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崎文吾

Blue  作者:叶真中显

“这是啥?”

看到大楼前的巨型蜘蛛雕像,藤崎忍不住叫了一声。那座雕像靠八条肢节分明的细腿站立着,高度足有十米。

“哦,你说这个啊。难得来一趟,我可以拍照吗?我也是头一次来。”

冲田在旁边拿着带相机功能的手机拍起了照片。

“这到底是啥?”他又问了一句。

“听说叫《妈妈》,是雕刻家路易丝·布尔乔亚的作品,同样的东西在世界上共有九个。你瞧,这边还有蛋呢。”

冲田走向蜘蛛,指着高悬在空中的腹部说。那里的确像抱着白色蛛卵的样子。

“这座雕像是母亲的象征。”

所以叫《妈妈》啊。

“这也太恶心了吧。”

藤崎很直观地想。细长而肢节分明的腿支撑着抱卵的身体,这个蜘蛛造型散发着莫名的诡异感。就像有人强行把他不想看到的世界阴暗面塞到了鼻子底下。

不知为何,他脑中闪过了妻子的脸。她提出离婚时,那张陌生的脸。

“嗯,所以这才叫艺术吧。”

“艺术啊,我反正是不懂。”

藤崎转过头,从蜘蛛腿中间穿了过去。

六本木新城。这是去年,也就是平成十五年开业的大型综合商业设施。其中心是森大厦,就在巨型蜘蛛的另一头。

他们走进大门,乘自动扶梯来到前台。前台工作人员给他们发了访客门卡,又把他们领到电梯门口。这里的电梯可分别去往单数层和双数层。

电梯轿厢内部是富有光泽的银色装潢,正面顶部设有屏幕,专门播放大厦入驻企业的广告。地面装有照明灯,颜色还会缓缓变化。

冲田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这一切。

电梯停在了三十四楼。

两人走出电梯,眼前是个大前台,并排坐着两名工作人员。前台上方挂着“Hi Works”的招牌。

“Hi Works”是新兴的人才派遣公司,它推出了全新的系统,可以使用手机轻松预约空闲时间的日薪工作,受到市场好评,业绩不断上升。最近总能在电视上看到它的广告。

如今距他们根据管理官濑户提供的“小甜心”调查资料追查篠原夏希的踪迹,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时间是八月中旬,雅典奥运会已经在希腊开幕。现在才开始三天,游泳的北岛康介、柔道的谷亮子、野村忠宏、内柴正人和男子体操队就陆续摘得了金牌。北岛康介赢得金牌时在媒体上发表了“心情超爽”的感言,短短几天就成了流行语。

久违的喜庆消息让民众为之沸腾,但藤崎的心情却一点都称不上愉快。

因为调查进度很糟糕。

他得到的调查资料仅占整体资料的一小部分,而且只靠藤崎班的人展开秘密调查,人手严重不足。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查出篠原夏希是否真的在“户田河畔花园”居住过,只查到了可能对此知情的人——前泽裕太在这个公司工作。光是这点,就花掉了一个半月。

他们向前台说明来意,很快被领到里面的会客室,并被告知“请稍等片刻”。

这个房间很宽敞,以白色为基调,中间摆着两张大型黑色沙发。房间角落饰有观叶植物,墙上挂着绘画作品,既高档又有精巧的设计感,不愧是时代弄潮儿的会客室。

看来,有钱的地方就是有钱啊——

藤崎由衷感叹。泡沫经济崩溃后,日本经济一直处于低迷状态,但是六本木新城还是聚集了好几家急速成长的新兴企业。目前正在准备收购职业棒球近铁野牛队的Live Door公司[这里指堀江贵文等人创立,并于二〇〇三年迁入六本木新城森大厦的livedoor Co.,Ltd.(2012年解散)。]就是其代表。

冲田饶有兴致地盯着墙上的画作,藤崎则坐在他旁边。

那幅画以黑色打底,上面罗列着色彩斑斓的符号。这东西能叫绘画吗?画框底下贴着标题,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然后念了出来。

“Eye……Love……SUPER?这啥东西?”

“《Eye Love SUPERFLAT》。村上隆与路易威登联名的话题作品。”冲田补充道。

他又打量起那幅画,果然在符号中发现了眼熟的路易威登标志。

“村上隆?他很有名?”

“特别有名。他可是日本现代艺术的第一人,还设计了六本木新城的吉祥物。”

“是吗。”

他不认识村上隆这个艺术家,不过这也算是艺术啊。他觉得这幅画比门外的大蜘蛛更意义不明。

“他提出了将日本画和动画片的平面表达与没有阶层的日本社会相结合的SUPERFLAT概念,或者说艺术运动。”

“什么玩意儿?日本也有阶层啊。”

藤崎虽然没什么学识和艺术修养,但凭着长年干刑警的经验,可以这样断言。日本社会根本不扁平。或许比较平均,但随处存在着凹陷和裂痕,众多案件就发生在那些地方。现在藤崎他们正在追踪的篠原夏希,可能也是坠入裂缝的其中一人。

如果从这种摩天大楼看出去,世界可能的确是平坦的。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

冲田苦笑着说完,恰好有个肥胖的男人开门走了进来。

“你好你好,辛苦两位跑一趟了。我就是前泽。”

这个满脸堆笑,连连作揖的男人,就是前泽裕太。

他留着一头颜色明亮的短发,上唇和下巴蓄着胡须,穿一套灰色西装,搭配蓝色开襟衬衫,没有系领带。根据资料,此人目前四十八岁,但看起来更年轻一些。说他潇洒吧,倒是挺潇洒,要说狡猾吧,看起来还真狡猾。

在前泽的邀请下,藤崎和冲田两人与他相对而坐。

“这里生意做得挺大啊。”

藤崎夸张地环视会客室,这样说道。

“托您的福。派遣业法修订之后,工作一直挺忙的。”前泽笑着点了点头。

昭和六十一年派遣业法颁布以后,经过了几次修订,他说的应该是今年三月解禁制造业派遣的最新修订吧。那是民间出身的经济学家——政府特命担当大臣主导的修订,此举让人才派遣业界焕发了活力。

但是,藤崎对此没什么好感。派遣公司干的事情无非是人力买卖,说白了,就是在社会不扁平的地方赚钱的行当。

“不过你也混得不错啊,竟然成了这种大公司的高管。”

藤崎把对方递过来的名片放在桌上。前泽的头衔是“执行董事·人才顾问”。

这人以前是单干的星探,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个拉皮条的。他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拉拢处境不怎么好的女性,把她们介绍到色情行业。而且,他跟违法经营的店都有来往,也给“小甜心”介绍过不少女性。

“是啊,现在算是找到让我发挥特长的地方了。”

前泽面不改色地忽略了对他的嘲讽。

“小甜心”被取缔时,警方也对前泽进行过调查,但最终没有逮捕和起诉。此人肯定也干过违反儿童福祉法,介绍未成年人从事色情工作的勾当,但当时似乎没有足以立案的证据。其后,前泽离开了风险过高的老本行,动用人脉干起了介绍派遣的工作,很快又跟“Hi Works”的创始人混熟了,成为企业的执行董事。

换言之,皮条客摇身一变成了蛇头。虽然让人不爽,但可以肯定此人极擅钻营,长袖善舞。

“我作为一个好市民,肯定会积极配合警方调查。听说你们想问曾经在‘小甜心’工作的玛丽亚小姐?”

此前打电话预约见面时,藤崎已经透露了目的,也在电话中确认“小甜心”的确有个玛丽亚。

前泽现在的言行之所以透着一股处变不惊,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藤崎等人并不是来调查他过去那些勾当的。

“没错。你知道那个玛丽亚的身份吗?”

“当然,因为是我介绍过去的。你先别急,玛丽亚小姐在‘小甜心’工作时已经成年了,况且我不知道那家店还在搞介绍未成年人的事情。”

“不用给我耍滑头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对你做什么。如果你知道玛丽亚的身份,就告诉我。”

“这下我放心了。玛丽亚小姐的真名……叫篠原夏希。她跟去年圣诞节在青梅发生的杀人案凶手同名同姓,长得很像。”

旁边的冲田倒抽了一口气。

藤崎也感到自己绷紧了眉头。

“你发现了吗?”

“发现什么了?”

“别装傻。案子刚被报道出来,你就发现凶手是你认识的人了。当时为什么没联系警察?”

前泽摊开双手,做了个夸张的惊讶动作。

“啊,就是她?真的吗?警察说那个案子的凶手长年闭门不出啊,所以我以为她跟我认识的夏希小姐只是碰巧同名同姓,长相相似,其实不是一个人呢。”

太假了。

多半是不想惹麻烦,就没开口。

“够了,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由我这边来判断。你把你认识的篠原夏希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吧。”

“好的,我也没必要隐瞒。大约十六年前,我认识了夏希小姐。记得应该是昭和六十三年春天。当时日本还处在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

前泽无比流利地说起了十六年前的事情。可见他接到电话时就猜到了警察要问的内容,并事先做好了准备。

当时,前泽还在干拉皮条的勾当,一天夜里经过新宿歌舞伎町的麦当劳,发现有个女孩趴在前台打瞌睡。那就是后来以玛丽亚之名活动的篠原夏希。

他上去跟夏希搭话,得知她十天前离家出走,但是无处可去,身上的钱没多久就花光了,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昭和六十三年的春天,那正是夏希开始家里蹲的时期。她果然离家出走了。

“你刚才说你认识的玛丽亚跟青梅案的凶手长得很像。当时提供给媒体的是初中毕业相册上的照片。换言之,你在麦当劳见到她时,本人跟照片很像?”

“对,没错。”

“那时候还没有‘小甜心’吧?”冲田插嘴道。

根据调查资料,“小甜心”于平成六年开始营业。

“啊,是的。而且当时夏希小姐也说自己是高中生。她是未成年,我怎么能介绍给店里呢?只不过她不想回家,又不想找警察,我不知该怎么办,就去请教了一位相熟的老板。”

“老板?”

“是的。他姓高远,经营一家贸易公司,据说在美国有门路,能进口国内买不到的女装和化妆品。但是我感觉他当时的本业其实是投资吧。毕竟那时候的股票和土地都涨得特别厉害。”

“高远……名字呢?”

“仁。不是有个政客世家姓高远吗?传闻他是被那个家族扫地出门的不肖子。”

高远家是曾经出过好几任首相的执政党名门,去年众议院选举,该家族的大公子年仅二十几岁就当选了,还引起过一阵热议。这个高远仁就算被扫地出门,可能也跟家族的人有联系。不过既然他说是传闻,也就难以分辨真假了。

“我找高远仁先生商量,他说他会想办法,我就把夏希小姐带过去了。本来以为他会劝小姑娘回家……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我竟然听说他们住在一起,都惊呆了。”

“也就是把她当情人包养了?”

“可以这么说吧。”

前泽一直假装自己是善意的第三方,实际不可能不知道。说白了,肯定是他把一个未成年的少女介绍给高远当了情人。

作为一个女儿与当时的夏希差不多大的父亲,藤崎难以忍耐心中的厌恶。

前泽不知有没有察觉到藤崎的内心活动,兀自怀旧地眯起了眼睛。

“高远先生为人开朗又洒脱,身上的西装全都是什么拉夫劳伦、布克兄弟,美式风格拿捏得很稳当。关键他还很大方。高远先生带我去他经常光顾的俱乐部,还请我喝过罗曼尼·康帝混香槟王呢。不光是喝,还是那里的头牌女孩子口对口喂我喝。厉害吧,是不是特蠢?好酒跟好酒混起来也不可能更好喝,其实我压根儿不记得那是什么味道了。不过那天真开心啊,嘿嘿。那种玩法,一个晚上得花出去一两千万吧。哦,对了对了,那天我们回家拦不到车,还是高远先生双手各举着一百万的钞票走到马路中间拦的车。其实路程也就一两公里,高远先生还真把那两百万给了司机,对他说‘不用找了’。司机当时瞪大了眼睛,但还是说声‘谢谢老板’,把两百万收下了。说不定银座那一带真有挺多那种客人。现在这个六本木新城里的老板,恐怕不会这么大方了。”

藤崎冷冷地听着前泽回忆往事,自己也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泡沫经济达到顶峰的八十年代后半期,藤崎还是都内某辖区警署的刑警,女儿小司也才刚出生。

那时经济确实很好,周末想在闹市区拦辆出租车难于登天。由于警察是公务员,工资与经济不挂钩,倒是经费比现在充裕多了。那时随处都能听到让钱生钱这句话,他的上司和同事也都加入了投资的大潮。

不知道是全日本都如此,还是东京格外极端。那个时期真的是到处都充斥着人、物、钱。换言之,也充满了危险的案件。东京的犯罪率比现在更高,跟土地和金钱相关的案子尤多。连暴力团伙也比现在活跃得多。总之,他最记得当时忙得停不下来。

“警察先生,你知道三八九一五吗?”

听了前泽的话,他皱起眉。冲田在旁边回答道。

“莫非是日经平均的史上最高值?”

“没错,平成元年的大纳会[日本证券交易所每年最后一个营业日举办的活动,或指该营业日]。最后成交价基价三万八千九百一十五日元。盘中价则走到了三万八千九百五十七日元。我现在都还记得。”

藤崎从未买过股票,一时没听明白,但他的确记得当时的日经平均股价达到了将近四万日元的高价。那时还很流行一句话:东京山手线环内的地价可以买下整个美国。

前泽叹了口气。

“可惜那就是最顶峰啊。后来股票和地价都不断下跌,现在已经变成一万左右了。真是难以置信。IT泡沫也是一瞬间就崩溃了。如今已是平成的第十六个年头,咱们还一直在为那场狂欢收拾残局。不过还好,K先生当上了总理大臣,推动结构改革,让我们这种派遣行业焕发了生机,好不容易又能开始狂欢了。”

劳力贩子口中说出的“狂欢”,莫名有点不祥的征兆。“请问,篠原夏希既然跟那个有钱的高远在一起,后来为何去了‘小甜心’?”

藤崎打断他,回到了正题。

前泽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唉,高远先生死啦。自杀。记得是平成六年刚过完年的时候吧,他在自己家的公寓里上吊死了。因为他给很多地方投了钱,泡沫经济崩溃之后,就周转不过来了。”

前泽做了个勒死自己的动作。

正因为当时的股票和土地都被赋予了远超实质的价格,后来才会称其为泡沫。警察队伍中也出现了投资失败,黯然离职之人。

前泽继续道。

“然后夏希小姐就联系我了。高远先生跟我这种人玩耍时压根不带夏希小姐出来,所以我俩好久没见了。她完全变了个人。你看过她的毕业照就知道,我在麦当劳碰到她时,夏希小姐还是个土气的小姑娘。后来啊,应该说她变时髦了吧。全身都是名牌,头发颜色也变亮了,给人印象完全不一样。她本来就五官端正,后来就更漂亮了。不对,她属于娃娃脸,应该说更可爱了。而且被高远先生包养那段时间,她似乎一直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

他脑中闪过北见美保的话。

——觉得自己被束缚了,痛苦得不得了。

她离家出走,被高远包养,难道就不觉得被束缚吗?

不管怎么说,高远死了,她居住的公寓被债权人回收,夏希再次无家可归。她早已不打算回父母家,便找到了前泽,希望他能给介绍一个收入不错的工作,还有住的地方。前泽问她是否愿意干色情行业,夏希回答,只要能赚钱,什么都行。

“——当时她已经二十多岁了,不过只要套上校服说是高中生,可能每个人都会相信。正好大神田先生刚开了‘小甜心’,要我介绍一些看起来年龄小的女孩子,我就把她介绍过去了。啊,我可不知道他店里竟然真的用了未成年人。”

前泽依旧没忘了处处设防。

“原来如此。那么,篠原夏希就搬进了‘小甜心’在‘户田河畔花园’租的宿舍吗?”

“是的,没错。不过那小妞隐瞒了一件大事,后来还发生了一点矛盾。”

“什么事?”

藤崎一问,前泽就得意地笑了。“刑警先生果然不知道啊。”

他看不惯前泽轻蔑的态度,烦躁地啧了一声。

“少废话,快说。”

“夏希小姐有个孩子。”

“什么?”

“都到搬家的节骨眼上了,她突然说要跟小孩一块儿住进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好在跟她一起生活的女孩子都答应了,于是大神田先生也同意了。”

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那是高远的孩子吗?”

前泽点点头。

“听说是刚被包养没多久怀上的。她还说,孩子是平成第一天出生的,实际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

“她的户籍上没有记录。”

“嗯,高远先生也没认。搞不好连出生登记都没做过吧。那是个男孩子,名字叫青,她一直管他叫Blue。”

夏希的儿子,没有户籍的孩子,青Blue。

藤崎脑中闪过了夏希房间墙上的蓝色湖泊照片。

前不久,“户田河畔花园”的所有人野野口加津子也给出了证词,证实的确有个被唤作Blue的孩子。

藤崎瞪着前泽。

“后来呢?‘小甜心’被取缔后,篠原夏希和她的孩子怎么样了?”

“取缔后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谁大概会知道。不是有个人叫春野夏菜吗?”

这个名字很耳熟。没等藤崎想起来,旁边的冲田就开口了。

“你是说那个AV女优?”

没错,连平时不怎么看那种片的藤崎都知道春野夏菜,她是个特别有名的AV女优。

“嘿嘿,其实啊,她以前也在‘小甜心’待过。当时还未成年。啊,当然不是我介绍的。她跟夏希小姐一样,也是离家出走的姑娘。‘小甜心’被取缔后,她们两人,不对,加上夏希小姐的孩子,三个人生活了一段时间。”

“三个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详细情况我不太清楚,麻烦你们问她本人吧。”

前泽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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