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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眠的珍珠 作者:石田衣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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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了个淋浴以后,咲世子便倒头睡下了。带着疲乏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这几年,心身舒展的早晨,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了。咲世子的卧室在二楼,二楼原本是客厅,卧室是装修后隔出来的。古色古香的床四角有细细的铁栏杆,上边挂着乔其纱的床罩。要是有人说这是少女情怀,那也没办法,这样的床是咲世子学生时代就有的梦想。 早餐是一杯不加糖的奶咖啡和一个什么也没抹的贝果面包。吃完早餐,那条叫保罗的大狗就来到脚跟前不停地蹭着。阿富汗猎犬是西洋猎犬的一种,有一张鼻梁挺直、非常聪慧的脸,不过要说保罗的智力,跟巴黎的咖啡店里的英俊的侍应生差不多,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咲世子穿上羽绒长大衣,围上厚厚的披肩,戴上手套和绒线帽子,带着保罗去做每天例行的散步。庭院住宅小区的马路整齐地排列成格子。碰到过往行人便道声“早安”。虽然有点麻烦,但也是生活在这地区必不可少的礼节。保罗拼命扯着狗链往前跑,爬上了坡道。仰望天空,披露山上方,一只老鹰悠然地画着弧线,翅膀随风扇动,飞翔在空中。 山顶上有一个小小的瞭望台和一个兼带动物园的公园。春天时,这里的染井吉野樱花[樱花的品种,在日本较为常见。]很有名,吸引很多游客前来赏花。从瞭望台能看到三浦半岛的海岸线和相模湾,这儿也被选为逗子八景之一。不过,逗子八景之一指的只是披露山的暮雪景色。最近几年,由于连续暖冬,有时,一个冬天下来也不见一片雪花。 公园广场上,附近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玩耍,走过广场后,保罗便向关着胖猴子的笼子猛冲过去,保罗很喜欢猴子。咲世子眯缝起眼眺望着早上的大海,海面上波纹皱得就好像铝包装纸一样,接着她又去看在枯草坪上奔跑的保罗。 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而是早已经转向了工作。灵感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管你想得怎么痛苦,千呼万唤也出不来,而来的时候,竟又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咲世子坐在长椅上打开新的速写本,她又有了一个新的构思,主题还是那个带着困惑表情的青年的手,一对男女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桌子正上方是一只有力而修长的手,正要去触摸女人那细长的脖子。这个画面很不可思议,既可以看成是暗示马上可能发生的危险情节,又可以让人感到貌似冷静的男人的欲望。 咲世子看了看手表,出门后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她吹了吹挂在脖子上的犬笛,用英语叫了起来:“Paul,Come back!”(保罗,快回来!) 这是因为在狗狗学校里,一律用英语训练。所幸周围没有旁人,想想真是可笑,在日本这块国土上,对阿富汗猎犬竟要用英语来养育。咲世子把狗链拴到不想回家的保罗的脖子上。这次是咲世子先下了坡道。每天早上,狗和人总是以这种顺序在散步。保罗一路上不停地往路边所有的树上蹭上一点小便,就好像那些总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咲世子想起了MACHIE画廊的三宅卓治,他已经好久没给自己打电话了。 男人,真不是东西! 把保罗放到客厅里,咲世子就一头扎进了工作室。咲世子使用的铜版画技法叫作“美柔汀”。通常的直刻和刀刻要先用雕刀把铜版画中想染黑的部分去掉,但是“美柔汀”技法首先要把整个版面做成密密的毛点,造成一片黑色,然后再用有密密麻麻齿刃的半圆形滚点刀,在发着赤铜色的表面不停地变换角度,反复滚压数十次,直到铜版表面产生无数细致的纹理。涂上油墨后,再用刮刀尖端部分刮磨铜版表面凹凸的地方,直到刮出灰白调子为止,这是在黑暗中挥舞闪闪发光的雕刀的过程。咲世子觉得,“美柔汀”表现出来的黑色就好像是用柔软细腻的高级羊绒做的黑色围巾,或者是在没有月光的仲夏之夜里移动着的云朵。 在稿子来之前,咲世子就已经把版面的毛点做好了,所以马上就能进入制版工艺中去。咲世子边哼着歌边轻快地做着这个工作,做到一半才发觉,还没把自己中意的CD放进老式音响播放机里。 放的这段音乐令人产生这样一种联想:一个沉默寡言的美少年挺着胸走下楼梯。这是艾丽西亚·拉萝佳演奏的蒙波的钢琴作品集。蒙波是20世纪西班牙作曲家兼钢琴家,他创作的作品大部分与晦涩难解的现代音乐不同,是那种如自言自语般的简约风格,但又不乏内省。他有着令人吃惊的技巧,却相当腼腆羞涩,据说生前只和几个交心的朋友一起演奏过自己的作品。这盘光碟是他的经典小品集,很能反映出作者的这种性格。 咲世子用圆珠笔通过复写纸把原画刻印到铜版上。在画男人的手时,咲世子想起了德永的脸,他给了自己两个不错的构思,下次去咖啡店时应该好好谢谢他。 把用复写纸印好的画再用铅笔描一遍,然后开始一边转动铜版,一边使用几种刮刀去掉铜版表面的毛点。铜虽说是金属材料中最柔软的一种,但是和在画布上涂色或是在木板上雕刻相比,还是相当坚硬。因为要用力横推刮刀,来回打磨,咲世子左手中指的指尖已经起了硬疙瘩,既不能留长指甲,也不能涂抹指甲油。几乎每天都要使用油墨和硝酸溶液,咲世子的手和不化妆的脸不同,远比实际年龄要老相得多。 制作一张画需要三个小时,咲世子一共完成了两幅铜版画,不知什么时候朝北的窗子已经变暗。已经干了很长时间了,等明天再试印也不晚,可咲世子急于想看复制出来的作品,所以就干脆不吃饭继续干下去。 在大理石的调色板上,咲世子用三角形橡胶铲子调和三种油墨,直到油墨透出鲜亮光彩。这次想调出带有温馨感的偏褐色的黑色,主色调用法国产的沙尔博内油墨,其余的配方则全是秘密。用滚筒压平油墨,然后仔细地使油墨渗进版面的毛点中去。有些细微的地方要用滚筒的棱角来压,然后再用橡胶铲子不停地变换角度来打磨。 干到这个步骤时,咲世子停住手,为舒展一下身子,她开始在工作室来回踱步。这房间曾是已经去世的父母的卧室,房间比较大,即使放上一张大床也还绰绰有余。现在,在这个曾经放过床的房间一角,放着一台很大的铜版压印机,那是年轻时咬牙买下的,已经伴随着自己度过了近二十年。跟这个铁家伙打交道的年数远胜过任何一个男人,它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咲世子喝着已经煮得走了味的咖啡,又开始了下一步的工作——开始用硬布团擦拭多余的油墨。粗擦和普通擦时,要用粗布做成的硬布团,最后细细擦拭时,才用白色丝绸。 这道工序结束后,她让自己的呼吸匀称下来,然后就开始印刷,一气呵成。运用自如的铜版压印机早已经调试好。把纸(咲世子用的是法国产的“阿诗”,一种吸墨能力很强的高档纸)弄湿后加上镇石,使整个纸面都均匀地湿润,把做好的版底放到台板上以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张碎纸片捏起版画纸的一角,把版画纸轻轻放到版底上,整个过程连气都不敢喘一下。最后,再把厚厚的毡子盖在版画纸上面,开始慢慢地用均一的速度来回滚动滚筒,将台板全都滚遍以后,再用碎纸片捏住版画纸的一角,轻轻地将它从铜版上揭下来。 咲世子之所以喜欢铜版画,是因为铜版画能给人带来两次欣喜的高潮——灵感来的时候与经过一连串实际操作工艺印制出作品的时候。这两个欣喜,一个来自最初,一个来自最后,即灵感出现瞬间的那种惊喜和作品最后完成时的高潮。这么说来,是不是跟做爱有点像呢? 咲世子凝视着画面上那想要去捏心形吊坠的男人的手,指尖在柔和的黑色中像是在谋求什么似的伸展着。整个手让人感到坚强、温柔和恐惧。吊坠和男人的手在画面上的白色部分的衬托下愈显突出,好像马上就要逼近自己。 咲世子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而是马上又去印制另一幅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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