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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布鲁特斯的心脏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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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中午刚过,拓也抵达了仁科公馆。星子让他陪自己购物。通常都是去星子指定的地点等星子驾着保时捷现身,但今天星子让拓也来家里接自己。 拓也按下门铃、自报家门后,有人开门让他进去。看着两侧的针叶树,他向玄关走去。快到房子跟前时,星子的脑袋从窗户中探了出来。 “我刚开始换衣服,你在下面喝点东西等着。” 拓也正准备拉开玄关门时,发现旁边有人正在靠近。他转过脸去,宗方手持网球拍走了过来。仁科公馆东侧有一个简易网球场。 “欢迎英勇的骑士登场。”宗方用食指推了一下金丝边眼镜,“愿意被人呼来唤去悉听尊便,不过需要适时打住。贤弟的手腕无懈可击,但过于掉以轻心。驯服烈马,只需要胡萝卜和鞭子。” “是经验之谈吗?” “岂敢,所幸沙织还算不上烈马。所以,我很同情你。一起喝杯茶?” “好啊。” 进了房间,两人在正对露台的起居室里面对面坐下。看来宗方已经融入这个家庭了,拓也想。尽管不是入赘,但似乎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他指示女佣泡红茶,甚至连家里有什么种类的茶叶都非常清楚。 “嫂夫人不在吗?”拓也问。 “出去了。三点午茶的时间会回来。” “休息日一直在这里吗?” “差不多吧。兼顾讨好老岳父。”说着,宗方目光锐利地望着拓也,“你也不能忘记这一点。不错,现在你还是专务的宠儿。可你一旦违背了他的意愿,就有你好看的。”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他。” 拓也说话时红茶端上来了。皇室哥本哈根名瓷茶杯散发出热腾腾的香味。 等女佣走出房间后,拓也继续说道: “你有什么不满?” 宗方拿起茶杯,很享受地喝了一小口。 “直美事件。”他低声说,“听说你在做些很无聊的调查?” “是那件事啊。”拓也说,声音有些沙哑。除了安全科,他还去工程设计科、保全科调查过。 “你怎么知道的?” “专务告诉我的,并让我提醒你。我警告你,还是不要管闲事。我只警告一次,没有下次。” 宗方观察着拓也的眼神。拓也感到对面坐着的不是宗方,而是仁科敏树通过宗方的眼睛在注视自己。 “不明白。”拓也说,“为什么不能调查那次事故?我相信那次事故只是操作人员的失误。正因为这样,我才对那种处理方式有意见。从各方面的报告来看,显然是在打马虎眼。我有着机器人工程师的强烈自尊心,所以无法忍受这种不负责任的糊弄。” 拓也意在巧妙地强调自己不是反对仁科敏树,而且也不是随意说说的。 宗方嘲笑似的“哼”了一声。 “机器人工程师的自尊心?”他重复了一句拓也的话,“过于空洞的词。” “为什么?你不也是机器人工程师?” 宗方听着,目光转向露台外的植物。 “没办法,”他低声道,“看来还是得告诉你。” “什么?” 拓也问。宗方再次将脸转向拓也,两条腿交叉在一起。 “那次事故,不是操作人员的失误。具体情况到现在都没搞清楚,问题好像出自直美。” “怎么可能!” “当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要等找到证据的话就晚了,所以要尽早做好各部门的工作。那时,我也被派去游说各部门。” 宗方冷笑着说。 “为什么怀疑是直美的问题?”拓也问。 “事故发生后不久就来了个麻烦的证人。是一个和死了的工人交替上白班和夜班负责巡查机器的男人。他说,在他当班时也出现过同样的问题。当时直美出了点小故障,关掉机器检查时,它突然启动了。幸好他跑得快,不然也会被压死。就发生在那次死人事故的十二个小时前。” “难以置信。”拓也摇了摇头,“为什么不公开那人的证词?” “是因为运气好。”宗方神情严肃地说,“如果那人向安全科报告,就是专务也阻止不了。所幸的是,他向开发企划室的主任报告了。” “向主任报告?” 他为什么向主任报告? “那个机器人车间,是开发企划室最近业务开展得最红火的地方,直树经常去那里看看,和那里的工人好像很熟。那个人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该向谁汇报,就找最熟悉的人商量了。” “也就是说主任很清楚事故的真相?” 如果是那样,事情就对不起来了,拓也想。 “不错,”宗方很肯定地回答,“直树也向专务请示了。情况非常紧急啊。对专务来说,机器人车间出了那样的事故对自己极为不利。因为开发机器人是他大力推进的项目,而且,那个全部由机器人作业的车间也是他业绩的象征。想今后坐上社长的位置一统天下的话,就不能允许留下这些污点。” “所以就隐瞒了事实?” “我也跟着受罪了啊。”宗方说,“首先是要封住证人的口。对那个工人来说,他发现了机器人的故障却没有及时报告,所以只能乖乖按我的指示行事。为防万一,我给他调换了岗位。接着就是做各部门的工作。如果是员工的失误,警察也就不会认真调查。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不希望以后再做那些累人的事。” 宗方完全沉浸在对那些苦差的回忆中。没准他想到自己所起的作用,心里还充满了说不出的满足感呢,拓也想。 “经过就是这样。”宗方稍稍放低了嗓门,“不做无益的事,也是用于防身的良策,哪怕是为了工程师的自尊心。” 拓也沉默着,找不到回应宗方的词。不知宗方是怎么理解自己的反应的,他点了点头。 “把你的自尊心用在接下去的研究上吧,我烦透了那次事故。” “我设计的机器人无懈可击。” “都是一堆钢铁。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在研究报告会上发表的……” “布鲁特斯。” “不错。它也一样,没有脑子。” “不需要脑子。” 拓也说这话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了星子的声音。宗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这天,拓也跟着星子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银座的画廊。星子说要为自己的房间买一幅装饰画。她好像要对那间直树住过的房间进行彻底改装,据说已经换了壁纸。 “最好是没人看得懂的画。” 当拓也问喜欢什么样的画时,星子回答。 “最好是别人见到画的时候不会说,这是什么什么画,很漂亮。大家都想尽量避免谈论的画是最理想的。” 星子边环视着画廊边这样解释道。 “这样一来,去你房间的人不是很遭罪吗?少了个话题,还得装作没有看到画。” 拓也跟在星子身后,不经意地看着墙上挂着的画。他对绘画不感兴趣,看着这些东西不知有什么好高兴的,他想。 “这就是我的目的,我要用这种方式给别人压力。这样一来,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我都能掌握主动权。” 拓也望着鼓起鼻子的星子说: “原来如此。” 拓也深感佩服。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女人不愧为仁科敏树的女儿。 犹豫了大半天后,星子终于买下了和拓也家窗户外框差不多大小的巨大图画。这的确是一幅没人能明白的画。首先,整幅画分成茶色、白色、红色和绿色四个板块,各个板块中画满了既不是生物又不是非生物的东西。各板块似乎有着略微不同的特征,但它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至少拓也不明白。也不知画的是什么,如果有人说那是细胞质内线粒体大转移,自己也许会同意,他想。 “究竟画的是什么?” 拓也实在忍不住,问星子。 “谁知道啊。”星子很干脆地回答。 离开画廊后,两人去了星子喜爱的女装店,折腾了两小时,买下一件皮大衣。令拓也意外的是,在那两个小时里,星子没有和他商量过一次。连一句“这件是不是合适”的话都没有。所以,拓也几乎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女装店一角的沙发上。 坐在沙发上的拓也,满脑子想的不是星子的事,而是刚才宗方对他说的话。 那次事故不是工人的操作失误。 他还说有证人。 尽管这件事很蹊跷,但最不可思议的就是直树知道事故的真相。既然他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重新调查这件事呢? 无法理解,拓也想。不知道直树究竟想干什么。对了,刚才的谈话中,还有一件事不能释怀,究竟是什么事? 拓也这么想着,两个小时过去了。 出了女装店,两人在附近的法国餐厅吃了饭。这家餐厅也是星子经常光顾的,吃到一半时,大厨师还特意出来打招呼。那是个身材肥胖的男人,典型的厨师模样。他对星子说了半天客套话后也对拓也行了个礼。 “这位是小姐的……” 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星子。星子对他笑了笑。 “偶尔带出来也不错吧?” 她回答。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介绍拓也。 星子边使着刀叉,边数落着美国留学时吃的那些数不尽的烂食物。也许不好的东西在她的脑子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说到甜点端上来为止。拓也告诫自己不能插嘴,如果不加小心,她话说到一半突然生起气来也未尝不可能。 “那个凶杀案怎么样了?”吃完饭后她突然问拓也,“好像根本找不到凶手。” “好像是……破案好像遇到了难题。” “不知是在哪里搁浅了。” “应该有很多地方吧。主任的很多举动都有疑点。” 这不是警察的见解,纯属拓也个人的观点,拓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 “疑点?他哪有那种智慧。”星子尖声说道,“那人只想弄垮仁科家族,没有别的,根本就是个没脑子的人。” “你还是那么严厉啊。” 拓也苦笑了一下。就在这当口,他忽然想到,事故的证人去找直树商量,直树为什么立刻向敏树汇报了?按星子的说法,他无论何事都要和仁科家族对着干,所以采取其他方式才是自然的呀。 刚才一直无法释怀的事原来是这个,拓也想。 “怎么了你,突然沉默不语?” 拓也回过神来时发现星子在瞪自己。 “没、没什么……我们走吧?” “你不说也要走。我要去‘华屋’,看一下耳环。” 星子说着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 “华屋”就在银座的大街上,是一家有名的珠宝店。虽然也卖西服和包,但最主要的商品是从各国名牌店搜集来的名牌珠宝。 星子一进店门,径直走到里面和一个看上去像是店长摸样的人说话。在拓也看来,与其说是奢侈,不如说是愚蠢。为了这种无聊的东西花几百万日元,究竟有什么好开心的,他想。 星子一如既往地独自挑选耳环,这反而让拓也觉得很轻松。 和在画廊看画时一样,他扫了一遍陈列柜。比起绘画,他对珠宝还稍微有点兴趣,是因为那些价格。一小块石头要一千万,简直疯了。 啊?拓也的目光停在一枚胸针上,他见过。金色花瓣中央是钻石,和在康子的房间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看了下价格,八十七万日元。 在这家店里并不算贵,但也不是普通的公司女白领轻易出得了手的。 “你看什么发呆?” 星子突然开口问道,拓也吓了一跳。她顺着拓也的视线往那个玻璃柜看了一眼。“尚美的胸针,这有什么奇怪的?” “没什么。它叫尚美吗?” “是啊。拿破仑喜欢的珠宝店,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店。我不喜欢。”说着,她轻轻敲了几下玻璃柜,“我倒想起来了,爸爸今年去法国时说去了尚美珠宝店,还买了一条没品位的领带回来。” “专务去过?”拓也的声音大了起来,“是真的吗?” “真的呀。怎么了?我们走吧。这家店已经不行了,没好东西。” 星子开车送拓也回他的住处。吃饭的时候喝了红酒不能开车,但星子似乎毫不在乎。 “今天谢谢啦,很开心。” 手握方向盘的星子说。拓也有点吃惊地看了一下星子的侧脸。她这样对自己说道谢的话还是第一次。 到了住处,拓也先道了声谢后,说了声“晚安”。 “晚安。啊,等等。” 星子制止了正要打开车门的拓也,将右手绕到他的脖子上,毫不犹豫地将嘴唇贴了上去。她的嘴唇很柔软,但感觉上丝毫没有女性魅力。 “这是对你今天的奖励。” 星子收回嘴唇,笑着说。做作的神态中夹杂着一丝害羞的表情。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表情,拓也想。 “晚安。”拓也说。 “嗯,晚安。” 拓也下了车。“对了,等等,”他转过身来,“专务的血型是什么?” “血型?” 星子皱了下眉。“干吗打听这个?” “有点事……知道吗?” “知道啊。是AB型啊。” “AB型……” “下次接吻后再问这种问题我要生气了。” 星子说着,猛一加速,保时捷飞奔起来。 进了房间,关上门。 拓也顿时大笑起来。一种无法抑制的可笑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 怎么回事,他想。康子和仁科敏树也搞上了。孩子的父亲是那个老头! “终于明白了,康子。你为什么不打掉孩子。” 总算能说通了,他想。孩子可能是敏树的。如果真是那样,康子就能拿到一大笔抚养费。幸运的话,嫁到仁科家也不是天方夜谭。 拓也想起那天佐山说的话。康子的父亲一直在为婚外恋的对象支付抚养费,并因此毁了自己的家。康子一定怀恨在心,她要扮演和父亲相反的角色来进行报复。 “赌博。真的是一场赌博。” 不过,拓也立刻转变了念头。这真的是一场赌博吗?敏树是AB型,康子是O型。也就是说,如果生下A型或B型血的孩子,就能指认敏树是孩子的父亲。如果是O型血的话,就能逼迫自己就范。结果孩子的血型是B型。 拓也又笑了起来。太荒唐了,他想。桥本和直树都是A型,康子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两人。 死得太不值——想到这里,想笑的念头又涌上心头。 但是…… 直树不知道敏树和康子的事情吗?就像自己从胸针上觉察到的那样,他一定也知道了他俩的关系。 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不同了。直树难道不是怕仁科家族又诞生一个继承人?他的野心是要将仁科家族的财产据为己有,并亲自毁掉仁科家的产业。 还有一点。直树仇恨敏树。因一个女人而与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这对他来说是最无法忍受的吧。 “原来有那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啊……” 拓也躺到了床上,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次没有想笑的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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