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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变身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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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无聊的日子持续了数周,其间我一个不漏地接受了种种检查和测试。博士和两个助手什么也不肯告知,我究竟恢复得怎样呢?换绷带时在镜子里看看枪伤,至少外观正在恢复原状。据说外科整形技术进步很大。 这些日子,每次醒来都觉得体力在一点点恢复。身体健康了,精神是不是也同步呢?我想过也许脑移植手术会带来意外效果,但堂元博士说几乎不可能。我也是信口一说。 午饭后我问橘小姐:“什么时候能出院呢?”最近这句话已经成了我的口头禅。 “快了。”她回答,这无疑是她的口头禅,但后面的话跟往常不同,“不过今天有礼物哦。” “礼物?” 她两手端着盛碗筷的盘子,看着我笑眯眯地往后退,站在门边,说了声“请进”。 门慢慢打开,出现一条纤细的胳膊。 “啊!”我叫出声来。 细胳膊的主人探进头来,短发,还有鼻子上的雀斑,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嗨,”阿惠说,“心情怎样?” 用博士和若生的话说,我的前额叶语言区出了问题,完全说不出话,只是动着嘴唇,看着橘小姐。 “从今天开始可以会客了,”她说,“媒体除外。我赶紧第一个通知了叶村小姐。” “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终于能出声了。 “动机很单纯,想给你个惊喜哦,很久没有兴奋了吧?”她挤挤眼睛,“好了,你们慢慢聊。” 她走出去,关上了门,我和阿惠还在默默对视,我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言区还是有问题。 “惠……” 我刚开口,阿惠便飞奔过来,长长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带着雀斑的脸贴了过来。我紧紧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拥抱过后,阿惠跪在地板上,拉过我的手贴着她的脸:“太好了,果然还活着。”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活着呢。你该听说我得救了吧?” “嗯,但难以相信。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被打中脑袋的?” “上班时,臼井告诉我的。” 臼井是住我隔壁的学生,我们常去喝酒,有点儿交情。 “吓坏了吧?” “以为要死了——说我自己哟。太受刺激,心跳都要停了。” “听说你每天都来。” “还说呢!”阿惠把我的手使劲往脸上贴,“担心死了,根本睡不着。医院的人说你不要紧,得救了,可是不亲眼看见怎么能放心?看到你的信和照片,我高兴得哭了呢。” 我抱紧她,再次长吻。放开她的唇后,我看着她问:“知道我为什么能得救,做了什么手术吗?” “当然知道。”她眨着眼点点头,变替看着我的两只眼睛,“你被送到这家医院后,马上就有了世界首例超强手术的爆炸性新闻。报上写的是某公司职员A,我想,知道你被袭的人都猜出来了。但知道确切消息是在接到你来信的时候,一个姓若生的人告诉我的。” “原来在此之前没有正式通知你。” “说是规定只告知直系亲属,但你没有亲人,就破例告诉了我,若若先生真好。” “虽然有点儿神经质。”我笑笑,分开她的刘海,摸摸她漂亮的眉毛,“我的脑袋里,装着别人的零件。” “真不敢相信。” “毛骨悚然?” 阿惠闭上眼摇摇头,短短的茶色头发摇得像小鸟羽毛。“很了不起。你将走过两个人的人生。” “这么说我责任重大呀。” “可是,”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什么,“什么感觉?有什么和原来不一样吗?” “没有呀,什么都没变。” “哦……”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大家都好吗,新光堂的大叔他们?” 新光堂是阿惠供职的画具店。我和那里的小胡子大叔已经认识四年了。 “大家都很担心,可是也有些兴奋。” “兴奋?我遭了那么大的罪还兴奋?” “不对不对,说兴奋不合适。我是说,虽然名字没被公开,但你不是成了世界名人吗?光是想到身边有这样的人,就总觉得难以平静呢。” “哈哈……”我能想象大家的心理。假如我和大叔交换立场,大概我也会有一样的心情。 “差点忘了,”阿惠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纸袋,“我想你大概会觉得无聊,就从店里带来了。顾不上买花了。” 纸袋里是大大的素描本。我欢呼起来:“不愧是阿惠,知道现在我最想要的东西。” “出院前能画几张素描呢?” “我想在这些纸用完之前出去,真的谢谢你。”我抚摸着素描本的白色封面对她说,似乎马上就有了灵感。 而后我跟她聊起了住院的日子,说到半夜发现自己的脑片时,她屏住了呼吸。 “不好,都这时候了!”谈话告—段落时,阿惠看了看手表,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是上班时间出来的。” “溜号了呀。” “突然来了电话,一听说能见你,我二话没说就飞奔过来了。”阿惠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将我的手贴在她胸口,“看,还在怦怦跳,像做梦一样。 “我活着呢。”我盯着她,像在发表宣言,“我还不会死,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嗯。”她像放下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似的轻轻放下我的手,然后再次看着我,“你好像比以前靠得住了。” “哦?”没想到她这么说,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上最近心情很好,有重生的感觉。” “我进屋第一眼看见你就是这种感觉,原来不是错觉呀。”她满脸开心,“我明天再来。” “等着你。”我说。 她走出房间后,我不觉哼起了小曲。 9 准许探视的第三天,同事葛西三郎来了。葛西一进病房就嚷嚷开了:“什么呀,不是好好的嘛。还住着宾馆似的房问,真是白为你担心了!”他是跟我同一拨进工厂的,性格活泼,这点和我正相反。我说给大家添了麻烦很抱歉,他的腔调和往常一样:“你根本不用在意,这种机会可难得有哦,休息个够就是了。这次休假是带薪吧?这么小气的厂子,这次还真让我没想到。” “厂里情况怎样?有点变化没有?” 听我这么问,葛西沉下脸挠挠下巴:“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嗯……也是,这么短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变。” “酒井他们在背地里动不动就说,要马上炒了工厂的鱿鱼、走人时要揍厂长一顿什么的。可酒井这家伙在我们看来没干什么大事,也没什么清楚的想法,只是装模作样掩饰自己混混日子罢了。” “可不,还是老样子。”我叹气。 从去年开始,我们对厂长及其他上司越来越不信任,此前大家都闷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和上司关系恶化的导火线,是厂里生产的某种产业机械集中出了问题。我们机械师马不停蹄地奔赴客户那儿处理,结果发现,是机器附带的电源有问题,必须全部召回。具体产品缺陷并没公开,我们也被指示对客户要严守秘密。 我们连日来熬夜作战,问题看似解决了,但还有些地方总弄不明白。我们的疑惑有增无减。 出问题的电源是从某公司购入的,我们怀疑上头可能有人和那家公司扯不清。这并非只是简单的猜想,以前有过好几次类似情况,还有几次明显是和竞争对手串通一气,并且每次受命擦屁股的都是我们这些一线工人。 反抗是理所当然的,明显的是接二连三有人辞职,年轻人居多。还有些人暂时没辞职但在等待机会——葛西等人大概属于这一类。剩下的人整齐地分为两类:一种人无意辞职,但也没干劲;另一种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忍耐着默默工作。后者中的多数人是从厂里借钱买的房子。 我虽没借钱,但无疑属于后一种。我有时随大溜生上司的气,却没有勇气表明态度。这也是因为自己从职业学校开始受人帮助,从没想过其他道路,所以大家叫我“老实蛋”。 “我说阿纯,你赚老板的印象分可以,可别做间谍呀。”休息时大说上司坏话的老员工注意到我也在场时经常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不跟他们一起说坏话,只是默默听着的缘故。 有人问过我:“你就没有一点牢骚?你究竟在想什么,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我并非没有牢骚,也不是觉得这样挺好,只是一想到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就觉得无力回天,于是日复一日、得过且过。 “可这样是不行的。” 听我唐突地来了这么一句,葛西一愣:“啊?” “说厂里的事呢,总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你小子说什么哪,人家正说电影呢,怎么一下子又回到前面的话题了?”葛西苦笑,看似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说得就是,这样不行,越来越离谱。” “咱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越级上告?可工厂这么大,都不知道往哪儿告,并且告状得作好被炒的准备。” “斩断万恶的根源固然重要,但我们首先该做的是改变自己,应该争取正当权利。如果因为上头胡作非为,自己就不好好工作,就和他们成了一丘之貉。” “话是没错,可总提不起劲。” 我摇头:“这种事不能辩解。” “嗯,也是,辩解不好。” “先团结一致做该做的,然后找合适的机会题我们的要求。” “像工会之类的吗?可咱们的工会是窝囊废。” “他们要是照我说的办,就不会被老板驯服了。” “没错!”葛西笑过之后好像注意到了什么,“我说,你小子真的是阿纯?” “别说胡话,不是我是谁?” “简直像在和别人说话,真难相信从你小子嘴里能说出这种话。” “住院后有时间仔细考虑各种事了。回顾过去的自己真是惭愧,不知为什么会那么满足于现状。” “传说中的重新发现自我吗?看来我也得住住院。”葛西看看表站起来,“我走了。” “要团结!”我冲他握拳。 他在门口回头看看,耸耸肩:“回去跟大伙儿说你小子现在的样子,大概没人会相信。” 我冲他挤挤眼睛。 当天晚上来了警察。我打开阿惠送的素描本,想着她的笑脸开始落笔时,橘小姐来通知了此事。 “如果你不愿意,今天可以先让他回去——如果你还没整理好心情的话……” 她的关心让我高兴,但没等她说完,我就开始摇头:“的确是不想回忆的事情,但我想自己对此作个了结。请他进来吧。” 她用一种观察患者精神状态的眼神看着我,理解了似的点点头,消失在门外。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随着一声略带沙哑的“打扰了”,门开了。进来的男人三十五六岁光景,健壮得像职业棒球手,脸色略黑,轮廓粗犷,他迅速环顾了一下病房,像看什么家具似的把视线停在我身上。 “我是搜查一科的仓田。”他递过名片。 我接过来,一眼先看到名片一角用圆珠笔写的小字,记着今天的日期,大概是出于万一名片被坏人盗用,能查出去向的考虑。警察的工作就是怀疑。 “你看上去很好,脸色也不错。”他人来熟地说。 “托大家的福。”我把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到床上。他客气了一句便坐下了。 “还以为你躺在床上呢,原来不是。”他看了一眼窗边的铁桌,上面摊着素描本。 “我不是因为内脏有病或腿骨折之类才住院的。” “可不。”他点点头,一脸神秘,“但真是一场大难呀。” “像做了一场梦。”我说,“当然,是噩梦。” “负责这儿的女士——橘小姐,是吧?她告诉我,关于那件事,你基本记不起来了。” “听说案犯死了,详情并不清楚,前几天他们才允许我看看报纸。” “真是遭了不少罪。”他瞥了一眼我的额头。绷带取掉了,伤痕还没消失。 “警察当然知道我做了什么手术,对吧?” 听我这么问,他表情复杂。“只有跟调查有关的人知道,上头还禁止我们外传。” 我不得不苦笑,大概极少有人能对如此有趣的话题闭口不谈。 “嗯,听说你的记忆没问题,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完整地记得遭枪击前的事。” “那就够了。能尽量详细说说吗?”他跷着腿,取出纸笔。 我把在医院醒来之后没回想过几次的那个场景,尽可能准确地说给他听,尤其谨慎地叙述了从小女孩想越窗而逃到案犯发觉开枪的过程。 听完,他脸上混杂着满足和吃惊的表情。 “和其他人的证词大体一致,不,应该说你的叙述最明确。真不简单,头部中弹,做了那么大的手术。” “谢谢。” “该道谢的是我。这下我可以完成报告了。听说你可能恢复意识,我一直空着这一段呢。” 他边说边把笔记本放进西服内袋。 “我能问点问题吗?” “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那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地产中介公司?” 警官两手交叉,看着天花板,鼓起嘴唇。 “那人叫京极瞬介,”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这四个字,“走向犯罪的经过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报仇。” “报仇,向谁?” “一个是他父亲,男一个是社会。” “他父亲……和那家公司有什么关系?” “老板番场哲夫是他父亲,但他没入户籍。番场承认和京极的母亲有过关系,但否认他是自己的儿子,至今没有提供过任何经济援助。京极的母亲去年因感冒致死,像是从那时开始,他决心报仇。” “感冒致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好像是心脏衰竭,京极几次求番场出手术费,都没被当回事。” 我觉得后背一阵发麻。我头部遭枪击还活着,世上却有人因感冒而死。 “据说,母亲死后,那家伙经常出现在番场周围,我猜也许是在伺机报仇。之后,他大概探听到那家公司里存放着大额现金,就想到了抢劫。” “他母亲不是已经死了吗?事已至此,抢了钱也……” “所以是报仇。”仓田警官嘴角一歪,眯起一只眼睛,“他是在报复泄愤。但对于关键人物番场来说,就算被抢走了两亿元也不会多么心疼,他每年逃的税比这多得多。” 我觉得胸口像长了异物般一阵发紧。 “真是悲惨的故事。” “是悲惨。”他说,“世上莫名其妙走霉运的人多的是,都是一边为命运生气,一边化悲痛为力量地活着。那家伙,京极,是只丧家犬。 对了,听说你也是父母双亡?” “我还在上学时,父母就都去世了。” 警官点点头:“但你仍在堂堂正正做人,这次还拼了命去救孩子。我想这跟环境之类的没关系。同你这样的人相比,京极是没用的垃圾,死了更好。” “听说他确实死了。” “在商场楼顶……” “楼顶?”我不禁提高声音。 “打中你之后,京极抢了钱逃出房产公司,在被枪声引来的人群中挥舞着手枪杀开一条路,然后上了车,但马上就被整个街上的包围网围住。之后就能想象了吧?网越缩越小,逼得他走投无路。”大概是为警察的机动能力感到自豪,他变得目光炯炯,“他半路扔下车,跑进丸菱百货商场。目击者很多,马上就通报了狙击队。京极胁迫电梯工直接上了楼顶。” “他为什么要上楼顶?” “狙击队也抱着和你同样的疑问追上去,到了楼顶才恍然大悟。他爬过护栏,往下面撒钱。” “从楼项?”我瞪大眼睛,“为什么?” “这个只有他本人才清楚。大概是泄愤的一种方式吧,或者只是想让骚乱升级。百货商场周围像蚂蚁包围白糖一般聚满了人,警察赶来想方设法回收,可一大半钞票都有去无回。” 我眼前浮现出他说的情景。 “到那儿他就没想逃跑了吗?” “好像是。警察一靠近,京极就一边拿枪威胁,一边往下撒钱。钱撒完了,他从护栏下来……”仓田警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画着朝自己胸口开枪的样子,“命中心脏,当场死亡。据当时在场的警察说,开枪前京极笑了,阴森森的。” 我能想象他的表情。大概是用那死鱼眼般浑浊的双眸,空洞地看着一切在笑。 “没有其他人受伤吗?” “幸运的是——这么说可能对你不敬——没有。遭劫的是你和那家房产公司。因案犯死亡,免予起诉,只能说是悲惨了……”他轻咬下唇,摇摇头。 “损失费之类的怎么说?” “案犯终归已经不在了,我们也考虑过向房产公司索赔,但番场哲夫对这回的损失已经大为光火了。”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我并不是想索赔才问的,而是在琢磨替我付住院费的人是不是和京极瞬介有关。 “但这确实可笑。”我说,“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有我这样差点儿去见上帝的受害者,结果却不起诉,也就是说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把我的话听成讽刺了,仓田一脸苦相。“可能追京极追得太急了,狙击队大概也没料到那家伙那么快死心。” “我觉得,他不是……死心。” 他一脸意外:“哦?” “嗯,他一开始就决心去死了。” 他耸耸肩,轻轻笑了:“可能。想死的话,一个人找死不就行了。” “就是。”我随口附和,同时想象着京极自杀前那一瞬间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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