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

宾客名单  作者:露西·福利


朱尔斯
新娘

“爸爸!”我说,“您吓着可怜的汉娜了!”我的意思其实是她那样把杯子摔在地上,这反应也有点儿过激了。她真的非得闹这么一出吗?在奥伊弗拿着扫帚小心翼翼地在我们身边穿行并打扫碎片时,我忍住了自己的不耐烦。

“抱歉。”爸爸进屋的时候冲所有人咧嘴一笑,“我想要吓你们所有人一小跳。”他的口音比平时还要明显,大概因为他是在自己的家乡,或者说差不多是吧。他在戈尔韦的盖尔语区——也就是说爱尔兰语的地区长大的,离这里并不远。爸爸并不是个大块头的男人,但他会想方设法占据一大块地方,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姿态:坚实的肩膀,被打破的鼻子。对我来说,要想客观看待他很难,因为他是我爸爸。但我猜外人可能会以为他是个拳击手,或者是什么与拳击手类似的身份,而不会想到他其实是个非常成功的房地产开发商。

塞弗琳,他的新任妻子——法国人,跟我差不了几岁,一份低胸装配三份眼线液——甩动着她长长的红发,跟在他身后偷偷溜了进来。

“好啊。”我对老爸说,没理睬塞弗琳(我才懒得在她身上花很多时间,除非她能通过五年的考验,那也是老爸迄今为止的纪录)。“您终究还是……得逞了。”我已经知道他们差不多这会儿就该到了——我还得让奥伊弗去安排船只。尽管如此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某个借口,或者某种耽搁,从而意味着他们今晚无法如约而至。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注意到威尔和爸爸在偷偷地相互打量着对方。很奇怪,跟爸爸站在一起,威尔看起来有点儿被削弱,有点儿不像他自己了。看着身穿平整衬衫和斜纹棉布裤的他,我有些担心在爸爸眼里,他可能特别像是从公学毕业的学生,享有特权又油嘴滑舌。

“真没法相信,这是你们俩第一次见面。”我说。不是说我拼命努力过。几个月前,威尔和我专程飞了趟纽约。结果到最后一刻,我们才得知爸爸被叫去欧洲出差了。我想象着我们的飞机在大西洋上空的某个地方交错而过。爸爸是个大忙人,忙得甚至直到女儿婚礼前夜才有工夫见见她的未婚夫。这就是我该死的生活的故事。

“很高兴见到你,罗南。”威尔伸出一只手去,说道。

老爸并未理会这个手势,而是用巴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名鼎鼎的威尔,”他说,“咱们终于见面了。”

“还不怎么出名。”威尔给了老爸一个胜利者的笑容,说道。我直皱眉头。这是个罕见的失策,听起来就像是在以谦逊的方式自夸一样,而我相当确信老爸口中的“大名鼎鼎”指的并不是电视节目那些事。父亲并不是名人的粉丝,并不是任何不靠艰辛努力就成功的人的粉丝。他白手起家,靠自己闯出了一片天。

“而这位肯定是塞弗琳了,”威尔说着伸过头去在她的双颊上各吻了一下,“朱尔斯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还有关于那对双胞胎的。”

不,我可没告诉过他。那对双胞胎,老爸最近的后代,并未受到邀请。

塞弗琳被威尔的魅力融化,忸怩作态地一笑。这似乎不太可能让老爸更喜欢威尔一些。我希望我父亲怎么想对我来说没那么要紧。可我就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看着这两个人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相互兜着圈子。真是让人痛苦至极。所以当奥伊弗来告诉我们晚餐即将上桌的时候,这简直成了一种解脱。

奥伊弗是个甚得我心的女人:有条理,有能力,谨言慎行。她身上有种冷静和超然,我想有些人可能不喜欢,但我喜欢。我不愿意让一个人在我付钱请她做事时还假装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第一次通电话时,我就喜欢上奥伊弗了,我有点儿想问问她是否考虑放弃眼前这一切到《下载》杂志来工作。她也许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她有很坚强的一面。

我们一行人漫步到了餐厅。按照计划,我的父母分坐在桌子两端,尽可能保证彼此间的物理距离能多远就多远。我真的不确定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他们可曾说过只言片语,而如果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的话,对于这个周末的和睦融洽可能会更好。与此同时,塞弗琳坐得离爸爸也太近了,就像坐在他腿上一样。啊:她或许差不多就是他一半的年纪,但她好歹也是个三十几岁的人,而不是十几岁的孩子。

今晚,每个人至少看起来都表现得相当不错。我想我们喝下的那几瓶一九九九年的堡林爵大概帮了点儿忙。就连妈妈都变得相当和蔼可亲,泰然自若地扮演着她新娘母亲的角色。作为一个演员,她的演技在真实生活中似乎一直比在舞台上更引人注目。

现在,奥伊弗和她丈夫端着我们的头盘:加了欧芹点缀的奶油杂烩浓汤进来了。“这是奥伊弗和弗雷迪。”我告诉其他人。我并没有说他们是我们的主人,因为其实我才是主人。我付钱得到了这个特权。所以我最终是这么说的:“富丽宫属于他们。”

奥伊弗干净利落地微微一点头。“如果你们需要什么,找我们两个人谁都可以,”她说,“我希望你们大家在这里住得愉快。明天的婚礼也是我们在岛上的第一次,所以它会非常特别。”

“真漂亮,”汉娜彬彬有礼地说道,“而这个看上去很美味。”

“谢谢。”弗雷迪也开口说话了。我这才意识到他是个英国人——以前我还以为他跟奥伊弗一样都是爱尔兰人。

奥伊弗点了点头。“今天早上我们亲手挑的贻贝。”

我们的菜一上完,饭桌边的谈话就又重新开始了,只有奥利维娅例外,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盯着她的盘子。

“对布莱顿的回忆可美好了,”妈妈在对汉娜说话,“你知道吗,我去那儿演出过好几次。”噢,我的天哪。用不了多久她就该开始给大家讲那时候她为拍一部艺术电影在银幕上真刀真枪献身的事了(那部电影从来没有解禁过,现在或许在P站上吧)。

“哦,”汉娜回应道,“对于没能经常去剧院看演出,我们都还觉得有点儿负罪感。您在哪儿演出?皇家剧院吗?”

“不是的。”妈妈说,她的语气中悄悄混进了一丝傲慢,每次当她被凸显的时候都会如此。“比那个更小而精,更时尚一些。”她的头一甩,“名字叫‘魔法灯笼’。就在巷区。你知道那儿吗?”

“呃——不知道,”汉娜说,随后又马上接口道,“不过如我所言,我们实在不是圈子里的人,哪儿都不知道,哪怕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一样。”

汉娜很善良。这也是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之一。那种善良就像是……不由自主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一般。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汉娜的时候我就想:噢,这就是查理想找的人。一个很好的人,既温柔又热心。而我会让他受不了的。我太容易生气,太让人有紧迫感。他是绝对不会选中我的。

我提醒自己,我已经不再嫉妒汉娜了。查理也许曾经算是帆船俱乐部里的大帅哥,不过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原本晒成棕黑色的平坦小腹已经变成了将军肚。而且他也在他那行里安顿下来了。假如我跟那行有任何关联的话,他可能会拼命争取一个副职的位置。没有什么比缺少抱负更不性感的了,对吗?

我望着查理,直到他与我四目相接——我确信是我先移开了目光。而我想知道:现在他是否才是该嫉妒的那个人呢?我看到了他在威尔身边表现出的那种不信任,好像他在试图鸡蛋里面挑骨头似的。我刚才碰巧发现他喝酒时观察我们两个人。而我再一次感受到我们在一起看上去有多好,这一点透过他的眼睛都能想象出来。

“多美好啊,”妈妈正在跟汉娜说话,“五岁正是可爱的年纪。”她在表演感兴趣的时候确实做得很到位。“你那两个怎么样啊,罗南?”她隔着桌子喊道。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一次有意的怠慢,她的问题里并没有把塞弗琳包括在内。其实——刚才那话算我没说,我并不需要费心去想。尽管我母亲努力想要传达一种放荡不羁的暧昧效果,但她做的事里极少有无意为之的。

“他们挺好的,”老爸说,“谢谢你,阿拉明塔。他们很快就要上幼儿园了,对不对?”他转向塞弗琳。

“是的[原文为法语。],”她说,“我们正在给他们找说法语的幼儿园。让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接受双椅[塞弗琳是法国人,英语发音不标准,此处为译者根据原文有意的拼写错误而故意采用音近字来翻译,下同。]教育——啊,就像我一样——太重要了。”

“哦,你使用双语?”我忍不住那种轻蔑,问道。

就算塞弗琳注意到了,她也没有对此做出反应。“是的[原文为法语。],”她开口的同时耸了耸肩,“我雪时候在英国上的是女子寄宿学校。而我的兄替们,他们也是在那儿上的男子学校。”

“天哪,”妈妈仍旧只是对着爸爸说话,“到了你这把年纪肯定得累得够呛,罗南。”还没等他来得及回答,妈妈就拍了拍手,“现在是两道菜之间的时间,”她说着站了起来,“我想要简单说几句。”

“您用不着说的,妈妈。”我说道。所有人都笑了。不过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她喝多了吗?这个很难去衡量,我们大家都喝了不少。而无论如何我都不确定这对妈妈来说有多大区别。她从来都是无所顾忌的。

“敬我的朱莉娅,”她说着举起了她的酒杯,“从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你就明确地知道你想要什么。谁挡你的道谁倒霉!我呢,就从来都不会那样——我想要的东西总是在变来变去,这大概也是我总是那么他妈的不幸福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你一向都知道。而你想要什么,就会去争取。”噢,天哪。她现在这么干是因为我禁止她在婚礼上发表演讲。我确定是这么回事。“从你告诉我威尔就是你想要的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

真实情况其实并不像听起来那么未卜先知,因为就在同一次对话中,我也告诉了她我们已经订婚的事。不过妈妈从来都不会让这些不方便的事实妨碍一个好故事。

“他们俩在一起看上去很绝妙,难道不是吗?”她问道。从其他人嘴里传来低低的赞同声。她似乎把要强调的重点放在“看上去”这三个字上面,我不喜欢她这样。

“我知道朱尔斯需要找一个跟她一样奋发图强的人。”妈妈说。而她在说奋发图强时,话中带刺吗?很难确定。我捕捉到了桌子对面查理的眼神——他以前就知道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冲我使了个眼色,让我感到肚子深处生出一股隐秘的暖流。“而她,我女儿,就这么有格调。关于她的这一点咱们都知道,对不对?她的杂志,她在伊斯灵顿的漂亮房子,以及此刻在这里的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她把一只涂了红指甲的手搭在威尔肩膀上,“你一直都很有眼光,朱尔斯。”说得就好像我选中他是为了配一双鞋,就好像我要跟他结婚只是因为他能完美地融入我的生活似的——

“在其他任何人看来,这可能都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妈妈继续说道,“把大家全都拉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冰冷的小岛上。但这对朱尔斯来说很重要,而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也不喜欢这种说法。我跟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但却在暗地里做好了准备。我想要站起身来直抒胸臆,仿佛她是起诉方的律师,而我是辩护人一样。照理说这并不是你在听一个所爱之人的演讲时会产生的感觉,对吗?

我妈妈不会说的事实是这样的:如果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并且去想办法得到的话,我可能会一事无成。我不得不学会如何想怎样就怎样。因为我妈妈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我看着她,穿着那身华而不实的黑色雪纺绸——好像是结婚礼服的底片——戴着闪闪发光的耳环,拿着一杯晶莹剔透的香槟,心想:你还不明白。这不是属于你的时刻。你并没有创造出这些。是我不顾你的反对创造出了这些。

我用一只手牢牢抓住桌边,稳住自己,另一只手拿起我那杯香槟,喝了一大口。说你以我为荣,我心里想。那会让一切都好起来的。说,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这么说可能听起来有点儿不谦虚,”妈妈摸着她的胸骨说道,“但我不得不说,我为自己,为能养育出这么一个意志坚强、独立自主的女儿而感到骄傲。”

接着她微微一鞠躬,就像在面对崇拜她的观众。她坐下时,所有人都尽职尽责地鼓起掌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看着手中的香槟杯,有那么美妙而又癫狂的一瞬间,我想象着抄起它砸在桌子上,让这一切都停下来。我做了个深呼吸,随后反而站起身来以我自己的名义向大家敬酒。我要表现得彬彬有礼,心存感激,满怀深情。

“非常感谢你们的光临。”我说,同时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热情一些。我已经很习惯于在对我不得不与之共事的雇员们讲话时不要带着权威的语气。我知道有些女人会抱怨没办法让其他人认真对待她们。如果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我的问题跟她们正相反。在我们的圣诞派对上,我的一个雇员伊丽莎喝多了,她告诉我说我有一张永恒不变的臭脸。我任由她去说,反正她喝醉了,说过的话到了早上都不记得。但我当然没有忘记。

“能请大家来到这里齐聚一堂,我们特别高兴。”我面带微笑地说道。我的口红给我的感觉如同蜡质,在嘴唇上紧绷绷的。“我知道到这里来路途遥远……让各位放下所有事腾出时间也很难。不过从这个地方引起我注意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它十分完美。对威尔来说,很有拓展训练的感觉,同时也是对我爱尔兰血统的一种认可。”我看了看咧嘴一笑的爸爸,“而见到你们全都聚集到这里——我们的至亲至爱们——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我向威尔举起了酒杯,他也向我举起了他的酒杯。他在这方面比我强多了。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展现出他的魅力和温暖。当然,我能让别人做我想做的事。但我并不总能让他们喜欢我。不像我未婚夫那样。他向我眨眨眼睛,露齿一笑,我发现自己正想象着继续做我们早些时候在卧室开始要做的事——

“我并不相信这一天会到来,”我想起了自己的角色,继续说道,“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忙于《下载》杂志的事务,以至于我认为我永远都不会有时间去遇见谁。”

“别忘了,”威尔喊道,“我不得不拼了命地说服你跟我去约会。”

他说得没错。不知为什么,事情似乎好得都不真实。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刚戒掉了某种毒品,而且他也没再去寻求过别的什么。不过我们在那次派对上还真挺投缘的。

“我真高兴你那么做了。”我对着他微笑道。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简单,感觉依然像是个奇迹。“如果我相信的话,”我说,“我可能会觉得是命运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威尔回给我一个笑容。我们的目光锁定了彼此,就好像这里没有其他人一样。接着,我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那张该死的字条。我感到嘴唇上的笑容有了几分动摇。


乔诺
伴郎

外面现在漆黑一片。炉火生出的烟充斥着整个房间,使得每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轮廓也变得朦胧起来。都不太像他们自己了。

我们开始上下一道菜了,是一种很不容易做的黑巧克力馅饼。我试图把它切开,结果它从我的盘子里蹦出去了,点心渣弄得到处都是。

“需要个人来帮你切食物吗,小伙子?”邓肯在桌子的那一头奚落我。我听见其他那些家伙在哈哈大笑。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我没理他们。

汉娜转向我。“那么,乔诺,”她说,“你也住在伦敦吗?”我已经认定了,我喜欢汉娜。我喜欢她的北方口音,还有她耳朵顶端的耳钉,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个派对上的交际花,尽管她显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我敢打赌,只要她想,她就能变得相当狂野。

“天哪,并不是,”我告诉她,“我讨厌城市。无论如何让我在乡下待着吧。我需要空间来自由活动。”

“你是个很喜欢户外活动的人吗?”汉娜问道。

“对啊,”我说,“我想可以这么说。我以前在湖区的一个探险中心工作。教人攀岩和野外生存技能之类的东西。”

“哇哦。我想这就说得通了,因为组织单身派对的人就是你,对吗?”她向我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

“是啊,”我说,“是我组织的。”

“关于那次派对查理什么也没说。不过我听说会有一些独木舟、攀岩啊之类的活动。”

啊,也就是说他对于发生的事什么都没告诉她。我并不惊讶。回头想想的话,我要是他,我很可能也不会说的。关于所有那些事,说得越少越好。希望他在那方面已经下定决心,让过去的就过去算了。可怜的家伙。那不是我的主意,所有的都不是。

“好吧,没错,”我继续说道,“我一直都对那类活动很感兴趣。”

“对,”费米插嘴道,“就是乔诺找到了攀墙上体育馆屋顶的方法。你还爬过餐厅外面的那棵大树,对不对?”

“噢,天哪,”威尔对汉娜说,“可别让这帮人开始回忆学校的时光。他们会说个没完没了的。”

汉娜朝我微微一笑。“听起来就好像你都能拍自己的电视连续剧了啊,乔诺。”

“呃,”我说,“你这么说真有意思,不过我实际上的确参加过真人秀的选拔。”

“你参加过选拔?”汉娜问道,“是《幸存之夜》吗?”

“是啊。”啊,我的老天。我干吗要说这些呢?乔诺你个笨蛋,总是这么口无遮拦。天呐,真是够丢人的。“没错,嗯,他们安排了一次试镜,给我们两个人的,然后——”

“然后乔诺就认定了他不愿意掺和这种扯淡的事,是不是?”威尔说道。他努力让我不羞愧脸红的举动真够意思。不过现在撒谎也没什么意义,我不妨实话实说。“他是个好兄弟,”我说,“事实上是我干得太烂了。他们简单地告诉我说我不怎么上镜。不像这儿的这个小伙子——”我探过身去把威尔的头发弄乱,他哈哈大笑着往一旁闪躲。“我的意思是他是对的。无论如何那都不是我能干的事。一点儿都忍受不了他们往你脸上抹的化妆品,还有他们让你穿的衣服。这可不是说你干的活儿给我留下什么阴影了啊,哥们儿。”

“没觉得有什么冒犯的。”威尔举起双手说道。他是个银幕上的天才。他有那种能力,别人想让他成为谁他就能成为谁。我注意到他在节目里把他发音中的“h”都去掉了,听起来更像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不过当他和那些来自上流社会的、在比我们两个人所上的学校更好的公学接受教育的家伙在一起时,他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一点百分之百。

“不管怎么说,”我对汉娜说,“这道理就讲得通了。谁又会想在电视上看到这么张丑脸呢?”我做了个鬼脸。我看到朱尔斯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就好像我刚刚当众暴露了似的。这头高傲的母牛。

“那关于这个真人秀的点子是从哪儿来的呢,威尔?”汉娜问道。我很感激她把谈话继续往下进行,从而使我避免了丢更多的脸。

“对啊,”费米说,“你要知道,我也琢磨这件事呢。是从‘幸存者’来的吗?”

“幸存者?”汉娜转向他。

“是我们以前在学校玩的游戏。”费米解释道。

邓肯的妻子乔治娜插嘴道:“哦,我的天。邓肯给我讲过那些故事。真够瞧的。他告诉我男生们夜里会被人从床上带出去,丢弃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对,就是这么回事,”费米说,“他们会把一个小一点儿的男生从床上绑架走,把他带到离学校越远越好的地方,深入到那片野地里去。”

“我们说的可是大片的野地,”安格斯说,“荒无人烟。漆黑一片。一点儿光亮都没有。”

“听起来够野蛮残暴的。”汉娜睁大了眼睛说道。

“这是个很重要的传统,”邓肯说,“他们从建校之初就开始这么做,已经有几百年了。”

“威尔就从来没被这么干过,对吧,哥们儿?”费米转向他。

威尔双手举起。“从来没人来抓过我。”

“是啊,”安格斯说,“因为他们全都害怕死你爸爸了。”

“被绑走的家伙一开始会被蒙上眼罩,”安格斯说着转向汉娜,“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时候他甚至会被捆在树上或者篱笆上,不得不先让自己获得自由。我还记得我自己那次——”

“你都尿裤子了。”邓肯替他把话说完。

“不,我没有。”安格斯回应道。

“有,你就是尿了,”邓肯说,“别以为我们都忘了。胆小鬼。”

安格斯喝了一大口酒。“好吧,呃,很多人都会那样的。太他妈吓人了。”

我想起了我那次“幸存者”游戏。就算你知道这件事会在某一时刻发生,他们真的来抓你的时候你还是会措手不及。

“最疯狂的事是,”乔治娜说,“邓肯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她说着转向他,“是吧,亲爱的?”

“正是它造就了我。”邓肯说。

我端详着双手插兜坐在那儿的邓肯,他的胸挺得高高的,好像他是俯瞰一切事物的王者,好像他拥有这个地方。我想知道它究竟把他造就成了什么样子。

我也想知道它把我造就成了什么样子。

“我想那应该是无害的,”乔治娜说,“又不是说有人死了,对吧?”她轻轻一笑。

我回想起醒过来,听到黑暗中从我四周传来的低语声。抓住他的腿……你去弄脑袋。随后便是他们如何一边压住我一边笑,并且用眼罩把我的眼睛蒙上。接着是各种声音。起哄声和欢呼声,或许吧——不过由于蒙眼布也盖住了我的耳朵,使得它们听起来就像是动物发出来的:咆哮声和尖叫声。在夜晚户外的空气中,我裸露的双脚被冻僵了。咯噔咯噔的声音飞速掠过崎岖不平的地面——我猜这是辆独轮手推车吧——走了好久,我想我们肯定已经离开学校所在的地方了。然后他们在树林里扔下了我。孤身一人。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和树林里的秘密响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我摘掉眼罩,发现四周一片黑暗,连月光都没有。树枝刮擦着我的脸颊,树木的间隔很近,感觉树与树之间仿佛无路可走,就像是它们齐齐向我压过来一样。天气太冷了,我喉咙深处有一种像血一样的金属味道。细枝在我光着的脚下噼啪作响。走上好几英里或许都有可能是在兜圈子。我用了一整个晚上穿过树林,直到黎明来临。

当我回到学校校舍时,我感觉好像获得了重生。那些跟我说我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大作为的老师,去他妈的吧,说得就像你们也曾经从这样的夜晚中活下来过似的。我觉得我是不可战胜的。我觉得我无所不能。

“乔诺,”威尔说道,“我刚刚正说到我估计该把你的威士忌拿出来了。来点儿尝尝。”他从桌边一跃而起,去拿了一瓶过来。

“噢,”汉娜说,“我能看看吗?”她从威尔那里拿过酒瓶。“这设计可真酷啊,乔诺。你是和什么人一起做的这个吗?”

“是啊,”我说,“我在伦敦有个哥们儿,他是个平面设计师。他设计得不错,对不对?”

“真不错。”她说道,一边点着头,一边用手指描摹着上面的图案。“我就是干这个的,”她说,“就职业而言,我是个插画家。不过感觉那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休的是永久性产假。”

“能让我看看吗?”查理说。他从她手里拿过瓶子,读着上面的标签,皱起了眉头。“你肯定是跟一家酒厂合作吧?因为这上面写着这酒的年头已经有十二年了。”

“是啊。”我说,感觉就像我在接受面试,或者在做一个测验。他像是要努力找出我的错误。或许这纯粹是教师的职业病。“我的确跟酒厂合作。”

“好了,”威尔说着动作夸张地打开了酒瓶,“真格的考验啊!”他冲着厨房喊道,“奥伊弗……弗雷迪。劳驾能帮我们拿些喝威士忌的玻璃杯来吗?”

奥伊弗用托盘带了几个进来。

“给你自己也拿一个,”威尔一副庄园领主的架势,“还有弗雷迪。咱们都来尝尝!”奥伊弗还想摇头拒绝。他随即说道:“得听我的!”

弗雷迪拖着步子走进来,站到他妻子身边。他一直低垂着眼睛向下看,他俩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的同时,他的手在摆弄他围裙上的绳子。“真他妈是个怪人。”邓肯只张嘴不出声地冲我们其他人说道。那家伙正看着地板或许是件好事。

我打量了一下奥伊弗。她不像我一开始想的那么老:或许只有四十岁上下。她只不过穿得有些老气。以一种优雅的眼光来看的话,她长得也挺好看的。我不知道跟这么个让人扫兴的丈夫在一起她都在干些什么。

威尔把剩余的威士忌倒了出来。朱尔斯要了几滴:“我从来都不怎么喝威士忌的,我有点儿害怕。”她抿了一小口,我看到她还没来得及用手捂嘴就已经退缩了。但那只手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仔细想想,她或许是有意这么做的。很显然,她不是我的头号粉丝。

“这酒不错,哥们儿,”邓肯说,“这有点儿让我想起了拉弗格的味道,你知道吗?”

“对啊,”我说,“我猜也是。”相信邓肯对他的威士忌了如指掌。

奥伊弗和弗雷迪用他们最快的速度喝完了各自的酒,然后匆匆回到了厨房里。我能明白。我妈妈曾经在当地的乡村俱乐部工作过——就是那种安格斯和邓肯的父母可能有会员资格的地方。她说高尔夫球手们有时候会想要请她喝一杯,还觉得自己很慷慨大方,但其实这只会让她感到无比尴尬。

“我认为这酒太好喝了,”汉娜说,“我简直大吃一惊。我不得不告诉你,乔诺,通常情况下我不是个爱喝威士忌的人。”说着她又抿了一小口。

“好啊,”朱尔斯说道,“咱们的客人都很幸运。”她对我微笑了一下。不过你也知道他们所说的那种情况,就是有些人的眼睛并没有在笑。她的就没有。

我朝着他们大伙儿咧嘴一笑。但我觉得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我想这全都是拜刚才谈论的幸存者游戏所赐。想要提醒自己对于他们——对于其他几乎所有在特里维廉上过学的男生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游戏真的很难。

我望向威尔。他把手放在了朱尔斯的后脑勺上,正咧着嘴向周围所有人笑。他看上去像一个拥有了生命中的一切的男人。在我看来,他的确拥有了。而且我想,我们谈论的所有关于旧日时光的事,是不是也不会影响到他呢?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影响都没有吗?

我得摆脱掉这种奇怪的情绪。我猛冲向桌子的中部,拿起那瓶威士忌。“我觉得到了玩点儿饮酒游戏的时间了。”我说。

“啊——”朱尔斯大概是想要叫停,但她的声音被那帮家伙赞成的号叫声彻底淹没了。

“好嘞!”安格斯喊道,“爱尔兰酒令牌吗?”

“行啊,”费米说,“跟咱们在学校玩的一样!还记得拿小杯子一杯一杯喝李施德林漱口水吧?因为咱们算出来那玩意儿酒精度是二十五度。”

“或者是那些你偷偷带进来的伏特加,邓克[邓克(Dunc),邓肯(Duncan)的昵称。]。”安格斯说。

“没错,”我说着从桌边跳了起来,“我去给咱们拿副牌来。”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目标来帮自己分散注意力。

我去了厨房,发现奥伊弗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在一块写字板上检查着某个清单。我咳嗽一声还吓了她一小跳。

“奥伊弗,亲爱的,”我说,“你这儿有扑克牌吗?”

“有。”她说话的同时离我远了一步,好像很害怕我的样子。“当然有。我觉得客厅里有一副。”她的口音很好听。我一直都喜欢一个爱尔兰姑娘。她把“觉得”说成“截得”——这会让我笑得很开心。

她丈夫也在厨房里,正自顾自忙着操作烤箱。

“你在为明天准备东西吗?”我在等奥伊弗时问他道。

“嗯。”他说话时跟我没有眼神交流。我很高兴差不多只过了一分钟左右,奥伊弗就拿着牌回来了。

回到桌边,我给其他人发牌。

“我要去睡美容觉了,”朱尔斯的妈妈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烈性酒。”不是真的,我看到了朱尔斯的口型。朱尔斯的爸爸和那个热辣的法国后妈也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我也不行了,”汉娜说,她看向查理,“我们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是不是,亲爱的?”

“我不知道——”查理说道。

“来吧,查理老弟,”我冲查理叫道,“很好玩儿的!打起点儿精神来,及时行乐!”

他看起来还不太相信。

在那场单身派对上,事情有一点点失控了。查理这个可怜的家伙上的并不是像我们那样的学校,所以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做好准备。他只不过就是个……地理老师而已。我觉得那天晚上他去了一个黑暗的地方。我猜谁都会的。那个周末其余的时间里,他都再没怎么跟我们这帮人说过话。

我觉得这是又跟这帮家伙齐聚一堂了。他们中大多数上的都是特里维廉学校。我们全都被那个地方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这与威尔和我之间联结在一起的方式不一样——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不过我们被其他事物捆绑了。那些仪式惯例,那些兄弟情谊。当我们凑到一起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就是这种从众心态。

我们有些得意忘形了。


汉娜
陪同来宾

自从“给我一便士”的小插曲之后,我就变得对那些迎宾员格外提防。他们喝得越多,藏在公学男生做派背后的某种黑暗且残忍的东西就越发显现出来。而我很反感此刻我丈夫的行为举止,他就像个渴望被他们团伙接纳的十几岁孩子一样。

“好了,”乔诺说,“大家都准备好了吗?”他环顾桌子周围。我终于明白他的眼睛哪里奇怪了。它们实在是太黑了,你都分不清楚虹膜的界限和瞳孔的大小。这使得他看上去是一副奇怪又茫然的表情,所以即便他在哈哈大笑,他的眼睛也不怎么配合。而相比之下,他脸上的其他部分则有点儿太富于表现力了,每隔几秒钟都要有变化,他的嘴特别大,而且动个不停。在他身上有一种疯狂的劲头。我希望它是无害的。就好比一只跳起来扑向你的狗,它想要的其实只是让你给它扔个球——而不是要撕咬你的脸。

“查理,”乔诺说,“你是要加入我们的吧?”

“查理,”我轻声叫道,想要引起我丈夫的注意。整个晚上他几乎没往我这个方向看过,他的全部精力不是集中在朱尔斯身上,就是拼命想要成为那帮家伙中的一员。但我想要跟他搭上句话。

查理是个特别温和的人:几乎没有提高嗓门说过话,也几乎没跟孩子们发过脾气。如果他们挨了骂,通常都来自我。也不是说他一喝酒就会变得更狂热,或者酒精会放大他的坏毛病。在日常生活中他并没有太多坏毛病。没错,也可能所有的那些愤怒全都隐藏起来了,藏在表层之下的某个地方。不过我能发誓,有几次我见他喝醉过,那样子就像是我丈夫被别的什么人取而代之了。这正是让人觉得更可怕的地方。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学会了去观察,发现蛛丝马迹。他嘴唇的轻微松弛,他眼皮的低垂。我不得不学会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下一个阶段可就不好玩了。那就像一个小小的烟花突然在他的头脑中引爆了一样。

查理最终还是扫了一眼我这个方向。我故意慢慢地摇了摇头,这样他就不会搞错我的意思了。别参加。

“这他妈怎么回事啊?”邓肯大呼小叫道。噢,我的天,我被他逮了个正着。他转向了查理那边:“她还拴着你呐,查理老弟?”

查理的耳朵已然变得通红。“不是的,”他说,“显然不是啊。嗯,行。我加入。”

该死。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既想留下来以便能尽量阻止他干蠢事,又想着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应该由着他去,让他自己想办法从中脱身。尤其是在他跟朱尔斯那么明显的调情之后。

“我要发牌了啊。”乔诺说道。

“等等,”邓肯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咱们应该先背诵校训。”

“对啊,”费米赞同他道。安格斯也站了起来:“来吧,威尔,乔诺。看在往日情分上。”

乔诺和威尔相继起身。

我看着他们——除了乔诺之外的所有人,他们全都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手腕上戴着昂贵的手表,显得如此优雅。我不明白这些之前显然已经混得很好的男人,究竟为何还一直对他们的学生时代那么念念不忘。我就无法想象对糟糕的旧邓雷文中学能说个没完。我对它从未有过任何怨恨,但它也不是我会时常想起的地方。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我穿着一件上面胡涂乱写了很多东西的毕业生衬衫离开了那里,却从未真正回头看过那段岁月。这帮家伙没有下午三点半放学后回家去看《圣橡镇少年》的经历——他们童年时代的大把时间肯定都被锁死在了那个地方。

邓肯开始用一个拳头慢慢敲击桌子。他环顾四周,鼓励其他人也跟他一起来。他们都加入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敲击得越快便显得越疯狂。

“Fac fortia et patere。”邓肯诵唱道,我猜这肯定是拉丁语。

“Fac fortia et patere。”其他人也跟着诵唱起来。

接着是一阵低沉、热切而坚定的喃喃细语声:

“Flectere si nequeo superos,

Acheronta movebo.

Flectere si nequeo superos,

Acheronta movebo!”

我望着这些男人,看着他们的眼睛是如何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闪闪发亮。他们的脸全都红了——他们很兴奋,都喝醉了。我感到后背一阵刺痛。就着蜡烛和从窗户中强行挤进屋中的黑暗,以及那诵唱与敲击之声的奇怪节奏,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在观看正在上演的某种邪恶仪式。这里面存在一种如原始部落般骇人的元素。我的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我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急速跳动,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

连续的敲击不断增强,如此疯狂直至达到顶峰,桌子上的餐具和刀具都在到处乱跳。一个玻璃杯从桌角掉了下去,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

“Fac fortia et patere!

Flectere si nequeo superos,

Acheronta movebo!”

最后,当我终于忍无可忍时,他们一起大吼一声,然后停了下来。他们相互注视,前额上的汗珠闪闪发亮。瞳孔看起来都更大了些,仿佛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响。现在是如鬣狗叫声般的大笑,龇牙咧嘴,拍打着彼此的后背,用足以致伤的力道以拳头击打着对方。我注意到乔诺并没有像其他所有人那样笑得那么起劲。不知怎么的,他那副笑容并不令人信服。

“可这是什么意思啊?”乔治娜问。

“安格斯,”费米含混不清地说道,“你是拉丁语极客。”

“第一部分,”安格斯说,“是:‘行勇敢之事,且持之以恒’,这是我们的校训。第二部分是我们这帮男生加进去的:‘若我不能撼动天堂,那我便要掀翻地狱。’这以前都是在橄榄球比赛之前大家一起唱的。”

“还有呢。”邓肯露出一个让人厌恶的笑容,说道。

“这也太吓人了。”乔治娜说。但她却抬头凝望着她那红色头发、浑身是汗、目露凶光的丈夫,好像她从未发现他竟如此富有吸引力。

“这就有些说到点子上了。”

“好了,女士们,”乔诺喊道,“废话少说,该喝点儿什么了!”

从其他人那里又传来一阵表示赞同的呼喊声。费米和邓肯把威士忌和葡萄酒混在一起,加上吃饭时剩下的酱汁、盐和胡椒,兑成了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棕褐色的汤。接下来游戏开始——他们所有人都把双手猛拍在桌面上,使足了力气叫喊起来。

安格斯第一个败下阵来。在他喝的时候,那种混合液体洒到了他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上,把它染成了棕褐色。其他人则开始奚落他。

“你个白痴!”邓肯叫道,“大部分都顺着你脖子流下去了。”

安格斯咽下最后一大口,忍不住作呕。他的眼睛都鼓出来了。

威尔是下一个。他熟练地把它喝干。我看着他喉咙的肌肉在动。随后他把杯子底朝天举过头顶,咧嘴一笑。

下一个以拿到所有牌告终的是查理。他看着他的杯子,深吸了一口气。

“来吧,你个货!”邓肯大声喊道。

我看不下去了。我不是非得看这个。该死的查理,我心想。这本该是我们一起出来过的周末,如果他就想要把自己撂倒,那他妈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是他妻子,不是他母亲。于是我站了起来。

“我要去睡觉了,”我说,“晚安,各位。”

然而无人回应,甚至都没人往我这个方向瞥上一眼。

我推门进了隔壁的客厅,刚一走进去我就被吓了一跳,猛地站住了。一个人影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片刻之后,我认出那是奥利维娅。“噢,嘿,你好啊。”我说。

她抬头看我,两条长腿伸在前面,光着脚。“嘿。”

“在那里面待够了?”

“是啊。”

“我也是,”我说,“你还要再熬一会儿?”我问道。

她耸耸肩。“没理由去睡。我的房间就在那隔壁。”

仿佛得到了信号似的,餐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有人在吼叫:“喝了它——把它全喝干!”

现在是诵唱声:干了它,干了它,干了它——突然之间又转换成掀翻地狱,掀翻地狱,掀翻地狱!桌子被拳头砸烂的声音。然后有其他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另一个玻璃杯吗?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传来:“乔诺,你他妈个白痴!”

可怜的奥利维娅,无法从所有这一切中逃开。我在门口踱起步来。

“没事,”奥利维娅说,“我不需要人陪着我。”

但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我为她感到难过。而且实际上我意识到我想要留下来。我喜欢早些时候跟她一起坐在洞穴里抽烟的感觉。其中有种让人兴奋的东西,一种奇怪的激动心情。跟她说着话,舌头上还有烟草的味道,我几乎都能想象自己又回到了十九岁,谈论着跟我睡过的男孩子们——而非一个两个孩子的母亲,同时还被抵押贷款弄得焦头烂额。此外还有一个事实,就是奥利维娅会让我想起某个人。不过我想不起来是谁。这让我很烦躁,好比你正努力要想起一个词,它就在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

“实际上,”我说,“我也没那么累。而且我明天早上不必早起去对付两个疯崽子。我们房间里有些葡萄酒——我可以去拿来。”

听到这句话,她微微一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随即她伸手去沙发垫子后面拿出来一瓶看上去很昂贵的伏特加。“我从厨房顺出来的。”她说。

“噢,”我说,“好啊,这个更好了。”这真的是好像又回到了十九岁。

她把瓶子递给我。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酒顺着我的喉咙向下灼烧出一道冰冷的条纹,让我倒吸了一口气。“哇哦。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这么干是什么时候了。”我把瓶子又递给她,然后擦了擦嘴,“咱们之前被打断了,是不是?你当时正给我讲到那个家伙——卡勒姆吧?讲到你们分手。”

奥利维娅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我猜分手只不过是个开始。”她说。

隔壁房间又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更多的手在捶桌子。更多喝醉了的男人彼此大呼小叫。门“砰”的一声,接着安格斯从里面摔了出来,他的裤子褪到了脚踝,“老二”下流地耷拉在外面。

“抱歉,女士们,”他一双醉眼色眯眯地说道,“别管我。”

“噢,拜托,”我情绪爆发了,“赶紧……赶紧他妈滚蛋,别打扰我们!”

奥利维娅看着我,一脸钦佩,就好像她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个本事似的。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不太清楚这股子冲劲是从何而来的。或许是伏特加吧。

“你知道吗?”我说,“这儿或许不是聊天最好的场所,对吧?”

她摇了摇头。“咱们能去洞里吗?”

“呃……”我可从未计划过对小岛来一次夜间突袭。而且我确定因为岛上有沼泽之类的地方,夜里四处游荡是很危险的。

“算了,”奥利维娅马上说道,“我懂了。我只是……太奇怪了……我只是觉得在那儿说话会更容易些。”

突然间,我又有了和之前同样的感觉。一种奇怪的兴奋感,想要打破规则的感觉。“不,”我说,“咱们就去那儿。而且带上那瓶酒。”

我们从后门偷偷溜出了富丽宫。这地方到了晚上还真挺瘆人的。除了不远处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之外,四周都那么安静。偶尔传来一声奇怪的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咯咯笑声,让我的胳膊上汗毛直竖。最终我意识到那个噪音肯定是某种鸟发出来的。从声音判断还是只相当大的鸟。

我们缓步前行,那些废弃房屋在手电筒光线的映照之下,在身边若隐若现。黑黢黢敞开着的窗户就像空洞的眼窝,让人有种不安之感,仿佛那里会有什么人在向外张望,看着我们从这里经过。我还能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沙沙声、嘎吱声以及刮擦的声响。有可能是老鼠——不过这也不是个特别能让人心安的想法。

我们一边走,我一边能觉察到有东西在我们周围移动——速度太快,看不清,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短暂地瞥见那么一两眼。有什么东西飞得离我的脸太近了,我感觉它扫过了我脸颊上敏感的皮肤。我向后一跳,抬起一只手想把它挡开。是一只蝙蝠吗?反正太大了,绝对不可能是昆虫。

就在我们往下爬进洞去的时候,在我们前方的岩壁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我吓得险些把酒瓶掉在地上,愣了一下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这地方足够让你相信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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