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变身  作者:东野圭吾

23

晚上,阿惠来了,好像是听说了我大闹酒馆的事。联系她的大概是橘直子。她帮我铺好被褥,安顿好,又为我忙这忙那。

“不要再胡来了哦。”她一边拿湿毛巾敷我的额头一边嘱咐。和橘直子相比,这姑娘的脸庞还显得很稚嫩,脸上的雀斑总有一天能消失得干干净净吧。

“你在听我说吗?”她有些不安地问我。

“嗯,听着呢,以后再也不会干那种事了。”把她和橘直子作比较让我感到有些惭愧,她对我来说应该是无可取代的。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昨天那样的事,她没再追问,好像是怕触及那件事。她似乎也以她的方式感受到了我身体里发生的变化。反正今晚她的话特别少。

“那个……阿纯,我今晚可以住这儿吗?”她像个要坦白什么的孩子似的望着我。这种问题她以前从没问过我。

“当然好啊,”我回答,“留在我身边吧。”

她似笑似哭地站起来,走近被扔在一边闭置很久的画架。“这幅画完成了?”

“算是吧。”

就是从那张窗子望出去的风景画,画得实在太糟糕,我连再看一次的勇气都没有。我甚至始终无法相信那是我的作品。

不远处隐约传来歇斯底里的狗叫声。“吵死了”我嘀咕着。

“好像是后面的四户人家养的。”阿惠说。

“嗯,那种狗真该杀了。”

阿惠对我的话没作任何回应。她盯着画布良久,终于转向我说:“阿纯,我……我想暂时回乡下去。”

“老家?”

她轻轻点头。“妈妈的身体不太好,我也好久没回去了……前段时间家里就总来电话让我回去一趟呢。”

“哦?什么时候?”

“买了明天的票。”

“哦。”我只是应了一声,找不到其他能说的话。也许,说“别回什么老家了”,才是成濑纯一该有的反应。

“其实,我昨天把公寓退了,昨晚是在朋友家过的,所以今天要是不让我住在这儿,我就要露宿街头了。”她强颤欢笑,大概是在竭尽全力跟我开玩笑。

“你在这儿住就是了。”我说。

那一夜,我们睡在一床被子里。阿惠枕着我的胳膊,把头埋在我胸前,哭了。我心里非常清楚她为什么哭,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尽力掩饰迄今为止内心发生的变化,但无疑早被她看穿了。

我温柔地抱着阿惠的身悼体。好久没有仔细体味这种感觉了,但我并没有勃起,这一事实让人感到悲哀。

第二天,我把阿惠送到车站。我们俩并肩站在站台上的时候,我还在犹豫该不该把作为成濑纯一该说的话说出来。如果对她说不要走,她就能安心吗?就算把她拉回来留在身边,我们俩又能谱写出怎样的未来呢?

列车缓缓进站,她提起事先存放在投币存物柜里的行李。

“走了哦。”

我知道她在竭力掩饰内心的伤痛。应该留住她,留住她就等于留住了自己。我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句“不要走”,只吐出“路上小心”这样毫无意义的台词。

“谢谢,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哦。”阿惠答道。

她上了车,把脸转向我,表情是我从来见过的哀伤。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我隐约觉得头疼,似乎听见鼓声由远及近。

门关上了,列车开始启动。阿惠朝我轻轻挥手,我也朝她挥挥手。

脑袋里的鼓声越来越大。咚!咚!咚!我目送列车离去,感到站立都很艰难,就蹲了下来。想吐,头晕,我双手抱头。

“喂,没事吧?”旁边有人问我。我挥挥手示意不要紧。

不一会儿,脑子便开始恢复平静。鼓声渐渐远去,头也不疼了。我就那样蹲在地上,看着轨道的前方。不用说,阿惠的车已经走远了。

我为什么那么惊慌失措,只不过是少了个女人。

我站起来,瞪了一眼周围那些大惊小怪的人,迈步离去。

【叶村惠日记4】

七月十四日,星期六(阴)

我是多么懦弱、多么卑鄙啊!终于还是从阿纯身边逃跑了。

是因为感觉到他已经不爱我了吗?不对。他身上的变化并不是世人所谓的变心,这一点我最清楚不过,而他为此有多么苦恼我也知道。

我还是逃开了。为什么?说这样对他来说也比较好,只不过是个牵强附会的理由。

恐惧才是我真实的心情。我看不下去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我根本无法忍受。

每当列车停下来,我都在想是不是该回去,想着无论如何应该回到他身边支持他,但终究没有做到,因为没有勇气。我就是这么懦弱。

回到家,大家都很开心地迎接我,又摆宴又喝酒的,我却一点儿也不快乐。

啊,神啊!至少让我为他祈祷,无论如何请救救我的阿纯!

24

我被分配到了新车间——制造汽油发动机用的燃料喷射装置的生产线。像这样高度自动化的生产线,在某些尚不能实现自动化或采用人工更节省成本的环节,会安排工人作业。

首先,部件被放在传送带上一个个传进过来。被称为货盘的方盒子里装有十个部件,那是燃料喷射装置的喷射部分。我的工作就是把这些部件的喷射置统一为一个定量。先对机器进行设定,让它们喷射类似燃料的油,然后依据标准值调节喷射量。机器有十台,部件也有十个。如果不在下一个货盘进过来之前完成设定,部件就会不断堆积下来。

身体麻木得简直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但在这个地方工作还是有好处的。其是一整天都不用跟人接触,其二是我的头脑可以完全腾清,什么无关的东西都不用思考。我也不太清楚什么都不用想对我的大脑究竟是好是坏。有时候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意识会突然间中断。这种意识的空中陷阱一旦形成,不知为什么周围的世界就会开始扭曲。这让我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约三天之后,嵯峨道彦打来电话。

“关于上次那件事,就定在这周四怎么样?”律师用明朗的声音问道。

他指的是去他家。我其实不太想去,却又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再说,就算这次拒绝了,下次他必然又会另找理由邀请我。干脆早点把这事了结了。我答道:“可以。”

“那太好了。您的同伴也没问题吧?”

“啊,她去不了,这些天回老家去了……

“噢,我要是早点邀请二位就好了。”嵯峨似乎十分遗憾地感叹道。

周六我去了大学的研究室。其实我不太想去,只是碍于已经答应了橘直子。现在还是老实一点吧。

这一天,若生给我作了个古怪的检查。我被要求戴上一副奇特的眼镜。眼镜上有活动遮板,可以遮盖左右的视线,在被遮住的一边眼镜内侧还能映出各种形象。眼前的桌子上杂乱地堆放着圆规、小刀之类的小东西,还有苹果、橘子之类的水果。在这样的环境设定下,若生对我说:“现在开始我只给你的右眼提示,请用左手把你看到的东西摸出来。”

第一个出现在有眼前的是剪刀。我瞬间就把握住了这个形象,然后左手伸向桌子摸索着,一下子就摸到了剪刀。

“OK,接下来换右手。”

右眼中出现的是苹果。我毫不犹豫地把它抓了起来。

接着是在左眼投影,然后是先用右手再换左手取物的实验,我完全不明白这些有什么意义,便询问这一检查的意图,得到的回答是:“这是一种检查是否有脑部损伤的方法,你看来没什么问题!”用这种骗小孩的检查能查出什么!

之后我又接受了例行的心理测验等环节,然后去了堂元博士的房间,前些日了见过的光国教援也在那里。我知道一定又会被询问最近的身体状况,就和上次一样说起我的人格变化问题。博士也照旧想尽方法岔开话题。我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去现得过于认真,和这些不想讲真话的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对了,工作怎么样?有什么新鲜事吗?”也许是我今天显得特别坦率,博士才会这么饶有兴致地问。

“我换岗位了。”

“换岗?哦,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就像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干的活一样。”我向博士说明了工作内容,以及由于单调重复导致我觉得头脑空空的情形。

听完,他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问道:“看来工作相当辛苦,打算今后就一直在那里了?”

“恐怕是吧。”我回答。

博士跟光国教授互相使了使眼色,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教授了。”堂元博士刚说完,光国就皱着鼻子站起身来。

我对这个小个子男人说:“不好意思劳您费心了,我拒绝那个治疗。”

“为什么呀?”光国似乎很意外。

“不想做,就是这样。”

“但我认为,那是消除你心里种种不安的最好的方法。”

“那也要以我能够相信你为前提。”我这么一说,光国不高兴似的闭上了嘴。我继续说道,“要是在治疗过程中发起狂来就麻烦了。”

两位学者似乎都早已心里有数,垂下了眼帘。我趁机说了声“告辞”便推门出去。

正朝大学门口走去时,背后有人叫住了我——是橘直子,我心里一阵悸动。这个女人也许更适合穿白大褂。

“你来了我就安心了。说真的,还真有点担心。”她一边和我并肩走着,一边说道。

“我已经答应你了啊。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还没有。但我见到了最近召开的脑移植委员会紧急会议的资料。那份资料除了委员以外其他人都看不了,所以我们也还没看过。也许里面的内容和你有关。”

“真想看看。”

“拿出来是不太可能啦,光是偷看还是有办法的。也许你会觉得太夸张,那份资料被放在保险柜里呢。”

如果真是那么重要的文件,就更有必要看一看了。“希望你能帮我试试,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我试试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走到大门前,我停下来转向她。“对了,明天能见个面吗?”

“明天?什么事?”

“嵯峨道彦邀我去吃饭,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

“嵯峨,噢……”她似乎想起了这个姓氏,“叶村小姐呢?”

“她现在不在这儿,回老家了。”

“哦……”也许是困惑时特有的习惯,她眨了好几下眼。

“还有,”我继续说,“我想撇开医生和患者的身份试着和你见面。”

她倒吸了口凉气,短暂沉默之后,说:“我几点去你那儿?”

“他六点半来接我。”

“那六点见。”

“我等你。”我向她伸出右手,她犹豫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堂元笔记7】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检查结果令人吃惊。变化程度急剧加快。原因之一应该是成獭纯一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根据他本人的话来推测,似乎是换了个加剧精神破坏的工作环境。我们不得不采取措施了。对于我的问话,他对答沉稳,但显然没有敞开心扉,甚至正好相反。患者对于他人的不信赖感和自我防卫意识正在逐渐形成,拒绝光国教授的精神分析疗法就是证据之一。

他的症状是否该判定为一种内因性精神病,是争论的分歧所在。有必要把调查的范围限定在脑内分子的活动上,特别是A10神经的过剩活动这个观点最有说服力。可麻烦的是,引起精神障碍的原因恐怕不是患者的的脑,而是移植脑。移植脑引发的消极回馈和控制进而影响了大脑的其他部分。

总之,不能放任患者的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否则将会给我们的研究带来危险。

25

周日上午,我简单打扫了屋子。这种紧张仿佛是第一次迎接恋人来家里时那种特有的感觉。我想起了阿惠。那个时候应该也和现在一样。记忆还像昨天刚发生的事一样鲜活,我却想不起那种兴奋雀跃的心情和适度的紧张感了。

六点整,橘直子来了。依旧是衬衫加套裙的庄重打扮,金色的耳环给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印象。我称赞这身打扮很适合她,她说“是吗”,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悦色。

“之后怎样了?”我询问关于调查的事。

“可能比想象中困难。在老师眼皮底下偷看资料,可没嘴上说说那么容易。”她皱了皱眉。

“能不能把电脑里的信息调出来看看?”

“我也在试,可不知道密码是弄不出来的呀。再试试也许就能破解密码了。”

“拜托你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呢。”她苦笑着,很快又恢复严肃,叹了口气,“我这么说也许有些不恰当,总觉得不对劲,就算是最高机密的项目,保密的部分也太多了。”

“想必有不想公开的部分,”我说,“那肯定与我身上发生的异常变化有关。”

“也许吧。”她小声说。

六点二十五分,我们走出房间,来到公寓前,一辆白色沃尔沃正好驶过来。嵯峨下了车向我们问好。今天在电话里我已经跟他说过直子会—起去。

“看来今天是蓬蔽生辉啊!”嵯峨说了句老套的喜气话。

我和直子坐在后排,嵯峨发动了车子。这样坐着感觉还不错。

我太太可盼着今天了,说要使出全力好好招待你们呢。当然啦,她本身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手艺。”

“您家就三口人吗?”直子问道。

“是啊,只有三个人。还想要个孩子可一直没能要成。”嵯峨的视线通过后视镜转向我,向我投来热切的目光,大概是想向我表达救了他们的独生女的感谢之情。我觉得这份感谢重得有些让人难以承受,故意移开了视线。

嵯峨家离市中心有些远,在一个有很多坡道的住宅区里。房子周围是围墙,院子里的树木茂盛得伸出墙外,几乎遮掩住外面的道路。在首都圈里能有这样的房子真难得。

我们下了车,站在门口,嵯峨夫人似乎已经等侯多时,马上开了门迎上来。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热情。“欢迎欢迎,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多谢您邀请我们来做客。”千篇一律的寒暄。

“客套都免了吧,赶快进屋。”嵯峨在背后推着我们。

我们先被带到了客厅——一个大约十叠大的房间,摆着一张足以把整个身子埋进去的沙发。我和直子并排坐在后边的长椅上。

“房子真不错啊!而且还很新。”我环顾了一圈说道。

“去年建的。在那之前一直都住公寓,但还是向往独门独户的房子啊。”

“再怎么向往,没有实力可盖不了这样的房子。”我坦率地说,“在这样的地方盖一幢新房,对普通工薪族来说简直就是梦境中的梦境。”

嵯峨用手挠挠头:“这可不是凭我当律师的收入就盖得起的。我已去世的父亲有片地,托那片地的福才有了今天的房子。”

“真令人羡慕!”我想起了被击中脑袋那天的情景。当时嵯峨夫人正兴致勃勃地和房地产中介的店长聊天,或许就是在聊怎样有效利用多余的土地。

夫人端着咖啡走进来。她开门的时候,从里面传来钢琴声。莫名地,我心里一阵痛楚。

“是您家千金在弹琴吗?”直子似乎也注意到了。

“是啊,三岁起就请老师指导她,只是一直没什么长进。”夫人一边把咖啡摆在我们面前,一边垂下眉角笑道,“过一会儿就结束了,等练完了我让她来问个好。”

“您不必费心。”说完,我又叫住正要走出客厅的夫人,“不如开着门吧,我想听听您家千金的演奏。”

“多不好意思啊,那孩子的水平可没到可以演赛给大家听的程度呢。”夫人口上推辞,离开时还是开心地照我说的让门敞着。

“您对音乐感兴趣?”嵯峨问道。

“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家里连个音响都没有,只不过偶尔听听电台的节目。”事实上我和音乐的关联真的仅此而已,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钢琴声如此在意,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演奏。我又想起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在意钢琴声了,在酒吧撒野那天,导火线也是钢琴演奏。

“刚结婚那时我太太就说,如果生了女孩,就让她学钢琴或者芭蕾。这两样在天赋上都没什么可期待的,但我想相比之下还是乐器有些努力的空间吧。”看嵯峨的表情,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孩子还没上小学吧?这么小就能弹成这样,我觉得已经很了不起了。”直子表示佩服。

“是吗?我不太懂。”嵯蛾边说边随着音乐摆动手指。

弹得的确很流畅,很少有中断或弹错的地方。曲名和作曲家名我都不知道,但曾在什么地方听过。不知不觉中,我的脚趾头也跟着打起了拍子。

听了几遍之后,琴声里出现了一个让我在意的问题——有个地方总是弹不对。似乎也不是不熟练的缘故,而是有什么更根本的原因。

“您怎么了?”嵯蛾见我总是歪着脖子,诧异地问道。

“啊,没什么。”我又仔细听了一遍,没错,肯定是那样。我对嵯峨说:“钢琴的音好像有点不准。”

“哦?是吗?”听我突然这么说,他似乎有些意外,开始仔细倾听。曲子还在继续。

“听,就是这里。”我说,“有点微妙的走音,听,这里也是。听到了吧?”

嵯峨摇头:“很抱歉,我听不出来。”

“我也是……真的能听出来吗?”直子疑惑地望着我。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听不出来,我觉得很明显。”

过了一会儿,琴声停了,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大概是钢琴课结束了。

朝门口望去,有个长发女子正从那里经过。“牧田老师。”嵯峨叫住了她。她应了一声。

“这位先生说钢琴的音调有些不准。”

“啊?”姓牧田的女人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哼了一段旋律,说:“这个部分的音像是走得厉害。”

她微笑着点点头。“嗯,是的,该把琴调一调了。”她看着嵯峨说,接着又转向我,“您很内行啊,一般人很难听得出来。您从事音乐这行吗?”

“不,完全不是。”

“哦?那就是天生乐感好了,真叫人羡幕。”她称赞了一番,说声“先告辞了”,便点头离去。

她走后,嵯峨对我说:“有这么好的乐感不做音乐实在可惜啊!您真的没学过乐器?”

“嗯……”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从来没被人说过乐感好。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学音乐课上,在听写和弦测试时,自己完全听不出来,只好乱猜一通。我想不通,那么明显的走音为什么嵯峨和直子都没听出来。

我还在想,嵯峨的女儿典子来了,长长的头发扎成了马尾。“你们好。”她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向我们低头问好。

“噢,你好。”我佯装笑容。看到典子的瞬间,我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膝盖一松,手触到了地板。

“怎么了?”

“您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头晕,已经没事了。”我重新坐回沙发,自己都能感觉面无血色。

“还是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真的没事了。”我深呼吸了几下,对嵯峨点点头。

“头晕?”直子轻声问我。我说没事。

过了一会儿,夫人过来招呼我们去餐厅吃晚餐。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简直像正式餐厅一样。夫人的手艺也令人无可挑剔。

“您真的没事,我就安心了。在您顺利出院前,我担心得感觉自己都瘦了呢。”夫人一边往我杯子里倒葡萄酒一边说。

“劳您费心了,非常感谢。”

“您可不必这么说。喂,你这么说可不对,我们是不是瘦了,成濑先生可不用知道。”嵯峨责备道。

“对对,是这样,对不起啊。”夫人抱歉地说。

我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喝太多葡萄洒,这毕竟也含酒精,没准什么时候又会有某种冲动。

突然,我感觉到一束目光——是典子。她什么也没吃,只是盯着我看。她的眼睛大得像进口的洋娃娃一般。

“怎么了,典子?”嵯蛾似乎也注意到了。

“这个叔叔……”典子开口了,“不是我上次见到的叔叔。”

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大家面面相觑。夫人笑着对典子说:“说什么傻话呢?不是一起去问候过吗。你忘了?”

“不对,”小姑娘摇摇头,“不是那个叔叔。”

我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孩子的感觉果然很敏锐。

“叔叔现在变精神了,可能感觉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吧,不过他就是你在医院见到的叔叔哦,你好好看看。”不理解孩子敏锐感受的嵯峨在尽力补救典子的失言。夫人也微笑着掩饰尴尬。只有直子一语不发地低着头。

“你说对了,我不是上回那个叔叔,”我对典子说,“那个是我弟弟,我们是双胞胎。”

小姑娘仔细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边用手指捅捅她父亲的腹部,一边说:“对吧?你看!”

嵯峨困惑地看看我,我没说话。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平淡地聊着,主要是夫人和直子在对话,嵯峨偶尔也会插一两句,我基本上是个听众。

“典子的钢琴弹得真好呀!”直子似乎发现小姑娘开始觉得无聊了,便对她说。

典子脸上现出了酒窝:“嗯,我可喜欢钢琴了。”

“弹首曲子给叔叔听好吗?”吃完饭,我边喝咖啡边说。

“好啊,你要我弹什么?”典子说着溜下椅子。

“好好把饭吃完再弹。”夫人训了一句。典子的盘子里还剩了不少饭菜。

“我已经很饱了,不想吃了。”

“叔叔还要喝咖啡呢。”

“哦,我喝完了。”我把咖啡一口喝完,从椅子上站起来,“多谢款待。典子,可以弹给我听吗?”

“嗯,跟我来。”典子说着就跑开了,我跟了上去。

钢琴在楼梯边的一个贴着花纹圈案壁纸的房间,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房间,估计是按照夫人的喜好布置的。

“弹什么都行吗?”典子啪啦啪啦地翻着乐谱问我。我给出肯定的答复,典子说那就弹刚才练的曲子吧,说着就翻开了乐谱。

这首曲子小姑娘弹得实在不怎么样,经常出错,不时中断,钢琴本身还有走音问题。可钢琴声还是在渐渐渗透我的脑。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如此强烈地被吸引,就像前几天在酒吧发作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个中年钢琴师演奏的曲子所魅惑一样。我盯着典子小小的手在琴键上移动。白色的琴键仿佛成了河面,在我眼前晃动。

不公平——看着典子的侧脸,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平。这个女孩想必一生都会和贫困这种词无缘。她一定不会意识到,这世上有的人拼命干活也盖不了一间房子,也不会为这种不公平的存在感到丝毫疑惑,即使他毫无天赋,照样能接受良好的钢琴教育。

我的目光移向典子白嫩的脖子。我可以给这个理所当然地拥有幸福的小女孩带来突如其来的不幸。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动,像在做准备活动一般,十指蠢蠢欲动。

正在这时,我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还伴着轻微的眩晕和恶心。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晃动。琴声渐远。是典子在弹吗?不,不是她。那琴声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

有人在摇我的肩,我仰起脸。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跪着趴在钢琴上。

“怎么了?”转身一看,把手搭在我肩上的是直子。嵯峨一脸担心地站在后面,典子站在他旁边,怯怯地看着我。

“您还好吧?”嵯峨关切地问。

“没事,只是刚才有点头晕。”

“刚才您也这么说,是不是有些累了?”

“嗯,大概是吧……今天就此告辞了。”

“还是这样比较妥当,我送您。”

“真抱歉。”我起身表示歉意。

典子在嵯峨身后探着脑袋对我说:“下次再来哦。”

“噢,下次见。”我答道。

直子似乎极度不安,用眼神示意一会儿再跟我谈。

回去的路上,嵯峨不断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多次回答已经没事了。“我更担心的是,刚才吓着典子了。请您代我向她转达歉意。”

后视镜映出嵯峨的笑容:“没被吓着,只是有些吃惊,她不是对您说了‘下次再来’吗?那孩子很开心。”

“那就好。”

嵯峨父女一定没想到,那一刻我对典子起了杀心。

“请一定再次光临,到时候一定带上您的女朋友。”

“……好啊。”

“这次真遗憾没见着她,她很可爱吧?”

见我没说话,直子接道:“嗯,很可爱。”

嵯峨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点头:“和那个女孩交往多久了?”

这话触动了不愿去想阿惠的我,“差不多一年半。她在转常去的画具店工作。”

“噢,愿来是这样。对了,听说您会画画。怎么样,最近有新作吗?”

“没,最近没怎么画……”我含糊地说。

“是吗,大概是太忙了。我有个朋友也经常有作品参展,虽然入选的只是极少数的作品。他成天抱怨说总是白忙活呢。”嵯峨似乎想迎合我的喜好,并没有打算将话题从画画上移开,而对我来说这话题却并不那么愉快。

“可以打开收音机吗?”趁着交谈的空隙,我说,“想知道职业棒球联赛的结果。”

“哦,好啊,不知道今天战况如何。”嵯峨按下开关,传来的却是交响乐。

“莫扎特。”直子说。

“是啊,我记得有个台是播棒球的……”

“不用了,听这个就行。”我阻止了嵯峨再去转台,“听这个比棒球更好。”

“也是,想知道棒球比赛的结果可以去听新闻。”

狭窄的车内飘荡着美妙的音乐,有种亲临现场的感觉。直子和嵯峨似乎也暂时沉浸在了音乐中。

“典子的钢琴要是能弹到这个程度就好了。”演奏结束后,嵯峨苦笑道,“音乐方面的才能据说在三岁就定型了,也许现在为时已晚。”“典子肯定没问题的,对吧?”直子问我,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坦白地说,就凭刚才听到的演奏,我不觉得她有说明天分,但也没必要在这里让乃父失望。

“对了,听说那个男的也想当音乐家。”嵯蛾的眼神在后视镜中看起来意味深长。

“那个男的?”我萤复丁一遍。

“京极瞬介,就是那个打了你的强盗。”

“哦……”不知为何,我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他搞音乐?”

“据说还是真格在做呢,音乐学院毕业的。详细情况我也不了解。”

“听说经济上似乎不太宽裕。”

“没错,所以听说学习相当刻苦。他那去世的母亲好像也是个坚强的人。”

据说京极的父亲就是那家房产公司的老板,但从来没给他们母子任何援助。

“哦,那家伙是做音乐的……”我心里似乎有个疙瘩,难以名状,总在内心深处挥之下去。

京极是摘音乐的……

那又怎样?这种事简直司空见惯。我好像还在某个杂志上看到过,音乐是全世界年轻人最关心的话题。

“似乎让您想起那些不喻快的事了,都怪我太迟钝。”见我一言不发,嵯峨关心地说。

看看一旁,直子也正看着我。我下意识地觉察她和我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从她朝我皱眉、微微摇头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她似乎在说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终于到了公寓,我向嵯峨道谢,直子也跟着下了车。

“不让他再送你一程?”我问。

“不能让你一人待着。你别胡思乱想了,不可能有那种事的。”

“怎么能说是胡思乱想?没有比这更说得通的了。”

“堂元老师他们怎么做那种疯狂的事呢?”

看我们以直站着说个不停,嵯峨似乎也有些诧异。

“你上车吧,反正今晚我要一个人好好想想。”我把犹豫不决的她推进车后座,再次向嵯峨道谢。

“再见。”嵯峨发动了车子。

我目送车子离开。直子就那么一直望着我,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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