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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变身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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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元笔记8】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成濑纯一发现了捐赠者的内情。看来有必要改变计划,应该紧急联系委员会。 他说的关于足迹的话令我印象深刻。 和京极亮子之间有超感也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务必要设立新的研究项目,并决定专职负责人员。 为此,我们还不能对成濑纯—放手不管。 28 部件被放在传送带上传过来,似乎没有尽头。我设定机器,调试结束后又回到货盘,继续下一道工序。 进入八月后,工厂里的冷气似乎不再起作用。汗水渗进眼睛。 我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或者说是死心。 我看看双手,它们被模拟燃料用的油泡得发红溃烂。由于脂肪已被吸干,手上的应肤看上去像被烧伤了一样。上周我向上司投诉,得到的回答是让我抹点已备好的乳霜。那的确是治疗皮肤病用的乳霜,但基本上不起作用,一开始工作,抹上的乳霜就会掉落。我也试过橡胶手套,还是不行。皮肤不会再被腐蚀,但手套的油性成分会逐渐硬化,最后连手指都动不了。光着手操作的结果是手变成了茶色,皮肤也变厚了许多。这下手不疼了,工作也不再觉得有障碍。可惜还没高兴几天,皮肤就越来越硬,简直像戴了手套,然后像蛇和昆虫蜕皮那样裂开,露出红色的嫩肉。油一旦渗到上面,我就疼得浑身抽动。 我就在这种环境里度过一天又一天,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任何人接触,每天只是盯着我那双逐渐变质的手。 前几天碰到了以前的同事——说是碰到不如说是看到——就是那个比我无聊百倍却因平庸而苟且偷生的男人。看到他那张呆滞的脸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如果迎面碰上、他开口说什么,我肯定会揍他一顿。为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躲进阴暗处。 现在,为了控制自己,我几乎竭尽全力,绝不能被暴风雨般安然袭来的情绪湮没,否则就意味着我败给了京极。 我每天小心翼翼地往返于公寓和工厂之间,我明白自己仍在不断变化。 我开始写日记。我也不太清楚现在记日记有什么意义,但至少通过留下日记,可以让我知道昨天的自己曾是什么样子。这算是留下足迹吧,同时也是记录成濑纯一逐渐消失的过程。 我默默地生活着,想要放弃却无法放弃的心情在心里纠结。反正对我来说,最好还是不要和人接触。 八月二日那天,橘直子来找我,在车站等着我下班。她穿着白衬衫、黑短裙,看上去像个小学老师。 “给我点时间好吗?” 我默然点头。被这个女人盯着,我的心就莫名地失去了平衡。 “晚饭吃了没有?” “还没。” “那一起边吃边聊聊吧,地方我来选。”我还没回答,她已经朝出租车停靠点走去。 车开动后她问我:“情况怎么样?” “什么情况?”我生硬地反问。 “当然是脑子啊。”大概是担心司机听见,她压低了声音。 “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说目前没有异常?”她似乎放心了,吐了口气。 我有些想破坏她此刻的安心。“别误会了了,”我扬起嘴角‘我的意思是和以前一样不正常,说是继续发疯也许更恰当。反正现在我在努力不让别人发现我的异常。”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直子的表情则混杂着吃惊与失望。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说。 “什么?” “别装傻。捐赠者就是京极。” “不知道啊。” “撒谎。” “真的,我想到有那种可能是在从嵯峨家回来的路上,大概和你是同时。那之后我在堂元老师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她拿出一张小纸片。似乎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捐赠者一号的遗体送回关谷家,捐赠者二号送去办理司法解剖手续。” “看到‘司法解剖’这个词,我才确定京极果然是捐赠者。” “捐赠者二号,保存脑片的盒子上的确写着‘捐赠者二号’。我早该觉得可疑了。” “我也太糊涂了。同样是助手,若生早就知道了。”直子叹着气,“真可悲,我明明也参与了研究,却不知道项目最重要的部分,刚知道真相又被干扰了。” “干扰?”我望着她,“怎么说?” “我在调查的事好像被发现了。昨天他们把我转到了别的研究小组,从事和脑移植无关的、相当无聊的研究课题。我每天一整天都在做猫的脑切片,猫的脑比较适合替代人脑作为样品。总之和你一样大概是觉得让我做些单调的活儿就不会出事了。” 我很不舒服:“都怪我。” “不用在意,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要好些,只可惜不能再继续帮你了。”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轻声说。 出租车开到一家面朝公路的餐厅,位于一条连接市中心和外地的干道上。我听说过店名,但从来来过。进了店,直子把名字报给侍者,看来是预约了。 “我请客,想吃什么尽管点噢。”她说。 我立即合上侍者递过来的菜单。“你来吧,我看了也不明白。” “也没写什么难懂的啊。” 我望向窗外没有回答。外边似乎飘起了小雨,玻璃上有细细的水珠滚落下来,映着正和侍者说话的直子的身影。她抬起头:“喝葡萄洒吗?” 我对着玻璃上她的影子说:“不喝。” “为什么?你不是能喝酒吗?不喜欢葡萄酒?” “我不在外面喝酒,万一醉了会很危险。” 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对侍者说:“不用了。” 侍者离开之后,我环视店内。这里光线适度,相邻的桌子之间空间很大,充分保证了相互的隐私。 “不错的地方。”我说,“经常和男友来这儿约会吗?” “来过,不过是在有男友的时候。”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说什么研究比恋人重要之类的?” 她轻轻眨了眨眼,摇摇头:“错了,是我被甩了。他说无法想象和一个沉迷于科学研究的女人会有什么未来。” 我哼了一声:“蠢男人可真多。” “我也这么想呢。你不是蠢男人吧?” “别问一个要发狂的男人这种问题。”我托着腮说。 她低头垂下视线:“你打算再也不去研究室了?” “没道理要去那种地方。去了只不过让他们再多收集些新的数据而已。” “数据也不全是为了研究论文,对你的治疗或许也有帮助。” “治疗。别开玩笑了,”我揶揄道,“他们也清楚我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了,而且他们根本不觉得这事有多严重。他们关心的只是我的脑机能还好不好,只要还能思考、能记忆、能感觉、能正常运动,就行了。然后就可以向那些翘首企盼脑移植技术确立的老爷爷们汇报:没问题,脑移植已经实际运用成功了。” 第一道菜被端了上来,是开胃菜。从外侧的叉子开始用,这种程度的常识我还是有的。我无视侍者冗长的菜品介绍,直接把菜送进嘴里,也没觉得有多好吃。 “总得想点办法。”直子握着刀叉,脸靠近我,“你也不认为可以这样放任下去吧?或许我这么建议有些勉强,但也只有拜托堂元老师了。” “别说这些不可理喻的话!”我故意把叉子扔向盘子,发出声音,“刚才还说对那些家心绝望了,才一会儿又想把我交到他们手里了?” “没有告诉我捐赠者的真实身份,我也很愤怒,但那和你的治疗是两回事。客观地考虑一下,能救你的只有堂元老师。” “你让我相信一个欺骗患者的医生?” “我觉得他也不是出于恶意。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捐赠者是谁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而且从你的角度考虑,如果被告知移植给自己的是袭击了你的罪犯的脑,你也会受不了的。” “对这种话我没兴趣,还不如从大学的立场解释更有说服力,不是么?想欺骗世人蒙混过关才是真正的原因。” 直子寞然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别忘了,如果不把那样的脑移植给你,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样更好。”我说道。 直子刚要张口,看见侍者走近又把话咽了回去。 空盘子被撤下,菜一道接着一道地送上来。我不看她,默默地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空。就像是现在工作的地方,盘子就是货盘,高级料理就是部件。 餐后的咖啡端上来之前,我们一直保持着令人压抑的沉默。终于,她开了口:“阿惠还没回来吗?” 我沉默着摇头。 “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 “你去接回来就是啦。” “去接?”我瞪大双眼。 “对啊,还是想办法接回来吧。和最熟悉你过去的人待在一起,也许就能找回自己了。” “别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我把搅咖啡的勺子扔了过去。咖啡溅到直子的白衬衫,留下褐色的印迹。“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为了不让她发现自己正在发生的变化费了多少力气吗?我假装没有对她变心,她假装没有看穿我在演戏,那种痛苦恐怕你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明白!”我的声音响彻餐厅,也许所有客人都在朝我看,那也无所谓了。 直子对我的勃然大怒不知所措,渐渐地眼神开始变得狼狈。她望着我,表情出奇地消沉。她的嘴好像在颤抖,不对,不是在颤抖,而是在说些什么。但那声音没有传到我耳朵里。 “有什么要说的就说清楚。”我说。 她深呼吸之后重新开口,这次我听见了。“对不起。”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塌下直起的腰。 “对不起。”直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得对,我说了些不负责任、毫无同情心的话。原谅我吧。” 从她低垂的眼眸里落下一颗泪珠。我可不会被这种东西蒙蔽,想对她说些更狠的话,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有人走近了,是个蓄着整齐胡须的中年男子。大概是这家餐厅的负责人,过来提醒突然吵闹的顾客。 “这位客人——” “我知道。”我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我会安静,行了吧?” 店长似乎还有话要说,直子抢先站了起来。“是我不好,别怪他。真的很抱歉。” 店长注意到她湿润的双眼,有些无话可说。 趁着空隙她对我说:“走吧。这里的菜好吃吧?” “还行。”我看着店长的脸说。 直子叫了出租车,说要送我。“我现在什么也帮不了你。但只要有事想商量随时可以找我。”她说。车子摇晃着。 “已经没什么可商量的了。” “只是见见面也行啊,吃个饭,喝个茶。” 我看着直子:“什么目的?” “我担心你啊。”像以前的某一次一样,直子用双手捧着我的手,像是要保护什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检查你也不能调查你,只是想确认你没事而已。只是这样的话,你应该不介意吧?” 我推开她的手,望着车窗外,雨已经停了,银白色的月亮正要从云层里钻出来。 坦白说,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请求。虽发了脾气,但今天的晚餐也不是不愉快。不如说跟她在一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稳。 我好像开始爱上这个女人了。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她吸引。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也没觉得她有多大魅力,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俘虏了我的心,令我无法放下。 我想,京极如果活着,也许会爱上她。我是受了他的影响吗?我现在已经不能客观分析自己的情感了。 “怎么样?”她从一旁窥视我的表情。 “我要有这意思就跟你联系。”我回答。 “还好。如果连这样的请求都被你拒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车开到公寓前,我迅速下了车。直子也下来了。 “今晚多谢款待,我该这么说吧?虽不想说,还是要告诉你,那家店的菜真不怎么样。” 她皱起眉:“我也这么想呢,最近换主厨了。” “下次别去那种高级餐厅了。和我的性格不符。” “我会找好吃的地方。” “希望如此。”我转过身朝公寓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那个,对不起了。”我指着沾在她衬衫胸口上的咖啡渍。 她马上反应过来:“没关系,别在意。” “下次一定补偿你。” “我都说了不用在意。”她钻进出租车,从窗口向我轻轻挥手。 29 我为什么会把那种东西捧回家呢?那架红色的玩具钢琴。那东西里面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我身体里京极的亡灵。 我一个人待在公寓房间里,无意识地坐在琴前,敲着琴键,一听到琴声我的心就能安定下来。那无非说明我的心正一点一滴地被侵蚀。可我没有勇气把这架小钢琴处理掉,我没有自信应对失去它之后的混乱不安。 我写日记,有时也回头看看以前写的,注意到只不过几天前写的东西,那感觉就已经不同于现在的自己了。莫非变化加速了? 有个夜晚,我梦见了父亲。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没有梦见过父母。突然做了这样的梦,也许是和前天晚上刷牙时发现牙膏用完了就用了盐有关。父亲以前说这个方法不错,经常这么做。梦里父亲在砍树。他要用木头做笼子,然后把我关进去。我不知怎么明白了他的意图,不情愿地又哭又闹。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我,那张脸竞然变成了那个人——京极的脸。这时我惊醒了。 起床后有好一阵子我感觉不舒服。大概是我想把自己关起来才会做那样的梦。 我反复回味梦里的内容。那个我和父母曾经租住的老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那房子正面是一家小小的设计师事务所,厨房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上了初中之后,我就在客厅里睡。 我想回去看看,到那个老房子附近转转也许能唤起一些对过去的回忆。碰巧今天又是周六。 我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出了门,去车站买了票。到老房子只要中途换乘一次电车,大约花四十分钟即可。这么近的地方,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要去呢? 出了车站,我步行去老房子。只有五分钟的路程里,我发现周围的一切变化不小。很难说是变美了,但很明显是在拼命追逐时代的潮流。 我们曾住过的街道还是老样子。狭窄的街道两侧排列着怎么看也不像是正经在做生意的店铺,每隔一两家店就挂着空房子的门牌。我想起很久以前这里为了搬迁曾发生过骚乱。店主们集合在一起,父亲也去了。他们商量的结果好像是:谁也不要单独行动,大家一起抗议,把搬迁费抬高。令父亲愤慨的,是大家似乎都想逃离这里的生活。那个计划后来中断了,也不用搬迁了。早就打着下个搬迁地的如意算盘的家伙们一下子没了干劲,成天张口便是“没有道路扩建工程了吗”之类恋恋不舍的话。 我走在似曾相识的萧条街道上,向以前住过的地方走去。到达之后,我惊呆了。那里已经被改建成了带屋顶的停车场。 我走进去,想找到以前的客厅的位置,试着去回想厨房在哪儿。记忆却没被唤醒。明明还记得房子的陈设和大小,却完生无法把它形象化。自己曾经住在这里的事实也如同编造的故事一般毫无现实感。 “喂,你在干嘛?”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男人朝我走来,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留着平头、眉毛修得极细的家伙,“别乱碰我的车!” 这家伙似乎在哪里见过。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以前住在附近的同年级同学,从高中起就分开,大概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了。 “干什么,你这家伙!别总盯着人瞎看,你想找碴吗?”他揪住我的衣领。这人从小学起就爱这么干。我想起一些关于他的重要回忆,就是一起去捉蟋蟀,还有职业棒球赛的情景。 “快说呀,哑巴了?” 我全身发烫,耳边响起阵雨般的蝉鸣声。“我才没碰你的车。”我说。 那家伙怪异地瞪着我:“真的?” “真的。” “你在那别动,别想逃。”他放开手、一边瞅着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然后打开右侧车门,探身进车里检查情况。 就在那瞬间,我狠狠踹了一脚车门,他被门夹住腹部,发出一声惨叫。我把门打开一点,他试图出来,我又一次把门踢上,这砍夹住了他的脖子。我使劲按住他,使尽浑身力气开合了好几次车门。这期间脑子里的蝉鸣声一直持续着,我开始头疼。等我回过神来,那家伙已经精疲力尽地趴在那儿。 从街道那边看不到这里,似乎不用担心刚才的情景被人看见。我又踹了那家伙的肚子一脚,走出停车场。 去车站的路上,头痛越来越剧烈,整个街区似乎都在压迫我的记忆。我站都站不稳,看见路边有电话亭就躲了进去。耳鸣随着心跳一起震动,我感觉呼吸困难。我强忍着即将崩溃的痛苦,拨通直子的电话。她在家。 “救我!”我喊道,“我快不行了。” “你在哪里?”直子反复问我。 我把地址告诉她。 “待在那儿别动。”她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靠在电话亭旁的护栏上,试着去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过是来这儿寻找成濑纯一的回忆,难道这个地方在排斥我?一辆救护车从眼前经过,停在我家老房子所在地附近。好像有人发现了男人倒在停车场。蒲……对了,他姓蒲生,好像就是姓蒲生。那家伙会怎样呢?我想他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但也不排除那种可能。我还是很冷静,没有感到恐惧或是产生任何罪恶感,就如同拿着杀虫剂喷蟑螂的人不会抱有罪恶感一个道理。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折回来路,开走了。 当我再次感到头痛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直子跳下车跑过来。“没事吧?” “没事。有点……累了。” “上车。” 我上了出租车,车朝我的公寓开去。可能是怕被司机听见,直子什么都没说。 到了家,我从储物柜里取出旧相册。那里面有几张老房子的照片。“就是这里,这就是我出生的家。我刚才就是去找这栋房子。”可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我记忆中关于成濑纯一的一切正在逐渐风化一般,那个地方也不再是我的过去了。“有一天我的足迹会完全消失。那样,成濑纯一这个男人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事实也会跟着消失。” “怎么会呢?你看看身边这些,不都是你的痕迹吗?” “在哪里?哪里有我的足迹?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还有我呢。”直子望着我的双眼,“我的回忆里刻着你作为成濑纯一留下的足迹。” “在你的记忆里……” “对啊,别忘了哦,手术后和你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可是我呢。” 我拉起直子的手。她的眼睛里蕴含着一种笃定的光。她的嘴唇很漂亮,我不禁想吻上去。 但我放开了她的手。“你该回去了。” “怎么了?” “没什么,回去吧。” 我不得不承认我渴望得到直子,得到她的肉体。我决不能陷入欲望中去,这种欲望无疑来自京极。 京极的亡灵正不择手段地想要支配我。 30 第二天,去买东西的途中,我在一家叫番场房地产的店门前停下脚步。那天的情景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个死鱼眼的男人,还有枪声。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摇摇晃晃地进了店。今天是周日,店里比那天还要热闹。我找了找那天自己被击倒的位置,那里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和那天一样,沙发上坐着女顾客。 “有什么需要吗?”从柜台里面走来一个声音高亢的男人,眼神中透出对我的蔑视。他似乎认定我是来找便宜出租房的,显出一副不邪的神情。 “我要见老板。” 后面的店员们也朝我这边看过来。男职员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老板不在这里,您是……” “店长在哪儿?”我环顾店内,“跟你这种底层的家伙说不清楚。” 那人脸色剧变,歪着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开,跟坐在墙边的胖男人低声耳语。我见过这个脸长得像哈巴狗脸的男人。他就是那天在场的店长。 胖店长朝我走来。“有何贵干?” “还记得我吗?” 店长惊讶地皱着眉:“我在哪儿见过您吗?” “你还没到健忘的年纪吧?那种事都记不起来也太说不过去了。” “那种事?” “这下想起来了?”我撩起刘海。整形手术还箅成功,但伤疤不可能完全消失。 店长一时还是没想起来,但很快脸色就变了。“是那时的……那位……吗?” “没错,”我说,“就是那天那个人。” 店长叹了口气,一边点头一边呼气。“啊。哦,那天真是多谢了。您能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 “我要见你们老板。” “明白了。我跟他联系一下看看。请到这边来。”胖子把我领到里边的贵宾室。这里也不算宽敞,但摆着一张高级沙发,和外面那些客人坐的沙发相比高下立判。分店长说句“请您稍候”就走开了。一分钟后,女职员端茶进来。 我一边啜着茶水,一边不解地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见了他们老板要做什么。勉强地说,也就是来看一眼京极恨透了的男人。 十分钟后店长回来了,说社长正赶过来,让我再等十分钟。这期间把我一个人丢下似乎也不妥,他在我面前坐下。 “那之后呢?”他搓着手掌,“头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 “完全?”我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被打成那样能全好么?拜托你用常识想想。” “哦,那么,这么说来,”哈巴狗开始冒汗,“还是有什么后遗症?” “你看看我自己判断呗,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有吧?” “没,没什么……”他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算了,看着你这张脸也只能让我觉得无聊,让我一个人待着。” 哈巴狗果然被我伤了自尊,晃着脑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重新四处观察。墙上挂着一幅匾额,上面用蜿蜒扭曲的字体写着“熟虑断行”。架子上摆着个红褐色质地不明的壶,我不禁想这东西到底值多少钱。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我应了一声,走进来一个体格健壮的银发男人,五十岁上下,做工精致的西装十分合身。 “我是番场,欢迎您来这里。”他在沙发上坐下,交叉着双腿。与此同时,我确定这人就是京极的父亲。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但和见到京极亮子时一样,我能感觉到内心骚动,头脑中似乎有什么在与之呼应。番场做出开朗的表情。“呵,您似乎彻底恢复健康了。我可以放心了。在那件事里成濑先生和我都是受害者,我一直很担心您。” 我也同样是受害者,你的伤和我们无关——看来他是打算这么辩解。 “您住院时,我们还去拜访过一次,嗯,是哪一天来着?” “在我出院前几天,有两个傻乎乎的年轻职员来过,带着一个中看不中吃的果篮。” 他脸上的肌肉瞬间颤抖了一下,马上又挤出笑容。“我们可都够遭殃的啊,真不知道警察都在干些什么。” “你这里可没有人受伤。” 他闻言把两手一摊:“被抢了两亿元巨款呀。那些钱被他从百货商场楼顶撒下来,回收了部分,但大部分都找不回来了。对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企业来说可是痛心疾首啊。”听着让人觉得假惺惺的。 “你就当是给儿子零花钱了呗。”我讽刺道。 他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听说那个罪犯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我的确认识他母亲,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其实这种可笑的流言呗传得满天飞,对我的名誉也是极大的损害。” “你要是给他母亲付手术费就好了。”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谁知道会发生那种事。“只不过有点交情就帮忙付手术费?要真那么做了,全日本都有人过来找我帮忙了。要说那种程度的熟人,全国各地都有啊。不说这些了。”番场说着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桌子上,“你好像也没别的事,把这个下,请你回去好吗?我也没时间再和你说什么了。” 看来,他当我到这儿是勒索来了。我把信封拿了过来,抽出里面的东西,是十张一万元的纸币,“你想这样就让我把那件事忘了?”我问道。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冷哼一声。“本来我们也没有义务要付给你钱,这些钱就算是出于对你的同情吧,也不算小数目了。别挑三拣四的,乖乖把它收下也是为你好!” 我左手捏着钱站了起来。他似乎以为我要就此收场,站起来想给我开门。但我并没有朝门口走去,伸出右手拿起了那个红褐色的壶。“这个值多少钱?” 他把脸一歪:“你喜欢它?这个就算了,不是值十万二十万的东西,把它放回去吧。” 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在抽搐。我把壶举起来,用尽全力朝番场的脸砸去。 他猛地蹲下,躲开了,壶在他背后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砸得粉碎,碎片撒在他的脑袋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涨红着脸狠狠地瞪着我。我也直面他的怒视。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和他脑波的同频,在那种愤怒的状态下,相互的波长达成一致。番场也绝对感觉到了什么,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时,门被打开,胖店长等人跑了进来。“老板,怎么了?”那些家伙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片,大概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你这个浑蛋!”粗暴的职员们一副要向我扑来的架势。 “等等。”番场阻止道。他斜着身子盯着我:“你,到底是谁?” 我舔了舔嘴唇:“你儿子的代理人。” “什么?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我走了出去。职员们让出门口,始终摆着要扑来的架势。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出接待室,穿过店面。快到门口时我停住脚步,把左手捏着的纸币撕得粉碎,然后回过头,朝着呆若木鸡的职员们扔了过去。看着那像雪花一样飘舞的纸币我在想象,京极在抛撒那两亿元时,又是怎样一番心情呢? 那一夜,家里来了客人。是堂元。 “请你去一趟研究室吧。”他用恳切的眼神盯着我请求道,“不论怎样,我们一定会治好你!一定会把京极的影子从你脑子里抹掉!” 我对此不屑一顾,被这种戏言骗住才真是见鬼。 “如果就这么放任,基本上就没希望了。就算只有极小的可能,我们都应该赌一把,不是吗?” 我对此冷笑一声。“你终于承认可能性极小了?” “但并不完全为零。” “几乎为零,不是吗?” “为什么你对我们这么反感?并不是要你对我们心存感激,但至少希望你能承认我们救了你一命这个事实。” “你们对我隐瞒了重大的事实,而且竟没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孽,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 “当初对你隐瞒也是为了你好。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我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当然,如果当初你们明知有这种结果还这么做,我去杀了你。” 堂元气得胡须上下颤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总之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语气缓和了些,“我们想出了几个治疗方案,你来一次研究室吧,让我们给你说明一下情况,等你听完有所了解了,再决定接不接受治疗,好吗?” “你要的回复我现在就给你,”我说,“给我出去。” 他苦着脸,紧皱眉头盯着我,慢慢直起身子。“我还会再来,作为医生,我不能退却。” “我不认为你是个医生。” 他果然凶狠地瞪我一眼,走出了屋子。 绝不能信任他们,嘴上说说的话,再多也没有用。不能被这种救命恩人之类的说法给骗了,他们不过是出于一己私欲做了想做的事。 我要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这么定了。 他的脚步声消失后,我拿起电话。按—下号码。铃声响了两下,传来直子的声音。 “怎么了?”她问。 “有件事想拜托你。在这之前,有件事想先告诉你。“我先说了今天去番场地产的事,她好像十分震惊,几乎没说话,一直听着。当我说到自己感觉到和番场脑波同频的时候,她开口了:“这是真的吗?”她的声音里掺杂着关心和疑惑。 “我代替京极感觉到他对番场的愤怒和仇恨,冷静想想,我能感受到到番场如此愤怒的情绪真是奇怪。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可是真的打算杀他,才把那个壶砸过去的。” “幸好对方没事,我真该感谢神灵啊!”直子的语气有些沉重,“如果对方死了,成濑纯一就会因为没有做过的事而背上杀人罪名,被关进牢房了。” 确实是是成濑纯一杀的。” “不是这样的,做这件事的是京极的亡灵,你只是被恶灵附体了。如果只是被附体,那么总会有脱离他的一天,相信这一点吧!”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我。但我对这种所谓的希望无动于衷,把话题转到堂元来过的事上。当我说到拒绝治疗的时候,她又责怪道:“你还是接受治疗为好。””别说了,你已经和堂元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没错,可是……” “对了,有件事要拜托你,给我介绍一家医院。” “医院,什么医院?” “这不明摆着吗?”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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