪是看在武进的面子上,你这狗粮自己留着吃。”

管锥的压缩饼干本来已经送到嘴边,听到罗大佐说有办法能借来枪,也不觉得饿了,马上接过话来说:“好好好,只要你给我弄到枪,我就是狗粮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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