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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宾客名单 作者:露西·福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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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统筹人 参加婚礼的宾客现在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各项事务也即将进入下一个环节:有选定客人出席的今晚的婚礼彩排,所以婚礼其实今夜就会开始。 我已经冰镇了作为餐前酒的香槟。那是优质的堡林爵:一共有八瓶,再加上为晚餐准备的葡萄酒和两三箱健力士黑啤——全部遵照新娘的指示。本来轮不着我品头论足的,但似乎还是有些多。不过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我相信他们知道怎么约束自己,但也可能不知道。那个伴郎看起来有些累赘——说老实话,所有的迎宾员也都是。至于伴娘——新娘同母异父的妹妹——我看到过她独自一个人在岛上徘徊,弓着腰快步走着,像是想要超过什么东西似的。 做这种工作,你会得知所有内部秘密。你能有幸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东西。还有所有那些客人拼命想要打听到的八卦传闻。作为一名婚礼统筹人,漏掉任何事你都承受不起。你不得不留意每一个细节,留意水面之下所有的细小漩涡。如果我没有集中注意力,一个小小的涡流就有可能转变成巨大的波涛,进而毁掉我所有的精心筹划。这也是我学到的另一件事——有时候最小的涡流才是最强大的。 我走遍这幢富丽宫楼下的房间,逐个点燃炉栅里的泥炭,这样到了晚上它们就能够烧得很旺。弗雷迪和我已经开始把我们从沼泽地里弄来的泥炭切开并烘干,如同过去几百年间所做的一样。泥炭火散发出的那种带有泥土气息的烟熏味会平添一些本地氛围。客人们应该会喜欢。现在已是盛夏,但入夜后岛上还是会变得凉飕飕。这幢富丽宫古老的石墙能把温暖挡在外面,却不保温。 今天出奇地暖和,至少以这个地方的标准而言,不过明天看起来可能就不一样了。我在收音机里听见了天气预报的尾巴,里面提到了风。我们经受着此地各种天气的冲击;风暴常常要比它们最终抵达本岛[本岛:指爱尔兰本岛。后文同。]上的时候厉害得多,仿佛它们在我们身上用尽了力气。外面依然艳阳高照,不过今天下午,门厅里老气压计的指针从晴朗摆到了多变。我已经把它拿下来了,我可不想让新娘看见。不过她不见得是那种会惊慌失措的人,倒更像是那种会生气、然后找个人指责一番的人。而我很清楚谁会首当其冲。 “弗雷迪,”我冲着厨房里喊道,“你很快要开始准备晚饭了吗?” “是啊,”他也对我喊,“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今晚,他们会吃一顿在传统康尼马拉渔夫杂烩浓汤基础上做成的炖鱼:里面有熏鱼,还有很多奶油。我第一次拜访这个地方的时候吃过,那时候这儿还有人。今晚将会有更为精制的按照通常配方做成的菜肴,就好像待在我们这里的是一群举止文雅、彬彬有礼的客人一样。或者至少我猜他们喜欢把自己想成这样。我们倒要看看他们喝了酒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接下来咱们就得开始准备明天的开胃小菜了。”我在脑子里过着清单的同时喊道。 “我正弄着呢。” “还有蛋糕:我们得在合适的时间把它组装好。” 这块蛋糕可是非比寻常,值得一看。理应如此啊。我知道它花了多少钱。新娘对于这样昂贵的价格眼都没眨一下。我相信她已经习惯于什么都要最好的。四层的深红色天鹅绒蛋糕,包裹在洁白无瑕的糖霜之中,为了和小教堂与主帐篷中的绿叶相配,还点缀了糖做的绿色植物。它是按照新娘的明确要求,在都柏林一家非常高档的蛋糕坊制作完成之后,千里迢迢被送到这里的,极其易碎——让它完好无损地渡海着实费了不少劲。当然,明天它就会被毁掉。不过,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时刻——婚礼。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其实不管大家怎么说,它根本就跟结婚没什么关系。 瞧,我的职业就是精心安排你的幸福。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一名婚礼统筹人。生活是乱七八糟的,我们都懂。可怕的事会发生,这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然而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也就是一天接着一天罢了。你没法控制超过一天的时间,但二十四小时还是可以筹划组织的。举行婚礼的日子就是一个整洁的小小时间包裹,在这个包裹中,我可以创造出值得珍藏一生的完美无缺的东西,就像从项链上散落下来的珍珠。 弗雷迪穿着他污迹斑斑的屠夫围裙从厨房里冒出来。“你感觉怎么样?” 我耸耸肩。“说实话,有些紧张。” “你没问题,亲爱的。想想这种事你都做过多少次了。” “但这回不一样。因为这次的人——”让威尔·斯莱特和朱尔斯·基根把婚礼安排在这里举行真是个高招。之前我在都柏林做活动策划人。到这儿来安家落户,修复这座岛上倾颓破败的建筑,把它变成一处拥有十间卧室附带餐厅、客厅以及厨房的房产,这些全都是我的主意。弗雷迪和我长期住在这里,不过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们也只使用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空间。 “嘘。”弗雷迪上前一步把我揽入怀中。一开始我觉得自己浑身僵硬。我太专注于我的任务清单了,感觉我们好像都没有时间分分心。随后我让自己在拥抱中放松下来,体会他带给我的安慰以及那种熟悉的温暖。弗雷迪很会抱人。他是人们口中的那种“让人想要拥抱的人”。他喜欢他的食物——这是他的工作。我们搬来这里之前,他在都柏林开着一家餐馆。 “结果一定会很好的,”他说,“我保证。一定会特别完美。”他吻了吻我的头顶。在这行里我已经有了大量经验。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我又从来没有如此投入地干过一件事。而这位新娘非常特别——说句公道话,或许对于她所做的事,也就是运行一本自己的杂志来说,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吧。在她的要求之下,其他人可能会觉得有些筋疲力尽,但我却乐在其中。我喜欢挑战。 好了,关于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毕竟这个周末是属于那对幸福的新人的。听大家说,新娘和新郎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很长。鉴于我们的卧室也在富丽宫里,昨晚我们跟所有其他人一样,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我的天哪,”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弗雷迪说道,“我可听不得这个。”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很奇怪,一个人处在那种愉悦的阵痛中时,怎么能够听上去那么痛苦。他们看起来深陷爱河,不过愤世嫉俗的人可能会说为什么他们似乎就不能把手从对方身上拿开呢?欲壑难填或许是更准确的描述。 弗雷迪和我已经在一起共度了二十年最好的时光,尽管如此,我也还有些事在瞒着他,我相信他也一样。这让你不由得想知道那两个人互相之间又能了解多少。 他们是否真的知道彼此心中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陪同来宾 海浪在我们面前涌起,大海翻滚着白色的浪花。在陆地上,这是个美好的夏日,可出海到这里就相当难受了。几分钟以前,我们离开了本岛上安全的港湾,也就在那时,海水的颜色看起来就变暗了,海浪也高了几英尺。 这是婚礼前夜,我们正在去往小岛的路上。作为“特邀嘉宾”,我们今晚就住在那里。对此我充满了期盼。至少——我觉得我是这样。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我需要稍微分分神。 “抓紧!”从我们身后的船长室里传出一声大喊。喊话的人叫马蒂。我们还没来得及思考,小船就从一个浪尖直接被抛到了另一个浪尖。海浪掀起一个巨大的弧线泼溅到我们身上。 “天哪!”查理大叫一声,我看到他身体的一侧已经湿透了,而我身上奇迹般地只是有些潮。 “你们那儿会不会有点儿湿啊?”马蒂叫道。 我哈哈大笑,不过那是我不得已强装出来的,因为实在是太吓人了。小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摇来晃去,从这边到那边,让我的五脏六腑也跟着一起翻江倒海。 “哎哟。”我感到一阵恶心袭遍全身。一想到我们登船之前吃的奶油点心,我突然就想要呕吐。 查理看着我,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捏了一下。“噢,上帝啊。已经开始了是吗?”我一直都有很严重的晕动病。其实我什么都晕,怀孕那段时间是最糟糕的。 “嗯嗯。我已经吃了几片药了,不过还是没什么用。” “听我说,”查理迅速说道,“我给你读些关于这个地方的东西,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他在手机中滚动翻找着。我丈夫永远都是老师;他下载了一份旅行指南。小船突然又倾斜了一下,苹果手机差点儿从他手里跳出来。他骂了一句,同时用两只手抓紧了手机——我们可没钱换手机。 “这儿也没说那么多。”页面刚一加载完他就略带歉意地说道。“关于康尼马拉的很多,对,不过关于那个岛本身的——我猜它可能太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似乎希望它能帮上点儿忙。“哦,这儿呢,我找到了一点点。”他清了下嗓子,然后开始读起来,我想那嗓音很可能就是他在课堂上用的。“Inis an Amplóra,或者翻译成英语叫鸬鹚岛,长约两英里。这个狭长小岛由一块从大西洋中庄严浮现的花岗岩构成,距离康尼马拉海岸线有几英里远。一个由泥煤(或者按照当地的叫法“泥炭”)构成的沼泽覆盖了它表面的许多地方。想看看这个岛,最好的其实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乘坐私人小船。本岛和这座岛之间的航道上波涛会格外汹涌——” “这点他们说中了!”我一边咕哝道一边紧紧抓住船帮,又一个浪头让我们像坐跷跷板似的被抛上去再狠狠摔下来。我的胃再一次翻腾起来。 “我能告诉你们的可不止这些,”马蒂在他的船舱里叫道,我都没意识到他能从那里偷听到我们说话,“从旅游指南上你们得不到太多关于Inis an Amplóra的信息。” 查理和我换了个离船长室更近的地方以便能听清。马蒂这个人说起话来操着一口浓郁的可爱口音:“第一批定居在那儿的人呢,”他告诉我们说,“就目前所知,是一个被本岛某些人所迫害的教派。” “哦,没错,”查理看着他的指南说道,“我觉得我看到过一些关于——” “从那玩意儿里面你没办法得知一切,”马蒂皱着眉头说道,对于他的话被打断显然不为所动,“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明白吧——而且我家族的人在这儿也有几百年了。我能告诉你们的可比你们网上那家伙多多了。” “不好意思。”查理说着脸就红了。 “反正呢,”马蒂说道,“大约在二十年前,考古学家找到了他们。他们全都在泥炭沼泽里,一个挨着一个,挤得满满当当的。”我能听得出来他正在自得其乐,“据说保存得可好了,因为在那下面没有空气。这是场大屠杀。他们全都是被砍死的。” “噢,”查理瞥了我一眼,说道,“我也不确定——” 太晚了,此时我脑海中已经形成印象:长埋的尸体自黑土之中显露出来。我试着不去想象,但那画面就像是录像带中的故障一样不断再现。在我们翻越下一个浪头时,突如其来的恶心因为需要我集中起全部精力,倒成了一种解脱。 “现在那儿没人住了吧?”查理爽朗地问道,想要换个话题,“我是说除了新主人之外。” “没有,”马蒂说,“只有鬼魂。” 查理轻点屏幕。“这里说这个岛直到九十年代之前都有人居住,最后那批人决定返回本岛是因为想要自来水、电力以及现代化的生活。” “哦,那上面是这么说的,是吗?”马蒂似乎觉得很好笑。 “怎么?”我成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他们离开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吗?” 马蒂看起来刚要开口,接着脸色就变了。“你俩小心!”他吼道。查理和我想方设法抓住栏杆还没几秒钟,船底就好像要把一切都扔出去一样,我们被猛然从一个浪头上抛下来,紧跟着又一头撞上了另一个。我的天哪。 晕船时,人都会有意找一个固定的点。我就把我的眼睛盯准了小岛。那是地平线上一个带些蓝色的小污点,形状就像一块扁平的铁砧,从本岛出发后一路上它都在视野之内。朱尔斯可不会挑一个不那么惊艳的地方,可我还是不禁觉得跟艳阳高照的天气相比,那个黑影看上去弯腰弓背,怒目而视。 “相当惊艳,是不是?”查理说道。 “嗯,”我不置可否,“算啦,咱们还是盼着这几天那儿能有自来水和电吧。我折腾完这一路可需要洗个好澡。” 查理咧嘴笑了。“你了解朱尔斯的,就算之前他们没给那地方排线铺水管,现在应该也已经干完了。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她实在太能干了。” 我确定查理不是故意的,不过这话给人感觉是在两相比较。我不是世界上最能干的。我进哪个房间似乎都不可能不把它搞得一团糟,而自从我们有了孩子,我们的房子就成了一个永恒的垃圾场。当家里破天荒来人的时候,我的终极大招就是把东西都扔进橱柜,塞满之后再关上柜门,这样一来整个地方好像屏住了呼吸,努力不爆炸一样。我们第一次去朱尔斯家吃饭时,看到她那栋位于伊斯灵顿的维多利亚时期雅致住宅就好似杂志上的一般;像是她创办的线上杂志——《下载》上登载的一样。我意识到配上半长不短的黑色发根和大路货衣服让我显得有多扎眼,我一直都认为她可能会想要把我收拾起来藏在某处。我发现自己甚至在努力消除自己的曼彻斯特口音,让元音发得更柔和一些。 朱尔斯和我,我们俩简直有天壤之别。又同时是我丈夫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斜倚在船栏杆上,深深呼吸着海上的空气。 “关于那座岛,”查理说,“我在那篇文章里读到不少。据说那儿有白色的沙滩,在爱尔兰这一片还挺有名的。而沙子的这种颜色就意味着海湾里的海水会变成漂亮的绿松石色。” “噢,”我说,“那听起来可比泥炭沼泽强。” “对啊,”查理说,“没准儿咱们能有机会去游泳呢。”他向我微微一笑。 我看着海面,与绿松石色相比,海水倒更像是冷冷的石板绿,让人看了直打哆嗦。不过我在布莱顿的海滩边游过泳,那里属于英吉利海峡,对不对?风平浪静。那儿给人的感觉比这片波涛汹涌的海面可要温顺多了。 “这周末会是个挺好的散心机会,不是吗?”查理说。 “是啊,”我说,“但愿如此。”这将是很长时间以来我们最接近度假的一次了。而我眼下真的需要一次度假。“我真搞不明白朱尔斯为什么要选这么个远离本岛海岸的小岛,”我补充道。选个独一份的去处,让她的客人在试图抵达那里的路上就有可能被淹死,这看起来特别像她的风格。“她想在哪儿办就能在哪儿办啊,又不是负担不起。” 查理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谈钱,那会让他有些尴尬。这是我爱他的理由之一。除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知道假如钱能再多那么一丁点儿会是番什么情景,也只是有时候而已。我们为礼物清单伤透了脑筋,还为之小吵了一架。通常我们都是五十镑封顶,然而查理坚持我们必须再多花一些,因为他和朱尔斯已经是老相识了。由于清单上列出的所有东西都是从利伯提百货(Liberty’s)挑的,所以我们最终达成一致的一百五十镑也只够让我们买一个样子再普通不过的陶瓷碗罢了。那上面还有个香薰蜡烛要价二百镑。 “你了解朱尔斯,”查理此刻说道,小船正又一次向下俯冲,不知撞到了什么,感觉上比单纯的海水要坚硬得多,再次被弹起来的同时还猛地向一侧歪了一下,“在做事上她喜欢与众不同。这可能跟她父亲是爱尔兰人有关。” “可我觉得她和她父亲不大合得来吧?” “说来话长。她父亲从来就没真正在她身边待过,而且还有那么点儿混蛋劲儿,不过我觉得她一直都对她父亲有几分崇拜。这也是为什么多年以前她想让我教授她帆船课的原因。她父亲有艘帆船,她想让他为她感到骄傲。” 很难想象朱尔斯处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想要别人以她为傲。我知道她爸爸是个了不得的房地产开发商,白手起家。作为一个在始终缺钱的环境下长大的火车司机和护士的女儿,我会着迷于——同时也会有一点怀疑——那些赚了大钱的人。对于我来说,他们全然像另一个物种,一种时髦又危险的大型猫科动物。 “或许也可能是威尔选的地方,”我说,“看上去很像他的路数,特别有拓展训练的感觉。”一想起要见到那么有名的人,我心中就会突然涌起一阵小小的兴奋。把朱尔斯的未婚夫当成一个完全真实的人真的很难。 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补上了那个真人秀。相当好看,然而要保持客观可不容易。我着迷于朱尔斯想要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的念头……触摸他,亲吻他,和他睡觉。即将和他结婚。 那场名为《幸存之夜》的真人秀的基本设定是威尔在半夜时分被遗弃在某个地方,被捆住手脚、蒙上双眼。比如说在一片森林里,或是在北极苔原的腹地,除了身上所穿的衣物以及可能藏在腰带中的小刀之外一无所有。随后他必须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方向感,单枪匹马逃出生天并抵达会合点。一路上会充满戏剧性:在一集中,他不得不在黑暗中穿过瀑布;而另一集里又会被狼群跟踪。偶尔你会忽然想起摄制组就在那里盯着他,拍摄他。如果情况真的有那么糟糕,他们当然会出手相助的吧?不过他们无疑干得非常漂亮,让你能感受到那种危险。 我一提到威尔,查理的脸色就黯淡下来。“我依然不明白,朱尔斯为什么只认识了他那么短的时间就要嫁给他,”他说,“我猜朱尔斯就是这个样子吧。她一旦下定决心就会迅速付诸行动。不过你记住我的话,汉:威尔隐瞒着什么事。我觉得他表里不一。” 这就是我要偷偷摸摸看那个真人秀的原因。我知道查理不喜欢。我时不时会忍不住觉得他对于威尔的厌恶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嫉妒。我其实希望那并非嫉妒。不过那还能意味着什么呢? 也有可能跟威尔的单身派对有关。查理作为朱尔斯的朋友也去参加了,不过那似乎是个天大的错误。在瑞典过完那个周末回家时,他的样子看上去就有几分不爽。每次我哪怕拐弯抹角地提起来,他都会变得怪怪的,很不自在。所以我不再打听这件事。他毕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不是吗? 海浪似乎愈发汹涌了。老旧的渔船此刻正四下里俯仰翻滚,好似那种骑牛机一般,试图要把我们甩下去似的。“继续往前走真的安全吗?”我朝马蒂喊道。 “安全啊!”他的喊声穿过浪花的撞击声和狂风的呼啸声传了回来,“今天天气其实还不错。现在离鸬鹚岛已经不远啦。” 我能感到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贴在脑门上,其余的头发在我的头顶周围飘起来,乱糟糟的,就像一个硕大云团。我能想象到的只是当我们最终抵达时,出现在朱尔斯和威尔以及其他所有人面前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鸬鹚!”查理一边指着一边大叫。我知道他是在努力帮我从晕船的感觉中分散注意力。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带去医生那里打针的孩子。不过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在波浪中浮现出一个光滑的黑脑袋,像个小型潜艇的潜望镜似的。接着它又一猛子扎到了水面之下,像一条移动迅捷的黑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想象一下在家里的感觉。 “我在哪篇文章里看到一些专门提到鸬鹚的内容,”查理说,他再次捡起话头,“啊,在这儿呢。据说它们在这段海岸线上特别常见。”他操起了他的教师腔,“‘在当地民间传说中,鸬鹚是一种备受非议的鸟。’噢,天呐,‘在历史上,这种鸟曾被当作贪婪、霉运以及邪恶的象征。’”当鸬鹚又一次从水中出现的时候,我俩都注视着它。它尖锐的喙中叼着一条很小的鱼,银光一闪,这只鸟张开喉咙,把那条鱼整个吞了下去。 我的胃在翻腾。我感觉仿佛是我吞下了那条鱼,在我肚子里,它正快速溜滑地四处游动。随着小船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倾斜,我也倒向了那一边,把胃里的奶油点心全都吐了出来。 新娘 我站在我们房间的镜子前,这自然也是富丽宫里十间卧室中最大最气派的一间。从这里我只需稍微转头,就能透过窗户看到大海。今天的天气无可挑剔,阳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让人难以直视。明天最好还给我保持这样。 我们的房间在这幢建筑的西侧,而这座岛是距离这段海岸线最靠西边的岛,所以在我和美洲之间的这上千英里中,杳无一物,空无一人。我喜欢这种戏剧化的感觉。富丽宫本身是一幢被修复得很漂亮的十五世纪建筑,走的是介于奢华与不朽、壮观和舒适之间的路线:石板地面上铺着年代久远的地毯,还有爪足浴缸和用闷烧泥炭点燃的壁炉。它大到足以安置我们所有的宾客,却又小到足以让人产生亲切之感。完美无缺。一切都将完美无缺。 别去想那张字条,朱尔斯。 我不会去想那张字条的。 该死,真他妈的。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让我这么烦。我从来不是个爱担心的人,不是那种会因为焦虑不安而在凌晨三点钟就醒过来的人,至少之前不是。 那张字条是三周前被投递到我们信箱里的。那上面写着让我别嫁给威尔。让我取消婚礼。 不知怎么,这种想法背后隐含的黑暗力量已经征服我了。每念及此,我内心深处都会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一种类似于担忧的感觉。 荒唐可笑。通常情况下,我都对这种事嗤之以鼻。 我看向镜中。镜中的我正穿着那件婚纱。那件婚纱。在我的婚礼前夜,我觉得穿上它再最后检查一次非常重要。上周我试穿过一次,不过我对任何事从来都不会抱侥幸心理。不出所料,完美无瑕。丝绸看上去宛如鲜奶油淋洒在我全身一般,里面的紧身衣则塑造出极具代表性的沙漏身形。没有蕾丝花边,也没有无用的饰物,有的话就不是我了。丝绸表面的细小绒毛无比精美,唯有戴上专用的白色手套才可以触摸,显然,我现在正戴在手上。这件婚纱价格不菲,同时它也物有所值。我对时尚感兴趣并非因其本身,但我却对衣物在创造最佳视觉效果方面的能力颇为推崇。我当场就知道这件婚纱会让我看起来像个女王。 到那天晚上结束的时候,这件婚纱很可能会脏得一塌糊涂,就算是我也没法减轻几分。不过我将来会把它裁短到刚刚过膝,再染成更深一些的颜色。我是个很务实的人。我一直会、永远会有计划,从儿时起我就是这样。 我移步到钉着婚宴座位安排计划的那面墙前。威尔说我就像个在挂作战地图的将军。但是这很重要,不是吗?座位安排几乎能够左右宾客们对于婚礼的享受程度。我知道我今晚就能安排得无可挑剔。这些全都在计划之列:这也是我如何能够在几年之内,用三十名员工就把《下载》从一个博客发展成为一本成熟的线上杂志的原因。 多数宾客会在明天出席婚礼,随后返回他们在本岛上的酒店——我很喜欢在请柬上用“午夜小舟”替换通常的“马车”。不过最重要的来宾今晚和明天都会跟我们一起住在岛上这座富丽宫中。这是一份内部的宾客名单。威尔不得不在他的迎宾员中挑选他最喜欢的几个人,因为他的人选实在太多。对我而言就没有那么难,因为我只有一个伴娘——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奥利维娅。我没有多少女性朋友。我也没有时间去闲聊八卦。而成群的女人凑在一堆,总能够让我回想起学校里那个从未接纳过我的恶毒的女生小团体。在单身派对上看见那么多女人真是令人吃惊——不过她们大多是我《下载》杂志的雇员——正是她们把派对安排成了一个不那么让人愉快的惊喜——再有就是威尔那帮哥们儿的配偶。我最亲密的朋友是个男人:查理。事实上,这个周末他将是我的伴郎。 查理和汉娜此时正在来的路上,他们是今晚最后抵达的客人。能见到查理真是太好了。感觉我们在他还没有孩子时像成年人似的混在一起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们总是能见面——哪怕是他跟汉娜在一起之后也是一样。他始终会为我腾出时间。然而,当有了孩子之后,他就好像移居到了另一个王国:晚上十一点就是深夜,每次不带孩子的外出都必须精心策划。直到那时,我才开始不再独自占有他。 “你看起来美艳绝伦。” “噢!”我吓了一跳,随后从镜子里看见了他:是威尔。他斜倚在门边,望着我。“威尔!”我发出“咝”的一声,“我穿着婚纱呢!快出去!你不该看见——” 他没动。“就不能让我先看一眼吗?而且现在我已经看见了。”他迈步朝我走来,“生米反正也煮成熟饭了,再纠结也没意义。你的样子——我的老天——我简直等不及想看到你穿着它走上那条通道了。”他来到我身后站定,抓住了我裸露的双肩。 我应该大发雷霆才对。我也的确很生气。但我却感到那股怒火时断时续。因为他的双手此刻就在我身上,从肩膀向下移到了胳膊上,而我则体会到了渴望带来的第一丝颤抖。我也在提醒自己,对于新郎事先看到婚纱的事我绝对不迷信——我从来都不相信那套说法。 “你就不该在这儿。”我气鼓鼓地说道。不过那听起来已经有点儿不像真心话了。 “看看咱俩,”当我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时他说道,同时一根手指向下探到了我屁股的侧面,“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够养眼吗?” 他说得没错,我们站在一起确实令人赏心悦目。我的头发如此乌黑,皮肤如此白皙,而他则是一头金发,肤色精心做了美黑。在任何房间里我们都是最迷人的一对儿。想象一下明天我们会如何出现在外界——以及我们的客人面前,我并不打算假装说这不属于激动的一部分。我想起了学校里那些曾经取笑我是个勤奋的胖子的女生(我是个晚慧的人),心想:看看是谁笑到了最后吧。 他咬住我肩头裸露的皮肤。我下腹中涌起一股因欲望而生的勇气。就像一条突然绷断的松紧带,最后的抵抗也随之化为乌有。 “你差不多都弄完了?”他越过我的肩膀看着那份座位安排计划。 “我还没怎么想好每个人的位置。”我说。 他在审视那份计划的时候,屋子里一片静默,他的呼吸温暖着我的颈侧,在我的锁骨周围盘旋。我还能闻到留在他脸上的须后水——松木和苔藓的气味。“咱们邀请皮埃尔了吗?”他温和地问道,“我不记得他在名单上。” 我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所有邀请都是我发出去的。是我完善了名单,挑选了文具店,核对了所有地址,买好了邮票,最后一份一份寄出去。威尔为了拍新的系列节目经常不在。偶尔他嘴里会突然蹦出个名字来,某个他之前忘了提到的人。我认为他最后一定非常仔细地检查过这份名单,声称他想要确保我们没有漏掉谁。皮埃尔是后来加上的。 “他是没在名单上,”我承认道,“不过那次我看见他夫人在格劳乔喝酒。她问起婚礼的事,似乎不邀请他们根本说不过去。我是说,咱们为什么不请他们呢?”皮埃尔是威尔的节目制作人。他是个好人,他和威尔看起来一直都很合得来。所以对于增加这份邀请我并不需要深思熟虑。 “好啊,”威尔说,“没错,这样当然说得通。”然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尖刻。出于某种原因,这件事让他有点儿心烦。 “听我说,亲爱的,”我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说道,“我觉得让他们到这儿来你应该会感到很高兴的。请他们的时候他们看上去肯定是很开心的。” “我无所谓,”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些出乎意料,仅此而已。”他把手挪到我的腰间。“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事实上,这算个惊喜吧。很高兴能让他们来。” “好的。对了,我准备让每对夫妻都挨着坐。这行得通吗?” “永恒的困境。”他故作深刻地说道。 “上帝啊,我知道……不过人们对那种事真的会很在意的。” “嗯,”他说,“如果你我作为客人,我知道我想要坐在哪儿。” “哦?坐哪儿?” “就坐你对面,这样我就可以干这个了。”他的手向下方游移,弄皱了丝绸裙子的面料,从裙子下面往上探进来。 “威尔,”我说,“这丝绸——” 他的手指已经探到了我内裤的蕾丝边。 “威尔!”我半是恼怒地说道,“你到底在干吗——”接着他的手指已经溜进我的内裤里,开始在我身上蹭来蹭去,而我也不再那么在意什么丝绸裙子了,一头扎进他的怀中。 这全然不像我。我不是那种认识一个人才几个月就订婚……或者订婚几个月后就结婚的人。我想有人会表示怀疑,不过我认为这并非轻率鲁莽或者一时冲动。要说有什么的话,也是正相反。那是你了解自己的心意,了解你想要什么并且采取了行动。 “我们现在就可以做,”威尔贴着我的脖子说道,声音是那种温情的低吟,“我们有时间,不是吗?”我试图回答——不——然而在他手指持续不断的摩挲中,回答变成了一阵绵长的呻吟。 跟其他所有对象在一起,我都会在几周之后就感到厌倦,性爱会那么快就变得平庸乏味,变成一件琐事。而和威尔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好像从来不曾满足过——即使从更低级的意义上来讲,我其实也要比跟其他任何一个情人在一起时都更满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那么迷人——当然,客观上他的确如此。这种贪得无厌的原因要比那深奥得多。我有一种想要占有他的感觉。每次做爱都是对从未完全实现过的占有的一次尝试,但他身上某个重要的部分却始终逃离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在外表之下潜行。 这和他的名气有关吗?事实难道是人一旦成了名,就会从某种意义上变得为公众所有?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他骨子里的原因?秘密的,不可告人的,需要隐藏的原因? 这种想法不可避免地令我想起那张字条。我不能想那张字条。 威尔的手指还在继续它们的动作。“威尔,”我半推半就地说道,“别人可能会进来的。” “要的不就是这种刺激吗?”他悄声说。没错,我猜也是这样。在性的问题上,威尔绝对让我大开眼界。是他最初带着我在公共场合做爱。我们在夜间公园做,在几乎空场的电影院的后排座位上做。每当想起这些,我都会为自己感到惊讶:我无法相信做出这些事的人会是我。朱莉娅·基根不做违法的事。 他也是唯一一个我允许给我拍摄裸体影片的人——即使是在做爱过程中,也就那么一次。自然,我只是在我们订婚以后才同意了这一次的。我可不是个他妈的白痴。不过这是威尔喜欢做的事,既然我们已经这么做了,就由他喜欢,尽管我并不喜欢这样——那代表着一种失控;而在其他每段关系中,我都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这种失控感还是有几分令人陶醉的。我听见他解开了皮带扣,正是这声音给我发出了命令。他往前推我,把我推向梳妆台——带着一点点粗暴。我抓住桌面。我感到他的尖端已经在那里准备就绪,马上就要进入我的身体。 “你好?屋里有人吗?”门“嘎吱”一声开了。 真该死。 威尔马上从我身边离开,我听到他在匆忙中摸索着他的牛仔裤和皮带。我感觉我的裙子掉下去了。我几乎不忍心转过身去。 来人就站在那儿,斜倚着门框:是乔诺,威尔的伴郎。他看见了多少?全部吗?我感觉一股热气涌上脸颊,我对自己感到愤怒,同时也在生他的气。我从不脸红的。 “不好意思,伙计们,”乔诺说,“我是不是打断你们了?”那是种幸灾乐祸的笑吗?“噢——”他一眼看见了我穿的衣服。“这是……?这不会意味着要倒霉吧?” 我真想抄起个有分量的东西冲他砸过去,然后朝他大喊,让他滚出去。不过我的举止非常得体。“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如是说,同时希望我的语气在问:我看着像是相信那种事的人吗?我交叉双臂,朝他扬了扬眉毛。我是这种扬眉毛游戏的老手了——在工作中我用这招能带来神奇的效果。量他也不敢再说一个字。别看乔诺虚张声势,我觉得他其实有些怕我。通常情况下,人们都会有些怕我。 “我们正在检查座位安排计划,”我告诉他,“所以你打断的是这件事。” “呃,”他说,“我可真够笨的……”我能看出来他有些被吓到了。很好。“我才意识到我忘了相当重要的东西。” 我感到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别是戒指。直到最后关头,我还跟威尔说别信任他让他拿戒指。他要是把戒指忘了,我可没法对我接下来的行为负责。 “是我的西服,”乔诺说,“我本来都准备好了,就在西服罩里……结果到了最后……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能说的就是,它一定还挂在我英国老家的门上。” 他们离开这个房间时,我把目光从他俩身上收了回来。努力专注于不要说任何会让我后悔的话。这个周末我必须要控制住我的脾气。大家都已经知道我压不住火。这个事实不会让我引以为傲,尽管我正变得越来越好,但我还是发现自己从来都不能完全控制住它。新娘一脸怒容可真不好看。 我没明白威尔怎么会跟乔诺交上朋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赶出去。让他一直这么赖下去绝非聪明的做法。我猜这家伙应该不会惹什么麻烦……至少,我假定他不会吧。不过他们两人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威尔展现的形象是如此充满活力,如此卓有成就,如此聪明潇洒;而乔诺则是个懒蛋,一个遁世者。我们从本岛当地火车站接他时,他身上一股杂草的味道,看上去就像一直在野外露宿似的。我还指望他在来这里之前至少能刮个胡子、理个发。让你的伴郎看起来别像个穴居的野人,这要求不算太高,对吗?一会儿我得让威尔送个剃须刀到他的房间去。 威尔对他太好了。据说他甚至还带乔诺去《幸存之夜》试过镜,当然,没有结果。我问威尔他为什么要跟乔诺在一起时,他只是简单地把原因归结为“过往经历”。“我们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共同点,”他说,“不过我俩是老相识了。” 但威尔也可以相当冷酷无情。说老实话,那有可能是我们初次相遇时他吸引我的特质之一,一种让我立刻就发现我们两人都具有的特质。我能够嗅到的,和他金子般的外表以及胜利者的微笑同样吸引我的,是在他魅力之下散发的野心。 所以这就是令我担忧的事。为什么仅仅因为一段共同的过往,威尔就要一直把一个像乔诺这样的朋友留在身边呢?除非那段过往中有什么事对他构成了威胁。 伴郎 威尔带着一箱健力士从地板门中爬了上来。我们在这栋富丽宫屋顶的城垛上,透过大石头之间的缺口往外看。地面在下方很远处,而上面这里的一些石头已经颇为松动。如果你有恐高症的话,这里可能会让你感到不适。从这里放眼望去,可以一直看到本岛。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就像这里的国王。 威尔从箱子里拿出一罐打开。“给。” “啊,好东西。谢了,哥们儿。另外不好意思,我刚才在那儿撞破你们了。”我冲他眨了眨眼,“不过我还以为你打算把这事留到结婚以后呢。” 威尔抬了抬眉毛,一脸无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朱尔斯和我当时正在检查座位安排的计划。” “是吗?他们现在都用这种说法来代替了?不过说实话,”我说,“关于西服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哥们儿。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用来忘事的工具似的。”我想让他知道我非常愧疚——对于给他当好伴郎的事我很认真。我真的很认真,我想要让他以我为傲。 “这都不是问题,”威尔说,“我就是不确定我那身备用的合不合适,不过你尽管拿走就是了。” “你确定这件事在朱尔斯那儿能过得去?她看起来可没那么高兴。” “能啊,”威尔挥了一下手,“她会没事的。”我猜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很可能不怎么开心,但他会想办法处理的。 “好嘞。谢了,哥们儿。” 他倚在我们身后的石墙上,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他似乎想起什么事来。“噢,顺便说一句,你还没见过奥利维娅呢,是吧?朱尔斯同母异父的妹妹。她一直不见踪影。她有一些——”他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傻”,不过嘴里说的却是“脆弱”。 我早些时候见过奥利维娅了。她个子高挑,满头黑发,一张大大的嘴看起来像是在生闷气,两条大长腿感觉好似往上延伸到了胳肢窝。“害羞,”我说,“因为……哎,你不会跟我说你没注意到吧?” “乔诺,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才十九岁,”威尔说,“别恶心人。再说,她还碰巧是我未婚妻的妹妹。” “十九岁,那也就是说已经到法定年龄了,”我想要气气他,说道,“这是个传统,对不对?伴娘里面最好的归伴郎。而现在只有一个伴娘,所以我也就没那么多可选的了……” 威尔的嘴撇得仿佛吃了什么恶心东西似的。“我觉得这条惯例在她们比你小十五岁的时候不适用,你个白痴。”他说。别看他此刻表现得一本正经,可他向来看女人都是很有眼光的。而作为回报,女士们也一直都很欣赏他,这个幸运的杂种。“别想打她的主意,明白吗?用你的榆木脑袋给我记住。”他用指节敲着我的头说道。 我不喜欢“榆木脑袋”这种字眼。我不一定是收银机里最闪亮的那个钢镚,可我也不喜欢被当成傻子。威尔知道这件事。这是在学校时经常会把我惹毛了的几件事之一。不过我还是一笑了之了。我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的。 “听我说,”他说,“我可不能让你在跟我十几岁的小姨子调情这种事上犯错误。朱尔斯会杀了我的,她也会杀了你的。” “好吧,好吧。”我说。 “还有,”他压低声音说,“你要知道这也是事实,她……”他又一次做出那个代表傻的手势。“她肯定是从朱尔斯她妈那儿遗传来的。谢天谢地,朱尔斯错过了继承那些基因的机会。总之,别碰她,明白吗?” “好,好……”我喝了一大口啤酒,随后打了个大大的嗝。 “你最近是有机会经常爬山吗?”威尔明显想要换个话题,于是问我道。 “没有啊,”我说,“真没有。要不怎么我都有这个了呢。”我拍了拍肚子,“跟你不一样,没人付报酬我可懒得动。” 有意思的是,对户外探险这种事更有兴趣的向来是我。我喜欢所有户外拓展那些事。直到最近,我还在湖区的一个探险中心工作,以此谋生。 “对。我猜也是,”威尔说,“真可笑,其实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有趣。” “对此我表示怀疑,哥们儿,”我说,“你可是有做世界上最棒的工作来谋生的机会。” “唉,你知道……不过也没有那么真实;就是一大堆烟雾,一大堆镜子……” 我敢打赌,他在拍摄难度更大的部分时用了替身。威尔从来都不喜欢把自己的手弄得那么脏。但他还是声称他为真人秀进行了大量训练。 “然后还有发型、化妆啊什么的,”他说,“你在拍一个关于生存的节目时,这看起来很可笑。” “我打赌你喜欢所有这一切,”我说着话冲他一挤眼,“你可骗不了我。” 他一直都有些爱慕虚荣。我说这话显然是怀着真情实感的,不过我喜欢惹他生气。这家伙仪表堂堂,而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你能看得出来他今天穿的所有衣服——甚至包括牛仔裤,都是上等货,价格不菲。或许这是受朱尔斯的影响:朱尔斯本人就是个时髦女郎,你都能想象到她逼着威尔进商店的情景。不过你也能想象到威尔有多不在意。 “这么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准备好做个已婚男人了?” 他咧嘴一笑,点了点头。“准备好了。我还能怎么说?我已经神魂颠倒了。” 我不打算撒谎,威尔告诉我他准备结婚时,我大吃一惊。我一向视他为花花公子。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抵御得了这黄金小子的魅力。在单身派对上,他给我讲了一些在朱尔斯之前他有过的约会。“我是想说,在某种程度上,那真是棒极了。玩那些App之前,我从来没跟那么多不同的女人发生过那么多次关系,即使上大学的时候也没有过。我不得不让自己每隔几周就去做一次检查。不过你知道吗,还是会有些狂热的、黏人的女人。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给那些人。再后来朱尔斯就出现了。而她实在是……太完美了。她那样自信,那么确定自己想要从生活中得到什么。我们是同类人。” 我打赌伊斯灵顿家族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害,我并没有说出口。老爸富得流油嘛。我不敢拿这件事跟他开玩笑——一谈到钱,人都会变得很奇怪。不过要说有一样东西是威尔一直喜欢,也许还要更甚于女人的,那就是钱了。这一点或许源于儿时,他从未拥有过像我们学校里其他人那么多的钱。这个我明白。他能上学是因为他老爸是校长,而我进学校是靠着体育奖学金。我的家族压根儿不属于什么上流社会。我十一岁时,因为参加克罗伊登的校际橄榄球锦标赛而被相中,于是他们去跟我老爸接洽。那种事情在特里维廉学校确实发生过:对他们而言能派出一支优秀的队伍无比重要。 从我们下方传来一个声音。“嘿嘿嘿!上面干吗呢?” “兄弟们!”威尔说,“上来找我们啊!人越多越热闹!” 胡说八道。我就很喜欢只有威尔和我的时候。 他们正往上爬,从地板门钻出来——是那四个迎宾员。我挪开一些以便腾出地方,然后依次跟每个人点了点头:先是费米,接着是安格斯,邓肯和彼得。 “见鬼,这上面够高的。”费米从围墙边缘看过去,说道。 邓肯一把抓住安格斯的肩膀,作势要推他一下。“喔,救你一命!” 安格斯尖叫一声,我们全都哈哈大笑。“别闹!”他一边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生气地说道,“我的老天——这他妈多危险呐。”他死死抱着石头,仿佛很惜命的样子,然后慢吞吞地走过来坐到了我们旁边。在我们这群人中,安格斯一直都有些窝囊,不过他还是因为在开学时乘着他老爸的直升机来学校而获得了社交声望。 威尔把我已经盯着看了一小会儿的那几听健力士拿出来分给大伙儿。 “谢了,哥们儿,”费米说道,他看了看啤酒罐,“嘿,入乡随俗啊?” 皮特[皮特(Pete),彼得(Peter)的昵称。]冲着我们脚下的落差点了点头。“安格斯老弟,我觉得你可能必须喝点儿这个才能把那事忘了。” “没错,不过你并不想喝太多,”邓肯说,“或者说你不会对那事那么在意。” “噢,闭嘴吧!”安格斯变了脸色,恼火地说道。然而他的脸依然相当苍白,我认为他正在尽一切努力不从墙边往下看。 “这周末我可是带了药过来的,”皮特低声说,“那玩意儿会让你觉得你能跳下去并且还他妈能飞起来。” “本性难移啊,是不是,皮特?”费米说,“把你老妈的药柜扫荡一番——我还记得短假期回来的时候你那个帆布包里叮咣直响。” “对啊,”安格斯说,“咱们全都欠他老妈一句谢谢呢。” “我会感谢她的,”邓肯说,“我一直记得你老妈风韵犹存,皮特。” “你赶明儿最好能分享一下这份爱,哥们儿。”费米说。 皮特冲他丢了个眼神。“你了解我。在兄弟们身边我总是会干得很漂亮的。” “那现在呢?”我问道。我突然觉得需要吸点儿什么来让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而我之前吸的大麻已经过劲了。 “我喜欢你的态度,乔兄,”皮特说,“不过你必须得悠着点儿。” “你们明天最好都规矩点儿,”威尔假装严肃地说道,“我可不想让我的伴郎们给我丢人。” “我们会乖乖的,哥们儿,”皮特伸出胳膊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说道,“我们就是要确保让我们兄弟的婚礼永生难忘。” 威尔向来是一切的中心,是这个小团体的主心骨,我们全都围着他转。他擅长体育运动,成绩也足够好——还能时不时额外帮点儿小忙。每个人都喜欢他。而我猜这看起来似乎毫不费力,就好像他没有为任何东西付出过努力似的。如果你不像我那么了解他,那就是这样了。 我们在阳光下坐着,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 “这好像又回到了特里维廉。”安格斯说道,他永远都像个历史学家。“还记得咱们以前经常把啤酒偷偷带进学校,然后爬到体育馆的屋顶上去喝吗?” “记得啊,”邓肯说,“似乎还记得你吓得都拉裤子了。” 安格斯一脸怒容。“滚蛋。” “其实是乔诺偷偷带进来的,”费米说,“从村里那家卖酒的商店。” “对,”邓肯说,“因为他是个又高又丑体毛又重的家伙,即使才十五岁,是不是啊,哥们儿?”他倾身过来,一拳打在我肩膀上。 “而我们就用易拉罐喝常温的,”安格斯说,“因为咱们没有任何办法把它们冰镇。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了——你们知道,哪怕到现在,咱们都能喝酒了,一周七天只要想喝就能喝到他妈的冰凉的法国廊酒也一样。” “你是说像咱们几个月之前那样,”邓肯说,“在皇家汽车俱乐部那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啊,”威尔说,“不好意思,乔诺。我知道对你来说当时要过来的话实在太远了,你那会儿在坎布里亚之类的地方。” “哦,”我说,“对,那就说得通了。”我想起他们一起在皇家汽车俱乐部吃过一顿美味的陈年香槟午餐,那是只允许高级会员去的地方之一。没错。我痛饮了一大口手里的健力士。其实还可以再来点儿大麻。 “刺激就在于此,”费米说,“回到学校,回到特里维廉。这正是刺激之所在,在于知道我们有可能被抓到啊。” “天呐,”威尔说,“咱们真的非得说起特里维廉吗?我不得不听我老爸谈论这个地方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咧嘴一笑,不过我能看出他的表情中略带痛苦,就像他喝下的健力士呛到气管里了似的。我常常对威尔有这么个老爸感到同情。也难怪他觉得他非得要证明自己不可。我知道他宁可从头到尾忘掉在那个地方的日子。我也想。 “在学校的那些年当时看起来是那么可怕,”安格斯说,“不过现在回首往事——天知道这能说明什么——我认为从某些方面来看它们就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我是想说,我肯定不会把我自己的孩子送到那儿去——没有任何冒犯你老爸的意思,威尔——但那儿也并非一无是处啊。对吗?” “我不知道,”费米迟疑地说道,“我被老师们差别对待的次数太多了。该死的种族主义者。”他用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了这句话,但我知道作为那里唯一的一个黑人孩子,这对他来说从来都不容易。 “我爱那儿!”邓肯说,当我们其他人都看向他的时候,他接着说道:“真的!如今我回忆起来才意识到那段日子有多重要,你们知道吗?我可不愿意用任何其他的方式来度过。它把我们团结在了一起。” “无论如何,”威尔说道,“说回现在吧。我想说的是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眼下的一切都很好,你们不觉得吗?” 对他而言,一切的确都很好。其他几个家伙也都干得不错。费米是个外科医生,安格斯在他老爸的开发公司工作,邓肯是个风险投资人——甭管这是什么职业吧——而皮特在广告业谋生,这大概对他的可卡因成瘾没什么帮助。 “话说最近你在忙什么呢,乔诺?”皮特转向我,问道,“你一直还做着攀岩教练对吧?” 我点点头。“在探险中心,”我说,“也不仅仅是攀岩。还教丛林生活技能,建造营地——” “对了,”邓肯打断了我的话,“你知道吗,我正想着办个团队合作日的活动——打算要跟你说呢。给我打个友情折呗?” “我很乐意啊,”我嘴上说着,心想像邓肯这么有钱的人没必要要求看在哥们儿的分儿上打折,“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做这个了。” “哦?” “不做咯。我已经着手经营威士忌的生意了,很快就开业。大概再有半年吧。” “那你也找到有囤货的供应商了?”安格斯问。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不爽。我猜这不太符合他印象中那个大而蠢的乔诺的形象。我已经想方设法避开乏味的办公室工作并且出人头地了。 “找到了,”我边点头边说道,“找到了。” “韦特罗斯?”邓肯问道,“森宝利?” “还有其他的。” “竞争很激烈啊。”安格斯说。 “是啊,”我说,“一大堆老字号,名人名牌——连终极格斗冠军赛(UFC)的拳手康纳·麦格雷戈都有。不过我们还想去找,我也不知道,更有手工感觉的吧。就像那些新的杜松子酒。” “咱们够幸运的,明天就能品尝到了,”威尔说,“乔诺带了一箱过来。咱们今晚必须也得尝尝。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知道那名字挺不错的。” “捣蛋鬼(Hellraiser)。”我说。事实上,我对这个名字非常自豪,完全不同于那些陈腐的老品牌。我还对威尔的忘性有些生气——名字就在我昨天给他的酒瓶子的标签上。不过这家伙明天就要结婚了,他现在满心都是其他事。 “谁能想得到?”费米说,“咱们所有人,都是体面的成年人了,并且都从那地方出来了?我还得说,威尔,没有冒犯你老爸的意思。不过那儿就像个来自另一个世纪的地方。咱们有幸都活着出来了——据我的回忆,每学期都会有四个男生离开。” 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离开。当我得到橄榄球奖学金的时候,我的家人都特别激动,因为我要去一所贵族学校上学了——一所寄宿学校。那里会给我所有的机会,至少他们这么认为。 “对,”皮特说,“还记得有个男生喝了科学部里的乙醇,就因为他敢喝——结果他们赶紧把他送医院去了吧?然后还总有孩子精神崩溃——” “我靠,”邓肯兴奋地说道,“还有那个瘦弱的小孩子,就是死了的那个呢。只有强壮的才能活下来!”他冲我们大伙儿咧开嘴笑了。“闹腾的那些,我说得对吗,兄弟们?这周末又全都凑齐啦!” “没错,”费米说,“不过看看这个。”他俯下身,指了指自己脑袋顶上已经变得有些稀薄的一小片。“咱们现在都变得老而无趣了,不是吗?” “哥们儿,那是你!”邓肯说,“我想着要是场合需要的话,咱们还是能把气氛煽动起来的。” “你们可别在我的婚礼上闹啊。”威尔嘴里这么说,但脸上挂着微笑。 “尤其是你的婚礼我们才得闹啊。”邓肯说。 “想来你可是第一个结婚的,哥们儿,”费米对威尔说,“平时那么有女人缘的。” “我还琢磨着你永远都不会结婚呢,”安格斯一如既往地拍马屁,“简直太有女人缘了。干吗要安顿下来?” “你还记得你上过的那个小妞吗?”皮特问道,“当地综合中学的那个,还有你手里那张她裸着上身的宝丽来快照?我的天哪。” “一张用来打飞机的照片,”安格斯说,“现在有时候还会想起来呢。” “是啊,那是因为你自己从来没实际干过。”邓肯说。 威尔眨眨眼睛。“不管怎么说吧。鉴于咱们又都凑到了一起——费米,借用一下你刚刚那种特别讨人喜欢的说法,就算咱们已经老而无趣——我觉得那也应该干一杯。” “我要为此干杯。”邓肯说着举起了啤酒罐。 “我也是。”皮特说。 “敬幸存者。”威尔说。 “敬幸存者!”我们一起回应他。有那么一刻,当我看着其他人的时候,他们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变得更年轻了。阳光仿佛给他们镶上了金边。从这个角度,你看不到费米的秃顶,看不到安格斯的肚腩,皮特看上去也不太像只在晚上出去活动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就连威尔看上去都更好,更加光彩照人了。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我们回到那里了,就坐在体育馆的屋顶上,什么糟糕的事都还没有发生过。要是能回到那时候,我愿意出一大笔钱。 “好啦,”威尔说着喝干了他的健力士,“我最好下楼去了。查理和汉娜很快就要到了。朱尔斯想要在码头上举行个欢迎会。” 我猜想一旦所有人都到了,这个周末就会郑重其事地开始。不过有一瞬间我盼望着能够回到其他人来之前,只有威尔和我在一起闲扯的时候。最近我都没怎么见过威尔。然而他还是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那个人,真的。而我也是最了解他的那个。 伴娘 显而易见,我的房间以前是仆人的住处。我很快就搞明白我正好在朱尔斯和威尔的房间楼下。昨天夜里,我可以听到一切。很显然,我的确想要不听来着;但似乎我越努力,我听到的一声声细微声响、一次次呻吟和喘息就越多。仿佛他们有意想让人听到似的。 今天早上他们也做了,不过至少我可以躲出去,逃离这座富丽宫。我们都收到了天黑以后不要在岛上四处走动的提示。不过如果今天晚上还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待在这儿的。我宁可到泥炭沼泽和悬崖绝壁去碰碰运气。 我再次把手机切换到飞行模式并且关机,想看看针对这个小小的无信号,信息会发生些什么,然而什么都他妈没发生。我想我压根儿也没收到什么新的信息。我和所有朋友都失去了联系。并不是说我们闹翻了,更多的是因为自从我大学退学以后,我已经离开了他们的世界。起初,他们还会给我发信息: 希望你一切都好,宝贝 如果需要视频聊天你就打电话 盼望很快见到你 我们想念你! 出什么事了????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我伸手去够床头桌。剃须刀片就放在那儿:如此小,却又如此锋利。我褪下牛仔裤,把刀刃按在了大腿内侧靠近内裤的地方,然后硬生生把它拉进我的肉里,直到血流出来。与那里蓝白色的皮肤相比,这血的颜色是如此暗红。那不是个很大的口子,我还拉过更大的。不过那种刺痛感把一切都集中到了一点,集中到了进入我肉体的金属上,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任何其他事物都不存在了。 我的呼吸稍稍容易了一些。或许我可以再拉一个—— 有人敲门。我丢下刀片,笨手笨脚地把牛仔裤拉上。“是谁?”我问道。 “我。”是朱尔斯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可以进来,她就已经把门推开了,这太像朱尔斯的风格了。谢天谢地,我反应还够快。“我需要看看你穿上伴娘礼服的样子,”她说,“在汉娜和查理到达之前我们还有点儿时间。乔诺把他那身该死的西服忘了,所以我想要确保婚宴上至少有一个成员看起来很不错。” “我已经试过了,”我说,“特别合适。”谎话。我也不知道究竟合不合适。我本来是该去商店里试穿一下的。但每次朱尔斯试图让我去,我都会找个借口:最后她也放弃了,直接买了那身礼服,只要我试一下,然后立刻告诉她合适就行。我告诉她合适了,不过我没法让自己穿上它。自从朱尔斯把礼服送过来,它就一直在那个大大的硬纸包装盒里。 “你或许已经试过了,”朱尔斯说,“但我想看看。”她突然朝我微微一笑,仿佛她刚刚才想起来要这么做似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我们的卧室里去试。”说这话时,她就好像提供了什么令人惊叹的特权一般。 “不了,谢谢,”我说,“我还是更愿意待在这儿——” “来吧,”她说,“我们屋有一面超棒的大镜子。”我意识到这件事没什么选择余地了。我走到衣柜前,拿出那个鸭蛋青色的大盒子。朱尔斯的嘴绷紧了。我明白她是在为我还没把礼服挂起来生气。 和朱尔斯一起长大,有时候感觉就像是有了第二个母亲,或者是一个像其他人的妈妈那样的人——专横,严厉,等等等等。妈妈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但朱尔斯是。 我跟随她上楼,来到他们的卧室。尽管朱尔斯是个超级爱整洁的人,尽管有一扇窗子开着,能让新鲜空气进来,这里闻起来还是有人的味道,有男士须后水的味道,我想(我并不愿意想)还有性爱的味道。在这里,在他们的私人空间里,感觉很不合时宜。 朱尔斯关上门,双臂交叠着转过身来。“开始吧。”她说。 我觉得我别无选择。朱尔斯很善于让人产生这种感觉。我把衣服脱到只剩内衣,紧贴双腿,以防大腿还在流血。朱尔斯要是看到了,我就不得不告诉她我来月经了。从窗外吹进来的微风让我的皮肤直起鸡皮疙瘩。我能感到她在看着我;我希望她能够让我有些隐私。“你减肥了。”她审慎地说道。她的语气中充满关切,可听起来不太像真心的。我明白她大概是有些嫉妒。以前一喝醉酒,她就喋喋不休地说上学时那些孩子是如何因为她“胖”而一再指摘她。她还总是对我的体重发表评论,好像她不知道我从小就一直瘦得皮包骨似的。不过当人很瘦的时候,也确实有可能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厌恶。那种感觉就像是它在对你保守秘密,就像是它在让你失望。 不过朱尔斯说得没错。我的确减肥了。此时此刻我只能穿我最小号的牛仔裤,即便如此,它们也会从我的髋部往下滑。我并没有试图要减轻体重什么的。但当我不吃那么多时感受到的那种空空如也……完全匹配我内心的感觉。这似乎是正确的。 朱尔斯正从包装盒子里把礼服拿出来。“奥利维娅!”她生气地说道,“这件礼服是自始至终都放在这里面的是吗?看看这些褶皱!这丝绸多精美啊……我还想着你能把它打理得好一点儿呢。”她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在跟一个孩子说话。我猜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对不起,”我说,“我忘记了。”谎话。 “好吧。幸亏我带了个蒸汽熨斗。不过这也得花很长时间才能熨平。待会儿你得把这件事干了。但现在你先给我试穿一下。” 她让我把两个胳膊伸开,像个孩子一样,与此同时,她把礼服从我的头上往下套。她这么做的同时,我发现在她手腕内侧有个一英寸长的亮粉色痕迹。我想那是一处烫伤。它看起来就很疼,而我则很纳闷儿她是怎么弄的:朱尔斯如此小心谨慎,通常是不会笨到把自己烫伤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就抓着我的上臂,引着我来到镜子前,这样我们两人都能看到我穿着礼服的样子。礼服是粉红色的——我永远都不会穿的颜色,因为它会使我的肤色看上去更加苍白。这跟上周在伦敦朱尔斯让我去做的时髦美甲几乎是同一种颜色。朱尔斯对我指甲的状况很不满意:她告诉美甲师“尽你最大努力弄好”。现在,当我看手的时候,它会让我想要哈哈大笑:一本正经的公主粉色指甲油光泽闪亮,下面紧挨着甲根处被我咬得乱七八糟、流着血的死皮。 朱尔斯退后一步,双臂依然交叠,眼睛眯缝起来。“太松了。上帝啊,我确定这是他们那儿有的最小号。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奥利维娅。要是你早告诉我这件礼服不合身多好——我就可以把它拿去改紧一些了。不过……”她眉头紧蹙,缓缓地围着我转了个圈。我又一次感受到从门那里吹进来的微风,不禁打了个哆嗦。“我不知道,或许松点儿也行吧。我觉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我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这件礼服本身的外形并不特别招人讨厌:一条采用斜裁法剪裁的衬裙,颇有九十年代之感。若是其他颜色的,我甚至可能已经穿上了。朱尔斯没有错;它看起来并不是很糟糕。不过透过礼服的料子,你能看见我的黑色内裤,还有我的乳头。 “别担心,”朱尔斯说,似乎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给你准备了胸贴,还给你买了一条肉色的丁字裤——我知道你不会有这个。” 好极了。那就会让我感到好像没他妈那么赤身裸体的了。 我们一起站在镜子前,朱尔斯在我身后,两个人同时看着镜子里我的映像。我俩之间的区别显而易见。比方说,我们的身材就迥然不同,我的鼻子更细长——像妈妈的鼻子——而朱尔斯的头发更好,又浓密又有光泽。然而当我们像现在这样站在一起的时候,我能看出我俩比别人可能认为的更为相像。我们的脸型一样,都像妈妈。你能看得出来我们是姐妹,非常相像。 我想知道朱尔斯是不是也看出来了——看出了我们之间的相似性。她的表情非常奇怪,看上去一脸病容。 “噢,奥利维娅。”她说道。随后——在我还未实际感受到之前,就已经从我们面前的镜子中看到了——她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我呆住了。这太不像朱尔斯了:她并不喜欢身体接触,或者情感表达。“听我说,”她说,“我知道我们一直以来相处得并不太好。我真的很骄傲由你来做我的伴娘。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对不对?” “没错。”我说,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沙哑。 朱尔斯捏了捏我的手,对她而言,这就如同一个彻底的拥抱。“妈妈说你跟那个家伙分手了?你要知道,奥利维娅,在你这个年纪,可能会感觉像是到了世界末日一般。不过之后你会遇到一个真正和你来电的人,你会明白那种区别。这就像威尔和我——” “我没事,”我说,“挺好的。”谎话。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任何跟这件事有关的话题。尤其不想跟朱尔斯谈。如果我告诉她我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去化妆,穿漂亮内衣,买新衣服,或是去剪头发,她也是最不可能理解的那个人。所有那些事就好像都是别人干的一样。 突然之间,我感觉非常奇怪。有点儿晕,也有点儿恶心。我微微一晃,朱尔斯扶住了我,她抓着我上臂的手抓得更紧了。 “我没事。”我在她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时便说道。我弯下腰,解开了朱尔斯为我挑选的这双过于花哨的灰色绸面船形高跟鞋,那些装饰着珠宝的搭扣花费了我很长时间,因为我的手已经变得笨拙不堪。接着我抬起胳膊,把礼服从我头上硬生生地拽下来,拽得如此用力,让朱尔斯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她好像觉得我会把它拽坏似的。我才不用她打扮。 “奥利维娅!”她说。“你到底怎么了?” “对不起。”我说。不过我只是动了动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听我说,”她说,“我想让你试试做一点点努力,就这几天时间。好吗?这是我的婚礼啊,利维[利维(Livvy),奥利维娅(Olivia)的昵称。]。我已经拼了命地想要让它完美无缺。我给你买了这件礼服——我希望你能穿上它,因为我想让你在场,做我的伴娘。那对我很有意义。对你应该也很有意义。不是吗?” 我点点头。“是。对,有意义。”然后因为看见她似乎还在等着我往下说,我便继续说道,“我没事,我也不知道之前……之前怎么了。我现在已经好了。” 谎话。 新娘 我推开母亲房间的门走进去,一团夏尔美[夏尔美(Shalimar),法国香水世家娇兰代表作之一,又译一千零一夜。]香水的雾气扑面而来,也有可能是香烟的烟雾缭绕。她最好没在这儿吸烟。妈妈穿着她的丝质和服坐在镜子前,正忙着用她标志性的胭脂红色勾画唇线。“天哪,一脸凶残的表情。你要干什么,亲爱的?” 亲爱的。 这个词有一种奇怪的残忍。 我让我的语气保持着平静和理性。今天我要做最好的自己。“奥利维娅明天会老老实实的,对不对?” 我母亲疲惫地叹了口气,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的酒。那酒看起来很像是马提尼。好极了,就是说她已经开始喝烈酒了。 “我让她做我的伴娘,”我说,“我本来可以从其他二十来个人里挑选的。”不完全是真的,“可她却表现得好像这事很无聊,是个沉重的负担一样。我几乎没法让她做任何事。她也没去参加单身派对,哪怕别墅里都给她留了空房间。看起来真的挺怪的——” “我本来可以替她去的,亲爱的。”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从未考虑过她也许会想要来参加。况且,我也绝对不可能邀请我母亲来我的单身派对。那样的话就会不可避免地变成一场阿拉明塔·琼斯秀了。 “听我说,”我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认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可她难道不应该至少为了我去努力一次,让自己看上去高兴一些吗?” “她这段时间也很难。”妈妈说。 “您是说因为她男朋友跟她分手了还是别的什么事吗?根据我在Instagram上看到的,他们约会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很显然是一段史诗般的浪漫爱情啊!”尽管我用心良苦,一丝怒气还是悄然而生。 我母亲的精力正集中于描她上嘴唇那道丘比特之弓上,那是个更精细的活儿。“不过,亲爱的,”她一描完便开口说道,“你想想看,你和那个性感帅气的威尔在一起的时间可还没那么长呢,对吗?” “这可是截然不同的,”我有点儿恼火,“奥利维娅十九岁,还算青少年。爱就是那种十几岁的青少年,其实只是因为身体里充满了荷尔蒙,便以为已然降临的东西。我在差不多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坠入爱河了。” 我在十八岁那年想起查理:那深褐色的皮肤,那沙滩裤下时隐时现的人鱼线。我突然想到我母亲从来都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我青少年时期的那些恋爱往事。她那时候光顾着忙活着她自己的爱情生活了。感谢上帝;我不确定有哪个青少年想要那种审查监督。然而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所有这些都证明她和奥利维娅要比我们之间更亲密。 “你必须要记得,”妈妈说道,“你父亲离开我的时候,我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年纪。我还有个刚出生的宝宝——” “我知道,妈妈。”我尽可能耐心地说道。关于我的出生是如何终结了我母亲确定,或者很可能,或者也许会极其成功的职业生涯的事,我已经听过太多次,比我需要的多得多。 “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是怎样一副光景吗?”她问我。啊,这就来了:还是老掉牙的故事。“试着去找份工作同时养个小宝宝?努力去赚钱谋生,然后有所成就?就这样我能维持生计吗?” 您不一定非得继续去找演戏的工作,我心想。如果您真想养家糊口,做那种工作大概不是最明智的选择。我们不一定非得把您微薄的收入都花在离伦敦一区沙夫茨伯里大街不远的那间公寓上,而结果却是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您还是个十几岁少女的时候做出的错误决定导致自己怀孕也不是我的错啊。 跟往常一样,上面那些话我一句也没说出口。“咱们刚才正谈到奥利维娅呢。”相反地,我说道。 “哦,”妈妈说,“那这么说吧,就奥利维娅的经验而言,比一次惨痛的分手要多那么一点点。”她仔细检查着她光亮的指甲面——也是胭脂红色,仿佛她的手指刚刚蘸过血似的。 当然了,我想。这是奥利维娅,所以就非得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小心些,朱尔斯。别说难听话。要举止得体。“那又是什么呢?”我问道,“还有什么?” “这不该由我来说。”这种谨慎从我母亲身上表现出来令人惊讶。“更何况,”她说,“奥利维娅在这个问题上跟我很像——是个共情者。我们没法像某些人能够做到的那样,简单地……抑制住我们的感情,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 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真的。我知道奥利维娅的确对事情的感受很深,应该说简直是太深了,什么事她都真的往心里去。她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家。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她身上总是会带着在操场上造成的擦伤,还有撞到东西形成的瘀青。她爱咬指甲,爱钻牛角尖,又想太多。她很“脆弱”。不过她也被宠坏了。 而且我也忍不住能感觉到妈妈口中的“某些人”里暗含着的批评之意。只是因为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不那么感情外露,只是因为我们找到了控制我们情绪的方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感情。 深呼吸,朱尔斯。 我想起当我告诉奥利维娅由她做我的伴娘我很开心时,她是如何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的。为了试穿那件礼服,她飞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露出她修长而毫无肥胖纹的身体,我不禁感受到她当时那一阵短暂的痛苦。我知道她觉得我在盯着她看。她真的太瘦削也太苍白了,然而看上去却又是那么无可争辩地美丽动人。很像九十年代那些海洛因时尚模特中的一个:慵懒地坐在客卧两用房间里,身后是一串装饰彩灯的凯特·莫斯。看着她,我便被夹在了两种情绪之间,每当想起奥利维娅,我似乎总会产生这两种情绪:一种是深深的、几乎令人痛苦的温柔;另一种则是可耻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嫉妒。 我想我总是不能尽量对她温暖一些。如今她长大了,也聪明点儿了——而且最近,尤其是从订婚派对以来,她已经明显变得很酷了。不过在奥利维娅还小的时候,她常常跟在我屁股后面围着我转,就像一只崇拜我的小狗。在嫉妒她的同时,我也非常习惯于她对这种得不到回报的感情的展示。 此时,妈妈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忧郁,一反常态。“听我说。她那段时间特别难,朱尔斯。你可能连其中的一半都不了解。那可怜的孩子经历了很多。” 那可怜的孩子。我能感觉到。我还以为我现在已经可以不为所动了,但却惭愧地发现我并没有:那支小小的嫉妒之箭,就在我的肋下。我深呼吸了一下,提醒自己来这里是准备结婚的。如果威尔和我有了孩子,那他们的童年也会和我的完全不同——妈妈以及她那一长串全是演员的男朋友们,一直都是“大好机会近在眼前”。在所有那些躲不开的苏荷区余兴派对上,有人会给我找个地方,让我睡在大衣上,因为我当时才六岁,我所有的同班同学在几个小时以前就都已经上床睡觉了。 妈妈又转回去对着镜子。她眯起眼睛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把头发全都往一边推,接着又推向另一边,然后又在脑后把它们盘起来。“在新来的人面前必须得看着很漂亮,”她说,“他们难道不帅吗?我是说所有威尔的那些朋友?” 噢,上帝啊。 奥利维娅并不知道她过得有多好,不知道她有多幸运。对她来说这一切都很正常。当她的爸爸鲍勃露面的时候,妈妈就会变成一个称职母亲的样子:做饭,坚持八点钟上床睡觉,家里还有一间满是玩具的娱乐室。妈妈终究还是厌倦了合家欢的游戏。不过在那之前,奥利维娅已经拥有了一个完整且令人满意的童年。在那之前,我已经开始有些讨厌这个拥有了一切、自己却浑然不知的小丫头了。 我真的特别想打烂点儿什么东西。我拿起梳妆台上的Cire Trudon香薰蜡烛,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想象着看着它碎成无数块会是种什么感觉。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已经能够控制住了。我绝对不想让威尔看到我的这一面。然而和家人在一起时,我发现自己在倒退,在让所有那些旧时的狭隘、嫉妒以及痛苦席卷回来,直至我回到十几岁,我发现自己在谋划逃离这一切。我肯定比这个要强大。我的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这稳定而强有力的一切全是我自己建造起来的。而这个周末就是对此的声明。我的胜利进行曲。 透过窗户,我听到小船引擎熄火的声音。肯定是查理到了。查理会让我感觉好一些的。 我放下了手中的蜡烛。 陪同来宾 等我们最终到达这座岛风平浪静的水湾中时,我已经吐了三次,并且浑身湿透,寒彻骨髓,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扭成一团的旧抹布,紧紧地抓着查理,仿佛他是个人类救生筏。我不确定自己是怎么下的船,因为我的腿如同没了骨头一般。我也不知道查理带着这种状态下的我出现会不会有些尴尬。在朱尔斯身边时,他总是会变得有点儿风趣。我妈妈会把这个叫作“装腔作势”。 “噢,看哪,”查理说,“看见那边的沙滩了吗?那沙子真的是白色的。”我能看到海水在浅滩处变成了惊人的碧绿色,浪花反射着日光。在岛的一端,陆地中断分开,变成陡峭的高耸悬崖和巨大岩柱。而在另一端,有一座似真似幻的小城堡位于海角之上,它的下方则是数层岩石和轰鸣的大海。 “看那座城堡。”我说。 “我想那就是富丽宫吧,”查理说,“不管怎么说,朱尔斯是这么称呼它的。” “就知道上流社会的人会给它起个特别的名字。” 查理无视我的话,继续说:“我们就住在那儿。应该会很有趣。而且也会是个不错的放松机会,不是吗?我知道这个月一直都挺难的。” “是啊。”我点点头。 查理捏了捏我的手。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俩同时陷入了沉默。 “而且,你也知道,”他突然开口说道,“没带孩子,是为了换换环境。又可以做成年人了。” 我瞥了他一眼。他的语气中是有那么一丝丝渴望吗?最近我们除了养活那两个小人儿之外确实并没有做太多。有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查理对于我在孩子们身上倾注了那么多爱和关注,有一点嫉妒。 “还记得最初的那些日子,”一个小时之前,当我们驱车穿过康尼马拉美丽的乡村、一路欣赏着红色的帚石南和黑色的山峰时,查理说道,“周末是咱们带着帐篷坐火车到野外找个地方去露营的日子吗?上帝啊,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们用整个周末来做爱,只在要吃东西或者散步时才抛头露面。我们似乎总能有些闲钱。没错,我们如今的生活以另一种方式变得很丰富,不过我明白查理是什么意思。我们俩是这群朋友中最先有孩子的——在我们结婚前我就怀上了本。尽管我不愿意做任何改变,但我还是不知道我们是否错失了再多几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我有时会觉得还有另一个自我被我丢在了半路上——那个总想要再喝一杯,并且热爱舞蹈的姑娘。有时候,我很想念她。 查理是对的。我们需要周末出去一下,就我们两个人。我只是希望,我们俩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彻底逃离不必非得跟查理这个有些可怕的朋友光彩夺目的婚礼撞上。 我不愿意费那么大劲去想我们之间最后一次性爱是什么时候,因为我知道答案会让人太过沮丧。无论如何,挺久的了吧。为了庆祝这个周末,我还做了比基尼蜜蜡脱毛……天哪,不管怎么说,如果不算上浴室柜里大部分闲置的那些小盒自助式脱毛蜡纸的话,这可是好长时间以来的头一回。自从有了孩子,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有时候似乎更像是同事或者搭档,而非情人,同在一家根基未稳的草创小公司,不得不将所有的关注都投入其中。情人。我们上一次把彼此视为情人又是什么时候呢? “别废话了,”我把自己从这些思绪中拉回来,“看那顶大帐篷!真是巨大无比。”那顶帐篷如此之大,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帐篷城。要说有人能拥有一顶真正的豪华帐篷,就是朱尔斯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这座岛的其余部分近观要比远看时更加充满敌意。很难相信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们要住在这么个令人生畏的地方。随着我们逐渐靠近,我能看到在富丽宫后面有一片黑色的小房子。而在山顶之上,一堆黑影屹立在大帐篷外。起初我以为那些是人影——一群在等待着我们到达的人。只不过他们看上去有些古怪,全都不可思议地纹丝不动。待我们离近时,我才意识到那些奇怪地竖立着的东西似乎是墓碑。而那些看似球形的大脑袋其实是十字架,凯尔特风的圆形十字架。 “他们在那儿!”查理说道,同时挥了挥手。 现在我也看见了码头上正在挥手的那群人。我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尽管长期的经验告诉我,这么做很可能会把它们弄得更乱。我期望能给我一瓶水,让我喝一大口,帮我去去嘴里的酸味。 随着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我看他们也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了。我看见了朱尔斯,而且即便离得这么远,我也能看出她的纤尘不染: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在这种地方身穿一袭白衣还不会马上弄脏的人。在朱尔斯和威尔身边站着两个女人,我只能认为她们一定是朱尔斯的家人——因为那一头光亮的黑发暴露了她们的身份。 “那是朱尔斯的妈妈。”查理指着年纪较长的女人说道。 “哇哦。”我说。她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穿着黑色的紧身牛仔裤,一副小的猫眼黑色眼镜向后推到了光亮乌黑的波波头上。她看上去真不像到了有个三十多岁女儿的年纪。 “没错,她有朱尔斯的时候还很年轻。”查理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说道,“而那个肯定是——我的上帝啊!我猜那肯定是奥利维娅。朱尔斯同母异父的小妹妹。” “她现在看起来也没那么小。”我说。她比朱尔斯和她妈妈都高;身材跟朱尔斯的凹凸有致截然不同。她看上去十分俊秀,相貌迷人,身材骨感,而且肤如凝脂,白到只有配上像她那一头黑发才真正好看的地步。她在牛仔裤里的双腿看起来好似用木炭画出来的两条细长线。天哪,这样的两条腿可真是让我梦寐以求。 “我真不敢相信她都这么大了。”查理说。他此时是在低语,我们离他们很近,他们或许可以听到我们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慌失措。 “她是那个曾经迷恋上你的人吗?”我从依稀记得的某段与朱尔斯的谈话当中挖出了这个事实,问道。 “是啊,”他咧着嘴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的天,朱尔斯以前还总拿这事取笑我呢。那真是相当尴尬。挺好笑的事,但也很让人尴尬。她总是找各种借口过来跟我说话,还用那种十三岁小孩子能做出来的令人不安的挑逗方式在我身边晃悠。” 我看着码头上那个美丽的身影心想——我打赌他现在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马蒂在我们身边突然开始忙活起来,他在船的一侧放上护舷,并且准备了一根绳子。 查理上前一步:“我来帮忙——” 马蒂挥手示意让他躲开,我怀疑查理有点儿被这个动作惹怒了。 “扔到这儿来!”威尔在码头上大步朝我们的方向走来。电视上的他英俊潇洒。而见到本人再一看,他……嗯,简直是帅气逼人。“我来帮你!”他冲马蒂喊道。 马蒂扔给他一条绳子,威尔轻车熟路地在半空中接住,露出了一部分粗线针织毛衣下的腹肌。不知是不是出于想象,我觉得查理在我身边有点儿恼火。驾船本是他擅长的事:他年轻时是个帆船教练。不过眼下看来似乎所有跟户外有关的事都是威尔拿手的。 “欢迎二位!”他咧嘴一笑,向我伸过来一只手。“用拉一把吗?”我其实不需要,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接受了。他从腋下抓住我,一把把我提过了一侧的船舷,仿佛我轻得就像个孩子。我闻到了某种淡淡的男性香水的味道——是苔藓和松木——同时也沮丧地意识到我自己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就像呕吐物和海草的混合。 我已经知道了,他在现实生活中也这样,那种魅力,那种吸引力。在看他真人秀的那阵子,我读过一些关于他的文章——因为很显然,我不得不开始用谷歌去搜索能找到的关于他的一切——其中一篇文章里,撰稿记者开玩笑说她基本上就是盯着节目看,因为她没法把眼睛从威尔身上移开。许多人变得义愤填膺,声称这是一种物化,假如同样的文章出自男记者之手,那他会被活烤了的。不过我敢打赌,真人秀的公关团队已经在开香槟庆祝了。 其实,我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有很多镜头都是威尔裸着上身,或者哼哧哼哧地在岩壁上往上爬,看着总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充满魅力。然而还不止这些。他能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面对镜头说话,一种很亲密的感觉,让你觉得你或许可以在他用树枝和树皮搭建的临时庇护所里,躺在他的身边,在他头灯的光线中眨眼睛。那是种十分友善的孤独感,荒野之中只有你和他。是一种诱惑。 查理朝威尔伸出了一只手。“噢,怎么搞的啊?”威尔说着就要给查理一个大大的拥抱,却并未理会他伸出的手。从这里我能看出查理的后背都绷紧了。 “威尔。”查理立刻一步躲开,唐突地一点头说道。在威尔如此热情的情况下,这差不多可以算得上是粗鲁了。 “查理!”此时朱尔斯走上前来,伸出了双臂。“好久不见。天哪,我都想你了。” 朱尔斯,查理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直到我出现之前都是。他们相拥良久。 最终,我们跟随着朱尔斯和威尔朝着海角之上的富丽宫走去。威尔告诉我们它最初是作为海防工事建造的,一个世纪以前,被某个富有的爱尔兰人改造成了度假别墅:一个你可以退避其中,招待朋友待几天的地方。不过假如你不知道的话,你可能几乎会相信它是座中世纪的建筑。那上面有一个小的塔楼,较大的窗户之间还有极小的窗户:“假箭孔”,查理说道——他对于城堡相当热衷。 我们在半路看到一座小教堂,或者说小教堂的遗迹隐藏在富丽宫后身。屋顶看起来已经完全不见了,只剩下几面墙和五根高高的柱子——可能曾经是教堂的尖顶——直插天际。窗户是石头上裂开的空洞,整个正面肯定已然倾颓。“那里就是明天将要举行仪式的地方。”朱尔斯说。 “真漂亮,”我说,“还那么浪漫。”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恰如其分。我认为这里很漂亮,有一种严酷的美。查理和我是在当地登记处结的婚,那里绝对称不上漂亮:是一间狭小的市政办公室,有点儿破旧,有点儿局促。当然,朱尔斯也在场,不过她穿着时髦,使她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整个过程大约也就用了二十分钟,我们出去的路上还碰到了下一对新人。 不过我并不想在像这座小教堂这样的地方结婚。这里是很漂亮,没错,不过它的美绝对带着一些悲剧色彩,甚至稍微有些令人恐惧。它矗立在那里,仿佛从地面伸出来的扭曲着长长手指的手,高耸入云。围绕它的则是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我们跟在他们身后时,我看着威尔和朱尔斯。我从来都没把朱尔斯看作一个特别喜欢动手动脚的人,不过她的手可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就好像她没办法不摸他一样。你能看得出来他们存在亲密关系。而且有很多次。当她的手滑进他牛仔裤的后兜,或者从他T恤衫的里面往上摸时简直让人不忍直视。我打赌查理也注意到了。但我不想提起这些。因为那只会提醒我们注意到我们缺少性生活的事实。我们曾经拥有过非常美好并且大胆的性爱。不过这些天以来,我们一直都处在精疲力竭的状态之中。而且自从有了孩子,我发现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查理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或者说查理是不是还那么想要我。如今我的两个乳房已经不同于给孩子喂奶之前,肚子上也全都是奇怪的松松垮垮的皮肤。我知道我不该问,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事实上,是两个。然而对夫妻二人来说,依然对对方充满渴望是很重要的,不是吗? 在查理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朱尔斯从来都没有真正拥有过一段持久的关系。我总觉得她太专注于《下载》这本杂志了,以至于都没有时间做任何正经事。查理喜欢预测他们能持续多久:“三个月,充其量”。或者说“你要是问我的话,这段关系已经过有效期了”之类的。而每当朱尔斯真的跟他们分手以后又总是会给查理打电话。一部分的我很想知道,看见她如今终于安定下来,他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猜应该并不十分开心吧。我对他们两人的怀疑有要浮出水面的苗头,我还是把它压了回去。 当我们走近那座建筑时,一阵咯咯的大笑声从上面某个地方突然爆发出来。我抬眼一看,看见富丽宫顶上的城垛那儿有一群男人正往下看着我们。笑声中透出一股嘲弄,我猛然意识到我身上衣服以及头发的状态。我相信我们就是他们的笑柄。 伴娘 再次见到查理让我想起了以前我是怎么跟在他后面闲晃的。其实也就是几年前的事,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想起从前的我令人有些难为情。不过也让我有几分难过。 我正在找地方,以便躲开他们所有人。我走上那条经过毁弃房屋的小路,这些房屋是当初人们还住在这座岛上的时候遗留下来的。朱尔斯告诉我,岛民之所以放弃他们的家园,是因为他们发现生活在本岛上会更容易些,他们想用上电,想要各种东西。我明白。仅仅是被困在这里的事实就会让人发疯的。即使你想方设法弄到一条船到达了本岛,你离任何地方也都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离你最近的,比如说H&M,我也不知道,恐怕得有好几百英里远。我一直都觉得妈妈和我住在偏远地区,不过现在我只觉得很庆幸我们没有住在大西洋中部的小岛上。所以,没错,我能明白你们为什么想要离开。不过看看这些有空空如也的窗户、摇摇欲坠外观的废弃房屋,很难不让人觉得这里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昨天,我在一处海滩上看见了某种东西:那东西是灰色的,比其余的岩石块要大,不知什么缘故,样子看起来却更加光滑、更加柔软。我走近了去看,发现那是一头死去的海豹。我想应该是个幼崽,因为它实在太小了。我慢慢地靠得更近一些,结果吓了我一跳。在另一面,也就是之前我看不到的那一面,海豹的尸体是完全敞开的,内里是暗红色,里面的东西都涌了出来。我无法将这幅画面从我脑海中抹去。从那时开始,这个地方就会让我想到死亡。 我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下到那个洞穴里,富丽宫里的一幅小岛地图上标记着这个洞穴。在地图上,它被称为耳语洞。它就像是地面上长长的一道伤口——两端都是开放的。你有可能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掉进去,因为洞口就藏在茂盛的草丛中。昨天我无意中发现这个洞时就差点儿掉进去。我可能会把脖子摔断。这样就会毁掉朱尔斯完美的婚礼,不是吗?这种想法几乎能让我面露微笑。 洞里一侧的岩石像一段台阶,我沿着它们往下爬。我脑袋里的所有噪音都降低了一个等级,我开始能够更容易地呼吸了,即使这个地方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硫黄,也有可能是什么东西腐烂了。这气味有可能来自四周到处都有的像大黑绳子一般的海草,也可能来自洞壁上斑驳生长着的地衣。 在我前方,是很小的一片砾石海滩,再远处就是大海。我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岩石有些潮湿,不过这整个地方都是潮乎乎的。今天早上我穿衣服的时候就能感觉出来,仿佛衣服被洗过还没有完全干。如果我舔舔嘴唇,还能尝到皮肤上咸咸的味道。 我想过要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甚至在这里过夜。我可以藏在这个地方,直到整个仪式结束,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当然,朱尔斯会暴跳如雷的。尽管……她也有可能是假装生气,但实际上却偷偷松了一口气呢。我认为她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让我参加她的婚礼。我觉得她恨我是因为妈妈跟我的关系更好,也因为我至少偶尔会想要见见我的爸爸。我知道我就是个婊子。有时候朱尔斯真的会为我做些好事,比如去年夏天她让我待在她伦敦的公寓里。而每当我想起这个感觉就会很糟糕,仿佛嘴里有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拿出手机。因为这个地方的垃圾信号,我的Instagram被卡在了最顶端的一张照片上。那当然会是埃利最新的帖子。好像他们是在嘲笑我似的。下面的评论是这样的: 你们这帮家伙!❤❤❤ 我的天呐,太太太可爱了。 妈妈+爸爸 #同感❤ 那我们现在可以假定这是正式的了,是吗?*眨眼睛* 依然扎心。我的胸口感到一阵疼痛。我看着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微笑脸庞,一部分的我想要用尽全力把手机朝着洞壁扔过去。但那样也没法帮我解决问题。它们都还在我的身边。 我听见洞里传来一阵声音——是脚步声——吓得我差点儿把手机掉在地上。“是谁?”我问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又小又害怕。我真心希望别是那个伴郎乔诺。早些时候我碰巧发现他在看着我。 我站起身来,开始紧贴着洞壁往外爬去,手指尖都被附着在洞壁上的成千上万个微小而粗糙的藤壶擦破了。最终我把脑袋探出了岩石壁。 “噢,我的老天!”那个人影向后一个踉跄,手捂住胸口。原来是查理的妻子。“天呐!你吓了我一大跳。我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下面。”她有着北方口音,很好听。“你是奥利维娅,对不对?我是汉娜,查理的太太。” “是啊,”我说,“我知道,你好。” “你在这下面干什么呢?”她迅速回过头扫了一眼,好像在检查有没有人偷听。“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吗?我也是。” 冲这个我就断定我有点儿喜欢她。 “噢,”她说,“听起来可能有些糟,是不是?我只是——我猜如果我不在旁边的话,查理和朱尔斯能更好地叙叙旧。你知道,他们俩有好多往事,而那里面不包括我。” 她的话里带着些许厌倦。往事。我有90%的把握查理和朱尔斯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上过床。我不知道汉娜有没有想过这件事。 汉娜在一块岩架上坐了下来。我也同样坐下来,因为是我先来的。我其实希望她能够理解我的暗示,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从口袋里拿出我那包香烟,从里面倒出一根,然后等着看汉娜会不会说些什么。她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再进一步,我想这也是在试试她,我给了她一根,同时递上了我的打火机。 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该抽的,”她说,接着又叹了口气,“可为什么不抽呢?咱们在这儿有了如此的精神交汇——我现在都开始浑身发抖了。”随后举起一只手来给我看。 她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再次长叹一声。我能看出来她有点儿晕。“喔。这玩意儿直接上头啊。好长时间没抽了。我怀孕以后戒的。不过我逛夜店那会儿抽得很多。”她看了我一眼,“是啊,我明白——你在想那肯定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一定是这种感觉。” 我感到有些内疚,因为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不过从更近的距离看她,我能看到她一边的耳朵上打了四个耳洞,在手腕内侧有一处文身半掩在袖子里。也许她还有另外一面。 她又深吸了一口。“天呐,这烟真棒。我戒掉它们的时候就想,我最终会对这种味道失去兴趣的,或者不会再去想念它。”她发自内心地朗声大笑起来,“是啊。终究没有实现。”说完便吐出了四个完美的烟圈。 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卡勒姆以前也尝试过,但从来都不得要领。 “你在上大学,对吗?”她问道。 “是啊。”我说。 “哪个学校?” “埃克塞特。” “那学校不错,对不对?” “对,”我说,“我觉得是。” “我没上过,”汉娜说,“我们家没人上大学,”她咳嗽了一声,“除了我姐姐艾丽斯。” 对此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有谁没上过大学。就连妈妈都上过表演学校。 “艾丽斯一直都是聪明的那个,”汉娜接着说道,“我则是比较野的那个,信不信由你。我们两个人上的都是同一所差学校,但艾丽斯从那儿出来的时候成绩惊人。”她弹了弹香烟上的烟灰,“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有点儿絮叨。此时此刻,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她。” 我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变了。不过鉴于我们两个人素不相识,我觉得我也没法问她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汉娜说,“你喜欢埃克塞特吗?” “我不在那儿了,”我说,“退学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其实,附和她、假装我还在那儿应该简单得多。然而我突然不想对她撒谎。 汉娜皱了皱眉。“哦,是吗?你不喜欢上学了?” “不喜欢,”我说,“我想……我交了个男朋友。而他又跟我分手了。”哇,听起来好无力的说辞。 “他肯定是个混账东西,”汉娜说,“如果你离开大学是因为他的话。” 一想起去年发生的桩桩件件,我的头脑就会发热,变成一片空白,我没办法认真思考,也没办法在脑子里把它们都理清。没有一件事说得通,尤其是现在试图把它们都拼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如果不把来龙去脉都告诉她的话,我没法解释清楚。所以我耸耸肩,说道,“嗯,我想他是我第一个正经的男朋友。” 正经指的是跟在私人聚会时勾搭上的人相比。不过这话我没跟汉娜说。 “而且你爱他。”她说。 她这句话并不像是问问题,所以我觉得也不必非要回答。不过我依然点点头。“是啊。”我说。我的声音非常小,还很嘶哑。我并不相信一见钟情,直到我在迎新周时在吧台对面看见卡勒姆,这个男孩有着黑色的卷发和漂亮的蓝眼睛。他慢悠悠地冲我微微一笑,就好像我认识他似的。仿佛我们一直以来都想要走到一起,要找到彼此一样。 是卡勒姆先表白的。我太害怕自己做傻事出洋相了。不过最终我觉得我还是不得不说出同样的话,似乎那是从我心中迸发出来的。当他和我分手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会永远爱我。但这话就是一坨屎。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你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我退学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跟我分手了,”我随即说道,“是……”我狠狠抽了一口烟,我的双手在颤抖,“我猜如果卡勒姆没跟我分手的话,其他的事一件都不会发生。” “其他的事?”汉娜问道。她往前坐了坐,很感兴趣。 我没有回答。我正试着想个办法继续说下去,不过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她没有逼我。所以我们陷入了一段长长的沉默,我们两个人就坐在那里,抽着烟。 “该死!”汉娜随后突然说道,“是我的错觉,还是咱们坐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天色暗了很多呢?” “我想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我说。因为我们并没有面对着正确的方向,所以从我们这里看不到太阳,不过从漫天粉红色霞光中也能够推断出来。 “噢,天啊,”汉娜说,“咱们该回富丽宫去了。查理做任何事都讨厌迟到。他真是个老师。我想我还能再躲上个十分钟,不过——”她此时已经掐灭了她的烟。 “你去吧,”我说,“我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斜眼看了我一眼。“听起来像有事。” “没有,”我说,“真的没有。” 我无法相信我距离对她和盘托出竟然已如此之近。我还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连我的朋友们也没有。这是种解脱,真的。假如我告诉了她,说出去的话可是收不回来的。我做过的事就将大白于天下了。 婚礼统筹人 七点整。餐厅里摆好了晚餐的桌子。弗雷迪已经把晚餐盖起来了,这也就意味着这半小时是自由的。我决定去一趟墓地。花需要换新,而明天我们会忙得四脚朝天。 当我走到屋外时,太阳刚刚开始西沉,把一片火红洒在水面上。夕阳把沼泽上开始聚集的薄雾染成了粉红色,这片薄雾保守着沼泽的秘密。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光。 迎宾员们坐在高高的城垛上:我离开富丽宫时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飘落下来——声音很大,比之前稍微有些含混不清,我敢打赌,这是健力士的功劳。 “必须大张旗鼓地把他们轰走。” “对啊,咱们得做些什么。只能是传统的……” 我有点儿想留下来听听,以便确保他们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什么幺蛾子。不过听上去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而我只有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是留给自己的。 小岛今晚在夕阳的映照下看起来格外美丽。不过也许永远都不会如我记忆中儿时来这里旅行时那般漂亮。我们一家四口到这里过暑假。没有哪个地方能够配得上那段美好的时光。但那是对你,对那份童年记忆所蕴含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怀念,那记忆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珍贵、那么完美。 我到墓地时听到一阵飒飒声响,那是微风在石碑之间穿行扰动的开始。这或许是明天天气的预兆。有时候,当风真的刮起来,它似乎会从这里带上几个世纪以前女人们演奏挽歌[此处挽歌为caoineadh,源自爱尔兰盖尔语。]时的回响,带上她们为亡魂的恸哭哀号。 这里的坟墓相互之间挨得异乎寻常近,这是因为岛上真正的旱地非常紧俏。即使这样,沼泽也已经开始了对墓地边缘的蚕食,有几个坟墓被吞没到只剩最顶上的几英寸。其中一些石碑已经移得更近了,彼此靠拢,仿佛是在分享什么秘密。上面那些仍能看见的名字都是些康尼马拉常见的名字:乔伊丝,弗利,凯利,康尼利。 当你想到即使现在一部分客人已经来了,这个岛上的死人数目依然远远超过活人时就会觉得有些奇怪。等到明天,这个平衡应该会恢复吧。 跟这座岛有关的本地迷信有一大堆。弗雷迪和我在大约一年以前买下富丽宫时,并没有其他的出价人。岛民们向来都不受信任,被看成一个被分离出去的物种。 我知道本岛上的人把弗雷迪和我当作外人。我就是个从都柏林来的油滑专断的“城里人”,而弗雷迪则是个英国人,我们是一对不怎么明事理、很可能贪多嚼不烂,还对鸬鹚岛的黑暗历史以及岛上幽灵都不了解的夫妻。实际上,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比他们认为的要多。从某些方面来讲,这个地方于我而言,比我这辈子了解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更熟悉。而且我并不担心它闹鬼。我有自己的幽灵。无论走到哪儿,我都会带着它们。 “我想你了。”我一边蹲下来一边说道。石碑回视着我,空无一物,悄无声息。我用指尖触摸着它。它粗糙,冰冷且十分坚硬——与我能清晰回想起的脸颊的温暖,或者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头发相去甚远。“但我希望你能以我为荣。”每次我在这里蹲下来,都会产生同样的感觉:那股熟悉却又于事无补的愤怒在我心中升起,之后便把它苦涩的味道留在了我的嘴里。 随后我听到一阵咯咯声从我头顶上方的某处传来,就好像是在嘲笑我说的话。无论已经听见过多少次,这声音依然总能让我毛骨悚然。我抬起头,看见它就在那儿:一只大鸬鹚栖身于已然荒废的小教堂的最高处,它弯曲的黑色翅膀张开着,就像一把晾干的破伞。教堂尖顶上的鸬鹚:这是个不祥之兆。这里的人们管它叫魔鬼之鸟。卡莱赫·霍夫,黑巫婆,带来死亡的人。希望新娘和新郎不知道这个吧……或者他们别是那种迷信的人。 我拍了拍手,但那只动物并没有动。相反,它缓缓地转过头去,使我能够看到它完整的侧影,看到它嘴的冷酷外形。而且我明白它也在用它一侧闪着微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它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回到富丽宫,我端着一托盘的香槟杯子去餐厅,为今晚他们喝酒做准备。我打开门时,看到有两个人正坐在沙发上。我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意识到那是新娘和另一个男人:马蒂用船带来的那对夫妻中的那个。他们两个人坐得非常近,手碰着手,低声说着话。他们并没有因为注意到我进来就马上分开,不过他们相互间也确实挪开了几英寸。同时,新娘把她的手从男人的膝盖上拿走了。 “奥伊弗,”新娘大声叫道,“这位是查理。” 我想起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我想您是咱们明天的司仪吧?”我问道。 他咳嗽了一声。“对,是我。” “没错了,您夫人是汉娜,对不对?” “是啊,”他说,“好记性!” “我们刚刚正在梳理查理明天的职责。”新娘告诉我说。 “当然,”我说,“非常好。”我纳闷她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向我解释些什么。他们俩一起坐在沙发上时看起来非常惬意,然而我可不是到这儿来对我的顾客们做道德评判,甚至表现好恶或者品头论足的。如果一切进行顺利,弗雷迪和我应该完全消失在背景中才对。只有出了问题时我们才会站出来,而我会小心确保不出岔子。新娘和新郎以及他们的至亲至爱应该感觉这个地方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在这里只是为了使一切变得更容易,以保证整个周末平稳度过。但要完成这个任务,我还不能完全处于被动状态。这便是我这个角色身上那种奇怪的紧张感。我不得不用眼睛紧盯着他们所有人,当心任何危险的滋长。我必须试着保持领先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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