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艺术家的生活实在是太有规律了。

和素树在一起的时候，感到一个星期过得很慢很清晰，就好像是在浏览一张又一张的书页一样。而独自一人后，不知不觉时间就流逝了，晚春过后，转眼就是梅雨季节，然后就是炎炎夏日，照得海边的大路都滚烫滚烫的。

咲世子就好像生活在画面的空白处一样，除了报纸连载小说的插图，一直在画着“白色漂流物系列”，去海边散步、寻找新的主题、画写生、刻铜版，以高超的技术反复地操作机器。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多么单调的重复的生活也终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平静会被打破。对咲世子来说，眼下，打破平静的是个展的开幕。

夏天的银座令人心醉。

跟海边的度假胜地相比，银座更富有成熟的上等品位。咲世子在画廊前，看着专门搬运美术品的运输卡车卸货。这是七月的第二个星期，铺了瓷砖的人行道上泼洒着纳凉的水。

“喂，这些画可要小心搬运，全都是这位大画家内田先生毕生的大作啊。”

卓治的咋呼声回响在银座七丁目的后街上，咲世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真会瞎嚷嚷，开起玩笑没个轻重，别人要是真这么想，怎么办？”

卓治穿着一身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衫和黑色领带，全都是紧身款式的名牌。开了画廊以后，他看起来好像年轻了五岁。

“有什么不对，今天你就是大画家先生嘛。这个版画展是我这次巡回展中的一大亮点。”

事实也是如此，由四张画面衔接起来的大作是以素树的手为主题的作品，就是这双纤细而有力的男人的手给了自己灵感。咲世子不打算卖这幅画，所以特地贴上了“非卖品”的纸条。

“能看懂吗？”

“这有什么看不懂的，不就是那个男人的手吗？哼，我的手指怎么就没他那么长呢？”

咲世子笑得一脸灿烂：“哟，没想到你还这么在乎啊。”

“不在乎这个在乎什么？不是你说的嘛，男人身体当中最性感的部分是手。”

咲世子不再去跟他打趣，而是走到人行道上观察起卓治的画廊—M来。透过玻璃窗，画廊室内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白色的纸箱子，就跟时髦服装的专卖店或咖啡店一样，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卓治瞄准的客户不是这个行业所钟爱的那些所谓有钱人。银座有很多画廊，基本上都是以有钱人为对象，做着不赔本的买卖。而卓治想抓住的客户是一些开始想收藏美术品的新客户，这些人可能手头钱还不多，但是很年轻而且很有审美观。

为此，与其出售著名大画家的作品，还不如找一些有时代气息，作品本身也具有大幅度升值可能性的中坚画家。咲世子的版画有很多固定的女性客户，也有一定的名声，对画廊— M来说是最理想的。

“三宅先生，这花放在这儿怎么样？”

问话的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女性，她刚才在给运输公司的人指点着什么。穿着一身白色的夏季衣裤套装，有一种很能干的感觉，束在后脑勺的头发散发出诱人的光泽，这是四十有五的咲世子望之兴叹的部分。卓治看了看摆放在玻璃门两侧的花篮，又离开人行道几步打量着花篮的位置。

“右边那个再往外挪一挪……对，就这样好。”

年轻女性向咲世子行了一个礼，又回到画廊里去了。人长得很不错，卓治目送着她白色苗条的身影离去。咲世子笑着拍了拍昔日情人的肩膀，打趣地说道：“怎么，已经有了新的情人啦？”

“哪里哪里，就是开个展时请来帮忙的。有了亚由美那件事，我可真不敢再碰女人了。当然，与其说是女人可怕，不如说是自己的欲望可怕。”

咲世子和卓治一起看着花篮，和崭新的画廊一样，花篮也是以白色玫瑰、兰花以及百合花为主。花篮有咲世子画插图的报社送的，也有那个笔头很慢的小说家送的。其中，卓治原来的雇主——MACHIE画廊的主人町枝妈咪送来的豪华花篮很吸引人的眼球。

“妈咪总算原谅你了，太好了。”

“这当然啦。我们又不是吵架分手的，我是既管自己这边，也打算每年在町枝妈咪的画廊定期办一些画展，对双方都有好处嘛。”

“是吗，这可太好了。你和町枝妈咪要是吵翻了的话，今天的开幕招待会就会让人难堪了。所以，我一直有点担心。”

卓治瞪了咲世子一眼，嗔怪地说：“你这个人呀，心眼也太实了点儿。你是画家，又是今天的主角，你只要顾自己就行，别去想别人的事。今天晚上你就做个任性的女王，就连那个男人的事情也……”

咲世子打那以后只见过素树一次，那是在诺娅电影新作首映的记者招待会上。好像是两个月前吧，白天的娱乐节目中放了一段新闻，大概三十秒，素树在表情紧张地微笑。咲世子如雷灌顶一般看着这个画面，接着马上关掉了电视机。

“别再提他的事了。”

“我看你根本不用勉强把他让给什么女演员，你也算是个正儿八经的画家，在男人问题上应该激烈争夺才对，就算是为了那个男人的未来着想，你也退得太快了点儿吧！”

画廊前的花篮里没有素树的礼花，也许是他不太习惯这种场面，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今天开展。咲世子也没给素树发请柬，因为不想打扰他的工作，再说“白色漂流物系列”里的大部分作品，素树也是看过的。咲世子本人也只打算出席第一天的开展仪式。

傍晚六点半，银座的天空还残留着暮色，个展的开展招待会开始了。不知为什么，美术界人士好像多喜欢穿黑色，又或许是因为顾及“黑色咲世子”这个绰号，所以，到场的几十个人不约而同地穿了素色的礼服，而咲世子则是一袭珍珠光泽的白色衣裤套装。卓治先致辞。

“首先，我对各位在百忙之中前来光顾画廊—M深表感谢。本次个展将展出版画家内田咲世子新创作的作品，从以往的黑色世界走向充满温馨的白色世界。”

卓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手里拿着香槟酒杯站在自己边上的咲世子，又继续说：“我对内田女士作为一个创作者，也作为一个成熟的女性，能开创出一个新的天地，感到无比惊讶。什么叫艺术家的成长？在创作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而能说明这个成长过程的榜样就在这个展览里。我相信，等到展览结束时，这里的作品大概都已经销售一空，捷足者先登，各位，有中意的作品，请马上告诉我。”

才第一天，已经有五幅作品有了买主。虽说在场的客人大都是咲世子的朋友和“粉丝”，但是这算是很好的开头。卓治笑着把右手伸向咲世子：“请各位鼓掌欢迎内田咲世子女士给我们讲几句话。”

咲世子不太善于在别人面前说话，不像卓治，能在众人面前即兴发挥，还能把话说得非常周到，但是，这次不同，在来东京的路上，她把要说的话反复练习了几十遍。夕阳透进了白色的画廊，把室内染成一片温和的金红色。咲世子两手抱着话筒说：“这个个展完全是因为一个年轻男性给了我灵感。我已经度过了美好的有意义的人生前半部分，以为自己的明天就只是为了重复前半生的创作风格。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性闯入了我的世界，海滩上的漂流物本来是每天看惯的东西，却因了他说我很有魅力，这些漂流物也让我产生了美感。”

卓治吹了一声口哨，几个朋友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咲世子已经不再难为情了，自己只能是现在的自己，即使岁数会增长，脸上的皱纹和体重会增加，皮肤和头发会失去光泽，但是，不会都是可怕的事。

“‘白色漂流物系列’也是我本人进入更年期后的心灵写照。随着潮水冲洗、日光暴晒和岁月的流逝，这些小东西被漂白得失去本来的色彩，失去本来的面貌，但是东西的形状却还顽强地留在那儿。这样的漂流物使我感到了爱，漂流物的光彩也是我自身的写照，我在这些明亮的光彩中找到了现在的自己并通过这个寻找自我的过程，第一次发现了另一个新的创作天地。我会继续画过去的‘黑色咲世子’风格的作品，但是今天晚上请各位尽情欣赏我的新作品‘白色咲世子’，看看我是怎么面对四十有五的自己的。无论是哪幅作品，都有我现在所拥有的光彩。”

咲世子一句不落地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随着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掌声四起。在画廊帮忙的那个年轻女性送来了一个白玫瑰和白色丝石花相间的花束，咲世子微微红了眼圈，把花束抱在胸前向大家低头致谢。

“咲世，你真长大了。”

抬头一看，町枝妈咪正用手绢抹着泪水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穿着一件银色的晶片点缀的紧身长礼裙，因为已经过了五十，所以她特地披了一块蝉羽纱，掩盖了露在礼裙外面的脖子和肩膀，透明纱巾下的肉体却也显得颇为性感。

“町枝妈咪，谢谢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个画展就是在MACHIE画廊开的，中原町枝打那时起就是咲世子的“粉丝”，也是忘年之交。

“不过，这次的‘白色漂流物系列’真不错，你能用这么明亮的微笑让人落泪，真叫人心动。咲世，你呀，也真有点功夫。”

町枝妈咪虽然没有专门学过美术，但也是实打实的在银座开了近三十年画廊的人，有非凡的鉴赏力。町枝妈咪对咲世子作品的评价总是能抓住最核心的部分。

“你跟那人分手了，是吗？”

咲世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素树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两个人在一起的几个月能带来这个创作系列也不算虚度了。咲世子什么也不说，只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话吗？就是有两种女人的话。”

咲世子想起在町枝妈咪住的超高层公寓，町枝妈咪的确说了，女人中有钻石型和珍珠型。

“你真变成了一个出色的珍珠型女人了，不是那种把豪华的光彩四处横溢的钻石，而是把自己珍惜的东西深深藏在自己心里的珍珠。男人不理解，也不用去在乎哦，男人的眼光没什么大不了的。”

咲世子拥抱了町枝妈咪。有这么理解自己的人，咲世子觉得很满足了。

“谢谢，妈咪，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町枝妈咪抚摸着咲世子的头说：“没什么，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戏，看歌舞伎啦、歌剧啦，直到你有了下一个男人为止，我来陪你。”

咲世子又哭又笑地抱紧了小个子的町枝妈咪。

“哎哟，你的劲儿真大，把我抱疼了。对了，到了年底，我的画廊也想办个‘白色漂流物系列’的展销会，我会给你挑选好客户的。”

“好，好。”

咲世子走向了正用亲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其他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