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特利塞斯

避暑  作者:何塞·多诺索

“桑特利塞斯,您肯定能明白,要是我们允许所有的房客都干您这种事,那我们就得滚蛋啦!对,对,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我认为您非常有道理。您跟我们在这里住了三年啦,我想您永远不会离开这里的,那您怎么能认为我们会不同意您钉几个钉子呢?”

无法理解堂欧塞维奥怎么能说这么多话呀!他那缺牙的面部肌肉萎缩得似乎只能噗噗吐泡了呀。桑特利塞斯反复思考:要是不用自己的牙托而接受贝尔蒂塔提供的便利,那他的嘴巴不久也会像堂欧塞维奥一样了。她是这样说的:“放心好啦,桑特利塞斯。”又说:“坐舒服些!这里没漂亮妞让您追。”

“可是钉了二十五个钉子,太多了……”

“是二十三个……”桑特利塞斯纠正说,有些口吃。

“二十五,二十三,是一样的。您替我想想吧!如果人人都想要在自己的房间里钉二十五幅小画,将来让我怎么裱糊这房子啊?明白吗?将来就没人愿意租房间啦!您知道那种注意小节、要求很多的人,我敢跟您打赌:来这里住之前恐怕连什么是卫生间都不知道……”

“当然。可那不是钉子……”

“大钉、小钉,不管什么钉,反正都一样。您瞧这块墙。还有那块。我不愿意、也不想贝尔蒂塔看见时大吵一通。还有重新裱糊一遍得要我多少钱啊?算算吧!一大笔银子啊!裱糊匠收费时的脸皮可厚着呢……”

“可既然壁纸已经很破旧了,那……”

“桑特利塞斯,劳驾,请告诉我:您怎么就突然想起要把那些胡乱涂抹的玩意儿钉在墙上呢?您从什么鬼地方搞来这些破东西的呢?我坦率地告诉您:您有点怪怪的……好像发疯了。您是最不该发疯的一位,桑特利塞斯。有一天,我们和贝尔蒂塔闲聊,说如果所有外来的房客都像您这样安静,东西都井井有条,那这生意就是乐事,而不是苦事了……”

“非常感谢,可……”

“用不着谢我。我只不过说了大实话。您不仅是房客,更是亲戚,是亲人,尤其您的为人举止正常,没恶意,跟普通人一样。跟您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一句男人对男人的话;以后您别重复……您瞧,贝尔蒂塔,您知道……”

“堂欧塞维奥,亏您想得出来……”

老人压低了声音:

“要是画上是穿泳装的女人,或者穿黑边小内裤、出现在漂亮挂历上的娘们,那我能理解您。我是老了,可您了解我,知道我精神上特年轻、快乐,什么都新潮。我什么也不会告诉贝尔蒂塔的。可这事……实在太少见了,那么,桑特利塞斯,别跟我说不……”

“我不知道,可……”

“您瞧这裱糊的怎么留下……;瞧这坑……”

“可是,堂欧塞维奥,我打算住这间房……”

“……这还有一个坑。这墙皮落到了我上周亲自换的被单上。瞧!天啊!千万别让我那可怜的女儿看见,我自己去请裱糊匠,请他做预算,无论花多少钱,您得支付全部的花销啊……”

堂欧塞维奥离开房间之前,抓了一把图画,当作这位房客邪恶行为的证据。

桑特利塞斯到办公室要迟到了。

通常他坐在床上穿长袜、系鞋带、穿上衬衫和短裤。如果早晨太冷,他就前一晚全部穿好才睡下,整宿躲在毛毯堆积的热被窝里,不脱衣裳。八点半是上班时间,现在还差两分钟。他坐在床沿上,浑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昨天夜里钉好的图画和照片被堂欧塞维奥一把撕下后,碎的碎、皱的皱,与他的睡裤胡乱堆在一起,就在灰被单上,和他身体的臭味混在一起。

昨夜,打完牌,一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就知道该干什么了。他心里早就憋着这个打算,因为上个星期他经过一家五金商店的时候,就买了一公斤钉子,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

一想到那些黄色的细长眼睛、那些腿脚、那些热带地区昏睡中的华丽躯体都被压在衣柜最后一个抽屉放平,就让他难以入睡。这好像是听着他们从抽屉里发出的叫喊,令他实在无法忍受了,虽说已近凌晨三点钟。

昨夜,好像贝尔蒂塔事先猜出他回寝室后打算干点不让她知道的事情,便一局又一局连续玩牌,直到难以置信的深夜。桑特利塞斯困了,声明说,第二天早晨还要去上班呢。说是想睡,其实他是急于上楼,像每晚那样,只要贝尔蒂塔不太算计钟点,就赶忙回自己的房间,打开有剪纸和照片的相册、书籍,有图画的文件夹,带图画、资料和文章的信封。由于贝尔蒂塔知道通常晚饭后跟堂欧塞维奥和另一个死气沉沉的人一起玩牌能让桑特利塞斯欢喜之极,而且只要桌上有纸牌,他就不会放下,所以很容易延长牌局,把桑特利塞斯挽留住。他们不赌钱。每人有一口袋青豆(大菜豆,雪白的,像是瓷制的)代替钱用。周六算总账。输的人请大家看电影,看大家选出来的影片,她再把口袋保存起来。

那天夜里快结束的时候,桑特利塞斯几乎睡着了。纸牌在他手里发沉,眼皮沉重得难以睁开,一直到牌局结束,餐桌上,天棚里,只有一盏灯远远照明,只看见一串黑桃、红桃、梅花、方块。每玩一局,贝尔蒂塔就狠狠地给他一胳膊肘,把他撞醒。

“好啦,桑特利塞斯,该您了!”她叫他。“玩牌的乐趣就是要快,尤其是跟一个死气沉沉的人玩……”

“今晚看来有两个死人在玩。”堂欧塞维奥一面作证,一面哈哈大笑,声音太响亮了,闹得桑特利塞斯的牙托像桌上震动的杯子,里面放了一条金鱼。

“好啦,爸爸!”贝尔蒂塔下令安静。“您好像不是八十岁,而是八岁。别再笑了!”

最后,桑特利塞斯稍稍苏醒一些,因为堂欧塞维奥开始发明新的游戏规则,对他有利的规则。起初,他高抬贵手,因为实在困得厉害,无力争吵;他希望一切尽快结束。可是当堂欧塞维奥无耻地断言:只要抓到老A,拿到好牌的人在出牌前可以拿一把百搭,桑特利塞斯气得要命,一下子醒了过来。

“不对!”他吼道,抓住八旬老翁的手——当时正准备去拿一把百搭。

贝尔蒂塔咽下口中的石榴汁。

“您的意思是我爸在出老千?”

“不行,不行,不行!”他尖叫道。“我在巴尼瓦维达温泉度夏的时候,认识一位去过乌拉圭的夫人……”

“什么时候您去过温泉度夏的!”老翁喊道,手还在他的掌握中。

“松开我爸的手!去您的!别演戏!”贝尔蒂塔对他说。“您知道没什么能比爱撒谎的人更让我讨厌的了,哈……”

“可后来又说是我爱撒谎。”堂欧塞维奥抗议道。“闺女,给我喝一口石榴汁。你看,这一吵让我想喝果汁了……”

“不给。就剩下一口了。”

“你会发胖的。一宿喝半瓶多啦!”

桑特利塞斯坚持说:“不能拿一把百搭,不行,不行;别拿我当傻瓜……”

“就为几颗菜豆,谁会拿您当傻瓜?”堂欧塞维奥问。

“难道传记作家就不算回事?四个礼拜日之前,我就提出了邀请。”

“呸,作家,作家……”

“这纸牌是个讨厌的东西。”贝尔蒂塔说道。“从来没让我这么讨厌过。好了,不玩了,我困了。投票吧!少数服从多数!您,有什么要说的?桑特利塞斯。有了老A,出牌前能不能抓一把百搭?”

“不能!”

“不能。一票。我投:能。一票对一票。您呢?爸,能还是不能?”

“不能。”老头回答说,他走神了,因为正贪婪地盯着石榴汁瓶子。

老爸的糊涂让贝尔蒂塔很生气,她觉得这很尴尬,一把打乱了桌上全部的纸牌,站了起来。她没说“晚安”就去睡觉了,让几个男人收拾牌,存了起来。可她没忘带走装着菜豆的小口袋。

桑特利塞斯一面上楼回宿舍,一面想:距离起床上办公室,还剩下区区四个小时了。从天窗一块破玻璃处,一滴水固执地落到了脸盆里。从黑乎乎的走廊两侧的房间里传出来房客们的鼾声,堂欧塞维奥和贝尔蒂塔不和这鼾声搀合在一起,只把这亲密的好处让给他桑特利塞斯。手中钥匙精确和冰凉的形状,插进锁孔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让他稍稍清醒了些。他披上了睡衣,拿了钥匙串向衣柜走去,打开了下面的抽屉。

他把信封倒在床上,摊开一些文件夹,就足以让房间变模样了。强烈、巨大的新鲜气味,压倒了日常陈腐的气息,创造出一些静止不动的枝叶,准备突变后颤抖起来。在密林深处,动物的蹄爪悄悄地走过灌木丛,发出“嚓嚓”的声响;青草由于动物的踩踏而狡黠地摇动。动物体液的流出破坏了空气的纯净。绿色和紫色的影子和带斑点的光线,由于美人危险的光临,由于潜在的妩媚和力量的威胁而激动起来。

桑特利塞斯笑了。这事贝尔蒂塔是不能理解的。钟点、睡觉、办公室都不重要了,因为时间早已经以慷慨的胸怀拓展了它的界限。桑特利塞斯把一切都拿出来了。他把东西摊在床上、地面上、桌子上、屉柜上和梳妆台上,在缓慢开心的欣赏过程中,寻找那一公斤钉子。他的藏品天下第一,最漂亮。虽说他从未把藏品示人,也不曾与谁人说,内心却十分自信高人一等,坚定而自豪,别人绝对不会想到他衣柜最后一个抽屉的藏品。

多年前,他第一次领到档案管理员的薪水时,很奢侈地买了一盒巧克力,外包装有条天蓝色绸带,盒盖上画着一个可爱的小猫正在玩毛线团。巧克力吃完后,他舍不得扔掉盒子,因为铁盒很漂亮,于是就收藏起来了。藏了好多年。有时他想起那猫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猫爪子的欲露未露于顽皮之中暗示的危险,于是便拿出盒子欣赏一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拿出盒子的次数日益增多,甚至感觉看看还不够,感觉促进他收藏的根本原因已经淡化,几乎与铁盒完全无关了。一天下午,他在旧书店里翻阅过期的杂志时,发现一篇彩图报道,展示的不是家畜,而是大不相同的奇妙动物:生活在原始密林里、互相残杀的野兽。于是他想起了巧克力盒,一看上现在的东西,就把铁盒给忘记了。这里,在他激动欣赏的这些令人震憾的图片里,由于危险在眼前,由于赤裸裸的残杀,似乎增加了美感,似乎赋予美感以令人难以忍受的力量,似乎让美感沸腾、燃烧、光彩夺目,甚至让他双手出汗、眼皮颤抖不已。他如饥似渴地买下了这本杂志。从那以后,他开始经常跑书店,寻找那可以延长他那种激动的东西、可以扩大激情和增加激情的东西,凡是能找到的,他都买下。有时,他试图买昂贵至极的图书,这让他连续数月囊中羞涩。他不止一次托人从国外购买专著,尽管他不懂外语,却觉得翻阅和抚摸那些图书的同时获得了某种东西,更多的东西。

有时,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他逛书店时没发现任何东西。在他昏暗的房间里,他仅凭借床头灯的蓝光,看图画,寻找迷失在画中的激情,那些图画淘气地保持着静止不动的状态,变成了印刷纸和墨。他心里有某种东西也停滞了。寻找新东西的急切性让他的联想能力瘫痪了,因为急于找到那恰到好处的情绪,像令人头脑混乱、心脏麻痹的攀缘植物一样生长,却不给自己留下空间。

一天下午,贝尔蒂塔对他说:

“喂,桑特利塞斯,您怎么无精打采的?样子怪怪的!”

这话好像抢走了他自己最后的一点东西。

在办公室,他称病请假,去动物园一游。他长时间站在野兽的笼子旁边。苍蝇“嗡嗡”地盘旋在猛兽的尖牙和臭烘烘的粪便周围。它们的尾巴很脏,皮毛磨损、发黑;兽笼小得令人沮丧。饲养员用长杆把肉块投掷过去的时候,野兽便朝血腥的带骨肉扑去,咬得骨头吱吱作响,它们哼叫着,吞食下去的时候喷出热乎乎的涎水。桑特利塞斯连忙跑开了。猛兽,他想看,可不是这个样子嘛。在他逛动物园的这段时间里,在他逛书店淘宝的时候,已经不满足于那些漂亮的图画了:野兽露出三角形的微笑,假装散步的样子,好像满足于死亡的暗示。他渴望寻找猛兽凶残的场面:尖牙喷着热气,满嘴血腥,或者猛兽沉重的躯干凶狠地落在吓破胆的受害者身上。桑特利塞斯的心与受害者的心一起跳动;为了摆脱恐惧,他贴近猛兽,要与它保持一致。

昨夜,他已经释放了最美的藏品、最杰出的藏品、他的最爱。他把藏品一一钉在床头、小桌旁、圆形衣柜上,长时间躺在床上,借助烛光与其说是观赏,不如说是感受它们对自己房间的主宰。他释放出一些危险的闲言,它们也许只是一个泥坑里的残腿、一根断枝,或者是突然耸立起来的耳朵。也跑来一些走路的躯体、在黑暗中做出挤眉弄眼的表情、种种气味、一股股从猛兽胸腔里喷出的空气、种种体态、摩擦着华丽肌肉上毛皮的热气,所有这一切都有气无力地激励着人们加入一种炽热的生活,激励人们敢于成为尖牙和鲜血、牺牲者与凶手。

可是桑特利塞斯却睡着了。

当堂欧塞维奥敲门而入的时候,他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开灯时老人解释说,他是来求他帮忙的(鉴于二人的关系如此亲密,桑特利塞斯肯定会伸出援手):请他早点起床,因为洗澡间的一个热水器坏了,最好在房客一出门上班的钟点,就尽快清除另外一个热水器的堵塞。老人话没说完,目光突然盯住了什么,没牙的嘴巴张得老大,惊讶了一秒钟后就开始了一连串的撕扯活动,强迫桑特利塞斯立即扯下墙上的一切。

老人走后,桑特利塞斯穿衣服花了很长时间。他不在乎那天上班迟到:说到底,工作十六年来,他从未上班迟到过。他踮着脚尖下楼时,一想到贝尔蒂塔会听见他出门便感到心烦。于是,他回房间换了一双胶底鞋,重新下楼,越发静悄悄地。她房间有没有灯光……?经过她门前时,他脚步尽量放松,可仍然传来了预料中的喊声:

“桑特利塞斯!”

他站住了,光头上高高地戴着一顶帽子。

“您是跟我说话吗?贝尔蒂塔。”

“嘿!别装傻!过来!”

桑特利塞斯进门前一手摸着山羊胡,有些犹豫不决,眼睛盯着被挤在有尘土的薄纱帘和玻璃之间的两只死苍蝇,它们已经干瘪,大概有几个年头了。贝尔蒂塔还在床上,靠着像是大沙发上使用的垫子。床头桌上有一盒打开的粉,有一把缠有头发的梳子、簪子、卷发器、发卡。她身边,是堂欧塞维奥,手拿扫把,头缠毛巾。

“要干的活还少吗?干吗像个白痴似的立在这儿?”她冲老爹喊道。老人慌忙跑了,去干女佣的活计,因为上周贝尔蒂塔把女佣给解雇了。

只剩下他和贝尔蒂塔的时候,后者低头哭了起来。她双手在蓝缎床罩上发抖,胸脯像个巨大的伸缩管一缩一胀。泪水一再流下刚刚擦了粉的面颊。桑特利塞斯看到此情此景才明白贝尔蒂塔为了等他而专门打扮了一下,想到此处,他想离开房间。

“桑特利塞斯!”她又喊了一声。

她目光紧紧地抓住了他,但眼里已无泪水。

“就是说……”

“您想说……瞧……”

“可我不……”

“我为您做了这么多事情,您怎么能……”

她又哭了,一面说道:

“所有那些肮脏玩意儿……;您讨厌我……”

“怎么能说……”

“对,对,您讨厌我。可我对您就像亲妈,您动手术的时候,我给您开小灶,整天陪着您,怕您烦闷。想想吧:我把这间房、我自己住的房、我的床统统让给您,让您舒服些,希望您早日康复。您这个人最是忘恩负义了……”

桑特利塞斯回想起自己做完胃溃疡手术后,在贝尔蒂塔房间里养病的事,不由得害怕起来。他曾想过那带工资、办公室有替班的卧床休息一个月的天堂般的生活。他本来可以长时间安安静静检阅那有剪报和照片的相册啊!可以检阅那些有关生物习性、地理位置、奇怪的栖息条件的一切资料啊!但是,没等他反对,贝尔蒂塔就把还体弱的他安置在楼下,随后为了离他更近又特别安排他住在她的卧室。她整天跟他在一起,百般照顾他,从来不让他独处,整天逗他开心,看护他,从他细微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欲望,看出他并不想赋予的含义,看出他需要解决的问题。楼上,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整整一个月,在他衣柜的抽屉里,有闪亮的眼睛和躯体完美的动物等候他检阅。可是,贝尔蒂塔不允许他回自己的房间,非得她完全满意桑特利塞斯的健康状况才成。

“贝尔蒂塔,可我非常敬重您啊……”

“您还敬重我呐?”她问,突然不哭了,一面摇晃着堂欧塞维奥带上来的图画。“真的?啊?你以为凭这个就有权利想破坏就破坏这个家吗?瞧瞧这些让人恶心的脏猴吧……就因为这个您就整天关在自己屋里;现在我可发现您的秘密了;今后您什么怪事也做不成了,除非我不知道;这个家不能出怪事,哪怕我们穷,可我们是正派人。让大家看看吧!您居然破坏正派人的家!您想吃不带皮的无花果,对,您净想好事,嘴上说的跟所有的男人一样,人家都是傻瓜,希望人家为你们牺牲,然后就干怪事,也不跟人家说……还恨人家……”

“瞧您说的,贝尔蒂塔,可我非常喜欢您啊……”

“少来笑话我,就因为我是个可怜的老处女;我得忍受着这个废物老爹,他连保护我的能力都没有。您知道他现在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可您瞧瞧他从前吧,天啊,可让我们吃了大苦头啦。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像所有的男人,像您一样:自私,自负,邋遢。这些脏猴,您瞧瞧吧!少给我讲故事!纯粹是脏货。还有玩牌装圣人,为的是以假乱真……对,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以为人家是傻瓜。我要重新粉刷您的整个房间,用最贵的纸裱糊,哪怕花一百万,您也得掏钱。我马上去楼上看看您把房间弄成了什么脏样子了,哪怕因为您的错闹一场感冒!”

桑特利塞斯一看到贝尔蒂塔庞大的身躯从被子和垫子中一跃而起(她不知羞耻地穿着半透明的睡衣——公寓里一位夫人旅游归来卖给她的),连忙推开门跑了。房间打蜡、脸上抹粉、黏稠的红色石榴汁、老处女懒散的汗味,种种气味跟在他身后跑,追了他四个街区,一直到办公室。他一口气跑了五层楼,因为电梯坏了。进了办公室,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只是说:没事别打搅我!提文件等周一再说,因为今天我得复查。他在摆满了文件的隔板中间踱步。在他房间的窗台上,几只鸽子在啄着什么,时不时地瞅他一眼。他在写字台前坐下,又重新站起来。他从窗户里看见小院被斜射的阳光一分为二,还看到云彩在上午的蓝天上游动,还看见五层楼下的院子尽头正在玩耍的金发女孩。

他待了一个上午,没去吃午饭,整个下午继续关在屋里。他再三看看周围的一切:天空、书架、玩猫的女孩、尽量不思考、努力远离回家的时刻,因为那里他已经什么也找不到了……

那天下午,桑特利塞斯下班以后,沿大街和动物园周围闲逛,那时动物园已经关门。他在栅栏外面转来转去,突然停步观看,因为他从各种复杂的气味中分辨出了他熟悉的东西。从夜间兽笼的所在地传来越来越微弱的咆哮声。可由于没心思看任何东西,也不想听什么,夜幕一降临他就离开了,继续在街上漫游。他吃了一个沙拉三明治,佐料太多,让他想起有可能再患上溃疡。后来,他钻进一家循环放映几部片子的电影院,看着、看着,他在座位上睡着了。他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已是深夜一点钟了。他确信,在贝尔蒂塔的公寓里,大家都已上床睡觉。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决定回去。

在走廊上,他闻到一股烧纸的味道,压倒了每周五的油炸食品——假银镜鱼——的气味,但没能完全压倒。大楼里十分安静,仿佛从来没人住过。他走进自己的房间,穿上法兰绒条格睡衣。他不大情愿地去找他的图画和剪报、相册和信封,用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查抽屉、看床下、翻衣柜。他觉得冷,安安静静喝了几口水之后,哆嗦着上床去了,因为他知道,相信在他回来之前,贝尔蒂塔早就毁坏了一切。她早就把他的藏品付之一炬了。到了白天,在办公室里,他在心中一一回顾了那些藏品,与它们一一惜别。他还能怎样?任何抗议或维护权利的要求都是不可能的。回顾那些藏品时,他把自己看成小孩,设想贝尔蒂塔站在他身旁,他翻阅相册,让她看绘画,但不许她摸。她不合时宜的在场,加上野兽的魅力、渐渐压倒了脑海中的形象,放掉了这些形象的鲜活力,仅仅压缩成买下藏品的回忆,压缩成图书的重量,压缩成彩照的尺寸,压缩成纸张、上等纸、彩印纸。猛兽的精气神拒绝到场。这好像是桑特利塞斯心中逐渐焚毁了每一张图画,那火焰后来就熄灭了。

他养成黎明即起的习惯,为的是不看见贝尔蒂塔和堂欧塞维奥。他回公寓的时间很晚,筋疲力尽,倒头便睡,让沉重的没有梦境的睡意占据全身。他吃三明治、花生、糖果,结果使本来就脆弱的消化系统又坏了。在办公室,他一如既往地尽职尽责,自尊自重,有板有眼。谁也没发现有什么变化。由于这时是工作淡季,有大量时间,于是他坐在窗前望天,喂飞到窗台上的鸽子,从院子的一侧对城里的屋脊窥视,或者开心地欣赏那个院子尽头阳光下的金发姑娘,那是在五楼底下,她似乎总是忙着什么:洗衣裳,浇花草,跟猫嬉戏,或者长时间地梳理头发。

有时,他从一些贴着招牌的住宅前走过,招牌上写着:“公寓房间出租”。他进去看看条件,盘算着是否有可能换换住处。他跟女主人聊聊。后者很高兴这位未来房客明显表现出的庄重态度。但桑特利塞斯总能找出些缺点,什么洗澡间的灯光不足啊,什么楼梯太长啊,什么寝室天花板墙皮脱落啊,总之找个拒绝的借口罢了。但这并非自欺欺人,他知道这并非借口。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贝尔蒂塔的家。现在开始建立新关系,无论跟谁,都太困难了。这想法本身就让他难受。明显地让他心怀恐惧。再说,他的年龄足以让他正当地享受舒适的生活和为此支付的高价。不管有什么缺点,他明白每天夜里能够打牌,而不用戴假牙,确信衣服纽扣永远不会少,早晨起来皮鞋锃亮,饮食口味不同也会受到尊重,这就实在太踏实了,因此如果他要离开,那肯定是悲剧。

但是,他还没能解决在某个时刻回家的问题,那一刻能有个发现迫使他针对失去的藏品摆出明确的立场才好。归根到底,不可否认的是,他毁坏了墙壁。人家有权利惩罚他。每当回忆起往事,他就觉得肚子里有什么发热的东西一拱一拱地在动……他的肠胃在发烧啊。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面对贝尔蒂塔——他无法伸手向她索取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但他愿意回去,愿意重新遵守自己那有序的生活准则,他不能说他缺乏这样的愿望。他一面给文档编号一面想这些心事,或者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思考这些问题。对面窗户上有人画了一个新招牌:“莱瓦兄弟”。这是什么人啊?楼下,有阳光的庭院尽头,那个女孩在缝缝补补。遗憾的是他没有看到过她的正脸,她与母猫玩耍时肯定是特别陶醉的样子;他之所以知道那是母猫,是因为它产了小猫咪,如今总共有五只或者六只了,它们围绕在姑娘身边转悠,她给小猫咪喂牛奶,爱抚它们。

也许正是这小猫咪出生给他带来的愉快心情,让他忘记了自己的担忧。那天下班之后,他直接回家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企图以自己的自然态度抹掉他这一方的全部要求,让贝尔蒂塔那一方的任何责备都作废。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不快的过节,他必须说明这层意思。此外,由于他早晚要缴械投降,那还不如现在就举起双手,别等到消化系统彻底不适以及双脚因走路太多而起泡。

他吹着口哨走进公寓。他发觉贝尔蒂塔一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即关上洗澡间的水龙头,出来迎接他。桑特利塞斯没理她,径直上了楼梯,他从楼梯的拐弯处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在楼下吃惊地望着他,一面用毛巾擦着胳臂。

“啊,是贝尔蒂塔啊……”桑特利塞斯高声道。“下午好哇!”

他继续上楼,不听她在下面说什么。

一进宿舍,他笑着躺倒在床上。这宽敞的房间实在令人愉悦,虽说光线不足;这样的新生活丝毫没有印刷纸的危险,没有多年来他日复一日拖延的折磨人的邀请,不必共享远方无害的回声。当他听见有个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叫他时,他已经打了一个盹了。

“桑特利塞斯,你在吗?”

“贝尔蒂塔吗?请进……”

桑特利塞斯听见贝尔蒂塔如何收到邀请后突然松开了门把的声音……

“不,不,我不想打扰您。您肯定有事要办……”

桑特利塞斯没有吭声,他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片刻之后,贝尔蒂塔继续说道:

“……我是要告诉您:大约再有一刻钟,晚饭就好了,这样您……”

这是片刻的停顿,桑特利塞斯不去填补空白。

“……我做了炖小鸡,是您特别喜欢的……”

“什么菜?”他问。

贝尔蒂塔急切地手再次放到了门把手上。

“就是咱们不久前一块在一份阿根廷杂志上看到的菜谱,记得吗?为了尝一尝这个菜,我爸爸生日那天我做过一回……”

“啊,好哇,过一会儿,我就下楼……”

“好极了,别着急。还有一刻钟呢……”

他觉得贝尔蒂塔在门外待了一分钟,不,是一分零一秒,随后哼唱着什么小曲顺着走廊走了。等了片刻,他在洗脸盆里洗洗脸,把水倒在花桶里,整理一下领带,下楼去了。

炖小鸡可口极了。说真话,只要贝尔蒂塔肯下功夫做点什么,她烹饪的手艺是很好的。听了桑特利塞斯的一番恭维话,她差点晕过去。

他说:“贝尔蒂塔,您的手巧得像天使啊,天使!能在您身边过一辈子是有福之人啊!……”

他吃了三块鸡肉。

打开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着“西班牙之夜”。堂欧塞维奥以令人过分怀疑的热情大加赞美,好像服从什么口令似的。贝尔蒂塔严肃地望着父亲,等老头儿开始讲相当黄色的西班牙笑话时,女儿打断了他的话,建议玩牌。大家都说这主意棒极了,于是拿出纸牌。这天夜里玩的几局令人开心,人人满面笑容,玩得很痛快。桑特利塞斯赢得了胜利,无论贝尔蒂塔还是她的老爸都没有提出抗议。

“您瞧,摸一摸,您的菜豆撑得口袋多满啊!桑特利塞斯,真阔啊,对吗?”

“请您保存,行吗?”

“当然,我来管……”

周末到了,桑特利塞斯的小口袋满满的;其他两个口袋是瘪瘪的。堂欧塞维奥因为要请大家周日看电影而有点不快,说话很少,埋头看日报上的赛马专栏,后来被他女儿一把给夺了下来。桑特利塞斯选的影片叫《激情火山》,是对贝尔蒂塔表示敬意,因为一周来她一直在说想看这部电影,原因是卖走私尼龙衬衫给她的女房客对她说:女主角是个大美人,表面坏,骨子里善良。这一周桑特利塞斯受宠若惊,因此有勇气敢向堂欧塞维奥借望远镜,这是老爹看赛马时用的。但是要去看赛马,必须等女儿赦免了他赌马的恶习,她为老爹这毛病可是流了不少眼泪啊。桑特利塞斯解释说,玩儿望远镜是为了从办公室的窗户远眺取乐,因为工作不忙。

实际上,借望远镜是为了从窗户向外张望,尤其是看那位整天跟猫咪在院子里玩耍的姑娘。

一到办公室,他直接去窗口,但是为找准确的焦点而费了点事。着急的心情妨碍了双手的灵活,这让他想到一定会有最佳的焦点。终于,他满意了。那是个大约十七岁的姑娘,有长长的金发,样子娇嫩,脸上有一种不幸的惆怅表情,似乎在说:我不属于任何人。桑特利塞斯看了很感动。姑娘身边有八九只猫咪在玩耍,它们个个有花斑,都是罗马种,嘴巴发红,是一只睡在姑娘裙子上的大猫的小崽。看到这只母猫如此巨大,他吓了一跳。他用望远镜检查院落。大木槽后面会不会藏着另外一只大公猫呢?灌木丛后面晃动的影子是什么呀?随着下午时光的推移,桑特利塞斯看见从墙头上,从窗台上,从一棵此前没发觉的树枝上,几只公猫纷纷落到院子里,姑娘笑着一一抚摸。到了夜里,大楼各处的办公室纷纷锁门之后,这个院子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众所周知,猫科动物夜间会变得背信弃义,它们会惹事,会十分凶狠,到了白天才缓和下来。那姑娘总是待在那里被那些冷漠的动物包围吗?

他在公寓里总是备受宠爱;因此很容易忘记那姑娘给他造成的惊吓。另外,这事是他自己的秘密,如果贝尔蒂塔对他的殷勤态度最终消逝的话(每次她照顾和关心他之后,他都有这样的担心),那么总会有那位住在阳光庭院的金发姑娘用远距离的友谊给他以慰藉。意识到这份友谊给他提供的信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一天夜里当他得知晚饭有辣子炒肉丁的时候,便这样说道:

“我不喜欢辣子炒肉丁。我要吃炖小鸡。”

“炖小鸡一周吃两次啦。就是证券交易所也吃不起啦!大家瞧瞧他,他以为他是谁……”贝尔蒂塔反驳说。

“对,就是这样,我就是想吃炖小鸡。”

贝尔蒂塔生气了:

“听着,你,桑特利塞斯,这要求可过分啦。这是因为你知道我们待你……”

贝尔蒂塔的眼睛早就暴露了一些东西,后来,几个月后,其危险性就变得赤裸裸的了。她一面挽起花围裙的袖子,眼睛一点也不眨,然后喝下一大杯石榴汁。桑特利塞斯不等她的眼神扑灭他的勇气,急忙说道:

“喂,贝尔蒂塔,您告诉我一件事。您不记得我那些小猴啦?就是不久前我在自己房间墙壁上钉的图画,后来我找不到了呀!您不知道它们变成什么了吗?”

贝尔蒂塔的杯子险些掉在地上。她赶忙避开了桑特利塞斯的目光,凶狠的眼神化为乌有。

“哎呀,天啊,您还用那些脏猴烦人呐,啊?这个时候,差不多两个月都过去了,干吗还想起来说这个?整天操心那些小孩子的玩具,您就不害臊吗?后来……对了,这事我跟我老爸谈过,既然您打算永久住那个房间……”

他打断了她的话:

“呣,有可能……”

贝尔蒂塔的目光紧盯着他,再也不放松了。

“……这样我们就决定不必再裱糊了,也不收您什么费用了。别担心……”

“当然喽,你们一向是精打细算……”

他等着贝尔蒂塔松了口气给他讲猴的事,坚持道:

“可是还有那些图书呢?”

“哎呀,桑特利塞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蠢话了。我老爸怎么处理的图书,我怎么知道?我告诉您吧:我把图书给了他。当然了……不知道您是不是觉得不好,不过,您瞧,我留下一张彩图,心想您不会在乎的,贴在蓝镜框上了,就在八号离开的那个女房客的门对面。您到我房间看看那张画,好吗?特可爱,我告诉您那动物叫什么,它躲在大叶子和一些奇花异草后面。您瞧,我有一次看过一部电影……”

桑特利塞斯没说“再见”就出去了。

那天下午他关在办公室里,直到大家下班走掉。随着夜色加深,对面那一侧房间的灯光一一熄灭,整座大楼有了一种来自巨大空箱的共鸣感。从敞开的窗口进来一股充满强烈暗示的气息。这个天地里只有他和那五层楼下待在猫群中容易受骗的姑娘。黑暗降临了,一幕幕落在小院里,那里有闪烁着绿色、金色、红色的眼睛。借助望远镜,桑特利塞斯勉强能分辨出它们各自的形状。共有十二只猫,它们围在姑娘的周围:在动物燃烧着贪婪的目光中,姑娘只是个白点。桑特利塞斯探身窗外,本来想要大喊一声,提醒她注意。但是,对面“莱瓦兄弟”家的窗户里突然亮灯了,开窗时发出一阵吱吱响,无拘束的傻笑打破了楼内的寂静。桑特利塞斯摸黑找到帽子,走出了办公室。

那天夜里,他没回公寓吃饭。但次日,他下班后直接去找贝尔蒂塔,告诉她:因为已经找到别的住处,所以打算下个月换个地方,到时她可以支配他的宿舍。

“可是,桑特利塞斯,为什么呀?我们怎么您啦?”她含含糊糊地问道。

“没事……”

“那,我就不明白了……”

“办公室有个寡妇,女职员,她把单元里的一间房让给了我,因为她没有子女。单元很漂亮,装修豪华,嘿,特时尚。我可能是唯一的房客。想想吧:那会是多么舒适啊!尤其是女房东特别和蔼可亲。她甚至会弹吉他……”

贝尔蒂塔脸白了,在喘气,好像心中有什么压力在膨胀,最后终于爆发了: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总是哪里的太阳热上哪里去。既然您乐意,走吧,走吧,与我有什么关系?忘恩负义的人,家里待您这么好,说走就走啊。有什么了不起的?您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也是脏货,就只喜欢那种事……脏货,脏货……”

她一面骂着“脏货”,一面哭了起来,她伤心至极,哭得昏天黑地。已经在心中竖立起高墙的桑特利塞斯不为所动。他不恨她,根本不希望她难过,其实他根本没计划搬到别处去住。但他看到了很久以前就希望亲眼目睹的这番景象:贝尔蒂塔垂头丧气,由于他的缘故而绝望哭泣。他不等同情的大浪上岸冲毁高墙,就离开了她的房间。来到外面,一切都无关紧要了,绝对没有关系了。他去睡觉。

他没有脱衣服,上床躺下。隔壁房间传来了鼾声。对面房间有个孩子醒了,说:妈妈,我要撒尿。几个晚归的人踮着脚尖回各自的房间,沉睡的旧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看看墙壁,不久前,一天夜里他那些听话的野兽,被贝尔蒂塔消灭的野兽,从洞里走了出来。他一切都不在乎了,因为如今原始森林已在他心中生长,密林里有咆哮和热气,有生与死的激情。但有件事,对,有件事他在乎,也应该在乎。在他的脑海深处,就如同一处非常黑暗的庭院尽头一样,渐渐地露出一个白点,面对逐步威胁着她、包围她的危险而变大。她以为那只是猫群,就像那个带缎带的巧克力盒盖上的猫。但不是,他必须大喝一声,提醒她别被野兽吞食。他睡不着,因为感觉那姑娘在求他帮助,只求他一人。他在床上,和衣而卧,辗转反侧,无法让危险的动物滚开。他起床,漱漱口,因为口中苦涩。他准备出门,下楼梯时不管脚步声是否会吵醒全楼的房客。他心里着急啊。路过贝尔蒂塔的房间时,里面的灯亮了,他听到:

“是桑特利塞斯吗?”

他停下脚步,不吭声。

“桑特利塞斯!这个钟点您去哪儿啊?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沉默了片刻,他回答说:

“我必须出去!”

关大门时,他听见一声动物般的号叫炸开了夜空。

“爸爸啊!”

户外,寒冷的空气迫使他蜷缩起来,干净彻底地与万物分道扬镳啦。虽然寒冷,但没有风,不潮湿,很安静,他摘下帽子,冷空气抚摸着他后脑勺、秃顶、前额和脖子,排除他的万般烦恼,解除他的千种忧虑,只剩下一件事在心头:那姑娘千万别让野兽吞噬。

他跑着上了五楼。不知怎么着就开了一道又一道大门,最后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黑暗中,他慢慢靠近窗口,轻轻地推开窗。大窗子上方,他头顶上露出黑黝黝的天空,红色发热的月亮边缘模糊,像个脓肿块,似乎要在大片巨树的树冠上爆炸。他吓得险些喊出声来:庭院里成了乱作一团的兽场,场上所有的眼睛——黄色、石榴红色、金黄、绿色的眼睛都在望着他。他双手捂住耳朵,不让咆哮声摧毁他的耳膜。姑娘在哪儿?淹没在这热带植物、这浑浊空气中的身体在哪儿?越来越多眼睛发亮的老虎从围墙上方跃入庭院。美洲豹猫、饥饿的黑豹穿过紫色的叶子把夜幕撕成碎片。猎豹把猞猁撕成碎块,黑豹纷纷上树,几乎、几乎达到桑特利塞斯为寻找不露面的姑娘而站立的窗户上。他看到整个院子在吱吱响,在怒吼,在抖动,昆虫由于密林浑浊的毒气而发狂。一头美洲虎从距离很近的树杈上企图咬桑特利塞斯的手,但是它仅仅抢走了望远镜。一头金钱豹,火炭色的环眼,在他眼前咆哮。

桑特利塞斯并不害怕。有一个急需的、紧急的命令,就是要在可能的胜利中,重新找回自身的价值,这是最丰富和雄心勃勃、由于最困难因而也是唯一的定义,给自身价值下的定义。在比较远的下方,树枝腾出了空间。这时,桑特利塞斯屏住了呼吸:她在下面;对,她在请求他的援助,把她从那可怕的“热锅”里解救出来。他不知道名字的一些动物正在顺着颤抖的枝叶向上攀爬;鸟儿们在魔鬼般的蕨类植物中扇动着五彩缤纷的羽毛。他用双手恫吓或驱赶着撞在他脸上的湿热飞虫。整个夜空中都布满了闪烁的眼睛;天上,星星穿过掩映的树叶;下面,互相残杀的野兽在相互争斗,都目光如炬。黑夜,勉强有了一丝月亮的照耀——或者是陌生的太阳?浓烈的空气逐渐装载了野兽由于被囚禁而发出的号叫。下面,姑娘在等着他;她也许在啜泣;在雷鸣般的野兽咆哮中、怒吼中他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但是他必须救她。桑特利塞斯爬上了窗台。对,她就在下面。他发出一声喊叫吓跑了旁边一头野兽;为了下去救她,他猛然一跃,要追赶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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