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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些时候宾客名单 作者:露西·福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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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 在主帐篷中,奥伊弗已经施展完毕她的魔法。这里很温暖,让人能够从外面愈加寒冷的风中得到一丝喘息。从入口处我可以看到点燃的火把闪烁着火焰,火光摇曳不定,而主帐篷的顶部则在外面大风的吹动下缓缓地时而鼓起来时而瘪下去。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这只是增加了帐篷里面舒适的感觉。整个地方都弥漫着蜡烛的香味,而烛光旁聚集着的一张张脸庞全都红扑扑的,洋溢着健康与青春的气息——虽然真实原因其实是在刺骨的寒风中喝了一下午的酒。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我环顾四周的客人们,在他们脸上能够看到的表情是对周围环境的惊叹。然而……我为什么还是会留下如此空虚的感觉呢?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奥利维娅那个疯狂的表演;这完全有可能是发生在另一天的事。他们正在开怀畅饮,猛灌葡萄酒……声音越来越大,场面也越来越热闹。这一天本该有的氛围已然回归,并且正按照预先设定的轨迹铺展开来。但我却无法忘记。当我想起奥利维娅脸上的表情,想起她想要说话时那种恳求的眼神,我脖子后面的汗毛就根根直竖。 盘子都被收拾走了,实际上每一个盘子都被舔得干干净净。酒精能让客人们饥肠辘辘,弗雷迪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我参加过太多婚礼,在那些婚礼上,我得被迫吃下一口又一口嚼不动的鸡胸肉以及学校食堂风格的蔬菜。现在吃到的则是最嫩的羊排,就像舌尖上的天鹅绒一般,还有带有迷迭香香味的土豆泥。完美至极。 演讲的时间到了。服务员们在帐篷里呈扇形散开,端着一盘盘堡林爵,为敬酒环节做好了准备。我的胃里一阵酸楚,一想到还有更多的香槟我就有点儿想吐。为了能够配得上客人们的友好热情,我已经喝了太多酒,感觉有些奇怪,像是摆脱了所有束缚似的。而婚宴上觥筹交错之际,地平线上那片乌云的影像则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 那边传来了勺子敲在玻璃杯上的声音:叮叮叮! 主帐篷里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而代之以顺从的安静。我感觉到这个空间里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一张张面孔都转向主桌,转向了我们。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于是我让自己的脸上显现出了一种喜悦的期待。 接着,主帐篷里的灯光颤巍巍地熄灭了。我们陷入了与外面渐渐变暗的光线相匹配的昏暗暮色之中。 “非常抱歉,”奥伊弗从主帐篷的后面叫道,“是外面的风造成的。这里的电力供应有些不稳定。” 有个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狼一样的嚎叫,我觉得是迎宾员中的一个。之后其他人也随之附和起来,让这里听上去感觉就像有一大群狼。到了这会儿,他们全都喝多了,也全都变得更加放松、更加疯狂。我真想冲着他们大喊,让他们闭嘴。 “威尔,”我小声说道,“咱们能要求他们停下来吗?” “那只会火上浇油,”他把手覆盖在我的手上,宽慰道,“我相信灯马上就会亮起来的。” 就在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真的想要大叫一声时,灯光闪烁了几下又亮了。客人们都欢呼起来。 爸爸先站起身来发表演讲。或许我本该在最后一刻把他排除在外的,作为对他之前行为的惩罚。不过那样看起来会有点儿奇怪,对不对?而且我也已经意识到,关于整场婚礼的很多事务其实是与事情以何种面目呈现有关的。只要我们能带着所有这些表面上的欢快喜悦撑过这一天……或许就能压制住涌动在它表面之下的任何黑暗力量。我敢打赌,多数人会猜测这场婚礼是拜我爸爸的慷慨所赐。其实并不尽然。 每个人都在问我是什么促使我决定把婚礼安排在这里举行。我曾经在社交媒体上发过一个帖子。“把你的婚礼地点推荐给我。”这些全都是给《下载》杂志的一篇特稿的一部分。奥伊弗回应了我的需求。我很欣赏她的推销计划的水平,还有她对于实用性的考虑。她看上去要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充满渴望。这一点真的可以打败她的竞争对手。不过这还不是这个地方赢得我们青睐的原因。我之所以决定把婚礼安排在这里举行,事实真相就是因为这里又好又便宜。 因为站在那里看上去一脸自豪的我最亲爱的爸爸一毛不拔。要么就是塞弗琳替他干了这件事。 没有人会猜到是这个原因,对吗?至少在我买了价值三千英镑的蛋糕,或者纯银雕刻的餐巾环,又或者相当于科隆·基恩工作室全年产量的蜡烛的时候猜不到。不过这些正是我的客人们期待我能拿得出来的东西。而我能够负担得起这些——还包括一场按照我所习惯的风格举办的婚礼——只不过是因为如果我在这里举办的话,奥伊弗能给我打五折。她可能看上去有些老派,但其实却很有经验。那正是她用以搞定这场婚礼的方法。现在她知道我会把它刊登在杂志上,也知道它会因为威尔而受到媒体的关注。这场婚礼最终是会有回报的。 “我很荣幸能来到这里,”此刻爸爸说道,“来参加我的小女孩的婚礼。” 他的小女孩。真是的。我觉得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 爸爸高高举起他的酒杯。我看见他喝的是健力士——他很忠于自己的祖辈,总是特别注意不喝香槟。我明白我应该深情回望,可我还在为他早先说过的话生气,所以几乎都不想正眼看他。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朱莉娅其实从来都不是我的小女孩。”爸爸说。他的口音是这么多年来我听到过的最重的。每当讲到情绪高涨……或者当他喝了不少酒时总是会变得更加明显。“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甚至在九岁那年,她就很明确地知道她想要什么。虽然我……”他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也试图说服过她。”宾客们中响起了一阵愉悦的笑声。“她会一心一意地追求她想要的任何东西。”他苦笑了一下,“假如我想要自夸一下的话,我可能会说她在这方面很随我。不过我跟她并不一样。我远没有那么坚定。我假装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其实那都只是些投我所好的东西。朱尔斯绝对就是她自己,谁挡她的道谁就要倒霉。我相信任何一位她的雇员都会同意我的话。”从《下载》杂志那群人所坐的桌子那边传来几声略带紧张的笑声。我快乐地冲他们微微一笑:你们当中谁也不会有麻烦的。至少今天不会。 “你瞧,”爸爸说,“对于婚礼这种事,我肯定不是最好的榜样,这一点我完全诚实。我确信我的第一任和第五任妻子今晚都在这里。所以我想你们可以说我是这个俱乐部的正式会员……尽管不是个很好的会员。”不是很好笑——虽然观众席里传出来几声尽职尽责的窃笑。“朱尔斯她——嗯哼——很快就向我指出了这一点,那是在今天的早些时候,当时我正尝试着想要提出一些慈父般的忠告。” 慈父般的忠告。哈。 “不过我得说这些年来我也学会了一些东西,都是关于如何做正确的事的。婚姻就是要找到世界上你最了解的那个人。不是说了解他们怎么喝咖啡、他们最喜欢哪部电影,或者他们养过的第一只猫叫什么名字,而是更深层次的了解,是了解他们的灵魂。”他冲着正洋洋自得的塞弗琳咧嘴一笑。 “况且,我觉得我也没什么资格来提出这种忠告。我知道我并没有一直在你的身边。抱歉,重新说。我几乎就没在你身边待过。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我想阿拉明塔在这一点上可能会同意我的说法。” 哇哦。我看向妈妈。她脸上挂着一种不自然的笑容,我觉得那笑容有可能跟我的一样僵硬。她不会喜欢第一任妻子这种说法的,因为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很老,而且如果考虑到她有多喜欢在今天扮演新娘和蔼可亲的母亲这个角色,那么对于这种暗示父母失职的话,她会大动肝火的。 “于是在我们都不在身边的情况下,朱莉娅总是不得不去走自己的路。看看她已经走出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吧。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十分擅长表现出来,但我真的为你深感骄傲,朱朱,为你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深感骄傲。”我想起了学校的颁奖典礼。我的毕业典礼。《下载》杂志的发布会——这些场合我父亲一次都没有出席过。我想起了我有多么想要听到这些话,而现在,这些话来了——就在我对他怒不可遏的时候。我感到眼睛里充满泪水。该死。这可真是让我措手不及。我从来都不哭的。 爸爸转向了我。“我是那样爱你……我聪明的,令人费解的,暴脾气的女儿。”哦,上帝啊。它们也不是什么漂亮的眼泪,而是眼睛里隐隐闪动着的光。它们溢到了我的脸颊上,我不得不抬起手,接着又拿起餐巾纸,来试着止住泪水。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而事情就是这样的,”爸爸对着众人说道,“就算朱尔斯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独立自主的人,我还是喜欢自夸一下——她是我的小女孩。因为这里面有某些特殊的情感,这是作为父母无法逃避的……不管你曾经有多混蛋,也不管对于他们你拥有的权利有多小。其中之一就是保护的本能。”他再次转向我。现在我不得不看着他了。他的脸上写满了发自内心的柔情。我的胸口好痛。 随后他转向了威尔。“威廉,你看起来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是我多心了,还是说这句话里对“看起来”几个字真的带着一种含有威胁性的强调呢?“但是——”爸爸咧开嘴一笑——我知道那种笑。那其实根本就不是笑,只是露出了牙齿而已,“你最好照顾好我的女儿。你最好别搞砸了。如果你做了任何伤害我女儿的事——嗯,那也简单。”他举起了他的杯子,默默地敬了一杯,“我会去找你的。” 一阵充满紧张感的沉默。我勉强地笑了一声,尽管那听上去更像是一声呜咽。一股涟漪紧随其后,其他客人也开始有样学样——或许是因为知道了该怎么去理解这段话而感到放松了。啊,这就是个玩笑而已。只不过这并不是玩笑。我心里明白,爸爸心里明白——同时从威尔的表情看来,我猜他心里也明白。 伴娘 朱尔斯的爸爸坐下了。朱尔斯看上去疲惫不堪: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我看到了她用餐巾纸轻轻擦拭眼睛。她,我同母异父的姐姐,确实感触良多,尽管一直以来她给人留下的都是十分坚强的好印象。说实话,我对之前发生的事感到很抱歉。我知道就算告诉朱尔斯,她也不会相信的,不过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我还是觉得很冷,感觉像是来自海水的寒气渗入了我的肌肤。我已经换上了昨晚穿的那身礼服,因为我想这样她可能就不会生气了,可我真希望我穿的是我平时的衣服。我一直用两个胳膊环抱着自己,想尽量让自己暖和一些,但牙齿依然不住地打战。 威尔迎着叫喊声、口哨声以及一两声嘘声站起身来。屋里随后便安静下来。他把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他对别人就是能产生这种影响。我猜那是因为他的外表和他的为人,还有他的自信。他总是一切尽在掌握的那副样子。 “我代表我的新婚妻子和我自己——”他说道——起哄声、欢呼声、敲桌声、跺脚声几乎把他的声音淹没了。他微笑着环顾四周,直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代表我的新婚妻子和我自己,特别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他说,“我知道,我要是说能和所有我们珍爱的人,我们的至亲至爱一起来庆祝一番是件无比美妙的事的话,朱尔斯应该会赞同我的。”他说着转向朱尔斯,“我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朱尔斯此时已经擦干了眼泪。当她抬起头来看向威尔时,脸上的表情变得完全不同了。她似乎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快乐,快乐得就像个发着光的灯泡,让人很难去盯着她看。威尔也满面笑容地回望着她。 “哦,我的上帝,”我听到邻桌的一个女人低声说道,“他们俩在一起简直是太完美了。” 威尔笑着环顾众人。“而我们的初次相遇,”他说,“那才真的是运气。我要是没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呢。正如朱尔斯喜欢说的,那就是我们的滑动门时刻。”他举起他的杯子,“所以呢:敬运气,同时也祝你们能够创造出自己的运气……或者在它需要的时候,给它施以小小的援手。” 他挤了挤眼睛。客人们哄堂大笑。 “首先,”他说道,“告诉伴娘们她们看上去有多么美丽是通常的惯例,对不对?我们只有一个伴娘,不过要说她一个人的美丽能赶得上七个人,我想你们也都会同意的。所以为了奥利维娅,我的新妹妹,干杯!” 一屋子人全都举着酒杯转向了我。我可承受不了这个。于是我盯着地板,一直等到欢呼声渐渐平息下去,威尔重新开始讲话为止。 “接下来敬我的新婚妻子。我美丽聪明的朱尔斯……”——客人们又开始变得疯狂了——“没有你,生活的确会变得极其乏味。没有你,也就没有了快乐、没有了爱。你就是与我珠联璧合的另一半。所以,请各位起立,一起敬朱尔斯一杯!” 我周围的客人们全都站起身来。“敬朱尔斯!”他们笑逐颜开地呼应着。他们,尤其是女人们,全都朝着威尔笑,眼神久久停留在他的脸上。我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威尔·斯莱特——电视明星。如今是我同母异父姐姐的丈夫。英雄——看看他早先是如何从海里把我救上来的吧。全方位的好人。 “你们知道朱尔斯和我是怎么认识的吗?”等他们全都坐下以后,威尔问道,“这都是命运的杰作。她那次在V&A博物馆为《下载》杂志举办了一个派对。我是跟一个朋友一起去的,就算是个陪同来宾。不管什么原因吧,我的朋友提前离席,于是把我留了下来。我也正考虑着自己要不要离开。要么说这就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我决定还回到那里去。假如我没回去的话,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呢?我们还会相遇吗?所以——即便朱尔斯工作那么辛苦,有时候我都觉得工作是我们两个人关系当中的第三者,我还是想要感谢它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敬《下载》杂志!” 客人们又站起身来,鹦鹉学舌般地附和着道,“敬《下载》杂志!” 我直到他们订婚以后才见到了朱尔斯的新未婚夫。她对于他一直都守口如瓶。就好像她不想在戴上戒指之前把他带回家,以防我们让他变卦似的。我这么说或许像个招人讨厌的女人,不过朱尔斯对某些事一直毫不留情。我想我并不怪她,真的。妈妈还能比她更过分一些。 朱尔斯就是朱尔斯,她精心安排了整个过程。他们会先到妈妈家喝咖啡,待上半个小时,然后我们就全体出发去河畔咖啡馆吃午饭(朱尔斯告诉我们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她已经预订了座位)。她给妈妈和我的指示非常明确:别他妈的给我搞砸了就行。 第一次见朱尔斯的未婚夫,我真不是故意要搞砸的。不过就在他们两个人到达,第一次从门口走进来时,我不得不跑去厕所,因为我要吐。接着我就发现我动弹不得。我从马桶旁边滑下来坐在了地上,感觉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喘不上气来,就好像有人一拳打在了我肚子上一样。 我很清楚地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就在他把我送上那辆出租车以后,他又回到了V&A博物馆里面。在那里他遇见了我的姐姐,舞会之花——更适合他的人。命运啊。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他说过的话:“如果你再大十岁,就是我理想中的女人。”我全都明白了。 过了一小会儿——我猜是因为她有自己重要的安排——朱尔斯上楼来了。“奥利维娅,”她说,“现在我们要出发去吃午饭了。当然,我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去,不过如果你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呃,我觉得不去也好。”我能听出来不会好的,根本不会,但那是我最不担心的事。 不知怎么,我又能开口说话了。“我——我去不了了,”我隔着门说道,“我……病了。”此时此刻,顺着她的话说似乎是最简单的办法。而且不管怎么说,我确实觉得不舒服——我的肚子很难受,好像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一样。 不过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假如我当时有胆量打开门,把事实真相告诉她,就那样当着她的面告诉她,而不是这样等着藏着,直到一切都太迟了又会怎么样呢? “好吧,”她说,“没问题。我很遗憾你不能来。”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遗憾,“我现在也不想就这件事小题大做,奥利维娅。也许你是真的病了。我姑且相信你。不过在这件事上,我真的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妈妈告诉我说你最近经历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对此我也很难过。不过这回,我想让你努力地为我高兴一次。” 我靠着厕所的门跌坐下去,尽力让自己保持呼吸。 他很快就掩盖了自己的反应。当他走进妈妈家的门,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他可能有那么一刹那的震惊,或许只有我能注意到的震惊。眼皮一颤,下巴微微一紧,仅此而已。他掩饰得那么好,真是太圆滑了。 所以你瞧,我没法把他看作威尔。对我来说,他永远都是史蒂文。当我在交友软件上给自己另起名字的时候,我没想到过这一点。我没想到他可能也撒了谎。 在他们的订婚酒会上,我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逃跑以后躲起来。其间我已经花了好几个月来思考我本可以做出的好得多的反应,这些反应都不像溜号和呕吐那么差劲。毕竟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一次,我要和他当面对质。他才是那个需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人,对我,也对朱尔斯。他才是那个应该觉得很他妈不爽的人。我已经让他赢了第一回。这一次我要让他看看。 他一开始就把我甩开了。我到那儿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奥利维娅!”他说,“我希望你感觉好些了。上一次咱们没能好好地见一面真是太遗憾了。” 我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在装作我们从来没见过面,而且是当着我的面。这甚至都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了。真的是他吗?可我知道就是他。关于这一点毫无疑问。走近一些,我都能看见他眼睛周围皮肤上如出一辙的皱纹,还有他下巴下面,脖子上的那两颗痣。而且我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第一眼看见我时,那一刹那的反应。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要让我更难以说出我心里的真相。而且他还寄希望于我会害怕朱尔斯不相信我说的话,于是可怜得什么都不跟她说。 他押对了。 陪同来宾 刚才威尔的演讲有点儿奇怪。怪在有些东西感觉很熟悉,似曾相识。我虽然说不上来,不过在我周围的人全都欢呼鼓掌时,我内心深处却觉得有些不安。 “开始吧,”我听到餐桌旁有人窃窃私语,“大家都准备好迎接重头戏了吗?” 查理跟我并不在一桌。他在主桌,坐在朱尔斯左手边。我想这是说得通的:我终究不是个参加婚宴的人,而查理是。不过在其他任何地方夫妻都是彼此挨着坐在一起的。我突然想到,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几乎没见着查理,只是在外面的酒吧看见一眼——不知为什么,这让我觉得和他之间比我们根本没看见彼此感觉还要更加疏离。仅仅二十四小时,我俩之间便仿佛裂开了一道鸿沟。 坐在我附近的客人们已经就伴郎的演讲会持续多长时间进行了投票。要赌五十英镑,所以我拒绝了。他们还把我们所在的桌子命名为“顽皮桌”。在它周围弥漫着一种狂躁而强烈的感觉。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关了太久的孩子。在过去的差不多一个小时,每个人都已经至少干了一瓶半酒。坐在我另一边的彼得·拉姆齐——话说得太快,都开始让我觉得头昏脑涨了。这可能也跟他一个鼻孔周围那些白色粉末形成的硬壳有关;我能做的全部就是不探过身子,用我餐巾纸的角把它们都弄掉。 查理站起身来,从威尔手里接过麦克风,继续扮演他的司仪角色。我发现自己正在仔细盯着他看,想要找出他身上有没有任何喝多了的迹象。他的脸是不是露了馅儿,稍微耷拉下来一些?他是不是稍微有些站立不稳呢? “那么现在——”他说道,然而麦克风发出了尖利的噪声,使得人们——我注意到尤其是那些迎宾员——纷纷捂住了耳朵,又是抱怨又是起哄。查理的脸一下子通红起来。我暗自为他感到难堪。他再次说道:“那么现在……该轮到伴郎了。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乔纳森·布里格斯。” “嘴下留情啊,乔诺!”威尔用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他一副苦笑的样子,脸上肌肉夸张地抽搐着。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发现因为期望值太高,伴郎的演讲总是惨不忍睹。过于平淡和招人反感之间的差异往往只在毫厘之间。当然了,最好还是待在政治正确的这一边,而不要试图去完全揭老底。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乔诺并非那种会担心得罪别人的人。 或许是出于我的想象,他从查理手中接过麦克风时似乎在微微晃动。在他身边,我丈夫看上去就像一名法官一样清醒。接下来,当乔诺绕到桌子前面时,他脚下一绊,差点儿跌倒。跟我同桌坐的几个人发出了一连串起哄声和嘘声。我旁边的彼得·拉姆齐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弄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 等到乔诺站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很明显能看得出来他喝醉了。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几秒钟以后,似乎才想起他身在何处以及他该干些什么。他轻敲了几下麦克风,轰鸣声在帐篷中回响不已。 “快点吧,乔诺!”有人喊道,“我们在这儿等得头发都白了!”我这桌周围的客人们开始用拳头擂桌子,同时还跺着脚。“开讲,开讲,开讲!开讲,开讲,开讲!”听得我胳膊上汗毛直竖。这让人想起了昨天晚上:那种原始部落的节奏,那种威胁恐吓的感觉。 乔诺用手比画了一个“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手势。他朝我们所有人咧嘴一笑。然后他转头看向威尔,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 “这家伙和我,我们已经是老相识了。向所有我特里维廉的老相识致意!”大家一片欢呼,尤其是那些迎宾员。 “无论如何,”等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乔诺一挥手指着威尔说道,“看看这个家伙。要恨他很容易,对不对?”他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或许有点儿长,随后他又接着说了下去。“他拥有了一切:相貌,魅力,职业,金钱”——这话是不是有些尖锐?——“还有……”——他向朱尔斯比画了一下——“姑娘。所以,实际上现在我想到这个……我觉得我的确是恨他的。还有人跟我一样吗?” 一阵笑声在帐篷中响起。有人喊道:“好!说得好!” 乔诺咧嘴笑了笑。他的眼中闪现出那种狂野而危险的光芒。“你们当中可能有些人还不知道,威尔和我是一起上的学。但那不是什么普通的学校。它更像是……哦,我也不知道……更像是一个战俘集中营与《蝇王》的混合产物——查理老弟,谢谢你昨晚告诉我们这个!明白了吧,在这儿不是为了尽可能取得最好的成绩,而全都是为了幸存下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象出了他对最后这几个字的强调,说得好像“幸存”是个专有名词似的。我想起了昨天晚饭时他们给我们讲的那个游戏。那个游戏就叫“幸存者”,不是吗? “我来告诉你们吧,”乔诺继续说道,“这么些年来,我们惹了很多很多麻烦。我特别谈到的就是在特里维廉的那段岁月。那里面有一些黑暗的时刻,有一些疯狂的时刻。有时候感觉就像是我们在对抗全世界。”他的目光看向了威尔,“对不对?” 威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乔诺的语气有些奇怪,带着一股危险的锐气,一种他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做,要彻底颠覆一切的感觉。我看了看周围那几张桌子,想知道其他客人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帐篷里确实变得安静了一些,仿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个事关最好的哥们儿的问题,不是吗?”乔诺说,“他们总是会在背后鼎力相助。” 我感觉就像是眼看着一个玻璃杯在桌子边缘摇摇欲坠,却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等着它摔得粉碎。我瞥了一眼朱尔斯,不由得有些畏缩。她的嘴绷得紧紧的,看上去仿佛是在等待这一切结束。 “再看看这个,”乔诺冲自己比了个手势,“我他妈是个穿着一身太紧的西服的邋遢胖子。哦,”他转向了威尔,“还记得我说忘了带西服吗?是啊,在这背后还有个小故事。”他转回身来面对我们,面对所有听众。 “就是这样。下面公布真相——如假包换的真相。根本就没有什么西服。或者说……曾经有一套,后来又没有了。你看,在开始的时候,我想着威尔可能会给我买。我对这方面的事了解不多,不过我很确定伴娘的礼服也是一样处理的,对不对?” 他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们所有人。没人应声。主帐篷里现在安静下来了——就连我身旁的彼得·拉姆齐都不再上下抖动他的腿。 “难道新娘不买单吗?”乔诺问我们,“这是个规矩,不是吗?你们这是在逼着别人穿他妈这玩意儿。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坐在这儿的威尔老兄想让我穿一身保罗·史密斯的西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现在开始进入状态了,在我们面前大步地来回踱着,就像个开放麦之夜上的喜剧演员。 “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就去了店里,我看见了价签,心里想着——他妈的,他可真够慷慨大方的。八百英镑。这是那种能让你去滚床单的西服,对不对?但是要花八百英镑吗?那还不如花钱去滚床单。再说了,我这辈子要一身八百英镑的西服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说每隔几个星期就要去参加个奢华派对什么的。然而,我也在思考,如果这是他想让我穿的东西,争辩起来的话,我又算老几?” 我朝威尔瞥了一眼。他仍面带微笑,可笑容里却透出一种紧张的神情。 “不过话说回来,”乔诺说,“一到收银台,他就站在了一旁,让我去付款,尴尬的时刻便到来了。我从始至终都在祈祷能用我的信用卡支付成功。老实说吧,真是他妈的奇迹,成功了。而他就站在那里,一直保持微笑。就好像他真的给我买了一样。就好像我应该转身感谢他。” “这下可坏了。”彼得·拉姆齐小声说道。 “于是呢,到了第二天,我就把西服退了。很显然,我不打算把这一切都告诉威尔。所以你们明白了吧,我早在来这里之前就编好了整个故事,我会假装说把西服落在家里了。他们总不能让我大老远地跑回英格兰去取,对吗?而且谢天谢地,我住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以你们大伙儿谁也没办法‘好心帮我’跑趟腿去取过来——真要那样的话可就把我坑了,哈哈!” “他是在讲笑话吗?”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女人问道。 “八百英镑一身西服,”乔诺说,“八百。就因为衣服里面缝上了随便哪个家伙的名字吗?那我就不得不他妈把肾卖了。我就不得不上街,”他边说边用手淫荡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招来了几声敷衍的嘘声,“去把这副臭皮囊给卖了。而你们也知道,人们对于三十多岁毛茸茸的邋遢胖子的兴趣实在有限。”说罢,他发出了一阵狂笑。 一些听众紧随其后——好似得到了暗示一般——跟着他一起大笑起来。那是如释重负的笑声,像是那些刚才屏住了呼吸的人发出的笑声。 “我是想说,”乔诺还没说完,“他本来可以给我买那套西服的,对不对?又不是说他囊中羞涩,是吧?这主要得感谢你,朱尔斯亲爱的。不过他可是个抠门鬼。当然,我说这个也是带着我全身心的爱来说的。”他以一种奇怪而夸张的模仿方式向着威尔假装呼扇了一下眼睫毛。 威尔不再面带微笑了。我甚至都无法让自己去看一眼朱尔斯的表情。我觉得我就不该看;这与你去看车祸现场时那种恐怖、黑暗的欲望别无二致。 “不管怎么说,”乔诺说,“无所谓了。他把他那身备用的借给我了,二话没说。这是个表演单人喜剧的家伙会干的事,不是吗?然而我必须得提醒你,哥们儿”——他伸了伸胳膊,西服上的扣子被绷得紧紧的——“可能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他又一次把脸转向了我们所有人。“不过这是个事关最好的哥们儿的问题,不是吗?他们总是会在背后鼎力相助。他或许是个守财奴。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他把一只大手放在了威尔的肩膀上。威尔看上去似乎在重压之下有点儿垮掉了,仿佛乔诺对他施加了一些向下的压力。“我还知道,我真的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欺骗我的。”他转向威尔,脑袋突然靠得很近,就好像他在探寻威尔的脸一般,“对吗,哥们儿?” 威尔抬起一只手擦了擦脸,乔诺的唾沫星子似乎溅到他脸上了。 停顿了一会儿——这是一段拉长了的、有些尴尬的停顿,就在停顿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都明白了乔诺其实是在等一个答案。最终,威尔说道:“对。我不会的。当然不会了。” “嗯,那就好,”乔诺说,“简直太好了。因为,哈哈……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我对你的那些了解,老兄。这样不太明智,是吧?我们共同拥有的那段岁月,你还记得呢,对不对?在那么多年以前。” 他又转向了威尔。威尔的脸已经变得刷白。 “乔诺他妈的说什么呢?”桌边有个人低声说道,“他这是嗑了什么药了吧?” “我知道,”我听见有人回应说,“这是发疯了。” “你们知道吗?”乔诺说,“早些时候我跟迎宾员们聊了聊。我们觉得在活动过程中加入一些传统的东西也许挺好的。看在老交情的分儿上。”他向着帐篷里做了个手势,“弟兄们呢?” 仿佛接到了信号一样,迎宾员们站了起来。他们全都朝威尔坐的地方走了过去,把他围在当中。 威尔心平气和地耸了耸肩:“你们要干吗呢?”大家都笑了。不过我看到威尔没笑。 “看起来挺公平的,”乔诺说,“传统之类的嘛。来吧,哥们儿,很好玩儿的!” 然后他们抓住了威尔,同时一边欢呼一边大笑——如果他们没这样的话,那个场景会显得更加邪恶。乔诺已经解下了他的领带,把它围在威尔的眼睛上,然后系紧,就像一块蒙眼布。接着他们把他抬起来扛在了肩上,带着他走出了主帐篷,走进越来越暗的夜幕中。 伴郎 我们把威尔丢到了耳语洞的洞底。我猜无论是他珍贵的西服沾到了潮湿的沙子,还是那里面扑面而来、如同一拳打在脸上的腐烂海藻与硫黄的气味都不会让他感到高兴。天越来越黑,让人不得不眯起点儿眼睛才能看清周围。海浪也比之前更汹涌——你能听到它们撞击着两边岩石的声音。在我们扛着他到这儿来的一路上,威尔都是一边笑着一边跟我们开玩笑。“你们这帮兄弟最好别带我去太脏乱的地方。如果我这身衣服沾上什么东西的话,朱尔斯会杀了我的——”还有“我就不能额外拿一箱堡林爵贿赂一下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带我回去吗?” 小伙子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切都很有趣,有点儿旧日重现的意味。他们都已经在主帐篷里坐了好几个钟头,喝得越来越醉,也越来越不耐烦,尤其是像彼得·拉姆齐那样已经去吸过粉儿的那些人。在发表演讲之前,我也跟那帮家伙中的几个人去厕所吸了点儿“快乐客”[原文为have a bump,可卡因的黑话。],这或许是个馊主意。它只是让我更加惴惴不安,同时也让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晰。 其他人对于能出来都很兴奋,那感觉类似单身派对。所有男生聚在一起,仿佛回到过去。风现在刮得已经很大了,这让一切都变得更加戏剧化。我们不得不低着头顶风前行。这也让扛着威尔变得愈发困难。 耳语洞这个地方很好,相当偏僻。你可以想象,在特里维廉时如果有这么一个洞,那肯定会在“幸存者”游戏中被用上的。 威尔躺在卵石地面上:离海水并不是特别近。不知道这里的潮汐是什么样子。按照学校的旧日传统,我们用自己的领带捆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踝。 “好了,兄弟们,”我说,“咱们把他留在这儿待一小会儿吧。看看他能不能自己回去。” “咱们不是真的要把他留在那儿吧?”我们爬出洞穴的时候邓肯小声问我,“直到他琢磨出来怎么给自己松绑?” “不会的,”我告诉他,“如果他半个小时内还没回来,咱们就来找他。” “你们最好来啊!”威尔喊道,他依然表现得就像这是个大大的玩笑一样,“我还有个婚礼要参加呢!” 我和其他那几个迎宾员一起向主帐篷走去。“知道吗,”经过富丽宫时我说,“我得在这儿脱衣服方便一下。” 我望着他们全都返回了主帐篷,彼此推搡,充满欢声笑语。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中的一员那样。我希望对我来说这只是全无害处的校园回忆,一点小小的乐趣而已。它仍然可以是一场游戏。 等到他们全都从视线中消失以后,我转回身,开始朝洞穴走去。 “谁啊?”当我走近他时,威尔叫道。他的声音在洞中回响,听起来好像有五个他在说话。 “是我,”我说,“哥们儿。” “乔诺?”威尔发出了一阵嘶嘶声。他已经想办法坐起来了,正靠在洞壁上。现在兄弟们都走了,他也就不装了。即便他的眼睛被蒙着,我也能看出来他相当恼火,下巴绷得紧紧的。“给我解开,把这蒙眼布拿下去!我应该待在婚礼上——朱尔斯会气死的。你们的玩笑现在已经开完了。不过这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对,”我说,“没错,我知道没什么意思。你看,我也没笑。当玩笑的对象是你的时候没什么好笑的,对吗?但你不会知道的,直到现在也不会。在特里维廉时,你从来也没玩过‘幸存者’游戏,是吧?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就豁免了。” 我看到他在蒙眼布下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吗,乔诺,”他说话的语气轻松友好,“你那段演讲……还有现在这番话——我觉得你可能是那好东西嗑得有点儿太多了吧。说正经的,哥们儿——” “我不是你哥们儿,”我说,“我想你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为什么。” 在演讲过程中,我装得比我实际上要醉得厉害。其实我没喝得那么高。而且可卡因还使我更加敏锐了。我的头脑现在非常清醒,就像有人在里面打开了一盏又大又亮的聚光灯。很多事突然之间被照亮了,也说得通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人当猴耍了。 “直到差不多今天下午两点以前我都是你的哥们儿,”我告诉他,“但现在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你在说什么啊?”威尔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开始有些不自信了。是啊,我心想,你觉得害怕就对了。 在演讲的过程中,我能看见他自始至终都在看着我,想知道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也想知道我接下去还要说些什么,给他所有的客人讲什么跟他有关的事。我真希望他当时都吓尿了。我希望我能在演讲中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但我临阵退缩了。就像我那么多年以前也临阵退缩了一样——当时我也应该去找老师,去证实那个告发我们的孩子所说的话,告诉他们我们究竟做过些什么。他们不会对我们两个人的话充耳不闻的,对吗? 但我当时没能做到,在演讲中我也没能做到。因为我他妈是个胆小鬼。 这是件第二好的事。 “我之前和皮埃尔聊得很开心,”我说,“受益匪浅。” 我看见威尔咽了口唾沫。“听我说。”他小心地开口说道,语气非常坦率,通情达理,而这只会让我更加生气。“我不知道皮埃尔跟你说了些什么,但是——” “你他妈耍了我,”我说,“皮埃尔其实并不需要说那么多。我自己也想明白了。对,我自己。傻了吧唧的乔诺,必须得更加努力啊。你就不能让我去那儿,对吧?实在太累赘了。会让你想起你曾经是什么样子,还有你干过的事。” 威尔一脸苦相。“乔诺,哥们儿,我——” “你和我,”我说,“你看,注定要一直互相支持的就是你和我。我们一起对抗这个世界,这是你说过的话。尤其是在我们做过那些事,也了解了彼此之后。我支持你,你也支持我。我就是这么想的。” “是这样的,乔诺。你是我的伴郎——” “我能告诉你一件事吗?”我说,“关于威士忌生意的事。” “哦,好啊,”威尔迫不及待地马上说道,“捣蛋鬼!”这次他想起来了,“看,我没说错吧!你自己干得多好啊。没必要那么苦大仇深的——” “才不是,”我又一次打断了他,“知道吗,它根本就不存在。” “你在说什么呢?你给我们的那么多瓶……” “都是假货。”我耸了耸肩,虽然他看不见我,“那就是些超市里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倒在普通瓶子里。我找我的哥们儿艾伦帮我做了些标签。” “乔诺,怎么——” “我的意思是,一开始我真觉得我能干得了。那正是结局如此悲剧的根源所在。所以我一上来就找艾伦来模仿那个设计,想看看会是个什么样子。可你知道现在要推出一个威士忌品牌有多难吗?除非你是大卫·贝克汉姆。要么就是你有富裕的父母能给你提供资金,或者跟重要人物能拉上关系。这些我哪样儿都没有,从来没有过。特里维廉其他那些兄弟都知道这事。我知道他们有些人在背后叫我流浪汉。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觉得都是实实在在,经得起考验的。” 威尔在地面上挪动着,努力想要站起来。我不打算去帮他。“乔诺,哥们儿,天呐——” “对啊,哦,我可不是因为要创建一个威士忌品牌而离开那个荒野度假村的。这能有多悲哀啊?听好了……我是因为在上班的时候嗑药嗑得恍惚了才被解雇的。就像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个胖小子参加了一个团队建设的课程——在沿着绳索往下滑时,我让他滑得太快,结果他把脚踝摔断了。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嗑得恍惚了吗?” “为什么?”他警惕地问道。 “因为我不得不吸那玩意儿才能勉强过活。因为那是唯一能够帮助我遗忘的东西。看见了吗,感觉我的整个生活在很多年以前的那个点上就戛然而止了。像是——像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离开特里维廉的这些年里,我赶上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电视节目里的那些镜头——结果你还把它们从我这儿夺走了。”我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准备说出我在将近二十年以后终于意识到的事,“可是对于你来说并不是这样的,对吗?过去好像并不会影响到你。这些对你来说也一点儿都不重要。你继续夺走你需要的东西,而且还总是能够逃脱惩罚。” 陪同来宾 那四个迎宾员回到主帐篷时显得十分亢奋。彼得·拉姆齐在木地板上来了一个膝盖滑行,差点儿撞到摆放着华丽的婚礼蛋糕的桌子。我看见邓肯跳到安格斯的背上,胳膊紧紧环绕着他的脖子,勒得安格斯的脸都开始变紫了。安格斯脚步踉跄,半是笑半是大口喘着粗气。接着费米跳到了他们俩的上面,三个人一起倒下来,胳膊腿纠缠在一起,乱成一团。他们就像打了鸡血,我猜他们是为自己像刚才那样把威尔扛出主帐篷的噱头激动不已。 “兄弟们,到酒吧那儿去吧!”邓肯跳着脚地吼道,“该大闹一场了!” 其余的客人把这个当作了提示,也跟着他们一起又是大笑又是嚷嚷。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多数人都会为刚才的演讲以及后来的场面感到兴奋和激动。但我却不能说我有同样的感觉——尽管威尔一直在微笑,可一切的背后都隐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意味:那块蒙眼布,还有就是像那样捆住他的手脚。我看向主桌的方向,看到那里除了朱尔斯之外已经空无一人,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显然陷入了沉思。 突然,从酒吧帐篷那边传来了一阵骚动。说话的嗓门也提高了。 “哟——冷静点儿!” “你他妈怎么回事啊,哥们儿?” “天呐,别冲动啊——” 接着很清楚地传来我丈夫的声音。哦,上帝。我站起身来,赶紧朝酒吧走去。一大群人在那里围观,个个如饥似渴,仿佛操场上的孩子们一般。我用最快的速度挤到了前面。 查理蹲伏在地板上。随后我意识到他正举着拳头,胯下半骑着另一个男人:邓肯。 “再说一遍。”查理说。 那一瞬间,我只能直直瞪着他了:我丈夫——地理老师,两个孩子的父亲,平时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他的这一面了。随后我意识到我必须采取行动。“查理!”我大喊一声冲上前去。他转过头来,那一刻只是惊愕地看着我,就好像他没认出我。他的脸涨得通红,身上因为肾上腺素的缘故在发抖。我能够闻到他嘴里呼出的酒气。“查理——你到底在搞什么?” 听到这句话,他似乎有点儿清醒过来了。谢天谢地,他随后便很轻松地站起身来。邓肯整了整自己的衬衣,喃喃自语。查理跟在我身后的同时,人群为我们分开了一条路,我能感觉到所有客人都在默默地看着我们。此刻,我刚刚的恐惧已经消退,只是觉得有些难堪。 “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我们回到主帐篷,找了一张最近的桌子坐下以后我问道,“查理——你中了什么邪?” “我受够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是言语不清的,从他嘴里那股苦啤酒的味儿我就能知道他喝了多少,“他一直在口无遮拦地说那次单身派对的事,我已经受够了。” “查理,”我说,“那次单身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告诉我吧,”我说,“还能有多糟糕啊?真的那么糟吗?” 他的肩膀低垂下来,似乎突然之间就听天由命地打算告诉我了。他深吸一口气,在一段久久的停顿之后,最终还是开了口。 “我们从斯德哥尔摩坐了几个小时的轮渡到了那个地方,在那群岛当中的一座岛上扎了营。都是很……你也知道,很有男生特色的,搭帐篷、生火之类的。有人买了些牛排,我们就着木炭的余烬烤着吃了。除了威尔,其他那些家伙我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我觉得他们看上去都还不错。” 突然一下子,他喝下的酒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一股脑儿说出了所有事。他告诉我,他们都是一起上的特里维廉学校,所以其间就有了一大堆关于那儿的无聊回忆;查理只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尽量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很显然,他并不打算喝很多酒,他们还为此嘲笑他。然后其中的一个人——查理觉得是皮特——就拿出了一些蘑菇。 “你吃蘑菇了,查理?迷幻蘑菇吗?”我差点儿笑出来。这听起来完全不像我那个又理智又有安全意识的丈夫。我才是那个准备好要去尝试毒品,十几岁年纪就在曼彻斯特的俱乐部里接触过好几次的人。 查理的眉头都拧到了一起。“是,对啊,我们全都吃了。当你跟这样一群家伙在一起时……你也不会说不的,对吗?而我又没上过他们那所贵族学校,所以我已经有些格格不入了。” 我真想对他说,可你都三十四岁了。如果本的朋友让他去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你会怎么跟本说呢?接着我想起了昨天晚上,他们全都冲着我高喊的同时我把那杯酒一饮而尽的情景。虽然我并不想喝,也知道实际上我不是非喝不可。“的确如此。那你吃了迷幻蘑菇吗?”这就是我丈夫,在他的学校里坚持严格的毒品零容忍政策的副校长。“噢,我的上帝啊!”我说,这次我真的笑了——实在忍不住了。“想想家长教师协会对此会怎么说吧!” 接下来,查理告诉我,他们都坐进各自的独木舟去了另一座岛。在那儿他们赤身裸体地跳进海里。他们怂恿查理朝着第三座很小的岛游过去——其实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挑战——然后等他游回来时,他们全都走了。他们把他留在了那里,却没给他留独木舟。 “我没穿衣服。当时也许是春天,但那儿他妈可是北极圈,汉。到了晚上冻死人。最终我在那儿待了好几个小时他们才来找我。蘑菇的劲儿已经过了。我太冷了。我觉得我都要失温了……我想我就要死了。而当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 “怎么样?” “我正在哭。我躺在地上,抽泣得像个孩子。” 他现在看上去羞愧得都要哭了,而我的内心非常同情他。我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就像我会给本的一样——但我也不知道这么做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我知道男人们在单身派对上会干蠢事,不过这件事听起来是有针对性的,他们好像就挑中了查理。那样是不对的,是吗? “这也——太可怕了,”我说,“这很像霸凌,查理。我想说,这就是霸凌。” 查理的脸上是一副僵硬而恍惚的表情,我看不懂。我一直都认为我对我的丈夫非常了解,并且引以为傲。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时,这种假设就变成了一种假象。自从我们跨海横渡来到这里,我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查理对我来说似乎越来越像个陌生人。那次单身派对则是又一个明证:他一直瞒着我的那段可怕经历还是让我发现了,我现在怀疑那段经历有可能已经以某种复杂且无形的方式改变了他。事实是,我觉得此时此刻的查理并不完全是他自己:或者应该说不是我所了解的那个他。这个地方对他——对我们产生了一些影响。 “那全都是他的主意,”查理说,“我敢肯定。” “谁的主意?邓肯的吗?” “不。他就是个白痴,一个跟屁虫。是威尔。他才是罪魁祸首。你能够看得出来。乔诺也是。其他人全都是奉命行事的。” 我很难想象出威尔让其他人做那种事。不管怎么说,发号施令的通常都是那些单身汉,而不是新郎。没错,我能想象出乔诺是背后的主使,没问题,尤其在经过了刚才那一幕以后。他身上散发着一点点野性的味道。倒不是说心怀恶意,但他却有可能在并非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把事做得很过分。肯定是邓肯,而不会是威尔。我觉得查理把责任推给威尔只不过是因为讨厌他。 “你不相信我,对吗?”查理说道,同时脸上的表情也阴沉下来,“你觉得不是威尔。” “嗯,”我说,“老实说,我真觉得不是。因为——” “就因为你想跟他上床?”他咆哮道,“是啊,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吗?我看见你昨晚看着他的眼神了,汉。甚至还包括你叫他名字的方式。”他用了个很难听的假声,“噢,威尔,跟我讲讲那次你冻伤的事吧,噢,你可太有男子气概了……” 他语气中透出的凶狠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不由得对他望而却步。查理已经很久没喝醉过了,我都已经忘记了他会发生多大转变。不过我也为他话里那一点点真实成分所触动。想起自己对威尔的反应让我产生了一丝内疚。然而这一丝内疚很快就转化成了愤怒。 “查理,”我生气地低声说道,“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你能意识到你这样有多无礼吗?那全都是因为他为了让我感到受欢迎而做出的努力——可比你做的要多得多了。” 然后我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和朱尔斯之间的调情。他半夜三更偷偷溜进我们的卧室就说明他肯定没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喝酒。 “实际上,”我的嗓门也高了起来,“你的话根本也站不住脚。看看昨天晚上你和朱尔斯之间那场可怕的装模作样的表演吧。她总是表现得好像你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你还真配合。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的声音都沙哑了,“你知道吗?”这一天以来的压力和孤独让我尝到了苦果,我一时间又生气又想哭。 查理看起来有些懊悔。他开口想要说话,但我摇了摇头。 “你跟她上过床,对吗?”我以前从来都不想知道这个。可现在我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问了。 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查理用双手抱住了头。“有过一次,”他的声音从指缝间传来。“不过……老实说,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什么时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你们都十几岁的时候吗?” 他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随后又闭上了。看他的那副表情。我的天啊,不是在他们十几岁的时候。我觉得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但我现在必须知道。“那就是后来?”我问道。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我的喉咙似乎被堵住了,说句话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是……那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之后的事?” 查理缩成了一团,又把脸埋进了双手里。他发出一声又长又低的呻吟。“汉……真对不起。说实话,那什么都说明不了。那太愚蠢了。你……那是,呃,是在我们很久都没有过性爱的时候。那是——” “在我有了本以后。”我感到胃里一阵难受。我突然间就确定了。他什么都没说,而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确认。 最终,他开口了。“你知道吗……我们那会儿正经历着一段艰难时期。你,呃……你始终情绪都那么糟糕,而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怎么才能帮上忙——” “你是说,在我几乎得了产后抑郁症的时候?在我等待着缝了线的伤口愈合的时候?上帝啊,查理——” “真对不起。”此时,所有的虚张声势都已经离他而去。我几乎相信他彻底清醒了,“我很抱歉,汉。朱尔斯那会儿刚刚跟她当时交往的男朋友分手——我们下班以后出去喝酒……我喝得太多了。事后我们都认为这是个很糟糕的主意,而且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那什么都说明不了。我是说,我几乎都不记得了。汉——看着我。” 我没法看着他。我也不想看着他。 这简直太可怕了,我几乎都没法开始好好思考这件事。我感觉自己还处于震惊中,仿佛还不能完全体会它带来的全部伤害。不过它却给了所有那些调情,所有那些肌肤之亲一个全新而可怕的视角。我想起了每一次我感觉到朱尔斯有意把我排除在外的情景——她想把查理封锁包围起来为她所用。 那个婊子。 “所以说一直以来,”我说,“一直以来你告诉我的,说你们只是朋友而已,一点点调情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她就像是你的妹妹……等等这些都他妈不是真的,对吗?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可你怎么就敢干出这种事来呢?” “汉——”他伸出一只手来,试探性地碰了碰我的手腕。 “不——别碰我。”我抽出胳膊站了起来。“你就是个笑话,”我说,“一个丢脸的人。无论单身派对上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你眼下的这种行为都没有借口。没错,他们做的事也许很可怕。但那些都没能带给你持久伤害,对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是个成年人——是个父亲……”我差一点儿就要加上“是个丈夫”了,但我不能让自己说出口,“你有很多责任,”我说,“你知道吗?照顾你令我厌倦。我不管了。你自己收拾烂摊子吧。”说完我转过身去,大步离开。 伴郎 “乔诺。”威尔微微一笑,说道。洞壁把笑声的回音又反射给我们。“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全都是在谈论过去的事。这对你没什么好处。你得继续往前走。” 没错,我心想,但我做不到。好像我的某一部分被卡在那儿了。就像我曾经试图要忘记它一样,那件有毒的事一直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我感觉自那以后,我的人生中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总之是什么重要的事都没有。而我很纳闷儿,威尔怎么就能够继续过他的生活,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们说那是一起悲惨的意外,”我说,“但那不是。是我们,威尔。全都是我们的错。” “我正在整理宿舍呢。”当我们练完橄榄球回来时,独行客说。是我告诉他干这个的,因为实在没别的事可让他做了。“可我找到了这些。”他把它们拿在手里的样子就好像它们烫手似的:是一摞GCSE考试的试卷。 他看着威尔。从独行客脸上的表情看,你会以为是有什么人死了。我猜对他来说已经有人死了:那就是他的英雄。 “放回去。”威尔非常平静地说道。 “你不应该拿这些。”独行客说。考虑到我们俩身高都差不多比他高一倍,我觉得他说这话表现出了十足的勇气。每当我回想起来,就觉得他是个相当勇敢的孩子,也很正直。这是我尽力不去想的事。他摇摇头。“这是——这是作弊。” 等他离开房间以后,威尔转向我。“你真他妈是个白痴,”他说,“你明知道那些试卷在那儿,干吗还要让他来清理房间?”偷那些试卷的人是他不是我。不过我现在确信,如果这件事败露,他肯定会让我背锅的。 我还记得他接着就咧嘴一笑,而那其实根本就不像是在笑。“你知道吗?”他说,“我觉得今晚咱们要玩‘幸存者’了。” “你忍受不了的,”我对威尔说道,“因为你知道如果事情败露,你就会被开除。而他妈对你来说,你的名声一直都很重要。向来如此。你可以予取予求。而其他任何人如果挡了你的道,就他妈让他滚蛋。即便是我。” “乔诺,”威尔说话的语气平静又理性,“你喝得太多了。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那真是咱们的错,咱们是没法逃脱惩罚的,对吗?” 这件事只需要我们两个人。那天晚上独行客的宿舍里有四个男生——有两个人因为生病在疗养院里。这就好办了。我感觉我们进去时,他们中有一个人可能微微动了一下,但我们动作飞快。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刺客——而过程太他妈精彩了。很有意思。我其实都没怎么走脑子,只不过靠着遍布我全身的肾上腺素而已。我把一只橄榄球袜猛塞进他的嘴里,同时威尔给他系上了蒙眼布,这样一来,他发出的任何响动都闷闷的,很是安静。扛着他没什么难度:他一点儿都不沉。 他挣扎了几下。不过他并没有像其他有些男生一样尿了裤子。如我所言,他是个相当勇敢的孩子。 我想着我们会走进森林里去。不过威尔却向着悬崖走去。我看了看他,没明白什么意思。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就好像他在提议我们要把这孩子扔到悬崖下面去。“走悬崖那条路,”他用口型告诉我,“行,好嘞。”我松了一口气。爬下那条悬崖小径花了我们很长时间,每走一步都有白垩岩破碎崩裂,我们的脚下直打滑,又因为我们的手全都占着,我们甚至都没法扶着用锤子钉进岩石里的扶手。那孩子已经不再挣扎了,他变得一动不动。我记得我当时还担心他是不是不能呼吸了,想要去把塞在他嘴里的袜子拿出来,但威尔摇了摇头。“他可以用鼻子喘气。”他说。或许是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感觉有些不好了。我对自己说这种想法很愚蠢——我们全都经历过这个不是吗?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 最终我们来到沙滩上,脚下是潮湿的沙子。我搞不明白我们要怎么给这个游戏制造难度。一旦把蒙眼布摘掉,即使没戴眼镜,他身在何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这里离学校也没有那么远,任何人都可以沿着这条悬崖小径爬上去——对一个小孩来说尤其如此。男生们经常到海滩来。不过我心想:也许威尔想让游戏对他来说简单一些,因为毕竟他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又是清洗我们的靴子,又是整理我们的宿舍,还有其他所有的所有。这样似乎很公平。 “你很清楚,威尔。”我说。一个声音从我胸口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那是个痛苦的声音。我想我可能要哭了。“咱们应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为咱们的所作所为。” 我还记得威尔是如何指着悬崖小径的底部的。那是在他拿出一些鞋带时。平平无奇,就是从一双橄榄球靴上拆下来的鞋带。 “咱们要把他绑起来。”他说。 到头来还是很简单。威尔让我把他绑在悬崖小径底部的扶手上——打结之类的事我很擅长。现在我明白了。那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困难。他不得不像胡迪尼那样才能从那里逃脱,而这正是需要花费时间的部分。 随后我们就把他撇下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乔诺,”威尔说,“当时你也听见他们说的话了。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 “你知道那不是真的——” “不。那就是事实。没有别的解释。” 我记得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从我们的宿舍里望向窗外,看到了大海。也正是此刻我才意识到。我无法相信我们竟然会那么傻。涨潮了。 “威尔,”我说,“威尔——我认为他不可能解得开自己的绑绳。这潮水……我没想到。哦,上帝啊,我觉得他可能会——”我想我可能要吐了。 “闭嘴吧,乔诺,”威尔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吗?首先,咱们需要一起来解决这个问题,乔诺。否则的话,咱们就有大麻烦了,你能明白,对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我想要去睡觉,然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这些都不是真的。有些事情太他妈可怕了,似乎很不真实。一切都是因为那区区几张偷来的试卷。 “好吧,”威尔说道,“你同意吗?当时咱们上床睡觉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话来得也太快了。我甚至都还没想到这些,比如要告诉谁。不过我想我会认为这是我们必须做的事。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吗?这种事你没法保密的。 不过我也不打算跟他唱反调。他的表情有点儿吓着我了。他的眼睛都变了——就好像那后面一丝光亮都没有。我缓缓地点点头。我想我当时并没有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以及后来它会怎样毁掉我。 “大声说出来。”威尔告诉我。 “好。”我说,声音听起来无比沙哑。 他死了。他没能逃脱。这是一起悲惨的意外。这就是一周以后我们所有人在集会上被告知的事,在他被海水冲到了更远的海滩上,被学校的管理员发现之后。我想捆他的带子终究还是松了,只是没来得及救他一命。无论如何,你会觉得现场肯定留下了一些痕迹。当地警察局长是威尔他老爸的哥们儿。他们俩会一起在威尔他老爸的书房里喝酒。我猜这一点帮了大忙。 “我记得他的父母,”此刻我对威尔说道,“之后他们来到了学校。他妈妈看上去也不想活了。”我从楼上的宿舍里看见她下了汽车。她抬头往上看,我浑身发抖,不得不躲出了她的视野。 我蹲了下来,以便跟威尔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使他能够正视着我。“咱们杀了他,威尔。咱们杀了那个男孩。” 他推开了我,胳膊漫无目的地甩着。他的指甲划到了我的脖子,隔着衣领挠了我一下。这一下挠得很疼。我一只手就把他猛推到岩壁上。 “乔诺,”威尔喘着粗气说道,“你需要控制一下自己。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而这时我就知道我已经让他烦了。他几乎从来不骂人的。我猜那样会跟他招人喜欢的金童形象不符。 “你知道吗?”我问他,“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我知道什么?我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乔诺——帮我解开。这游戏玩儿得够久了。” “你知道潮水会涨上来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乔诺——你讲的都不合情理。我昨天晚上才知道,哥们儿,还有就是在你的演讲里。你喝得真是太多了。你有什么问题吗?听我说,我是你的朋友。有很多途径可以获得帮助。我也可以帮助你。但别再沉迷于幻想中了。” 我把头发从眼睛上拨开。尽管天气很冷,我还是能感觉到汗水在我的手指上直流。“我他妈是个白痴。我一直脑子都迟钝,这个我心知肚明。我不是说这是个借口。把他绑起来的人是我,没错,你让我绑的时候我就绑了。但我并没有想到潮水的事。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想起来,但那时已经太晚了。” “乔诺。”威尔用力地低声说道,仿佛是害怕有人会来。 这只会让我更想大声说出来。“一直以来,”我说,“一直以来我都纳闷儿。而我总是把你往好处想。我会想:没错,威尔在学校时偶尔会很混蛋,不过我们也都是。为了在那个地方活下来,你不得不如此。” 那里把我们变成了畜生。 我想到了那个孩子,如果你不是这样——如果你人太好,太诚实,如果你不懂得规矩的话会发生什么,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可是,”我说,“我心想:‘威尔并不坏。他不会去杀死一个孩子的,不会为了几张偷来的试卷这么做,哪怕那意味着他有可能被开除。’” “我没有杀死他,”威尔说,“没有人杀死他。是海水杀了他。也许是那个游戏杀了他,但不是咱们。他没逃出来不是咱们的错。” “对,”我说,“没错。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这么告诉我自己的。我一直重复着这个你编出来的故事,是那个游戏干的。可咱们就是那个游戏,威尔。他以为咱们是他的哥们儿。他信任咱们。” “乔诺,”他现在有点儿生气了,往前探了探身子,“你他妈冷静一点儿吧。我不会让你毁了我的一切的。因为你对过往留有一些遗憾,因为你的生活乱成了一团,而你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一个像他那样的小孩——他在现实世界里都活不下来。他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不点儿。就算不是咱们,也会有其他什么人的。” 因为这起死亡事件,学期提前结束了。每个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即将到来的暑假,而那个孩子则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我猜对于学校里的其他人来说,他几乎就是不存在的:一个一年级新生,无足轻重。 除了一个告密者。一个告了我们状的学生。我始终都相信就是独行客那个胖乎乎的小伙伴干的。他说他看见我们进了独行客的宿舍,把他绑了起来。这事并没有闹多久。当然,因为威尔他老爸是校长。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个混蛋——对威尔而言,比任何其他人都混。不过在这件事上,他拥有威尔和我的支持。 而我们也相互支持着。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被回忆,被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黑暗时刻、我们做过的事捆绑在一起。我以为他跟我想的一样,觉得我们需要彼此。但电视节目那件事表明他一直想摆脱这份友谊。我是个太大的累赘。他想要疏远我。也难怪当我告诉他我要做他的伴郎时,他看起来那么他妈的不自在。 “乔诺,”威尔说道,“想想我老爸。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也是为什么我要拼命去努力得到那些成绩。我不得不这么做。而如果他得知了事实真相,知道我把那些试卷藏起来了——他会杀了我的。所以我想要吓唬吓唬那个孩子——” “你怎么敢,”我说,“你可别又开始觉得自己委屈了。你知道别人给了你多少免费通行证吗?就因为你的长相,因为你想方设法让人相信你是个大好人?”他的自艾自怜只会让我更生气。“我要去告诉他们,”我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去告诉他们所有人——” “你不敢,”威尔现在说话的声音起了变化——变得低沉而生硬,“你会毁了我们的生活的。你的生活也一样。” “哈!”我说,“它已经毁了我的生活了。自从那天早上你让我闭嘴以来,它就一直在毁掉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一开始也不会保持沉默。那个男孩死了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件事,我觉得我应该告诉谁就好了。可你呢?哦,不,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影响,对吗?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过你的日子。没有什么后果。嗯,你知道吗?我觉得现在是时候显现出一些后果来了。在我看来,这会是一种解脱。我只不过是在做我们很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事而已。” 这时,洞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好?” 我们俩都僵住了。 “威尔?”是那个婚礼统筹人,“你在这里面吗?”她出现在岩壁的拐弯处。“噢,你好啊,乔诺。威尔,他们派我来找你了——是那几个迎宾员告诉我的,说他们把你留在这儿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冷静,非常职业,即使我们全都站在一个巨大的洞穴里,其中一个人还被捆住了手脚、蒙上了眼睛瘫坐在地上。“这都快半个小时了,所以朱莉娅想让我过来……呃,解救你一下。我得事先提醒你,她——”她看起来像是在尽力找一种委婉的表达方式,“对这件事她并不是很高兴……而且乐队也就要开始演奏了。” 在我给威尔松绑并帮他站起来的过程中,她等在那里注视着我们,那样子就像个老师。接着我们跟着她走出了洞穴。我忍不住想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什么,还有就是,如果她没有打断我们的话我会怎么做。 婚礼统筹人 主帐篷里的庆祝活动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客人们已经把香槟都喝光了。现在他们正转向劲儿更大的东西:临时酒吧的鸡尾酒和烈酒。夜晚的自由让他们兴奋不已。 在给富丽宫的洗手间更换擦手毛巾时,我发现地板上以及石板水槽周围洒落着很少的一些精细白色粉末。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看到了一些客人在返回主帐篷时偷偷擦着他们的鼻子。他们这一大帮人在今天其余的时间里都表现得中规中矩。他们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带来了礼物。他们衣着得体,一直耐着性子参加仪式并且听完了演讲,脸上带着恰当的表情,嘴里说着合宜的话语。可他们是些暂时把自己的责任抛在脑后的成年人,就像是些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这一天里的这一时间段是给他们自由支配的。就在新娘和新郎等待着开始他们第一支舞时,他们还在往前挤,已经做好了把舞池据为己有的准备。 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前,在回富丽宫的途中,我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当然,这栋建筑的其他部分都被封上了,但要想阻止那些喝醉了酒的人乱窜,你也只有这么些招数了。我上楼去查看,推开新娘和新郎卧室的门,发现里面不是那对幸福的新婚夫妇,而是另一对男女弯着腰趴在床上。我这一闯进去,他们马上手忙脚乱地盖住自己,女人红着脸往下猛拽裙摆,男人则用自己的高顶礼帽盖住了他那颤巍巍勃起的家伙。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就看到他们两个人各自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主帐篷里的不同角落。这件事让我觉得尤其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们俩似乎还都戴着结婚戒指。可是——我大概也跟朱莉娅本人一样,记住了那份座位安排表——碰巧知道所有的夫妇都是对面而坐的。 不过他们并不怎么担心我:至少不是真的担心。他们看到我进去时最初的那种惊慌失措,也被代之以一阵透着轻松的咯咯的笑声。他们知道我是不会公开他们的秘密的。况且我也并不特别惊讶。类似的事我以前见过很多。这种行为上的极端实在是家常便饭。一场婚礼总是会围绕着很多秘密。我听见过私下里说的事,恶毒的评论,还有闲聊八卦。刚才在洞里伴郎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几句。 这就是关于组织一场婚礼的那些事。我能够安排好完美的一天,只要客人们配合,时刻记得不越雷池一步。但假如他们不配合的话,影响持续的时间就会远远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人能够控制得了那种后果。 新娘 乐队已经开始演奏。威尔回到主帐篷时看上去稍显邋遢,此时他拉着我的手走上了木地板。我意识到我握着他的手握得太紧了,这样或许会把他弄疼——于是我告诉自己稍微放松一些。但我对于那些迎宾员用他们愚蠢的恶作剧打断了这个夜晚还是感到很生气。客人们围在我们身边,欢呼着,叫喊着。他们的脸红扑扑、汗津津的,龇着牙咧着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他们都喝醉了——当然还有别的。他们探着身子往前挤,让人感觉空间一下子变得太小了。他们离得如此之近,我都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气息:香水和古龙水味、汗酸味、健力士和香槟的酵母味、狐臭味以及呼吸中的酒味。我对着他们所有人微笑,因为那是我必须做的事。我笑得实在太多了,以至于耳根处的某个地方都觉得隐隐作痛,而整个下巴则感觉像是一根绷得紧紧的橡皮筋。 我希望我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玩得很开心。我已经喝了很多酒,但那除了让我更加小心翼翼、心神不宁之外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效果。自从听了那段演讲之后,我心中的不安感便愈演愈烈。我看了看我的周围,其他所有人都很尽兴:他们那种矜持和拘束感如今都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对于他们来说,有如火车失事一般的演讲大概只能算是今天的一个脚注——一段逸闻趣事罢了。 威尔和我先是朝一个方向转,接着又朝向另一个方向。他使我快速从他身边转开,随后又转回来。这几个普普通通的动作招来了客人们大声赞赏。我们并没有去上舞蹈课,因为那样会显得难以形容的没品位,但威尔天生舞跳得就好。除了有几次他踩到了我的裙摆;我不得不趁着还没绊倒的工夫把裙摆从他脚下猛拽出来。动作那么笨拙,一点儿都不像他。他看起来有点儿心烦意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我贴近他的胸膛时如此问道。我低低的声音仿佛是在对他说着绵绵情话。 “噢,真是太愚蠢了,”威尔说道,“男生就是男生。全是瞎胡闹,你也知道。没准儿是单身派对留下来的小尾巴。”他脸上挂着微笑,可看上去却不大对劲。他当时返回主帐篷以后喝了两大杯葡萄酒:一杯接着一杯。此刻他耸耸肩。“这就是乔诺开的一个玩笑。” “昨晚的海草据推测就是个小玩笑,”我说,“那可不怎么好笑。而现在这个呢?还有那个演讲——他说的所有那一切都是什么意思?过去到底都有些什么事?关于彼此保守的那些秘密……他指的是什么秘密?” “哦,”威尔说,“我也不知道,朱尔斯。不过是乔诺瞎胡闹。什么事都没有。” 我们在地板上慢慢地转了一圈。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到处都是堆着笑的脸庞和鼓着掌的双手。 “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都没有,”我说,“倒很像是有什么事。威尔,他到底攥着你什么把柄?”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朱尔斯,”他厉声说道,“我说过了:什么事都没有。别再说这些了。拜托。” 我瞪着他。问题不在于他说的话本身,而在于他说出来的方式——以及他紧紧抓住我胳膊的样子。这感觉倒像是一个人所能求得的最确凿的铁证,不管是什么事,反正不可能没事。 “你弄疼我了。”我把胳膊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说道。 他立即就后悔了。“朱尔斯——听我说,我很抱歉。”他说话的声音现在也完全不同了——任何一点点敌意的痕迹都转瞬即逝。“我不是故意对你发火的。听我说,这是漫长的一天。当然,非常美好,但也确实很漫长。能原谅我吗?”随后他冲我微微一笑,这是自从那个在V&A博物馆的晚上起,我就一直无法抗拒的微笑。然而它并没有发挥它平常的作用。要说有什么作用的话,那也是让我觉得更加不安。因为这变脸的速度,感觉他就像是戴上了一副面具。 “咱们现在是夫妻了,”我说,“按理我们就应该能够分享彼此的事。互相信任。” 威尔让我在他的胳膊下转开去,接着又向他转回来。人群为这个夸张的动作欢呼叫好。 然后,当我们又一次面对彼此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听我说,”他说,“乔诺对于他说的这件发生在过去我们都还年轻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被它迷住心窍了。可他就是个爱幻想的人。这些年来我始终都为他感到难过。这也正是我做错的地方。我觉得我应该去迎合他、取悦他,因为我的生活已经有了着落,而他的还没有。现在他很嫉妒:嫉妒我拥有的,我们拥有的一切。他认为我欠他的。”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说,“你还能欠他什么?他显然是个这么久以来一直依靠着你才获得成功的人。” 对于这句话,他并未作答。相反,随着歌曲渐入高潮,他把我拉得离他更近了。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欢呼。但他们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遥远起来。“今晚过后,就这么定了,”他对着我的头发坚定地说道,“我要把他从我的生活中——从我们的生活中赶出去。我保证。我会跟他做个了断的。相信我。我能搞定。” 陪同来宾 我已经溜达进了跳舞的帐篷。谢天谢地,第一支舞结束了,所有围观的宾客全都蜂拥而入,把里面挤得满满当当。我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在这里得到些什么。我猜应该是想从满脑子的纷乱思绪中解脱出来。查理和朱尔斯。想起他们来真的太痛苦了。 感觉好像每一位客人都被塞进了这里,热乎乎的身体挤压成一团。乐队的主唱走到了麦克风前:“准备好跳舞了吗,姑娘小伙儿们?” 他们开始奏起一段疯狂的旋律——四把小提琴,一个狂热的跺着脚的曲调。大家都在尽力尝试跳出自己版本的爱尔兰吉格舞步,身体却如喝醉了酒似的失败地相互乱撞。我看到威尔从人群里把奥利维娅拉了出来:“到了新郎要求伴娘跟他一起跳个舞的时候了!”可非常奇怪的是,他们脚下的步子似乎很不合拍,跌跌撞撞地进了舞池,仿佛其中一个人在抗拒另一个人。奥利维娅脸上的表情让我犹豫了一下。她看起来像是陷入了困境。演讲中有这么一小段。我之前想到过。那又是哪段呢?让我有种奇怪的熟悉感。我努力集中精力,在脑海中搜索探寻。 V&A博物馆,就是它。我记得她昨晚告诉我说,她带着史蒂文去过那儿,去参加一场朱尔斯举办的派对。而我一想到这里,一切便都停滞不前了——可那也太疯狂了。不可能。根本就讲不通。这肯定是个诡异的巧合。 “嘿,”一个男人在我从他身边挤过去的时候说道,“挤什么呢?” “哦,”我茫然地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说道,“对不起。我……有些心不在焉。” “嗯,或许跳支舞会有所帮助。”他咧嘴一笑。我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他很有吸引力——个子高高的,黑色头发,笑的时候一侧脸颊上会出现个酒窝。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轻柔地把我揽向他怀中,带着我踏上了舞池的木地板。我并没有反抗。 “我之前看见你了,”他在音乐声中大喊道,“在教堂里,独自一个人坐着。然后我就想:她看起来值得去了解一下。”又是那副笑容。哦。他以为我是单身,一个人到这里来的。他不可能看到过酒吧里我和查理之间的那一幕。 “路易斯。”此刻,他指着自己的胸膛喊道。 “汉娜。” 或许我应该解释清楚我是和我丈夫一起来的。不过眼下我并不想考虑查理的事。而带着从他眼中看到的我自己这个好看的新形象——不是我自认为的穿着破衣烂衫的骗子,而是一个有吸引力、有神秘感的人——我决定什么都不说。我开始跟上他的脚步,与音乐合拍。我允许他靠我靠得更近一些,让我们四目相对。或许我也靠他靠得更近了。近到我都能闻到他的汗味——不过那是很干净的汗水,气味很好闻。我的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涟漪。那是欲望带来的一点点刺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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