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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十忌要把读书当回事 作者:季羡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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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在本栏写过谈老年的文章,意犹未尽,再写十忌。 忌,就是禁忌,指不应该做的事情。人的一生,都有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这是共性。老年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有一些独特的不应该做的事情,这是特性。老年禁忌不一定有十个,我因受传统的十全大补、某某十景之类的十字迷的影响,姑先定为十个,将来或多或少,现在还说不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一忌:说话太多 说话,除了哑巴以外,是每人每天必有的行动。有的人喜欢说话,有的人不喜欢,这决定于一个人的秉性,不能强求一律。我在这里讲忌说话太多,并没有祸从口出或金人三缄其口的含义。说话惹祸,不在话多话少,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惹大祸。口舌惹祸,也不限于老年人,中年和青年都可能由此致祸。 我先举几个例子。 某大学有一位老教授,道德文章,有口皆碑。虽年逾耄耋,但思维敏锐,说话极有条理。不足之处是:一旦开口,就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又如开了闸,再也关不住,水不断涌出。在那个大学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在学校召开的会上,某老一开口发言,有的人就退席回家吃饭;饭后再回到会场,某老谈兴正浓。据说有一次博士生答辩会,规定开会时间为两个半小时,某老参加,一口气讲了两小时,这个会会是什么结果,答辩委员会的主席会有什么想法和措施,他会怎样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概可想见了。 另一个例子是一位著名的敦煌画家。他年轻的时候,头脑清楚,并不喜欢说话。一进入老境,脾气大变,也许还有点儿老年痴呆症的原因,说话既多,又不清楚。有一年,在北京国家图书馆新建的大礼堂中,召开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的年会,开幕式必须请此老讲话。我们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预先请他夫人准备了一个发言稿,简洁而扼要,塞入他的外衣口袋里,再三叮嘱他,念完就退席。然而,他一登上主席台就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摆开架子,开口讲话,听口气是想从开天辟地讲起,如果讲到那一天的会议,中间至少有三千年的距离,主席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我们连忙采取紧急措施,把他夫人请上台,从他口袋里掏出发言稿,让他照念,然后下台如仪,会议才得以顺利进行。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我不再举了。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不是每一个老人都有这个小毛病,有的人就没有。我说它是小毛病,其实并不小。试问,我上面举出的开会的例子,难道还不会制造极为尴尬的局面吗?当然,话又说回来,爱说长话的人并不限于老年,中青年都有,不过以老年为多而已。因此,我编了四句话,奉献给老人:年老之人,血气已衰;刹车失灵,戒之在说。 二忌:倚老卖老 50年代到60年代的前期,中国政治生活还比较(我只说是比较)正常的时候,周恩来招待外宾后,有时候会把参加招待的中国同志留下来,谈一谈招待中有什么问题或纰漏,有点儿总结经验的意味。这时候,刚才外宾在时严肃的场面一变而为轻松活泼,大家都争着发言,谈笑风生,有时候一直谈到深夜。 有一次,总理发言时使用了中国常见的倚老卖老这个词。翻译一时有点儿迟疑,不知道怎样恰如其分地译成英文。总理注意到了,于是在客人走后,就留下中国同志,议论如何翻译好这个词。大家七嘴八舌,最终也没能得出满意的结论。我现在查了两部《汉英词典》,都把这个词译为:To take advantage of one's seniority or old age。意思是利用自己的年老,得到某一些好处,比如脱落行迹之类。我认为基本能令人满意,但是达到脱落行迹的目的,似乎还太狭隘了一点儿,应该是达到对自己有利的目的。 人世间确实不乏倚老卖老的人,学者队伍中更为常见。眼前请大家自己去找。我讲点儿过去的事情,故事就出在清朝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吴敬梓是刻画人物的天才,着墨不多,而能活灵活现。第十八回,他写了两个时文家在胡三公子请客中的表现: 四位走进书房,见上面席间先坐着两个人,方巾白须,大模大样,见四位进来,慢慢立起身。严贡生认得,便上前道:“卫先生、随先生都在这里,我们公揖。”当下作过了样,请诸位坐。那卫先生、随先生也不谦让,仍旧上席坐了。 倚老卖老,架子可谓十足。然而本领却并不怎么样,他们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一直到今天,倚老卖老、摆老架子的人大都如此。 平心而论,人老了,不能说是什么好事,老态龙钟,惹人厌恶,但也不能说全是坏事。人一老,经验丰富,识多见广。他们的经验,有时会对个人甚至对国家是有些用处的。但是,这种用处是必须经过事实证明的,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有用处,是不会取信于人的。另外,根据我个人的体验与观察,一个人,老年人当然也包括在里面,最不喜欢别人瞧不起他。一感觉到自己受了怠慢,心里便不是滋味,甚至怒从心头起,拂袖而去。有时闹得双方都不愉快,甚至结下怨仇。这是完全要不得的。一个人受不受人尊敬,完全决定于你有没有值得别人尊敬的地方。在这里,摆架子,倚老卖老,都是枉然的。 三忌:思想僵化 人一老,在生理上必然会老化;在心理上或思想上,就会僵化。此事理之所必然,不足为怪。要举典型,有鲁迅的九斤老太在。 从生理上来看,人的躯体是由血、肉、骨等物质的东西构成的,是物质的东西就必然要变化、老化,以至消逝。生理的变化和老化必然影响心理或思想,这是无法抗御的。但是,变化、老化或僵化却因人而异,并不能一视同仁。有的人早,有的人晚;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所谓老年痴呆症,只是老化的一种表现形式。 空谈无补于事,试举一标本,加以剖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标本就是我自己。 我已届九旬高龄,古今中外的文人,能活到这个年龄者只占极少数。我不相信这是由于什么天老爷、上帝或佛祖的庇佑,而是享了新社会的福。现在,我目虽不太明,但尚能见物;耳虽不太聪,但尚能闻声。看来距老年痴呆和八宝山还有一段距离,我也还没有这样的计划。 但是,思想僵化的迹象我也是有的。我的僵化同别人或许有点儿不同:它一半自然,一半人为;前者与他人共之,后者则为我所独有。 我不是九斤老太一党,我不但不认为一代不如一代,而且确信雏凤清于老凤声。可是最近几年来,一批新人类或新新人类脱颖而出,他们好像是一批外星人,他们的思想和举止令我迷惑不解,惶恐不安。这算不算是自然的思想僵化呢? 至于人为的思想僵化,则多半是一种逆反心理在作祟。就拿穿中山装来做例子,我留德十年,当然是穿西装的。1949年以后,我仍然有时改着西装。可是改革开放以来,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股风,一夜之间,西装遍神州大地矣。我并不反对穿西装,但我不承认西装就是现代化的标志,而且打着领带锄地,我也觉得滑稽可笑。于是我自己就僵化起来,从此再不着西装,国内国外,大小典礼,我一律蓝色卡其布中山装一袭,以不变应万变矣。 还有一个“化”,我不知道怎样称呼它。世界科技进步,一日千里,没有科技,国难以兴,事理至明,无待赘言。科技给人类带来的幸福,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它带来的危害,也无法掩饰。世界各国现在都惊呼环保,环境污染难道不是科技发展带来的吗?犹有进者。我突然感觉到,科技好像是龙虎山张天师镇妖瓶中放出来的妖魔,一旦放出来,你就无法控制。只就克隆技术一端言之,将来能克隆人,指日可待。一旦实现,则人类社会迄今行之有效的法律准则和伦理规范,必遭破坏。将来的人类社会变成什么样的社会呢?我有点儿不寒而栗。这似乎不尽属于僵化范畴,但又似乎与之接近。 四忌:不服老 服老,《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承认年老。可谓简明扼要。人上了年纪,是一个客观事实,服老就是承认它,这是唯物主义的态度。反之,不承认,也就是不服老倒接近唯心了。 中国古代的历史记载和古典小说中,不服老的例子不可胜数,尽人皆知,无须列举。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在这里指出来:古今论者大都为不服老唱赞歌。这有点儿失于偏颇,绝对地无条件地赞美不服老,有害无益。 空谈无补,举几个实例,包括我自己。 1949年春夏之交,解放军进城还不太久,忘记了是出于什么原因,毛泽东的老师徐特立约我在他下榻的翠明庄见面。我准时赶到,徐老当时已年过八旬,从楼上走下,卫兵想去扶他,他却不停地用胳膊肘捣卫兵的双手,一股不服老的劲头至今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再一个例子,就是20年代的北大教授陈翰笙先生。陈先生生于1896年,跨越了三个世纪,至今仍然健在。他晚年双目失明,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活动,有会必到。有人去拜访他,他必把客人送到电梯门口。有时还会对客人伸一伸胳膊,踢一踢腿,表示自己有的是劲。前几年,每天还安排时间教青年英文,分文不取。这样的不服老我是钦佩的。 也有人过于服老。年不到五十,就不敢吃蛋黄和动物内脏,怕胆固醇增高。这样的超前服老,我是不敢钦佩的。 至于我自己,先讲一段经历。是在1995年,当时我已经达到了八十四岁的高龄。然而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不知老之已至,正处在平生写作的第二个高峰中。每天跑一趟大图书馆,几达两年之久,风雪无阻。我已经有点儿忘乎所以了。一天早晨,我照例四点半起床,到东边那一单元书房中去写作。一瞬间,肚子里向我发出信号:该填一填它了。一看表,已经六点多了。于是我放下笔,准备回西房吃早点。可是不知是谁把门从外面锁上了,里面打不开。我大为吃惊,回头看到封了顶的阳台上有一扇玻璃窗可以打开。我于是不假思索,立即开窗跳出,从窗口到地面约有1.8米高。我一堕地就跌了一个大马趴,脚后跟有点儿痛。旁边就是洋灰台阶的角,如果脑袋碰上,后果真不堪设想,我后怕起来了。我当天上下午都开了会,第二天又长驱数百里到天津南开大学去做报告。脚已经肿了起来。第三天,到校医院去检查,左脚跟有点儿破裂。 我这样的不服老,是昏聩糊涂的不服老,是绝对要不得的。 我在上面讲了不服老的可怕,也讲到了超前服老的可笑。然则何去何从呢?我认为,在战略上要不服老,在战术上要服老,二者结合,庶几近之。 五忌:无所事事 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必须细致地加以分析,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 达官显宦,在退出政治舞台之后,幽居府邸,庭院深深深几许,我辈槛外人无法窥知,他们是无所事事呢,还是有所事事?无从谈起,姑存而不论。 富商大贾,一旦钱赚够了,年纪老了,把事业交给儿子、女儿或女婿,他们是怎样度过晚年的,我们也不得而知。我们能知道的只是钞票不能拿来炒着吃。这也姑且存而不论。 说来说去,我所能够知道的只是工、农和知识分子这些平头老百姓。中国古人说:一事不知,儒者之耻。今天,我这个儒者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胆量说这样的大话。我只能安分守己,夹起尾巴来做人,老老实实地只谈论老百姓的无所事事。 我曾到过承德,就住在避暑山庄对面的一个旅馆里。每天清晨出门散步,总会看到一群老人,手提鸟笼,把笼子挂在树枝上,自己则分坐在山庄门前的石头上,闲坐说玄宗。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多是旗人,先人是守卫山庄的八旗兵,而今老了,无所事事,只有提鸟笼子。试思:他们除了提鸟笼子外,还能干什么呢?他们这种无所事事,不必探究。 北大也有一批退休的老工人,每日以提鸟笼为业。过去他们常聚集在我住房附近的一座石桥上,鸟笼也是挂在树枝上,笼内鸟儿放声高歌,清脆嘹亮。我走过时,也禁不住驻足谛听,闻而乐之。这一群工人也可以说是无所事事,然而他们又怎样能有所事事呢? 现在我只能谈我,自己也是知识分子中的一分子,因而我最了解知识分子的情况。国家给年老的知识分子规定了退休年龄,这是合情合理的,应该感激的。但是,知识分子行当不同,身体条件也不相同。是否能做到老有所为,完全取决于自己,不取决于政府。自然科学和技术,我不懂,不敢瞎说。至于人文社会科学,我则是颇为熟悉的。一般说来,社会科学的研究不靠天才火花一时的迸发,而靠长期积累。一个人到了六十多岁退休的关头,往往正是知识积累和资料积累达到炉火纯青的时候。一旦退下,对国家和个人都是一个损失。有进取心,有干劲者,可能还会继续干下去的。可是大多数人则无所事事。我在南北几个大学中都听到了有关散步教授的说法,就是一个退休教授天天在校园里溜达,成了全校著名的人物。我没同散步教授谈过话,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估计他们也不会很舒服。锻炼身体,未可厚非。但是,整天这样锻炼,不也太乏味、太单调了吗?学海无涯,何妨再跳进去游泳一番,再扎上两个猛子,不也会身心两健吗?蒙田说得好:“如果不让大脑有事可做,有所制约,它就会在想象的旷野里驰骋,有时就会迷失方向。” 六忌:提当年勇 我做了一个梦。 我驾着祥云或别的什么云,飞上了天宫,在凌霄宝殿多功能厅里,参加了一个务虚会。第一个发言的是项羽。他历数早年指挥雄师数十万,横行天下,各路诸侯皆俯首称臣,他是诸侯盟主,颐指气使,没有敢违抗者。鸿门设宴,吓得刘邦像一只小耗子一般。说到尽兴处,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溅。这时忽然站起来了一位天神,问项羽:“四面楚歌,乌江自刎是怎么一回事呀?”项羽立即垂下了脑袋,仿佛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第二个发言的是吕布。他手握方天画戟,英气逼人。他放言高论,大肆吹嘘自己怎样戏貂蝉、杀董卓,为天下人民除害;虎牢关力敌关、张、刘三将,天下无敌。正吹得眉飞色舞,一名神仙忽然高声打断了他的发言:“白门楼上向曹操下跪,恳求饶命,大耳贼刘备一句话就断送了你的性命,是怎么一回事呢?”吕布面色立变,流满了汗,立即下台,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第三个发言的是关羽。他久处天宫,大地上到处都有关帝庙,房子多得住不过来。他威仪俨然,放不下神的架子。但发言时,一谈到过五关斩六将,用青龙偃月刀挑起曹操捧上的战袍时,便不禁圆睁丹凤眼,猛抖卧蚕眉,兴致淋漓,令人肃然。但是,忽然又站起了一位天官,问道:“夜走麦城是怎么一回事呢?”关公立即放下神的架子,神色仓皇,脸上是否发红,不得而知,因为他的脸本来就是红的。他跳下讲台,在天宫里演了一出夜走麦城。 我听来听去,实在厌了,便连忙驾祥云回到大地上,正巧落在绍兴,又正巧阿Q被小D抓住辫子往墙上猛撞,阿Q大呼:“我从前比你阔得多了!”可是小D并不买账。 谁一看都能知道,我的梦是假的。但是,在芸芸众生中,特别是在老年中,确有一些人靠自夸当年勇过日子。我认为,这也算是一种自然现象。争胜好强,也许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但一旦年老,争胜有心,好强无力,便难免产生一种自卑情结。可又不甘心自卑,于是只有自夸当年勇一途,可以聊以自慰。对于这种情况,别人是爱莫能助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自己随时警惕。 现在有一些得了世界冠军的运动员,有一句口头禅:“从零开始。”意思是,不管冠军或金牌多么灿烂辉煌,一旦到手,即成过去,从现在起,又要从零开始了。 我觉得,从零开始是唯一正确的想法。 七忌:自我封闭 这里专讲知识分子界,别的“界”我不清楚。但是,行文时也难免涉及社会其他阶层。 中国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其实不识字也有忧患。道家说,万物方生方死。人从生下的一刹那开始,死亡的历程也就开始了。这个历程可长可短,长可能到一百年或者更长,短则几小时、几天,少年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中年弃世者有之,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坎坎坷坷,熬到了老年,早已心力交瘁了。 能活到老年,是一种幸福,但也是一种灾难。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到老年,所以说是幸福;但是老年又有老年的难处,所以说是灾难。 老年人最常见的现象或者灾难是自我封闭。封闭,有行动上的封闭,有思想感情上的封闭。形式和程度又因人而异。老年人有事理广达者,有事理欠通达者。前者较能认清宇宙万物以及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了解到事物的改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千万不要要求事物永恒不变。后者则相反,他们要求事物永恒不变;即使变,也是越变越坏。上面讲到的九斤老太就属于此类人。这一类人,即使仍然活跃在人群中,但在思想感情方面,他们也把自己严密地封闭起来了。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自我封闭的形式。 空言无益,试举几个例子。 我在高中读书时,有一位教经学的老师,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五经和四书背得滚瓜烂熟,据说还能倒背如流。他教我们《书经》和《诗经》,从来不带课本,业务是非常熟练的。 可学生并不喜欢他,因为他张口闭口就是我们大清国怎样怎样。学生就给他起了一个诨名“大清国”,他真实的姓名反隐而不彰了。我们认为他是老顽固,他认为我们是新叛逆。我们中间不是代沟,而是万丈深渊,是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 再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位老友,写过新诗,填过旧词,毕生研究中国文学史,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他为人随和,性格开朗,并没有什么乖僻之处。可是,最近几年,突然产生了自我封闭的现象,不参加外面的会,不大愿意见人,自己一个人在家里高声唱歌。我曾几次以老友的身份,劝他出来活动活动,他都婉言拒绝。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至今对我还是一个谜。 我认为,老年人不管有什么形式的自我封闭现象,都是对个人健康不利的。我奉劝普天下老年人力矫此弊。同青年人在一起,即使是新新人类,他们身上的活力也会感染老年人的。 八忌:叹老嗟贫 叹老嗟贫,在中国的读书人中,是常见的现象,特别是所谓怀才不遇的人中,更是特别突出。我们读古代诗文,这样的内容随时可见。在现代的知识分子中,这种现象比较少见了,难道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进化或进步的一种表现吗? 我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课题。它是中国知识分子学和中西知识分子比较学的重要内容。 我为什么又拉扯上了西方的知识分子呢?因为他们与中国的不同,是现成的参照系。 西方的社会伦理道德标准同中国不同,实用主义色彩极浓。一个人对社会有能力做出贡献,社会就尊重你。一旦人老珠黄,对社会没有用了,社会就丢弃你,包括自己的子孙也照样丢弃你,社会舆论不以为忤。当年我在德国哥廷根时,章士钊的夫人也同儿子住在那里,租了一家德国人的三楼居住。我去看望章伯母时,走过二楼,经常看到一间小屋关着门,门外地上摆着一碗饭,一丝热气也没有。我最初认为是喂猫或喂狗用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给小屋内卧病不起的母亲准备的饭菜。同时,房东还养了一条大狼狗,一天要吃一斤牛肉。这种天上人间的情况无人非议,连躺在小屋内病床上的老太太,大概也会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吧。 在这种狭隘的实用主义大潮中,西方的诗人和学者极少写叹老嗟贫的诗文。同中国比起来,简直不成比例。 在中国,情况则大大不同。中国知识分子一向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过去一千多年以来,仕的途径只有一条,就是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所有的读书人都拥挤在这一条路上,从秀才举人向上爬,爬到进士参加殿试,僧多粥少,极少数极幸运者可以爬完全程,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达到这个目的万人中难得一人。大家只要读一读《儒林外史》,便一目了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科举不利,老而又贫,除了叹老嗟贫以外,实在无路可走了。古人说:诗必穷而后工。其中穷字也有科举不利这个含义。古代大官很少有好诗文传世,其原因实在耐人寻味。 今天,时代变了。但是学而优则仕的幽灵未泯,学士、硕士、博士、院士代替了秀才、举人、进士、状元。骨子里并没有大变。在当今的知识分子中,一旦有了点成就,便立即戴上一顶乌纱帽,这现象难道还少见吗? 今天的中国社会已能跟上世界潮流,但是,封建思想的残余还不容忽视。我们都要加以警惕。 九忌:老想到死 好生恶死,为所有生物之本能。我们只能加以尊重,不能妄加评论。 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更是不能例外。俗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可是人一到了老年,特别是耄耋之年,离那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就越来越近了,此时常想到死,更是非常自然的。 今人如此,古人何独不然!中国古代的文学家、思想家、骚人、墨客大都关心生死问题。根据我个人的思考,各个时代是颇不相同的,两晋南北朝时期似乎更为关注。粗略地划分一下,可以分为三派。 第一派对死十分恐惧,而且十分坦荡地说了出来。这一派可以江淹为代表。他的《恨赋》一开头就说:“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最后几句话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第二派可以竹林七贤为代表。《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第一条就讲到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和王戎常集于竹林之中,肆意酣畅。这是一群酒徒。其中最著名的刘伶命人荷锹跟着他,说:“死便埋我!”可见,对死看得十分豁达。可实际上,情况正相反,他们怕死怕得发抖,聊作姿态以自欺欺人耳。其中当然还有逃避残酷的政治迫害的用意。 第三派可以陶渊明为代表。他的意见具见他的诗《神释》中。诗中有这样的话:“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此举?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他反对酣酒麻醉自己,也反对常想到死。我认为,这是最正确的态度。最后四句诗成了我的座右铭。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老年人想到死,是非常自然的。关键是,想到以后,自己抱什么态度。惶惶不可终日,甚至饮恨吞声,最要不得。这样必将成陶渊明所说的促龄具。最正确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泰然处之。 鲁迅不到五十岁,就写了有关死的文章。王国维则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结果投了昆明湖。我之所以能泰然处之,有我的特殊原因。“十年浩劫”中,我已走到死亡的边缘上,一个千钧一发的偶然性救了我。从那以后,多活一天,我都认为是多赚的。因此,对死就比较能从容对待了。 我在这里诚挚奉劝普天之下的年老又通达事情的人,偶尔想一下死,是可以的,但不必老想。我希望大家都像我一样,以陶渊明《神释》诗的最后四句为座右铭。 十忌:愤世嫉俗 愤世嫉俗这个现象,没有时代的限制,也没有年龄的限制。古今皆有,老少具备,但以年纪大的人为多。它对人的心理和生理都会有很大的危害,也不利于社会的安定团结。 世事发生必有其因,愤世嫉俗的产生也自有其原因。归纳起来,约有以下诸端: 首先,自古以来,任何时代,任何朝代,能完全满足人民大众的愿望者,绝对没有。不管汉代的文景之治怎样美妙,唐代的贞观之治和开元之治怎样理想,宫廷都难免腐败,官吏都难免贪污,百姓就因而难免不满,其尤甚者就是愤世嫉俗。 其次,学而优则仕达不到目的,特别是科举时代名落孙山者,人不在少数,必然愤世嫉俗。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可以找出不少的典型。 再次,古今中外都不缺少自命天才的人。有的真有点儿天才或者才干,有的则只是个人妄想,但是别人偏不买账,于是就愤世嫉俗。其尤甚者,如西方的尼采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又如中国的徐文长,结果无法满足,只好自己发了疯。 最后,也是最常见的,对社会变化的迅猛跟不上,对新生事物看不顺眼,是九斤老太一党。九斤老太不识字,只会说:一代不如一代。识字的知识分子,特别是老年人,便表现为愤世嫉俗,牢骚满腹。 以上只是一个大体的轮廓,不足为据。 在中国文学史上,愤世嫉俗的传统,由来已久。《楚辞》中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等语就是最早的证据之一。以后历代的文人多有愤世嫉俗之作,形成了知识分子性格上的一大特点。 我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姑以我自己为麻雀,加以剖析。愤世嫉俗的情绪和言论,我也是有的。但是,我又有自己的表现方式。我往往不是看到社会上的一些不正常现象而牢骚满腹,怪话连篇,而是迷惑不解,惶恐不安。我曾写文章赞美过代沟,说代沟是人类进步的象征。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可是到了目前,我自己也傻了眼,横亘在我眼前的,像我这样老一代人和一些新人类、新新人类之间的代沟,突然显得其阔无限,其深无底,简直无法逾越了,仿佛把人类历史断成了两截。我感到恐慌,我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将伊于胡底。我个人认为,这也是愤世嫉俗的一种表现形式,是要不得的;可我一时又改变不过来,为之奈何! 我不知道,与我想法相同或者相似的有没有人在;有的话,究竟有多少人。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毛泽东的两句诗好:“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2000年2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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