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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更深  作者:是枝裕和

学弟町田健斗将车停在新宿站西口的马路边上等良多。不守时的良多果然在约定的时间内没有出现,町田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最终,良多出现在町田面前,比约定的时间晚了30多分钟。

“对不住,对不住。”良多说着坐上了副驾驶座,拉开咖啡饮料罐喝了起来。

他发现町田看着自己,于是问了一句:“你喝吗?”将咖啡递给町田。

“不用。”町田一脸无奈地发动了引擎。

目的地是立川,对方指定了车站前的咖啡馆。

甲州街道并没有堵车,由于良多迟到使得抵达时间比约定的1点晚了五分钟,站前停车场已经满车,找不到停车位。

良多等得不耐烦了。“我先下了,你停完车后过来吧。”说着他匆忙下了车,跑进咖啡馆。

町田在车站周围又转了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一个投币停车场。

町田擦着汗走进咖啡馆。这家咖啡馆的装潢很老派,弥漫着昭和时代的气息。除了良多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没有其他客人。

女人穿着华丽,化着浓妆。根据对她的身份调查,这是一位家庭主妇,年龄32岁,已婚,没有孩子,名字叫安藤未来。

“我帮你要了杯咖啡。”良多说着,对町田露出了笑容,算是弥补刚才一个人喝了罐装咖啡的罪过。实际上在咖啡馆里的消费可以从事务所的经费中开支,良多一点儿也不心疼,车也属于事务所的财产。

“好吧,我们来谈正事。”良多开口道。町田有些失望,原以为他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之前的15分钟,他和这个女人谈了些什么?

良多从提包里取出信封,轻轻往前一推,信封滑到女人跟前。

未来一脸惊奇地拿起信封,抽出照片,霎时变了脸色。

照片上未来和外遇对象的身形十分清晰,两人正走入情人旅馆。

“这种场合解释是没有用的,情人旅馆。”

良多笑容可掬地说道,语调充满不容辩驳的气势。

未来沉思了片刻,随即决定不再分辩,将信封放回桌上。

“是我老公委托你们调查的?”

“是的。”

“也就是说他一直怀疑我?”

“好像是吧,怀疑你和前男友之间的关系。”

未来轻轻咂了一下舌头。“我和他是五十步笑百步。”她用轻蔑的口吻说。

良多用力点了点头。

“您的先生以您出轨为由以便在离婚诉讼中对自己有利,想尽量不支付给您赔偿金。”

未来又狠狠咂了一下舌头:

“吝啬鬼,太吝啬了!”

“最近经常遇到这种人。”

良多宽慰似的说道。未来将咖啡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

“啊,造什么孽了,我的人生?”

町田想起未来的家乡在和歌山县。她从和歌山辗转大阪、神户,最后来到东京,一直干着陪酒女的工作。两年前她和在大保险公司上班的丈夫结婚。假如用“双六”[奈良时代前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一种以升官为内容的棋盘游戏。]来比喻的话,她也许可算作“赢家”。

町田又看了未来一眼。她抬头仰视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粗气,随后用挑衅的眼神斜视良多。

“你们为什么给我看这些照片?”

良多拿起信封在手里晃了几下。

“我也可以直接交给委托人那什么。不过,如果您不希望我们这么做的话……”

良多没有说下去,只是颇有深意地凝视着未来。

“当然不希望……”

此刻轮到町田出场了:

“比如说,我们就当这些照片不存在……”

“能做到吗?让它们不存在?”

“能。”町田回答。

“谈这种事不能这么大声。”良多将脸凑近未来小声告诫道。

未来依次看了一下良多和町田,似乎理解了。

“多少钱?”未来单刀直入,她问的是消灭证据的费用。

良多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开始解释起来:

“我们必须先向您丈夫报告。您丈夫怀疑的时间,也就是说您和对方在幽会的这段时间里是怎么度过的,这需要您配合表演。我们必须制造出一些事实……”

听良多说着,町田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照片,在桌上铺开。照片上是几个男女在家庭餐馆和宾馆大厅里聚会时相谈甚欢的场面。

“我们要拍些这种同学聚会前开准备会的照片。”

也就是说,为了消灭证据需要“经费”来制造其他证据。

经町田一番解释,未来笑得浑身抖动。

“行,我愿意,听上去很有趣。”

“那就太感谢了!”良多高兴地说。

町田收拾完桌上的“二次收费”的照片,未来又开口“三次收费”的提案。

“我说,既然有缘相识,我还想拜托你们帮我办一件和照片无关的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需要另外收费。”良多立即答应道。

和调查对象见面要求对方买下照片已经构成了恐吓罪,因此为了避免被告发,就要与调查对象共谋,捏造新的证据,但这也属于违反行规的违法行为。所有的阴谋无疑都出自良多一个人之手,而且不止一两次。只要不被识破,对谁都没坏处,这是良多的说法。

町田也反对过。他认为委托人不但支付了调查费用,而且在离婚案中无法造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利益受损。

良多却有一大套理由来压制町田:“他们雇用侦探,干着阴险的勾当,这是来自老天爷的惩罚。”

未来说要签新的合同,去一下银行就来。当然是去取消除证据的10万日元。

未来一走出店门,良多便得意扬扬地望着町田。

“还是按惯例行事?”

“又是高中同学会?每次都一样,所长不怀疑?”

“二次收费”瞒着所长,所收的费用也全都放进自己口袋,经费却由事务所负担。

“嗯,找一些和歌山中学时代的同学,不搞同学聚会,算是同学婚礼二次会[日本的风俗,在聚餐、酒会等活动之后转换场地举行更小范围的第二次聚餐、酒会等。]的召集人碰头会。”

对于良多不假思索的提案町田觉得挺无语。“行啊,比每次都一样强点儿。”町田还是同意了。

“这样吧,你还是给哪个学院打个电话,找四五个和那女人差不多年龄的临时演员。”

“一人5000日元吧?”

这是临时演员的费用。

“不用,3000日元就够了。”

良多当即把价格压了下来。

既然是二次会召集人的碰头会,宾馆大厅或者卡拉OK之类的地方比较合适。需要调查两晚的状况,所以换一家店就要让她换一身服装。服装需要自行准备。整场时间大约三个小时,临时演员的每小时工资1000日元,加上餐饮费,需要的经费也就在3万日元左右。“赚大了。”町田略带嘲讽地说。

“笨蛋,不止这些费用,照片不也要花钱吗?”

“摄影师难道不是我吗?”

况且打印照片也用的是事务所的打印机。

“知道啦,我会额外付你一笔钱。”

良多没说付多少钱,町田一开始就没有期待。10万日元是良多要给儿子的两个月的赡养费。上个月没钱支付,被前妻骂得坐立不安,这10万日元无疑会作为两个月合在一起的费用原封不动地汇入前妻的账号。

未来回来了。她放下从银行取出的10万日元,坐到椅子上。

“不好意思,我点一下……”良多确认了信封里的金额,“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低头行了个礼,开始听未来说明新的案件。

快走到投币停车场时,良多去了边上的便利店。町田以为他去汇款了,就地等着,不料良多返回时手里还拿着未来交给他的信封。

“没汇成?”町田问。

良多一脸心花怒放的表情。

“说到立川你会联想到什么?”

手里握着钱的良多显得有些浮夸。町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唉,现在去吗?这10万日元,不是要用在您爱的家人身上吗?”

“为了给家人更多的爱,让它增值吧。那里是圣地,不能过门不入。”

立川赛车!加上这次,町田已经是第三次陪良多来自行车赛场了。良多一定是进便利店买了《体育报》。

“就当借了高利贷去赌一把。我已经烦透了借高利贷。”

在町田那里都借不到钱时,良多会说是紧急事态,让町田去借5万日元的高利贷。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次月的还款日前良多一定连同利息一起还给町田。

“我要让它增值一倍,付房租,为儿子买棒球手套。”

棒球手套?町田斜视良多。

“我借您的1万日元呢?不是说买棒球手套吗?”

“遇到些意外,花完了。”

为了在母亲面前逞强,良多付出了1万日元的代价。

“啊?雪舟呢?没找到吗?”

“要找到的话就用不着这么费劲了。”良多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棒球手套很贵,付完房租剩下的钱不够买的。”

“那就让钱增值三倍好了。该买美津浓的吧?把美津浓都买下吧。”

和前一次相比,良多又换了一种说法。那次下班途中,良多提议去场外马券销售点[赌马场地以外下注的赛马彩票销售点。]。町田说车里的汽油不够绕到那里,良多夸口“别那么小气,赢了的话把欧佩克买下送你”。

当然,最后没买下那个石油输出国组织,口袋里的钱却输得一干二净,为了能返回事务所,町田不得不在加油站加了五升汽油。

“我说了多少遍,没那么容易赢钱。”

町田很清楚自己是白费口舌,但还是忍不住说教。

多少次被这个有勇无谋的蛮夫良多搞得手足无措,可是町田却无法对良多置之不理。每一次他都能感到表面看来做事鲁莽、不计后果的良多,他的内心是多么脆弱,町田从良多身上看到了去世了的父亲的影子。

町田坐到驾驶座上,无奈地发动引擎。

尽管是平常日子的中午,立川自行车赛场里依然人头攒动。

让町田吃惊的是,在主要比赛场次还没开始之前,良多已经在前两场的比赛中输了6万日元。这一年良多花在赌博上的钱数有增无减。

良多打算将口袋里的全部余钱为接下来的主要场次下注,町田对此不置一词。

主要场次的比赛开始后,良多旁若无人地高喊:“吉田!吉田!”当然周围的看客也在大声喧闹,良多高大的身材尤其显得突出。

町田在良多身后吃着乌冬面。他对自行车赛没什么兴趣,但还是知道良多重点下注的“吉田”戴着黑色头盔。

如果吉田冲不进前三,那就意味着良多血本无归。

最后一圈的钟声响起,良多更是进入亢奋状态,他冲到第一排,双手抓住金属围栏,声嘶力竭地喊叫:

“吉田,加油!吉田,蠢货!”

吉田第四名。良多眼睛瞪得滚圆,回到町田身边抓起没喝完的啤酒罐一饮而尽。

他再次回到金属围栏边上,望着返回入口门里的选手。

“吉田,你这个蠢货、胆小鬼!你给我去争啊,去争啊!你这条丧家犬……”

町田在良多的带领下辗转过各种赌场,没见过哪个赌场的赌徒像自行车赛场里的赌徒那么亢奋。良多尤其过分,而且是最喋喋不休的一个。

吃完乌冬面,町田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

良多对町田伸出一根手指,满脸堆笑。

“1万日元……不,5000日元也行。”

“不行。”

“你!给我听好,那辆自行车没刹车,你不能让我在这个时候踩刹车吧?”

“莫名其妙的歪理。”

町田说着笑了起来。

“我会加倍奉还的。”

町田知道,无论怎么拒绝都无济于事,于是掏出最后一张1万日元的纸币。自己的口袋里仅剩6000日元了。

“得赶紧回去写报告,不然所长又要生气了。”

“反正都是胡编乱造的,就交给你了。好了,还赶得上最后一场。”良多大踏步走向投票窗口。

町田打算回事务所写报告。他径直向停车场方向走去,忽然又停住脚步,转向正门口方向。

上次跟良多来立川赛车场时他也让自己先回去,结果很晚被叫了出来。良多赌完身上最后一分钱徒步走到世田谷,饥困交加以致寸步难行,让町田开车来家庭餐馆接他。

不用说今天一定也会是同样结果。

果不其然,守候在入口等待良多出现的町田,在一群迈着无精打采的脚步匆忙打道回府的男人中发现了意志消沉的高大男人的身影——良多。

见到町田,良多露出了有气无力的笑容。“太好了!”他说着,一把抓住町田的胳膊。

事务所在距离阿佐谷站徒步大约五分钟的综合大楼的二楼。一楼有一家面馆但不提供外卖,町田端着一个托盘去取餐,老板给便宜了一个零头。

良多点了拉面,町田点了一碗拉面和半碗炒饭,还有饺子。饺子一半给了良多,那是吃到半途被巧取豪夺去的。所有的餐饮费都由町田埋单。

事务所里放着沙发和桌子,外加一张所长用的稍大的办公桌。这是家小型侦探事务所,包括所长在内一共四个职员。良多和町田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吃拉面。一进门有一张接待用的会议桌和一把椅子,中间用一扇门隔断,来客看不见良多等人。

所长在接待客户。一位委托寻找走失宠物狗的中年妇女上门道谢帮她找到了爱犬。

町田从隔断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委托人。那女人穿着很有品位,她带来了一只巨大的水果篮作为谢礼。看来是个大富婆,町田想。

女人的爱犬好像是一只马尔济斯犬,町田不太懂。近十天它一直待在事务所的一个角落里叫个不停,让人无法安心于手头上的工作。马尔济斯犬太过吵闹,搞得本来就讨厌宠物狗的所长肝火旺盛,町田只好把它带到楼顶上陪它玩,但不能带出去散步。

“真的费了不少神。穿着长筒雨鞋在善福寺川里追它,像一场大追捕。”所长向怀里抱着爱犬的女人解释道。

所长山边康一郎今年50岁。15年前他辞去警察工作,开了这家侦探事务所。瘦骨嶙峋的所长让人根本无法和警察联系起来,但是,倘若被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盯视,任谁都会毛骨悚然。

良多和町田都不清楚他辞掉警察工作的原因。听事务所会计兼所长助理小仓爱美说,是因为他私吞缴到警署的失物一事败露,虽说没有构成重大事件,但他还是辞了职。

“善福寺川很臭,是吧,蓧田?”

所长高声招呼良多。

“是啊,沾了一身臭味,散都散不掉。”

良多咽下拉面迎合着所长。其实,良多一次都没下河,他在往电线杆上贴“寻狗启事”时,发现那条狗正迈着小碎步走在町田对面。事务所花的成本也就几张“寻狗启事”而已。

“多亏了你们,太感谢了!”

女人不厌其烦地鞠躬致谢,态度极为恭敬。

所长抱过马尔济斯犬哄道:“不要再一个人外出喽。”狗舌头在他脸上轻轻舔了几下。

“在第二个转角不是要回身吗?最后一圈不是会敲钟吗?听到当当当的钟声,我就觉得活得够劲儿。”

良多忘记了自己输得一败涂地的事,在隔断后面对町田津津有味地说着赛车的“乐趣”。

“只有那一刻才感觉自己活得够劲儿吗?”

“是啊,只有那一刻。”听着良多干脆的回答,町田笑了出来。

此时,爱美手里拿着辣油现身了。爱美比町田年长三岁,今年29岁,是个十足的美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不少。

“只有辣油,可以吃的辣油。这是什么时候的辣油?”

“拜托你备些调料吧。我要柚子胡椒,一风堂橙色的那种。”

“那你不如去一风堂吃好了,这里又不是餐馆。”

“是是。”良多说着用勺子舀了一大勺辣油,放进饺子的酱油调料碟中。

“可是,您不是一直在输钱吗?”

“嗯?”

“我说的是自行车车赛。如果自己蹬着车轮参加比赛的话另当别论,可您一直在输钱还觉得自己活得够劲儿……”

“一直输钱?别说得那么过分。现在,你在与全国六千万的车粉为敌。”

这是良多词穷时的一贯说辞——“你在与全国六千万的车粉为敌”。

“没那么多人。”町田也一如既往地笑着反驳。尽管多少有点嫌烦,但毕竟不能对学长置之不理。町田从上小学开始练棒球,直到高中退学才终止,因此,他从骨子里有着对上下老幼尊卑关系的领悟。

“以为谁都爱狗那就大错儿特错儿了。”所长送走了客人后心情十分不快,说话开始卷舌。他把水果篮“咚”的一声搁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被狗舌舔过的脸让他觉得难受,他还是卷着舌头喊道:“爱美酱,给我拿条湿毛巾儿。”

“这个水果篮好高档,是高野水果店的吗?”良多往篮里瞅了一眼。

“啊,要了她十天的调查费,她不知道我掺了水。”所长笑嘻嘻地说。

签了合同后只花了两天时间便找到了马尔济斯犬,之后一直放在事务所里养,为此多收了调查费。所长不喜欢动物,甚至可以说极其厌恶。

从爱美手里接过湿毛巾,所长仔细地在脸上擦了起来,并随口问良多。

“你负责的那件事进展怎么样?”所长问的是未来的丈夫正式委托的案子,良多和那个女人在立川见了面。

“怎么样?”良多把问题甩给町田。

“还没有任何线索。”町田巧妙地敷衍道。如此一来继续增加调查经费不成问题,还有二次收费、三次收费……

所长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良多。

“她丈夫怀疑的前男友呢?”

良多再次将视线转到町田身上。

“就目前的调查来看前男友是清白的,应该是她丈夫想多了。”町田不动声色地撒着谎,瞥了良多一眼。

良多低头吮着拉面。所长的目光有时会让良多突然变得语无伦次,所以汇报都由町田承担。

所长似乎接受了町田的解释,又用毛巾擦了擦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是不相信自己的太太吧?”爱美嘟囔。

“是男人太小心眼儿了。”从所长的视线中解放出来的良多神气活现地开口道,町田脸上露出了苦笑。

“说得不错,跟踪狂也都是男人。”所长应道。

“正确。”町田望着良多笑道,良多没理会町田。

“话说回来,托这些男人的福,我们才能生意兴隆。”良多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为跟踪狂辩护。町田明白个中理由,但默不作声。

“让我们感谢这个时代,男人小心眼儿的时代。”所长说,他用毛巾使劲地擦着嘴巴周围。

町田再次观察良多的反应,良多脸色阴沉地回看了一眼町田。

良多离开事务所后没有去坐电车,而是步行到阿佐谷下一站的高圆寺。高圆寺车站南口有一家房地产公司,那是良多的目的地。

这家房地产公司只是个小店铺,主要做高圆寺一带的生意。公司名称叫“大谷商事”。入口有一扇自动门,上面写着:“当地创业五十年,请把您的房地产业务放心托付给我们吧。”

良多躲在路边小酒馆旁的小胡同口向房地产公司张望。

房地产公司的移门是毛玻璃,良多看不到店里的情况。

片刻,一对貌似夫妇的男女出现了,他们看着橱窗里张贴的房地产信息商量着什么。

从店里出来一个女人。她身上穿着房地产公司不起眼的工作服,但一看便知是个绝色美女。尤其是她的一双大眼睛让人过目不忘,体形小巧,但身材姣好。

女人满面笑容地招呼那对夫妇。良多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大致应该是“请进,到里面去谈吧”。

这个女人是良多的前妻白石响子,今年35岁,和良多相差11岁。

门口的年轻夫妇似乎有些犹豫,响子一直笑容可掬地招呼他们。装出来的笑容让良多不忍直视。也许是被响子的笑容打动了,男人说了些什么,走进了店内。

响子做的虽说是接待和事务性的工作,但如果在店内谈成生意的话还是有一部分的提成,佯装笑容的目的全在于此。响子的这种笑容,甚至在当初谈恋爱的时候良多都未见过。良多见到的响子总是神态冷艳。步入婚姻生活后,这种冷艳也逐渐被冷淡取代了。

良多有些忧伤地抽着烟。响子的工资并不高,两年前离婚时,换了一家工作的门店,但她在房地产这个行业中已经干了八年。两人将儿子送进幼儿园后开启了夫妻双双外出工作的家庭模式,但良多并没有认真工作。

工作了八年,并非出自响子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只是碰巧有熟人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经人介绍入了这一行而已。也不能说响子完全没有理想,她曾经立志成为小说家。

良多在响子的大学里当过讲师,开设了一门文学创作课。响子也选了这门课。上完课,良多要求学生谈一下对自己作品的感想,响子说:“看上去老师为创作费了不少功夫。”一点儿不错。将用心收集的逸闻趣事当作素材写进小说,这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对良多来说,响子的话是对自己的最高褒奖。

响子很有悟性,她用良多都无法想象的灵感写小说。较之响子的美貌,良多更是被她过人的悟性所折服。良多不顾两人之间的年龄差异,对响子发起了最为直接的攻势,甚至可以用强求来形容。这事发生在良多获得文学奖后不久,他的事业步入了一个高峰期,自信也增加了他的魅力。

何况在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学生眼里,一个活生生的作家浑身自带光环也是理所当然的。两人开始交往,在响子毕业前开始了同居。

结婚、生子,响子小说家的梦想也就止步于梦想了。

她也不得不放弃原本待育儿告一个段落后边做主妇边创作的卑微愿望。为了应付窘迫的生活,她不得不外出工作。良多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是雪上加霜。

有朋友问两人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响子简单明了地回答:“是因为钱。”

响子的身影消失在店里后,良多也转身离开。并没有什么事要办,只是想看一看她。良多之所以选择在阿佐谷的事务所工作,也是因为响子就住在邻近的高圆寺,并在此上班。

良多从高圆寺坐电车到池袋,从池袋徒步走回公寓所在的西武池袋线上的东长崎站。由于坐的是JR的电车,口袋里只剩下120日元,而从池袋到东长崎需要150日元,无法坐车。

良多经常徒步回家,目的就在于省下车费。事务所有交通补贴,买一张月票便可万事大吉,可良多从没买过,全都用到了生活费上。没钱了徒步就行,这是他的想法。所以,徒步一两个小时并不算苦力活儿,尤其是对平日不运动但并不见中年发福的他来说,也许可以说是穷困带来的福音。

良多花了35分钟从池袋抵达公寓。进入什锦煎饼店一侧没有铺设地砖的胡同就到了居住的公寓,良多的房间在老朽的木结构公寓二楼。

从外面的楼梯一上楼就到了良多的房间。门缝中夹着一张便条。他打开便条,是住在附近的房东留下的,催良多交所欠的四个月的房租。

良多将便条塞进口袋,打开房门。

由于白天气温很高,房间里依旧暑气逼人,良多被湿气熏得皱起了眉头。房间在公寓的角落里,所以有很多窗户。

他打开所有窗户,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令他喘过一口气来。

与此同时,喧闹的人声从楼下传了上来。斜对面一楼面向中庭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名叫艾斯的马来西亚留学生,他时常召集一些同样来自马来西亚的朋友喝酒聚会。

艾斯发现了良多,向他挥了挥手。这是个很友善的男人,来日本三年了,日语非常流利。32岁还在留学,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事实上良多向他借过钱,也参加过他们的聚会。

“老师,来喝一杯吧。”

至今还在称良多“老师”的仅限于住在这里的邻居。

“不了,我必须干活了。”良多做了一个写字的手势。

“日本人太勤奋了。”

“我不像你那样有人寄生活费给我。”

“对了,这个月还没收到生活费呢,所以没法借钱给老师了。”

“怎么可以这样,我都靠你了。”

“我打算休学一段时间,打工挣学费。”

一贯阳光开朗的艾斯今天显得有些阴郁。难道他家里出什么事了?可良多也帮不上忙。

良多想起一件东西。他打开提包,取出一个梨向艾斯扔去,算是借花献佛。

“闻着很香,谢谢啦!”

“别忘了,下次借钱给我。”

“没有比吃白食更贵的东西了吧?”

良多“扑哧”笑了出来,点了点头。

“啊,对了,房东找您呢。”艾斯用手指着房东家的方向。

“真的?”

“大事不妙哦!”艾斯说。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艾斯的三个朋友也异口同声起哄。

“别鹦鹉学舌了。”良多说着挥了挥手,进了厨房。

良多所说的干活不外乎写小说。为此他想先喝杯咖啡,可咖啡豆很久以前就用完了。

他还是先煮好开水。厨房的水池里放着几张用过的咖啡滤纸。咖啡渣可以冲三次,还能出香味,良多想。他用鼻子一张张地嗅着,尽管没到发臭的地步,但也没了咖啡味,只有一张滤纸里的咖啡渣还散发着隐隐的香味。

良多将咖啡滤纸放到杯子上,冲入热水,一丝咖啡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散。

公寓的建筑年份已经超过50年,租金格外便宜,每月2.5万日元,不用交押金。除了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还带厨房,没有洗澡间,但有带抽水马桶的洗手间。

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脏得不堪入目。自两年前离婚搬到这里,良多没有打扫过一次房间,也几乎没有收拾过。没有冰箱也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台收音机,搬来时塞到壁橱里后就没再取出来。衣物堆成了一座小山,分不清是才换下的还是已经洗过的。一堆书用尼龙绳捆着堆在地板上。被良多睡出了身形的凹凸不平的榻榻米,成了他的“万年床”[日语中的一种说法,指起床后从不叠被。],床单也已经发黄。

屋子里只有一个角落整理得井然有序,就是书架,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上面,却是清一色相同的书,书名是《无人的餐桌》。

这是良多获得文学杂志主办的“岛尾敏雄奖”新人奖的小说。书架上还放着一排得奖时刊登该小说的文学杂志。获奖是15年前的事了,可是杂志还像新的一样。

书架上除了这本书之外,找不到署名蓧田良多的其他书籍。在那之后的15年里,良多没有写过一本书。他也想写,但写不下去。

良多得奖后接到过一些写作的委托,但写不出来,一来二去,和出版社的联系也就逐渐中断了。

不过,良多还是和该文学奖的主办方出版社保持着偶尔的联系,仅此一家。

到了这种地步,良多还是很忙,有时和大学签约开设讲座和课程,有时被邀请到各地去进行演讲。但是,不受人关注的文学奖获奖者身上的光环并不会持续太久,况且,5年前这个文学奖也被取消了。不过,良多还是在文化学校开设了文学讲座、创作讲座之类的课程,以此维持生计。

良多并不会教书,他自己也从没修过什么写作课程,他觉得如果不学就不会写的话那就没必要写作了。

一觉得“无聊”,停课的次数也就随之增加,听课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少,良多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工作,最后沉湎于原本就嗜好的赌博。

四年前良多自己的存款见了底,他号称为了“收集写小说的素材”而进入侦探事务所干临时工,可是工作的所有收入都变成了赌资。他开始变得很少回家,在事务所过夜的日子多了起来。他厌倦了响子冷淡的目光,偶尔回家也是为了钱。花光了夫妻共同的存款后,他将手伸向了儿子的学业保险费。

这一切败露于三年前,响子给了他一年改过自新的时间,可是良多的生活状态一如既往,反而在赌博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可以说是良多自己抛弃了亲人。

良多端着咖啡坐到写字台前。写字台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来路不明的发黄纸张,还有尚未读完的书籍和词典。最显眼的是贴在墙上的颜色五花八门的贴纸,有一百张以上。其中有些贴纸已经严重褪色。虽然创作停止了15年,可在这15年中良多也试图进行过创作。

至少,他有过创作的冲动。良多取出手账,提起钢笔,打算将今天记下的句子写到贴纸上,但又立刻停了下来。

他把提包拉到身边,从里面取出彩票。这些彩票是在母亲家中发现后带回来的。良多用手机给彩票中心打电话一一确认中奖号码,费了不少时间,结果一张未中。

父亲一定确认过了。他为什么还要留着彩票呢?难道打算和雪舟的立轴一样“二次收钱”?想到此,良多竟不寒而栗起来。在立川的咖啡馆里索取的那笔钱是名副其实的“二次收钱”。“别把我和老爸想的一样坏。”良多喃喃自语着为香烟点上火。他在手上摆弄了片刻彩票,露出愤怒的神色,用烟头上的火将彩票付之一炬。

良多重新取出手账,在贴纸上写了起来。今天最重要的一个句子是“造什么孽了?我的人生”。这是在立川的咖啡馆里听到的句子,但良多没有写下未来说这句话时的背景。这些贴纸是良多的希望。所有贴纸不断混合在一起,逐渐膨胀成巨大的东西,当某天将它们编织成一部巨著时,活生生的现实一定隐藏在它们中间。用现实打造的小说必定打动人心。仅仅停留在良多想象中的故事,和孩子们的怪兽游戏毫无二致。

良多将贴纸贴到墙上后,坐到了稿纸前。脑子里没有一丁点故事开始萌动的迹象。他只是无聊地在稿纸上写下了“雪舟”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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