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饭团的用途

不便的便利店  作者:金浩然

吴善淑,她这辈子遇过三个令她无法理解的男人。

第一个是她的老公。

即使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她依然无法预测这男人明天会做出什么事。例如他放弃稳定的中小企业课长职位决心开店,还有花费几年苦心经营一间店之后,又突然离家出走等行径。他始终顽固又难以沟通。几年前带着一身病痛回来,善淑曾追问他为何如此任意妄为,老公却都没有回答。恼火的善淑像是要惩罚他一样,每天追问相同的问题。不知是不是不想回答,最后老公再度离家出走,这使善淑再也无法获得解答。往后她将永远无法理解那个生死不明的老公到底在想什么。

第二个是她的儿子。

她很疼爱这名由她独力拉拔长大的独生子,但父子终究是父子,儿子越大越像老公,尽做些令她无法理解的事。善淑只有在儿子大学毕业后立刻进入大型企业工作的那一刻,感觉自己长年的辛苦付出有了回报。可是,当儿子只做了一年两个月便决定辞去那份人人称羡的工作时,她又开始感到不安。更没想到后来儿子投资起股票,把原本为数不多的存款迅速花光;接着又说要当电影导演并报名补习班,还结交了一批狐群狗党。甚至后来他为了拍所谓的独立电影而举债,到头来电影不仅没拍成,创作计划中断也使他一度因忧郁症而住院治疗。

善淑怎么也想不透,儿子明明有过人人称羡的生活,干么要去碰股票和拍电影?这些事既不稳定又高风险。最后在善淑苦口婆心的拜托之下,儿子终于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开始准备外交特考。不过看着成天愁眉苦脸的儿子,善淑非常担心他的忧郁症会再度复发。每到这时,善淑总会在心里呐喊:“臭小子,去外面工地上个几天班看看,哪还有时间给你忧郁?”

光是老公跟儿子这两个难以理解的男人,便已经让善淑的人生十分困扰,现在又冒出个浑身都是谜团的人物,一头撞进她的人生,让她满脑子充满疑问。这人就是一个月前成为便利商店大夜班员工的呆熊,独孤。善淑后来才知道他过去是名街友,听到的当场差点没吓晕过去,但那时老板自己负责大夜班非常辛苦,她也无法帮上任何忙,实在是无计可施。为了维持便利商店的运作,那个情况下实在没有办法挑三拣四,她也没有立场反对。

幸好这头熊没有引发什么大问题,好好地扛起大夜班的责任。他也不像善淑担心的那样有浓厚的臭味,穿着也还算整洁,甚至还用老板预支给他的薪水租了一间蚁居房、买了衣服、剪了头发,整个人焕然一新不再畏畏缩缩。看来这一切真是太美好了。老板就是乐观的化身,是一名称职的教育人士,不辞辛劳地为感化不良学生而努力。但是善淑与她不同,她相信人绝对不会改变,也就是俗话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过去经营小酒馆的她,曾经用过很多不同类型的员工,跟很多难缠的奥客交过手;还碰过二十多岁工读生抢走店里的现金,后来才跟着父母一起到警察局向她道歉;甚至有六十多岁常客酒后毁损店内财物,后来酒醒跪地求饶。她当时都心胸宽大地原谅这些人,谁知日后这些人却厚颜无耻地回过头来指责善淑。也因此善淑变成宁可相信一条狗,再也不愿相信人的个性。她认为自己养的野比和卡米才是真正忠心、眼中只有她。

所以她相信,这只原本流浪街头的呆熊,即使在便利店里熬了二十个晚上,吃下大量的义城蒜头火腿、喝下一大堆艾草饮料,也不会真的变成一个普通人。独孤那双总是睡眼惺忪又不时目露凶光的眼睛,有如闲晃一样的缓慢动作,以及无论谁进门都没法立刻以正常方式打招呼的态度,善淑怎么想也不觉得这名社会适应不良者有可能轻易改变。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令她难以理解的事。

不过才一个星期,这头熊不仅变成了人,而且还变成一个不错的人。他只花三天就完全熟悉便利店的工作,接下来的三天手脚还变得更加俐落,无论是看到客人还是善淑,只要对上眼就立刻点头问好!过去别说是问好了,就连与人对看都有困难的他,究竟是如何能快速适应社会?这点实在令善淑怎么想也想不透。

虽然对善淑来说,独孤是继老公和儿子之后第三个无法理解的男人,不过有别于前两人是从来不曾改变,进而让善淑失望且难以理解,独孤则是让善淑看见几近改头换面的巨大变化。善淑无法理解为何会有这种事。真的只靠老板一点小小的帮助,就能让人有这么大的改变?那街友独孤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何能在短时间内立刻适应社会?虽然很好奇,但老板跟诗贤都无法打听出他的过去。酗酒失智使他丧失许多记忆,只能以“独孤”这个不知究竟是姓还是名的方式称呼他。

“你仔细回想看看,感觉你现在好像比较清醒了。”

“不、不知道。要是想太多……会头痛。”

每当善淑询问他的过去,独孤总会用那双大手搓搓自己的脸告诉她没办法,让善淑更是好奇得受不了。而独孤不想挖掘自己过去的态度,也令人感到可疑。既然现在都振作起来了,正常人应该会好奇自己过去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家人、原本是什么样子吧?善淑无法理解对过去丝毫不执着的独孤,也认为在这方面独孤仍跟熊没有两样。熊虽是动物,但毕竟也不是狗,依然是善淑无法信任的存在。

因为无法理解也无法信任,所以善淑对独孤总有些冷淡。不过老板却把独孤当弟弟看待,诗贤似乎也能毫不在乎地与他对话。善淑偶尔会在交班时尝试向诗贤询问独孤的事,但诗贤总说独孤是个极为正常的普通人。诗贤甚至说,虽不知道独孤在成为街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但肯定很有两把刷子。

“怎么可能?那头呆熊哪会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光跟他说话就快把我气死了。”

“他结巴的问题已经改善了不少。我忘了在哪里看过,如果太少说话声带就会萎缩,说起话来也会结巴。而且我帮独孤做工作教育训练时,他一开始还有点茫然,但很快就听懂了。我当初花了四天才把所有的事学起来,独孤只花了两天就全部学会了耶。就连香烟的种类也是,一天之内就全部背起来了……他的学习能力很好。”

“德国狼犬的学习能力也很好。”

“唉唷,不一样啦。而且他的某些行为也挺有魄力的。面对奥客的时候他会露出可怕的表情,我想他以前肯定有开过餐厅当老板。”

“噗,他可能在哪个黑社会帮派底下的小组织带过几个小流氓吧。”

“其实我真的想过他会不会以前混过黑道,但应该没有吧,感觉他没犯过罪。”

“也对,他以前不是待在监狱而是待在首尔车站,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当街友有错吗?我们不可以这样带着偏见看别人啦。”

“诗贤,偏见不一定都不好,人生在世还是要小心为妙。”

诗贤露出无奈的表情,而善淑则以年轻人什么都不懂,老爱在那胡说八道的眼神结束这次的对话。总之,无论是老板还是年轻工读生都对人太好了,善淑决定就算只有她自己孤军奋战也没关系,绝对要以强硬态度守护职场。

准备好儿子的早饭后,善淑准时八点抵达便利店,一进门她就发现独孤站在柜台打瞌睡,注意到她出现便立刻醒过来打招呼。善淑爱理不理的随便回应一下便走进仓库,换上制服背心后走出来交接。不会察言观色的独孤仍站在柜台没有离开,直等到善淑做出像在赶苍蝇一样的手势,他才打着哈欠走出来。善淑站到收银机前,一边清点财物一边问:

“有什么要特别交接给我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

“确定吗?”

独孤搔了搔头,想了一下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

这是怎样……我又没有要跟他讨论这个世界运作的道理。善淑边想边气呼呼地清点收银机里的现金。

稍后,独孤开始做出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行为。虽然独孤的下班时间是早上八点,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穿梭在货架间整理商品。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强迫症,他花了三十分钟整理货架,非常努力地想把每件商品排列整齐。是没有关系啦,但怎么不趁没有客人的清晨时段整理?这样一到下班时间就可以直接离开店里,不是更好?他总是要等到善淑到柜台站定位之后,才开始慢吞吞整理起货架。这还不够,整理完货架后,他又拿起打扫工具走到店外。先用抹布擦拭户外座位区,再清扫店门口附近的区域。接着坐在户外座位区呆呆看着来来去去的上班族,一边享用过期报废的牛奶和面包。

善淑认为这样的举动,是独孤仍然无法改掉街友时期的习惯,不想回蚁居房的一种表现。就在善淑决定不理他,专心工作一阵子之后,再回神便发现独孤已消失,而她无趣的一天也正式展开。

走进便利商店的客人,不太会想到柜台的店员正在看着自己。更令人意外的是,会偷东西的客人其实很多,无论他们是刻意还是无心。尤其当店里只有善淑这种身材圆润,看起来有些迟钝的阿姨时,偷东西的人也会变得更大胆。善淑有长期从事服务业的经验,总能注意到图谋不轨的客人。例如她会留意刚刚进来的那名少年“刻意”偷了两个三角饭团。这阵子是放假期间,上午会有一些国、高中生来便利店,但那名少年看上去不太像是因为放假而没去学校。年纪大约十五岁左右吧?个子跟善淑差不多高,神色阴沉加上破旧穿着,让善淑联想到在元晓路和电子商场一带闲晃的不良少年。

少年在货架间来回走动,偷偷注意着善淑,并趁着善淑分心做其他事情时,迅速拿起两个三角饭团塞进夹克,接着又再次在货架间穿梭,然后才走向柜台。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善淑思考了五万种处理这名少年的方法。善淑最先考虑到的是,到底有没有必要为了两个三角饭团,跟身上可能藏有刀械的不良少年起冲突?她不喜欢被轻视的固执性格,很快就压倒了不要惹事的想法。

“阿姨,这里没有‘炸梦’吗?”

“‘炸梦’是什么?没有那种东西。”

少年快速转过身,对善淑的问话丝毫没有兴趣。善淑算准时机抓住他的手臂,少年像是被人打了一下那般惊讶,转回来面对善淑,同时立刻将手抽回来。

“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

善淑死盯着少年,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地僵在原地。

“你可别小看我,快拿出来!”

“该死……可恶……”

少年小小声地骂了几句,一边把还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伸进夹克里。善淑则是一方面担心他可能会抽出一把刀来,一方面更加收紧了抓住少年的那只手,以安抚自己紧张的情绪。

少年掏出三角饭团放在柜台上,但只有一个。善淑一脸不相信他的样子,用下巴示意少年别搞怪。

“都拿出来,否则我送你上警局。快!”

善淑用训斥小狗的方式,以低沉且具威胁性的声音说。

就在这时,少年将手放进夹克里,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三角饭团往她脸上一砸。啪,飞过来的三角饭团正中善淑的眉心,她瞬间眼前一黑,放开了抓住少年的那只手。

少年怒骂了一声“干!”并丢下被饭团砸中脸的善淑,意图冲出便利商店。就在这时,有人用熊一般魁梧的身躯,从外面挡住玻璃门不让少年推开。那个人就是独孤。

“喂,炸梦。”

推开门进来的独孤,试着对少年露出微笑,少年则慌乱地不停退后。独孤冷静地进到店内,像是拿起别人交付给自己的物品一样,一手抱住少年往善淑的方向走去。束手无策的少年,只能任由自己被独孤带到柜台前,好不容易回过神的善淑也走到柜台边。

“这小子……是不是忘记……结帐?”

“什么忘记!带他去警察局,快点!”

善淑刻意放大音量,像是故意要说给被独孤抱住,低着头动弹不得的少年听。不过独孤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让少年无法继续乱动,然后歪了歪头看着善淑。恼火的善淑开始质问独孤:

“怎么?你认识他吗?”

“他叫炸梦……每天都在找根本没有卖的炸梦……每次都在我上班时来……今天好像来得比较晚。炸梦,你……今天的生理时钟……是不是故障了?还是……睡懒觉?”

独孤就像在跟朋友说话一样询问少年,而少年只是一言不发地噘着嘴想转移话题。这是怎么回事?所以这家伙总是在独孤上班时来偷三角饭团?不对。收银机金额都是正确的。难道是这头熊一直在帮他付钱?稍早因独孤及时逮住少年而对他另眼相看的想法,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善淑只觉得怒火中烧。

“之前他一直来店里偷东西对吧?你给我老实说!”

“没有啊。”

“不可能,你看他没结帐就要跑!而且他还用饭团丢我!”

瞬间,独孤转过身来放开少年让他站好。放开少年后,他的视线转向掉在善淑前面的两个三角饭团,接着弯下腰来仔细查看。

“是你……对吗?”

“……那又怎样?”

“这样……不行。”

“我知道。”

善淑听着独孤与少年的冷静对话,感到更恼火了。明明当事人是自己,为何是他们两个在解决问题?

独孤转向不耐地发出啧啧声的善淑,将三角饭团推到善淑面前。现在是怎样?

“结帐。”

善淑啧了一声,但表情坚定、伸长手臂的独孤,不知为何让善淑感到非常紧张。她迟疑地动起自己的双手,拿起条码扫描器扫了两个饭团的条码,独孤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千韩元纸钞递出去。善淑拿起纸钞的模样,活像是上头爬满了虫,她小心翼翼地放入收银机,再将找的零钱递给独孤。

独孤的手没有收回,仍捧着三角饭团举在善淑面前。

“拿走。”

“帐……还没结完……用这个丢他。”

独孤用下巴比了比少年。他这难道是要我模仿那小子,拿饭团丢人吗?善淑实在无言以对。一方面是因为独孤的表情很认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站在他身后那名少年畏缩的模样,有如等待行刑的死刑犯,这画面实在让善淑哑口无言。

“快点。”

独孤开始催促善淑了。善淑终于打起精神,认为自己有必要从独孤手上抢回主导权。

“东西拿走啦!难道我会像他一样拿食物乱丢吗?赶快拿走,看是要分着吃还是要丢掉,随便你们!”

善淑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大声把话说完,没想到独孤笑了。居然笑?独孤双手搭在少年肩膀上,让少年面向对这一切感到荒唐的善淑。

“人家……原谅你了。趁现在……快道歉。”

少年的头低到不能再低,善淑都能清楚看见他头顶的两个发旋。

“对不起。”

抬起头之后,少年用有如蚊子声一般细小的音量道歉,善淑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他离开。独孤像陪同小孩的家长,搂着少年的肩膀走到店外。两人坐在户外座位区,和乐融融地分食起三角饭团。

善淑看着两人开心吃饭团的模样,心里不禁纳闷,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店里来了个偷东西的少年,自己阻止那名少年,却被少年用饭团丢中眉心。少年本想逃跑,却被突然出现的独孤逮个正着,独孤代付了饭团的钱并要那小子道歉。

被害人应该是店里东西被偷,然后又被饭团丢中脸的自己才对,但是独孤却瞬间掌控事件的发展,让善淑满肚子怒气无处可发洩。通常遇到这种情况,善淑肯定怒气冲天,四处找人抱怨,然而神奇的是,她这次竟感到相当平静,也没有什么特别想抱怨的地方。

他只是看着独孤与“炸梦”像对贫穷的父子,在外头吃三角饭团当早餐的模样。感觉真是奇妙。安心、宽恕与陌生的悸动,为善淑带来了一些动力。毕竟她自己也在这场奇妙的骚动中扮演了一个角色,更奇怪的是,她觉得这一切很有趣,还认真思考是否要拿个三角饭团加入他们。

独孤一直都在照顾炸梦这家伙吧?所以那个不良少年才会二话不说地听从他的指示……善淑虽然眉头深锁,却也感觉到过去从来不曾受人照顾的自己,开始有了一些改变。

简单来说,就是她觉得心情变好了。

神奇的是,后来她跟独孤接触时,原本那种难以理解的心情和郁闷感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奇妙的安心感。这或许并不只发生在善淑身上,因为便利商店上午时段的气氛,有如阳光的角度一般,以不为人知的缓慢速度一点一滴改变着。

过去那些嫌弃便利商店太贵,总是只去杂货店或社区超市消费的老太太,好像便利商店推出了什么独家美食一样,开始纷纷来到店内闲逛了。老太太们会拍拍在店内打扫的独孤,向他询问各种事情。而独孤会带领这群老太太穿梭在货架之间,向她们介绍买二送一或买一送一的商品。

“这个跟这个……一起买,就真的会……很便、便宜。”

“对啊,这样买起来就比超市便宜多了。”

“就说便利商店也不是样样都很贵,这位先生这样跟我们介绍,真的很好。”

“我们眼睛不好,看不清楚这些东西。谁会知道买一个就能送一个,而且又怎么会相信有这等好事?”

独孤提着一整篮老太太们购买的商品放在善淑面前,并对善淑露齿微笑。那模样令人联想到把球咬回来,希望主人快点给零食的黄金猎犬。善淑结完帐之后,他竟然又提着整篮的商品,跟这群老太太一起离开店里。不久后他回到店里,善淑询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他才说那些东西老太太们自己拿太重了,于是他就帮她们提回家!这岂不是现在最流行的外送吗?善淑哑口无言,但也因为独孤这种敬老尊贤的外送服务,店里多了一群老太太常客,使上午班的营收有了显着提升。一到寒暑假,老太太们还会带着孙子孙女上门购物,这些孩子又能让每一位老太太愿意把荷包里的钱,花在饮料和零食区。

“上午的营收增加了耶,怎么会这样?”

听见老板这么一问,善淑便开始说起上午有多么认真工作,架上的货品都销售一空。她隐瞒独孤成功招揽社区奶奶与她们的孙子孙女来店消费的事,把这一切都说成是自己的功劳。当然,她也还是有良心的,所以现在她都会主动跟独孤攀谈,态度也和气许多。

“最近你还会给那小子三角饭团吗?我上班的时候他根本不会来店里。”

“他现在……不来了。他说他回家了。”

“你相信他?听说最近有一群离家出走的孩子,全部一起住在一间半地下室里……”

“我去看过了……他不在那。”

“哪里?”

“半地下室……炸梦跟孩子们之前一起住的地方。”

“嗯?你去干么?”

“因为担心……房东说他们退租……大家都消失了。”

“独孤,你为他们着想是很好,但你才该快点找个正常的地方来住吧?”

“我……不需要房子。所以才……才叫做游民啊。”

“但你现在不是游民啊,你有份正经的工作。”

“我还……差得远。”

“差什么差得远?”

“什么……都差得很远……很远。”

“你这个人还真是谦虚。哎呀,之前我一直误会你,真的很抱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那个,我才是……之前让妳误会我……真抱歉。”

“总之,赶快退掉你的蚁居房,去找个套房来住吧,人需要有良好的睡眠。”

“谢谢……妳的建议。”

独孤像只听话的大狗,点点头后开始慢吞吞地准备下班。这世界上哪有除了规定的上班时间之外,还额外工作四小时才下班的兼职人员?于是便利店上午班不仅营收提升,善淑的工作也变得轻松许多,这让善淑渐渐开始信任了独孤。大约也是从这时起,原本在善淑眼里像头熊的独孤,慢慢变得像只大型犬。

眼看就要到年底了,老板告诉善淑说诗贤被挖角到同一连锁超商的其他门市,他们的工作时间必须调整。挖角?独孤提供免费外送、诗贤被人挖角,这间便利店的兼职人员事情还真多啊。善淑想着就算只有她也好,一定要更用心顾好这间店,便爽快答应老板要延长上班时间的提议。于是她便与独孤和老板共同分担诗贤的时段,每天要多工作两小时才能下班回家。

新年初始,工作量增加,善淑很想让自己更有活力,但或许是又老了一岁的关系,她很容易感到疲惫。家里的状况仍然是一团糟,善淑只不过晚两小时回去,儿子便自己煮泡面来吃,但洗碗等后续清洁工作,则经常放着等善淑回家才处理。本以为他可能是想专心读书才这样,却听见他在房里肆无忌惮地玩线上游戏,让善淑感到非常可悲。

简言之,就算善淑把房子打扫干净,儿子也只是负责弄乱,不会帮任何的忙。善淑不期待儿子对自己尽孝或分担家事,只希望他多少能帮帮自己。新的一年,母亲善淑因为工作时间加长而感到吃力,年过三十的儿子却仍非常不懂事。国高中时期都是模范生的他,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没能尽情玩乐而觉得委屈,所以才会到了这个年纪,迟来地想体验一下叛逆生活。三十岁的考生却像流连网咖沉迷射击游戏的青少年一样,真是让人又急又气。

忍无可忍的她,虽然曾在下班后去敲儿子的房门,但因为游戏声音太大,敲门根本没有作用。她拉了拉门把,房门如她所想的上了锁。瞬间,她觉得那门把就像是儿子只有在需要时,才会寻求妈妈协助的冰冷双手。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她像要破坏那扇门一样地大力拍门。

“儿子!开门!妈有话要跟你说!”

说话跟敲门的分贝声高过游戏的噪音,儿子才终于顶着一张臃肿的脸开门看她。

“我知道妳想说什么,所以不要说。”

儿子用有如射击游戏开枪一般的速度吐出连串话语,他满脸油光且脏污不堪,腰间赘肉被裤腰带给挤了出来。大冬天里竟然穿短裤……肯定是整天都窝在家里大开暖气。身穿藏青色西装,顶着一头清爽发型到大企业报到的俐落模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的儿子不仅不出家门,甚至是个不肯离开房间的边缘人。

儿子不理会善淑脸上的失望,转身想回到房里,善淑下意识用指甲快要嵌入肉里的力道,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臂。穿着短袖的儿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疼,瞬间瞪大眼睛看着善淑,善淑也一不做二不休地抓得更紧。

“放开啦,我要读书。”

“骗人!你到底在做什么?”

“妳不是要我去考外交资格考?我读书读到一半,休息一下玩个游戏而已,妳到底是怎样?我又不是小孩!我可是考进知名大学、到大企业上过班的人耶,读书这种事我自己会看着办,妳别来吵我!”

“臭小子!那又怎样?你现在还不是这副德性?整天窝在房间里玩游戏、吃泡面,这样就会考上吗?看你是要每天出门散个步,还是干脆搬到考试院[韩国旧制司法考试时期,会提供给考生居住的一种住宿空间。狭小房间内仅设书桌与床铺,让考生专注读书。司法考试改行新制后,考试院已成大学生、社会新鲜人或底层人士的住宿选择。]去住好了!”

“天啊!烦死了……我真是受够妳一天到晚唠叨个不停!”

儿子大吼一声,大力甩开善淑的手后转头回房。砰!房门关上后能听见咔嚓上锁的声音,善淑感觉心中某处的开关也被按下去了。她不断大力敲门,像是要回应儿子那频频翻白眼,像是看见疯子一样的眼神。善淑疯狂敲眼前的那扇门,门里的儿子却将游戏声音调得更大,用以回应善淑的举动。更猛烈的枪声,让善淑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打成蜂窝。

当敲门的那只手开始发疼,她转而开始用额头撞门。砰、砰砰、砰砰。当额头产生火烫的刺痛感,善淑终于不得不放弃。她转过身来,心痛哭泣,她甚至没有老公能帮忙分担这份苦楚。由于过去不断炫耀儿子的成就,如今也难以跟朋友抱怨儿子这副令人失望的模样。儿子确定进入大企业就职时,她几乎远远就能听见嫉妒她的同学们在背后说闲话。

哭累睡着的善淑醒来时,已是早上七点了。可恶的是她睡醒后,依然能听见儿子房里传来的游戏声。她没像平常一样准备早餐,只是穿上大衣便逃命似的离开家中。真的很想就这么抛家弃子远走高飞,不过她能去的地方也只有任职的便利店而已。

推开门走进店内,善淑发现独孤并不在柜台。环顾四周,发现独孤正全神贯注地把货架上的杯面一个个对齐。虽然根本没必要调整到这么整齐,但他就像个强迫症患者,总是努力把货架上的每件商品对得整整齐齐。善淑第一次觉得,她的儿子竟不如这个刚摆脱街友身分的中年人,想到这里让她觉得自己更加可悲。

“妳来啦?”

专注摆放商品的独孤开口向她搭话,善淑却突然哭了出来,完全无法好好回应。她急忙跑进仓库去换制服背心,却仍止不住眼泪。我儿子竟然不如那个跟街友没两样的男人……不对,独孤现在就是个一般的社会人士不是吗?他说话结巴的问题,现在也好转很多。相较之下,成天窝在房间里打游戏上瘾的儿子,才是脱离社会、前途一片黯淡的输家,简直就跟他爸爸一个德性。哪天要是善淑死了,儿子说不定根本无法养活自己,搞不好会混日子混到最后成为街友。这些想法不断涌现,让她只能无力瘫坐在原地痛哭。

回过神来一看,善淑发现独孤正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坐在地上的自己。

独孤默默走了过来向善淑伸出手,善淑也握住他的手起身。接着独孤将手里的卫生纸递到善淑面前,善淑拿起卫生纸擦去眼泪和鼻涕,还顺道擦了擦口水。善淑仍感觉内心深处还有许多尚未排解的情绪,却只能不断深呼吸以期尽快恢复平静。

在独孤的带领之下,离开仓库的善淑发现在早晨阳光照耀下,店内看起来窗明几净。独孤走到饮料区,拿了一瓶玉米须茶回来。

“难过的时候玉米……玉米须茶最好。”

正当善淑对这番没头没脑的言论感到惊讶之时,独孤打开瓶盖将茶递给她。善淑盯着放在自己眼前的好意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接下那瓶茶喝了起来。无论是什么都好,她得想办法压抑不断从内心深处涌出的那些情绪。她把玉米须茶当成是盛夏里的清凉啤酒,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肚。

解了喉咙的渴之后,善淑便有如控制不住自己似的絮絮说话,独孤则像期待已久般静静听她讲。两人站在柜台边,善淑像水库洩洪一般哭诉儿子有多令她失望,站在她面前的独孤则不断点头,安静地聆听她愤慨的抱怨。

“我真的不能理解。到底为什么要放弃稳定的工作,沉迷奇怪的事物浪费人生?股市、拍电影不都是一种赌博吗?我儿子的人生到底从哪里开始出了错?到底怎么了?”

“那个……他还年轻嘛。”

“他已经三十岁了!三十!他就是个三十岁的无业游民,过着跟一般人不一样的生活。”

“妳有跟儿子……谈过吗?”

“他根本不听我说话。他嫌我烦,总是躲着我。我拉着他想跟他谈谈,但他都无视我、躲我。对他来说,我就跟喂饭的或寄宿家庭的房东没两样吧!”

“请妳先……听听儿子想说的话吧。现在看起来,妳好像觉得是儿子不听妳的话……但妳似乎也……也没听儿子说话啊。”

“你说什么?!”

“请妳听清楚我现在说的话……听听儿子想说什么吧。为什么……会辞掉工作……为什么要玩股票……为什么想搞电影……听听他怎么说。”

“听了又怎样?不都是他自己想做,但最后又失败了吗?他现在根本就不跟我说话了!”

“但你们还是会……有机会说话吧?”

“呼……那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说自己辞职了,我气得跳脚。他好不容易才进到那么好的大企业工作,到底干么要辞职?”

“所以妳知道他为了什么……辞职吗?”

“不知道。”

“再问问他吧。问他……为什么辞职,是什么……让他不舒服。儿子不是妳的唯一吗?儿子的事情……妳也要知道啊。”

“我有问他,但我怕他真的辞职,所以就逼了他一下。问他为什么想辞职,他也都是含糊带过,所以我就要他想办法撑下去,没想到后来他还是辞职了。就像他爸爸突然离家出走一样,他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突然辞职了。”

善淑一股脑地倾吐自己的故事,感觉到眼角开始泛泪,才惊觉不能让一个大男人看见她这副德性,于是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独孤的脸微微抽动,很快陷入沉思,接着突然对善淑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

“妳在害怕吧?怕儿子……变得像他爸爸。”

善淑突然停止哭泣,不自觉地点起头来。

“没错,我本以为儿子会不一样……看来是我的教育方法错了……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但儿子却不懂我……总是关在房间里玩游戏……唉。”

独孤又递给善淑一团卫生纸。就在她用卫生纸擦泪时,正好有客人上门。独孤往仓库走去,善淑则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后走向柜台准备服务客人。

客人离开后,独孤又再次来到善淑面前。稍稍打起精神来的她,对独孤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我是不是太多话了?我真的太难过了……又不知道能找谁抱怨……但跟你说一说之后感觉好多了,谢谢你。”

“就是这个。”

“哪个?”

“说一说之后感觉好多了。”

善淑睁大了眼,仔细思考眼前这名男子说的话。

“妳也听听儿子说的话吧,这样的话……事情就会好转,多少会有帮助的。”

直到这个时候,善淑才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好好听儿子说话。她总是希望儿子依照自己的期待而活,曾经是模范生的儿子究竟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困难,为何会脱离妈妈为他开辟的这条路,善淑从来没有好好听他说过。她总是忙着计较儿子的脱轨行径,甚至没有余力去听儿子的理由。

“这个……”

独孤把一个东西放在柜台上,是三角饭团买二送一的组合。看着满脸惊讶的善淑,独孤露出牙齿微笑。

“拿去给儿子吧。”

“给我儿子?……为什么?”

“炸梦说……玩游戏……吃三角饭团……最合适。儿子玩游戏时……给他吃吧。”

善淑默默看着独孤放在桌上的三角饭团。儿子从以前就很喜欢吃三角饭团,善淑开始在便利店工作后,他甚至会拜托善淑把报废的三角饭团带回家。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善淑不再带三角饭团回家了,因为他不想看见儿子窝在房里边玩游戏边吃三角饭团的样子。

静静看着三角饭团的善淑,听见独孤喃喃自语说:

“不过不能只让他……吃饭团。还要……给他一封信。”

善淑抬起头来看着独孤,独孤也看着善淑。对善淑来说,眼前的独孤就像一只黄金猎犬。

“告诉儿子……说妳一直没能好好听他说话,但现在妳愿意听他说话了……请他跟妳说……写一封信,然后……跟三角饭团……一起给。”

善淑咬着嘴唇,低头看着独孤递来的三角饭团。独孤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一千韩元纸钞。

“我请客,快……快刷吧。”

善淑像是听从上司的指令一样,依照独孤的指示刷了三角饭团的条码。哔一声,接着听见“结帐成功”的电脑语音,善淑同时也感觉脑海中複杂的焦虑终于得到缓解。相信狗更胜于人的善淑点了点头,对像只善良大狗的独孤所说的话表示同意。

独孤带着露齿微笑的表情转身走出店内。叮铃,门口铃铛声响起的瞬间,善淑像是反射动作一般,开始思考要跟三角饭团一起送出的信里该写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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