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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步履不停 作者:是枝裕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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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也许正因为这样,在外头玩耍的小孩的声音显得更大了。为赶在天黑以前,我便和母亲、由香里以及淳史一起出发去为大哥扫墓。他的坟墓盖在可以俯视久里滨海岸的高台公墓中。 去墓地的路上,母亲一边走,一边跟我讲在我小时候就死去了的爷爷的事,然后又聊起关于大哥的往事,时而欢笑,时而哭泣。如果坐车的话,是不会有这种时光的。也许正因为她知道如此,所以我们总是花上二十分钟的路程,慢慢走上那不算平缓的上坡。我们在灵园管理室旁买了供奉用的花和香,一共八百円。 “这种花,以前才卖三百円。” 母亲一边将找的零钱放入钱包,一边又抱怨起来。坡道两旁种着樱花树,到了春天会形成一条美丽的粉红色隧道。甚至有很多人为了赏花大老远来这边。但因为除了大哥之外,葬在这里的爷爷奶奶忌日都在冬天,所以其实我也没看过几次这里的樱花。父亲打从心里瞧不起赏花这种行为:“只不过是喝喝酒,唱唱卡拉OK罢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带家人来赏过花。讽刺的是,父亲正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过世的,所以每次来为他扫墓,我们都必须先经过来赏花的拥挤人潮。 从墓地可以俯瞰到很美的海景。也许正因如此,这里的墓碑上刻的文章才与众不同,比如“伴海长眠”或是“回归海洋”之类的。 有的墓碑上还刻着鱼或帆船的图案。淳史看到这样的墓碑就会靠过去,边走边逐个念着上面的文章。海风吹上来翻弄起树叶,形成了一道道浅色的波浪。每当我看着树叶如同活生生的动物一般摇动,就会想起小时候看的宫泽贤治(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著名的诗人、童话作家。其代表作为《银河铁道之夜》。)的童话。 “欸?这是谁供的花?” 最先抵达墓碑前的母亲惊讶地回头看我们。墓碑前供奉着的向日葵,随着海风激烈地摇动着。事务所旁卖的全是菊花,所以想必是有人特地去花店买来的吧。 “该不会是幸惠……” 母亲疑惑地说出了大嫂的名字。 “她要是都来这儿了的话,应该也会来家里吧?” “也对……”母亲继续思索着。 “可能是良雄吧……” 我说出了被大哥救起的少年的名字。虽说是少年,但已经过了十五年,现在他应该二十五岁了。 “他才没这么懂事呢……” 母亲冷淡地脱口而出,接着用双手取出向日葵,丢在一旁的草地上。 “就这样丢掉吗?” 我不禁讶异地问她。 “不然我们的插不下啊。” 母亲指着墓碑不耐烦地说,然后从我手中的水桶里取出菊花,细心地分成两束,供在墓前。母亲的表情僵着,像是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被莫名其妙的人碰到。从她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了她对大哥那强烈的执着,不禁毛骨悚然。 “母亲,让我来点香……” 由香里伸手接过香,试着点燃。在那期间母亲用长柄勺在墓碑上浇水(日本人扫墓的习俗,会在墓碑上浇水。一方面跟先灵表示家属来了,另一方面也有清洁墓碑之功用。另有一说表示,此习俗源自于死后的世界有“饿鬼道”。由于饿鬼只能喝墓碑上的水,因此人们出于慈悲,在墓碑上浇水。)。 “今天一整天都那么热……这样是不是舒服点儿?” 勺子里的水顺着墓碑流下来。灰色的“横山”两字在一瞬间变回了亮黑色,然后水又继续流下,最后积在墓碑旁,反射着太阳西照。母亲的眼睛散发出温柔的光芒,与其说是在看墓碑,更像是在看大哥。而她的话语,若闭起眼睛听的话,恐怕任谁都会以为她是在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讲话。仔细一看,母亲唇上还涂着一层淡淡的口红。她出门前一直在烦恼究竟该戴哪一顶帽子,所以是在临出门的最后一刻,匆匆涂上的口红吗?简直像是和恋人久别重逢的女孩似的。我不禁撇开视线。人家说儿子是母亲一辈子的情人,我想对母亲来说,大哥正是那样的存在吧。尤其是在失去对父亲的爱意与信赖之后,她的那种感情似乎更加强烈了。淳史站在由香里旁边,静静地看着那个模样的母亲。我无法从他的表情窥知,拒绝写信给死去的兔子的他,到底是在用怎样的心情凝视。 由于风太强,浪费了好几根火柴后,由香里总算把香点着,交给母亲。 母亲蹲着把香插在墓前,才刚双手合十拜了一下,就马上闪到一旁让我们继续,出人意料的干脆。 就像在佛龛前做的那样,我们三人闭上眼,双手合十。包围着墓地的树木又发出“沙沙沙”的恐怖声音。从风来的方向,传来电车奔驰在轨道上发出的“哐哐、哐哐”的声响。转头一看,我们早上搭乘的京滨急行红色列车,正从海岸线前方的陆桥经过。那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熟悉的景色。 “来扫自己儿子的墓……没有比这个更心酸的了吧……我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 母亲背对着我们,拔着墓碑周围的杂草。我看着被母亲丢掉的向日葵,鲜艳的黄色令人炫目。虽然母亲为之不悦,但我却相反。在大哥不算长的人生中,想必存在着某个我们不认识的人,在那个人心中也存在着我们不认识的大哥。也许大哥曾经告诉过那个人:“我喜欢向日葵。”或是大哥曾跟那个人说:“你就像向日葵一样。”抑或是大哥如此被别人说过。然后,那位某人也许想起了大哥的笑容,特地到街上买了花来到这里也说不定。我也没什么凭据。只是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也算是个不错的人生。 “我们去扫墓吧。” 当我在厨房如此邀请母亲时,她问姐姐:“你不去吗?” “我不用啦,盂兰盆节(日本传统节日之一,由日本的祖灵信仰与佛教思想结合而来。原为农历7月15日,现日本大部分地区将阳历8月15日定为盂兰盆节,东京及周边地区则是在7月15日过节。人们会在盂兰盆节假期去祭祖。)才刚去过。” 姐姐边把吃剩的饭菜装进保鲜盒边这么回答,于是母亲就说:“那只好我去喽。” 然后就开始不安地准备起帽子和薄外套之类的。 “‘只好’?什么叫‘只好’啊?” 姐姐愤愤不平。想必她是发现母亲想要跟我说些悄悄话吧。姐姐的第六感总是很灵的,果然不出所料,当我们独处时,母亲就开始跟我商量起关于改建和同住的事情。 “别跟千波说啊……” 我俩并排走下坡道时母亲再三强调。 由香里撑着白色洋伞,和淳史走在前面一点的地方。白色的百褶裙微微透着阳光,随风摇曳。可以暂时从家里那喘不过气的境况中解放,看来,由香里也正享受着这段散步的悠闲时光吧。 “您想怎么办?” 我这么问母亲。 “你觉得怎样才好?” 她却反问回来。她是个好恶分明的人,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是因为老了吗?这两三年,小到日常琐事,大至这类的事情,她都越来越依赖我的判断。但她真的会照着我的话去做吗?不见得。这就是最恼人的地方。 “信夫这人倒也不坏……但想到这把年纪还要跟别人住在一起……而且小孩子又很吵。” 母亲冲我皱起眉头。不论是非常照顾她的信夫还是她疼爱的孙子,都可以割舍得如此一干二净,我的母亲对人一贯如此冷淡。 “所以你不愿意喽。” 我揶揄她。 可能还是有所顾虑,母亲似乎不敢当着姐姐的面说不。在姐姐搬回来住这件事上,她甚至拿可能因改建而失去诊所的父亲当借口。 “我是怕你爸不愿意啦。” 她不断重复这一句。 “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把爸搬出来。” 姐姐曾经生气地如是说。 平时对父亲嫌这嫌那的,这时却搬他出来挡枪,的确是很卑鄙的做法。看来这场争论姐姐会占上风了。 “我还怕……万一变成那样,你不就很难搬回来住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想起刚才她对大哥说话的语气,下意识窥探起她的表情。 “我是不可能了。” 我先下手为强,粉碎了她的幻想。 “等你爸死了不就没事了……” 母亲说得稀松平常。我大概可以想象出她在脑中描绘的未来十年的景象。而不管那是什么,我只想极力跟那十年撇清关系。 “我又不能代替大哥。” “这我都知道。” “知道又何必……” 走在前面的淳史和由香里回头确定我们是否跟上了。母亲对着他们露出柔和的笑容,举起提在手里的向日葵挥了挥。当由香里又继续往前走之后,她突然改变语调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小孩的事。” “什么怎么办?” 我看着走远的两个人的背影。他们的对话被风遮蔽,完全传不到这边来。 “要想清楚啊。一旦有了孩子就很难离了。” 我有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停下脚步。我反刍了一次刚才母亲说的那句话,在心中又确认了一次。没错。母亲果然不认同这桩婚姻。 “说什么呢?真是的……一般,应该都会说想要早点抱孙子之类的吧?” 我不希望被看穿心中的狼狈,比平常更开朗地说。 “可是你们家不一般啊……” 母亲怄气似的说,然后又慢慢地向前走。她无法接受儿子没照着自己的期待成长,所以表现得像个任性的小孩。我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母亲,但还是无奈地跟她一起并肩走着。 “现在这年头,这种状况不算新鲜了……” 在我单身的时候,她每次打电话来都嚷着结婚、结婚。最后竟然开始恳求我,说“跟谁都可以”“就算结了再离婚也行”。那已经不是在为我的幸福着想了,我觉得她在意的只是世俗的眼光。我终于受不了地回她:“既然那么想要我结婚,你们就让我看看结了婚的夫妻能幸福成什么样啊。”没想到母亲说了句“你这话太过分了……”就突然沉默了下来。那时的母亲,让我感觉到她打从心底在后悔自己的婚姻。而对于那错误婚姻的结晶的我来说,打击就更大了。 穿过陵园蜿蜒的砾石路,我们到了可以过车的柏油路。从这里到海边的下坡路段对膝盖的负担很大,但我喜欢俯瞰街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闻不到海的味道,但有佛香淡淡的香气从附近的墓碑前飘来。母亲有点喘,我稍微放慢了脚步。 “啊,黄色的蝴蝶。”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有只纹黄蝶在由香里和淳史背后飞着。“嗯……”我不在意地回答。 蝴蝶被海风吹着,与其说它在翩翩飞舞,不如说它是为了不被吹走而拼命拍打着翅膀。 “听说啊,只要纹白蝶能活过冬天,就会变成纹黄蝶……” 母亲盯着蝴蝶说。 “真的?听起来好假……” “我是这么听人家说的。” “听谁说的?” “忘了……” 我点点头,但不相信。一定又跟往常一样,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或是会错意的吧。 “听了人家这么说以后再看到蝴蝶,就觉得好心疼……” 母亲边叹气边说。她一定又把这只蝴蝶和大哥联系在一起了。可大哥过世已经十五年了,再怎么样,也没有蝴蝶可以熬过那么多个冬天吧?我本来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小学的时候,大概是生物课的观察实验,我们曾经被要求在家里孵化蝴蝶。校园旁边的菜园种着圆白菜,我们听说那里有很多蝴蝶幼虫,下课后就冲到菜园去。我们跟菜园的农夫讲了原委,他很高兴地同意了。“这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他说。我们便分头去找躲在菜叶中间的幼虫,一颗圆白菜里头总有个两三只。到了傍晚,我们准备的昆虫箱里头已经是满满的幼虫了。我们为自己的战果大为振奋,结果拿回家里给姐姐看到,她发出凄惨的悲鸣,哭着求我:“绝对不要拿进家门。” 我只好在后院养它们。将近一百只幼虫挤在一个昆虫箱内实在不够,我就把摆在后门附近那只废弃的鱼槽洗了洗,让幼虫移居到那里面。虽然听说只要是蔬菜它们都吃,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只给它们吃圆白菜。我喂得很勤快,数周内它们就都变成蛹了。从此以后,每天一睡醒,我就先去后院看水槽里的蛹孵化了没有。 有一天,我嘴里含着牙刷,像平时那样到后院去看,发现有些异常。我赶紧冲过去,水槽里面像开满花似的白白一片。虽然有几只翅膀还没长好,但一百多只蛹在一夜之间全变成蝴蝶了。我赶紧刷完牙,抱着水槽到外头去。然后打开盖子,屏息等待。可是不知道它们是没发现盖子已经开了,还是没有准备好起飞,所有的蝴蝶都一动也不动。我突然感到不安。是不是因为我把它们从菜园抓到这种地方来,结果孵出了不会飞的蝴蝶?我用手指敲了敲水槽的玻璃,但蝴蝶看起来还是没有要动的样子。感觉时间过了很久,正当我想要放弃,打算进去叫爸妈来看时,吹起了风,周围的树叶“沙沙”地摇动起来。一切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我的眼前被一片白色覆盖,忍不住闭上了眼。水槽中的纹白蝶似乎是在等待这阵风似的,一起飞了起来。那时,我甚至感觉听到了蝴蝶挥动翅膀的声音。那声音大得就像是成群的鸟在一齐扇动翅膀。蝴蝶在一瞬间全部没了踪影,只留下满满一水槽它们脱下的壳。看着那画面,我突然开始作呕。我赶紧抱着水槽跑回后院,打开水管的水,将它们脱下的壳全部冲刷掉。当时我并不知道是怎样的冲动驱使我这么做,但我现在很清楚地知道,我感觉到的是死亡。震慑我的不是蝴蝶的诞生,而是蛹的死亡。我因为被一群死亡包围而感到恐惧。 也许正因为突然回想起这样的经历,我没办法轻易地否定将纹黄蝶和大哥的死联系在一起的母亲。也许在蝴蝶身上,的确有某种会令人联想到死亡的东西。 这是在父亲过世之后的事情:有一次我跟母亲两个人去扫墓。返回的时候,她又说了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 “前不久,我出门到车站前买东西,结果在我走到站牌的路上,有一只蝴蝶一直跟着我……” 我静静地听着。 “然后,我走到站牌时,那只蝴蝶也跟要等公交车一样,一直在我身边不愿离开,我就想说会不会是你爸……”母亲说。 她的表情有些怀念,又有些寂寞。虽然生前老是在吵架,虽然过世没多久就把他的内衣裤全丢掉了,但毕竟是夫妻啊。我微笑着这么想。但我的结论下得太早了。 “我就跟它说:‘是爸爸对不对?我在这边一个人过得好好的,还不要来接我啦。’然后它好像就听懂了,又摇摇晃晃地飞向海边。” 母亲边说边笑。当时我觉得自己真是傻,居然还感动了一小下。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其实不管看上去如何,母亲实际上都是想念过世的父亲的。 到了陵园的出口附近,母亲看到已经无人供奉的老旧墓碑,就把手上的向日葵供在了上面,轻轻地合十双手。我一直怕她会把向日葵直接丢进垃圾桶,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我们和等在事务所旁的由香里他们会合,继续往下走。一辆车经过我们四个人旁边,开往陵园。 “爬这个坡也越来越吃不消了。” 母亲发出有些疲惫的声音说。 “如果有车的话,就轻松多了啊。” 母亲的眼光追着刚刚那辆车。 “走路更健康哟。” 我像是教小孩似的跟母亲说。由香里回头对我笑。 “真是够锻炼身体的。看来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母亲讽刺地说。 我也回头看着车开上陵园的方向。太阳降到山的另一边,反而使树木的绿色显得更加鲜艳。落日后的山散发出少许秋天的气息。 回到家时将近下午五点。在幽暗的玄关摆着一双没看过的、已经穿旧的廉价皮鞋。今井良雄来了,那个我大哥用生命救回来的年轻人。当我们回到起居室时,良雄将他又圆又胖的双腿折叠,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在佛龛前吃着自己带来的水羊羹(日式点心的一种,在豆沙馅中混入琼脂冷却制成的更柔软的羊羹。)。父亲盘坐在檐廊,旁边摆着蚊香,盯着庭院里看。我们简短地寒暄过“好久不见”“最近好吗”之后,散坐在茶几附近。母亲把电风扇搬到汗流不止的良雄旁边,按强风,固定方向对着他吹。一年没见,良雄看起来又胖了一些。穿着不知道跟谁借来的不合身的西装,绑着便利店买的廉价领带。佛龛前摆着被汗水浸湿到文字都糊掉了的奠仪袋。姐姐一边将麦茶倒入他眼前的杯子里,一边和气地跟他说话。 “所以明年就大学毕业了啊……” “是的,托您的福。”良雄点点头,露出和善的笑容。我记得他重考了两三年后,考进了当地一间我不记得名字,但学费贵得惊人的私立大学。原来已经过了四年了。 “工作找到了吗?”姐姐接着问。 “本来想进媒体业,但哪里都进不去。” 良雄又露出笑容。 那张脸就像是小孩和老头的混合体,既不可爱,又不精悍。 “那个,戏剧学校呢?” 坐在电扇旁的母亲问。 “很不好意思,那个从前年起就没再去过了。” 每当开口,他的头都会点上几下。 “是吗?真可惜。” 母亲发出惊讶的声音。 “妈,你去年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就坐在这儿。” 的确,去年的忌日,良雄也驼着背,满身是汗地坐在这里。然后正如姐姐说的,母亲也为他不再去戏剧学校表示了惋惜。而她本人似乎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我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打工,我觉得那儿应该也还不错……” “不错啊。” 我开朗地附和他,然后看看由香里。由香里点点头没说话。 “啊不,虽说是广告,但其实都是些超市传单什么的……” 良雄很不好意思地说。父亲的背影似乎动了一下。虽然没那么热,但他从刚才起一直在扇着扇子,好像在否定什么似的。良雄发出声音啜饮着剩下一半的麦茶。 “所以已经面试过了?” 姐姐又倒了麦茶到他的杯中。 “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先这么打着工应该也还好……” 良雄把第二杯麦茶一口气喝掉。坐在姐姐旁边的纱月,像是看奇怪的生物似的直盯着良雄看。小孩真是直接又残酷。 “嗯……不管怎么说,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是吧?” 姐姐说道。恐怕她的本意是为了让他好过一点,但在我看来,那应该只会让他感到更不舒服吧。 “不过我也就只剩健康了。” 他应该是在开玩笑吧,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导致周围的人错过了该笑的适当时机。 一小段时间内,起居室里只有良雄的笑声,紧接而来的是尴尬的空当。没有任何人付出任何努力去填补那段空当。良雄将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正襟危坐。 “那时要不是纯平先生没有救我的话,就没有现在的我了。我心里真的是充满了遗憾和感激。真的很感谢,我会连纯平先生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良雄正儿八经地说完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然后他背向大家,看着佛龛旁大哥的遗照敲了铃。不知道是他用力过头还是怎么回事,铃声变得非常干瘪,回荡在起居室里。良雄那又大又圆的背上满是汗水,白色的衬衫都湿透了,露出肉色。可能是那模样太好笑了,淳史一直把脸埋在自己膝盖里偷笑着。坐在旁边的由香里用手肘顶了他一下,示意他停下,但他停不下来。父亲手上的扇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摆动。双手合十之后,良雄转过身面向大家,说:“那我先告辞了。”然后将手放在榻榻米上,深深地磕了头。从他磕头的样子我感受到,他应该是把这次当作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这十五年来,他每年都会出席,从不间断。就算是有着救命之恩,以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他也已经算是很懂礼数了。而且继续关注他的人生之路,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煎熬。应该也够了吧。当良雄拿起外套想要站起来时,他像是踢到什么似的突然向前倒了下去,发出了一声巨响。应该是跪太久脚麻掉了。“痛、痛、痛……”良雄发出惨叫,伸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我别无他法,只好抓住眼前的手,扶着他两个人一起站起来。我的另一只手拉着他的皮带后面,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一声缝线撕裂的声音。“没事吧?”母亲发出悠哉的声音问。 “该不会是脚麻了吧?” 那种不用说出来也知道的话,母亲却偏偏要说出口。她从我们后面跟上来,这让良雄更加惶恐。在我扶着他走路的期间,他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走到玄关,良雄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说:“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不知为何觉得他很可悲,于是更想鼓励他。 “你才二十五岁而已。从现在开始努力,想做什么都没问题的。” 我说着拍了一下他的背。“扑哧”,结果发出了很恶心的声音。他的背就像洗澡用过的毛巾般潮湿,我的指间都是他的汗水。 “这个嘛,我有时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不过如此了……” 下了玄关穿上鞋子,他露出卑微的笑容。那不像是个二十五岁青年该有的表情。我首次对那笑容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我在裤子后面偷偷擦干沾湿的手。姐姐和母亲跟上来送客。 “明年也要来露个脸哦。” 就像今早迎接我们时一样,母亲跪在地板上,微笑着看着良雄。良雄外套穿到一半,停下动作,回过头。 “说好啦,请你一定要来。我们会等着你的。” 母亲虽然在微笑,但眼神中有一种坚定的意志,让人无法说不。她当然不可能把眼前的良雄当作我哥,那为何如此执着地让他来访呢?也许她是受不了关于大哥的所有事情正一点一滴地消失,终究成为过去吧。果真如此的话,那对良雄可说是一大折磨。 虽然脸上藏不住困惑的表情,但良雄还是轻轻地点头答应了。然后他好不容易将外套穿上,说了声:“那么我先走了。”最后他又鞠了一次躬,再打开玄关门。关门的时候他又不小心用力过猛,发出巨大的一声“嘭”,使得整个玄关阵阵颤抖着。从门的另一边听到良雄小声地说:“对不起。” “又胖了呢,那孩子……” 等到脚步声远离后姐姐说。 “可能有个一百公斤吧。他背后这里都是肉……” 母亲站起来摸着自己的背说。 “他吃掉了两个自己带来的水羊羹呢,红豆跟抹茶口味的。” 姐姐竖起两根手指头说。 “还喝了三杯麦茶。” 母亲竖起三根。 我们不约而同地默默走向起居室。突然姐姐“哎”地惨叫并跳开。 “你看那里,有他的汗。啊,这里也有,讨厌,脏死啦。” 的确,刚刚良雄走过来的路上,沿途到处都有汗水滴下来。母亲从厨房拿出抹布丢在地上后,开始用脚踩着擦。 我开始觉得良雄很可怜。我自己也很爱流汗,所以能感同身受。拿在手上的纸张总会湿漉漉的,写好的字也常常因为汗水糊掉。但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人家大老远拿着奠仪来到这儿,还要被嫌成这样,实在很不好受。那就开空调啊,何必只给他吹电扇,又何必叫他明年也要来呢?看着用脚尖灵巧地捏起抹布的母亲,我心里这样想。 “那孩子刚刚说‘要不是纯平先生没有救我的话’,应该是‘要不是纯平先生救了我的话’才对吧?” 母亲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应该把二楼的骑马机送给他吧?” 姐姐吃着刚刚吃到一半的水羊羹,无所谓地说。 “好啊。就这么办吧。” 母亲突然停住擦地板的脚。 “你去车站拦他吧。” 母亲对姐姐挥着手。 “我才不去呢。小良去啊。” 明明是姐姐自己提议的,却又甩到我身上。 “我也不去,那叫什么事啊。” 我站在起居室不耐烦地说。 “为了……” 坐在檐廊的父亲面对着庭院喃喃自语。 “为了那种没用的家伙,偏偏牺牲掉我家的……能替他的明明要多少有多少。” 父亲干脆一吐为快。那已经不是喃喃自语了,很明显是说给所有人听的。我看了淳史的脸,他到现在还在窃笑。 “在小孩面前,不要说什么有用没用的好不好?” 我俯视着父亲说。 “还自以为是地说什么媒体业……” 父亲不理我的忠告继续说。 “他也没有自以为是啊。” 我尽量冷静地、像是劝导似的说。因为他真的没有自以为是。我甚至还觉得他太自卑了。 “还什么‘现在的我’,他现在不就是个打工仔吗?” 刚刚明明扇着扇子假装没听,现在又一句句翻出良雄的话来挑刺。 “有什么关系呢?他还年轻啊。” 我慢慢地在坐垫上坐下。 “只会把自己吃得脑满肠肥。那种家伙,活着也没什么用处!” 这句话我真的听不下去了,可是又不好在由香里和淳史面前继续跟父亲顶嘴。我大口地深呼吸,试图等待怒气消失。 “所以他一直在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的。就跟那个谁一样,太宰治(太宰治(1909-1948),著名小说家。他曾在著作《二十世纪旗手》中写道“生而为人,对不起”。这句话后来成为日本文学史上的一句名言。)吗?” 姐姐介入我俩之间,想要用玩笑话化解僵局。若是平时,我会感激她的拔刀相助,但今天,这却让我觉得自己被瞧不起,反而更不愉快。 “你是说林家三平(林家三平(1925-1980),本名海老名泰一郎,是“林家三平”这一名号的创立者,也是第一任林家三平。他是日本家喻户晓的相声家、喜剧演员、主持人,被誉为“昭和的爆笑王”,广受大众的喜爱。他的招牌动作之一就是用拳头敲着额头说“对不起”。)吧?” 母亲一边收拾着电风扇,一边用拳头敲着额头,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由香里看到那个动作忍不住大笑。在她旁边的淳史,到现在还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偷笑。看到这样子更惹得我一肚子气。 “跟什么太宰治啊林家三平啊有什么关系吗?” 我看着姐姐和母亲。 父亲仍旧坐在檐廊扇扇子。 “我是说,不要拿别人的人生做比较……”我对着父亲的背影顶撞他,“他也是拼了命地在过活啊。人啊,哪能没有个不如意的时候?可是像爸这样子,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说什么有用没用的……” 我的话缺乏逻辑,显得又臭又长。这又让我多了几分气愤。 眼前的淳史小声地跟由香里说话。 “那个人的袜子,有一只穿得黑亮黑亮的。” 我没有看清楚良雄的袜子,但他跪坐着的时候,淳史似乎一直在盯着那里看。听他这么一说,姐姐也夸张地笑着说:“对对,真够黑的。”淳史露出平时在我面前不会有的快乐笑容,指着自己的袜子给姐姐和由香里看。本来顾虑着我的感受所以不敢笑的由香里,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准笑!” 我大叫着从父亲的方向转过身来面对淳史,就在这时,我打翻了茶几上装麦茶的杯子。 “啊?打翻了?”母亲故意说出声,将抹布丢了过来。 “生什么气啊?” 姐姐捡起抹布擦拭茶几,用责怪的眼神看向我。为什么不批判不讲理的父亲,反而将矛头指向纠正他的我呢?我实在无法释怀。 “你发什么脾气啊?老大不小的了。又跟你没关系。” 刚刚自己动了脾气在骂良雄的父亲,现在又突然装出一副大人样。 “医生就那么了不起吗?” 我已经无法退缩了,再次面对父亲说。由香里的手一边伸向纸巾盒,一边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再继续了”。 “广告也是个正经工作啊。” 我继续说。 “如果大哥还活着,现在也说不定会是什么样呢。人生啊,不就是难以捉摸吗?” 我把母亲评论寿司店小松的那句话借过来用。不管儿子再怎么了不起,成绩再怎么优秀,活到现在的话也已经四十五岁了。他最终变成一个平庸大叔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谁也不能保证大哥会继续走那条父母所期待的道路。他也不是不可能辞去医生的工作失业至今,离婚也是说不准的事。一直把大哥挂在嘴边当作理想的标准,对于必须活在现实里的人来说是一种折磨。我把这样的真心话隐含在讽刺的语气中,但可能讽刺过了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停下了动作,起居室恢复了平静。 由香里盯着茶几不敢抬起头来。任姐姐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用玩笑话化解现在这个僵局。 这时,和室的纸门悄悄地被拉开。大家转过头去,看到信夫正站在那里。他一直都在隔壁的和室睡觉,看来是被我们吵醒了。 “哎呀……我一直听到没用没用的,以为是在说我,害我都不敢出来,原来是在说良雄啊。那我就放心了。” 一口气说完后,信夫露出平时他那傻傻的笑容。那笑容化解了起居室里凝重的气氛。刚刚跟他睡在一起的阿睦披着毛毯当披风,从信夫旁边冲出来去拿茶几上的水羊羹。 停止的时间再度流动起来。 “不过,他应该瘦一点才是。” 母亲开始收拾良雄吃过的水羊羹。“是啊。”姐姐附和道。 “他很像以前的一个相扑选手,叫什么来着……” 母亲闭上眼在记忆里搜索。 “高见山?” 姐姐大声说。 “那是夏威夷人吧,演小心火烛广告的那个。不是他啦。是那个,脸像肚脐一样凹进去的……” 母亲将自己的手掌在脸前翻过来说。 “谁的脸会跟肚脐一样啊?” 姐姐看着母亲说。 “因为有一次他从土俵(相扑的擂台。)上摔下来,没有伤到鼻子,只伤到了额头和下巴……” 母亲说着,自己笑了出来。 “是不是该回去了?司机都醒了。” 姐姐的一句话让刚打开水羊羹盖子的信夫停下了动作。 “诶?要回去啦?” “是啊。”姐姐站起来,边哼着“闭门关窗,小心火烛……”边走出起居室。那是高见山演的电视广告的插曲。我也记得。 感觉曲终人散的父亲终于从檐廊起身,不耐烦地扇着胸口经过我的背后。 “什么叫‘连纯平的份一起’……谁准他这么说的……” 他还在继续念着。我猜他又要躲进诊室好一阵子了吧。信夫回和室拿外套时,从纸门探出头来说: “良多,记得RV哦。” 他边笑边说,然后假装握着方向盘,追着姐姐跑向洋室。我无奈地迟了一拍笑回去。拿着水羊羹的阿睦也追着信夫跑了。 由香里端着托盘和母亲走向厨房。 “帮我拿水羊羹过来。” 她回头对淳史说。淳史起身走向厨房。 起居室里只剩我一个人。洋室那边继续传来姐姐的歌声,信夫和纱月快乐地唱和着。庭院里晒衣架上的塑料垫摇曳着。透着夕阳的黄色光芒缓慢摆动的塑料垫,看起来寂寞而美丽。 看着那鲜艳的黄色,我又想起了墓地的向日葵。好像只有我在耍孩子气,感觉自己像是个不懂变通,也开不起玩笑的人。不,在这个家里,我可能从小就是这样,只是现在又想起来罢了。我用指尖触碰沾满麦茶的抹布,非常冰冷。我果然不该来的,这时我心里又有了一丝后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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