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最后一天。

Blue奋力逃走。

穿行在南林间住宅区的小巷里。

彼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如今已无法知晓。

或许，他在回忆。

回忆那一天。

将近十五年前的圣诞前夜。平成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Blue！”

那天傍晚，下午四时许。

母亲对回到家中的外祖母索要钱财，被拒绝后，转头喊了一声坐在起居室角落的双手抱膝的Blue。

那就是后来被称为青梅案的凶杀案件开幕的信号。

Blue站起来，右手握着菜刀。

如果不给钱，就杀了他们——母亲早已做出决定。

那一刻，支配Blue的是强烈的愤怒。

Blue一直都像丢了魂，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是彼时的愤怒，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Blue重新找到了灵魂。

最初的契机，是一幅画。

那是头一天晚上，初次走进这座房子时，他在玄关看到的画。

那是一幅一家四口的蜡笔画。画中有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背景被涂成绿色，具体地点不明，但是四个人手牵着手，脸上都有笑容。那幅画谈不上好坏，一看就知道是幼儿的涂鸦。可是，画中明显散发着浓浓的幸福。看到那幅画，Blue感到心中一阵悸动。

走进起居室，屋子里暖洋洋的，他的外公外婆，还有姨妈和优斗都坐在里面。

优斗跟外公一起坐在扶手椅上，曾经视Blue如同怪物的祖父抱着优斗，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矮桌上还摆着吃完的泡芙盒子。

优斗穿着松松软软的小褂子，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好奇地看着他们。

Blue意识到，门口那幅画就是这孩子画的。

起居室角落里散落着一些买给优斗的绘本和玩具，窗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纸。那是一封字迹拙劣的信，上面写着“圣诞老人：我想要Game Boy Advance SP。优斗”一定是大人告诉他，只要把信贴在墙上，圣诞老人就会看到。

那是母亲很久以前买给Blue的，但很快又被砸坏的游戏机的最新版。今年圣诞节，这个孩子应该能收到那个礼物。而且，这家人肯定不会一下就把游戏机砸坏。

眼前的光景可谓平凡，只要家中有小孩，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可是，那里有Blue得不到的东西。

爱。

连这座房子里的空气，都好像充斥着那东西。

这家伙有好多爱——

那个想法，把他的灵魂拉回了肉体。

同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愤怒。心中油然升起破坏的冲动。母亲忙着和外祖父母争吵时，Blue拼命忍耐着将一切破坏殆尽的冲动。

一整晚他都在房间里凝视着照片，但是没有用。他的情绪一直亢奋，怒意沉淀成杀意。

一切都不再像他人的表演，Blue再也没有被母亲催促不得不行动的感觉。他有明确的自我意识，渴望捣毁这个充满爱和幸福的家庭。在他们庆祝圣诞节之前，在圣诞老人出现之前，将一切破坏殆尽。

所以，他甚至感激母亲近乎癫狂地命令他痛下杀手。

Blue把菜刀刺进了外祖母的侧腹。

外祖母倒抽一口气，接着张开嘴，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Blue拔出菜刀，购物袋从外祖母手中滑落。“啊啊啊啊！”她尖叫着按住侧腹，跪倒在地。Blue看见外祖母干枯的指缝间流出了鲜血。

他又对准外祖母毫无防备的背部，刺了两刀。

外祖母瘫倒，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血沫伴随着无声的悲鸣涌出嘴角。

“这、这啥啊。好、好恶心……”

母亲眼中含着泪水。

他无法理解母亲此时的心情。

“快，脖子。掐她脖子！”

母亲命令道。Blue正要用手去掐外祖母的脖子，突然想到自己有绳索。虽然事先没有设想过这种用法，不过他还是拿起绳索缠在祖母脖子上，用力绞紧。外祖母一开始还会发出闷哼，挣扎几下，过一会儿就不动弹了。

“太好了。”母亲拍拍胸口，擦掉眼泪，俯视着一动不动的外祖母。

“这下只能全都干掉了。”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第二个牺牲者——外祖父回来了。

门口传来一声“我回来啦”，Blue和母亲立刻藏在起居室门口。外祖父可能看到了门口的鞋子，一边走进起居室一边说：“夏希还没走吗？”紧接着，他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外祖母。那可能是他这辈子受到的最大冲击，也难怪他没有发现旁边的Blue和母亲。

“梓！”

外祖父跑向外祖母。Blue对准他的背部刺了下去。

外祖父与外祖母不同，Blue的第一刀没有夺去他的抵抗力，他奋起反击。“干什么！”他怒吼一声，推开了Blue。Blue失手，菜刀掉落，他又踉跄着撞倒了电视柜。电视机轰然落地。

“你要干什么！”

外祖父一把抓住Blue。Blue奋力挣扎，撞倒了茶箱，紧接着外祖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原来母亲拾起了菜刀，奋力刺向外祖父背部。一下，又一下。

外祖父依旧奋力抵抗，但是已经失去气力，轰然倒地。

“Blue，脖子！”

Blue马上拿起绳索，绞住了外祖父的脖子。

见外祖父倒地死去，母亲扯动嘴角说：“活该。”

她站在父母的尸体前，已经不再流泪。

第三个牺牲者是Blue的姨妈，外祖父死后一个小时，大约下午六点半，她带着最后一个牺牲者优斗回来了。

跟刚才一样，Blue躲在死角，一见到姨妈走进来，就扑过去刺伤她的腹部。他很快拔出菜刀，又刺了一下。姨妈当场坐倒在地，发出了格外刺耳的尖叫。

母亲翻找着从姨妈肩上滑落的挎包，取出长钱包，看见了里面的储蓄卡。

“你、你要干、干什么……救、救护车……”

姨妈跪在地上，浑身是血，恳求母亲。荧光灯照亮的面庞，已经变成惨白。

“姐，银行卡密码告诉我。要是告诉我，我就给你叫救护车。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的孩子也杀了。”

姨妈说出了四位数字。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对Blue下令道：“干掉她。”

Blue绕到姨妈背后，用绳索勒死了她。

这是第三个人，加上卓也就成了第四个人，所以Blue已经找到了一点诀窍。绞杀一个人的时候，用绳子比双手方便，而且从后面勒紧绳子比从正面更有效率。

他正勒着姨妈，站在起居室门口的优斗哭了起来。“快停下！”优斗抱着Blue的腿，使劲拉拽。

但是Blue并没有松手。很快，姨妈就丧命了。

优斗喊着“妈妈”，握紧拳头敲打Blue的腿和侧腹。

就在那时。

你还敢打我——

Blue感到了把脑子烧得一片空白的狂怒。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朝着优斗的脖子伸出双手。

接着，他不再思考绞杀的效率，空手掐紧了纤细的脖子。仿佛要注入愤怒，注入他所有的一切。

都是你的错。

都怪你拥有一切。

都怪你住在这个温暖的家里。

都怪你在家人温柔的陪伴中成长。

都怪你可以向圣诞老人讨要圣诞礼物。

都怪你得到了那么多爱——

他奋力掐紧脖子，很快，优斗的身体就软了下来。

他无法分辨具体的死亡瞬间。等他发现时，那个年幼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他感觉不到净化作用。爆发的杀意消失在了虚无之中。外祖父母、姨妈，还有优斗。眼前躺着四具尸体，怒气瞬间降温，取而代之的是血液化作铅水般的虚脱。

“哎呀，怎么都杀了。Blue，这可是你干的。”

远处传来母亲的声音。

她说得对。

这四个人都是Blue根据自己的意志杀害的。

好累——

Blue坐倒在地。

母亲不知看到了什么，吃吃笑了起来。她也可能在哭。由于意识模糊，Blue记不清了。

“尸体怎么办？算了，明天再想吧。”

母亲好像也累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此前，Blue一度失去了意识。他直接睡过去了。

Blue在满是尸体的起居室，度过了圣诞夜。

第二天，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点多，他被晃醒了。

“起来，快起来啊。呵呵，哈哈哈哈。”

母亲在他面前哈哈大笑。

Blue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是在做噩梦。

跟母亲回家，杀死了外祖父母、姨妈和表弟的噩梦。

下一个瞬间，他越过母亲的肩膀，看到满屋血腥，顿悟这不是噩梦。

“喂，你不是带了CD吗，把《世界上唯一的花》拿出来吧。”母亲笑着说。

CD……Blue顺从地找到背包里的单曲CD，递给母亲。那是最近特别畅销的SMAP的曲子，母亲特别喜欢。逃离浜松时，也是她让Blue带上的。

母亲拿着CD和起居室一角的播放器，走进浴室。她先在更衣间大声播放CD，然后开始洗澡。

此时，母亲已经在房间里一口气吞掉了所有剩下的麻黄碱。准确来说，药瓶底部还粘着最后一颗，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她目前为止服用过的最大剂量。她已经完全处在用药过量的状态。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一睡醒，重新面对家人被残忍杀害的事实，精神终于崩溃了吗？还是单纯想得到更多的快乐？又或者，那是一种自杀行为？理由已经无从得知。

事实就是，母亲在非常危险的状态中进入浴缸，然后抽中了下下签。

母亲在浴缸中停止心跳时，Blue毫不知情，坐在起居室呆呆凝视着那四具尸体。

《世界上唯一的花》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窗外的阳光变成橙红色时，Blue总算发现母亲还没从浴室出来。

他去查看情况，发现母亲躺在早已变得冰冷的水中，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气息。他喊了几声“妈妈”，但是得不到回应，把脸凑近母亲，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她的皮肤跟浴缸里的水一样冰冷，Blue小心翼翼地把手心贴在她的胸前，触摸不到一丝心跳。

妈妈死了——

Blue没有悲伤，也没有欣喜。他只觉得无法呼吸。

回到起居室，他明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但看到那四具尸体时，还是感到毛骨悚然。

听着更衣间传来的歌声，Blue想起了俯伏在地的优斗的脸。

昨晚第一次见面时，优斗好奇又天真地看着Blue。他亲手杀死的少年，有一双纯洁的眸子。

今后我会怎么样——

我会被抓住吗？要是被抓住了，会被判死刑吗？我也会像妈妈和优斗那样死掉吗？

他汗毛直竖。

他还是个孩子。彼时的Blue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对自己犯下的大罪茫然不自知，心中唯有恐惧。他害怕自己被捕，害怕接受惩罚，害怕被夺走性命。

不要，我不要——

难以忍受的恐惧骤然降临，Blue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