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轻与重 二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作者:米兰·昆德拉

这天,她努力去相信托马斯的话(尽管只是半信半疑),努力使自己和平常一样快活。可白天平复了的妒意在她的睡梦中却爆发得更加厉害,而且梦的终结都是恸哭。他只能一声不吭地把她弄醒。她的梦,重现如音乐主题,舞蹈重复动作,或电视连续剧。比如,她一次又一次梦见猫儿跳到她脸上,抓她的面皮。此中的含义我们不难译解:在捷克土语中,“猫”这个宇就意味着漂亮女人。特丽莎看见女人,不,所有的女人都在威胁自己,她们都是托马斯潜在的情妇,她害怕她们每个人。

在另一轮梦里,她总是被推向死亡。一次,她在死亡的暗夜里吓得尖叫起来,被他晚醒,便给他讲了这个梦:“有一个很大的室内游泳池,我们有大约二十个人,都是女人,都光着身子,被逼迫着绕池行走。房顶上接着一个篮子,里面站着个男人,戴了顶宽边帽子,遮着脸。我可看清了,那就是你。你不停地指手划脚,冲着我们叫。我们边走还得边唱歌,边唱还得边下跪。要是有谁跪得不好,你就用手枪朝她射击。她就会倒在水里死去。这样,大家只得唱得更响也笑得更响。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一发现岔子就开枪。池里漂满了死人。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气下跪了,这一次,你就会向我开枪了!”

在第三轮梦中,她死了。

她躺在一个象家具搬运车一般大的灵柩车里,身边都是死了的女人。她们人太多,使得车后门都无法关上,几条腿悬在车外。

“我没有死!”特丽莎叫道“我还有感觉!”

“我们也有。”那些死人笑了。

她们笑着,使特丽莎想起了一些活人的笑。那些活着的女人过去常常告诉她,她总有一天也会牙齿脱落,卵巢萎缩,脸生皱纹,这是完全正常的,她们早已这样啦。正是以这种开心的大笑,她们对她说,她死了,千真万确。

突然她感到内急,叫道:“你看,我要撤尿了,这证明我没死!”

可她们只是又笑开来:“要撤尿也完全正常!”她们说:“好久好久,你还会有这种感觉的。砍掉了手臂的人,也会总觉得手臂还在那里哩。我们实在已没有一滴尿了,可总会觉得要撤。”

特丽莎在床上靠着托马斯缩成一团:“她们用那种神气跟我说话,象老朋友,象永远是我的熟人。一想到永远和她们呆在一起,我就害怕。”

所有从拉丁文派生出来的语言里,“同情”一词,都是由一个意为“共同”的前缀(Com)和一个意为“苦难”的词根(pasSio)结合组成(共――苦)。而在其它语言中,象捷文、波兰文、德文与瑞典文中,这个词是由一个相类似的前缀和一个意为“感情”的词根组合而成(同――感)。比如捷文,son―cit;波兰文,wSp'ox―Czucies德文,mit―gefUhI;瑞典文,med。

从拉丁文派生的“同情(共――苦)”一词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看到别人受难而无动于衷;或者我们要给那些受难的人以安慰。另一个近似的词是“可怜”(法文,pitiez意大利文,等等),意味着对受苦难者的一种恩赐态度。“可怜一个女人”,意味着我们比她优越,所以我们要降低自己的身分俯就于她。这就是为什么“同情(共――苦)”这个词总是引起怀疑,它表明其对象是低一等的人,这是一种与爱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出于这种同情去爱一个人,意昧着不是真正的爱。

而在那些同词根“感情”而非“苦难”组成“同情”一词的语言中,这个词也有近似的用法,但很难说这词表明一种坏或低一级的感情。词源学给这个词暗示了另一种解释,给了它更广泛的含义:有同情心(同――感),意思就是不仅仅能与苦难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要去体会他的任何情感――欢乐,焦急,幸福,痛楚。于是乎这种同情表明了一种最强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灵感应力,在感情的等级上,它至高无上。

在特丽莎向托马斯道出自己针刺手指的梦的同时,她不甚理智地暴露了自己曾搜过对方的抽屉。如果特丽莎是另外一个女人,托马斯再也不会与她说话了。特丽莎明白这一点,说:“把我赶走吧!”与之相反,他抓住了她的手,吻她的指尖。因为那一刻他自己也感到指尖痛,如同她的指尖神经直接连通着他的大脑。

隐私是神圣的,装有个人信件的抽屉是不能被打开的。任何不曾得助于同情(同――感)魔力的人,都会冷冷地责备特丽莎的行为。可是,同情是托马斯的命运(或祸根),他觉出自己跪在打开的抽屉前,无法使自己的眼光从萨宾娜的信上移开。他理解特丽莎了,不仅仅是他不能对特丽莎发火,而且更加爱她。

她的仪态越来越惶乱不宁。自从她发现他的不忠以后又过了两年,情况越来越糟,毫无出路。

他真的不能抛弃他的性友谊吗?他能够,可那会使他内心分裂,他无力控制自己不去品味其他女人,也看不出有这种必要。他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他的战绩并没有威胁特丽莎,那么为什么要断绝这种友谊呢?在他眼里,这与克制自己不去踢足球差不多。

可这事儿仍算一件乐事吗?他去与别的娘们儿幽会,总是发现对方索然寡味,决意再不见她。眼前老浮现出特丽莎的形象,唯一能使自己忘掉她的办法就是很快使自己喝醉。自他遇见特丽莎以来,他不喝醉就无法同其他女人做爱!可他呼出的酒气对特丽莎来说又是他不忠的确证。

他陷入了一个怪圈:去见情妇吧,觉得她们乏味;一天没见,又回头急急地打电话与她们联系。

给她最多舒坦的还是萨宾娜。他知道她为人谨慎,不会把他们的幽会向外泄露。她的画室迎接着他,如一件珍贵的旧物,使他联想起过去悠哉游哉的单身汉日子。

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现在,他害怕回家太迟,因为特丽莎在等她。这一天,他与萨宾娜交合,萨宾娜注意到他瞥了一下手表,想尽快了事。

她裸着身子,懒懒地走过画室,在画架上一幅没画完的画前停了下来,斜着眼看他穿衣服。

他穿戴完毕只剩下一只光光的脚,环顾周围,又四肢落地钻到桌子下去继续寻找。

“看来,你都变成我所有作品的主题了,”她说:“两个世界的拼合,双重暴光。真难相信,穿过浪子托马斯的形体,居然有浪漫情人的面孔。或者这样说吧,从一个老想着特丽莎的特里斯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世界,被浪子贩卖了的世界。”

托马斯直起腰来,迷惑不解地听着萨宾娜的话。

“你在找什么?”她说。

“一只袜子。”

她和他一起把房子找了个遍,他又一次爬到桌子下面去。

“你的袜子哪儿也找不到了,”萨宾娜说,“你一定来的时候就没有穿。”

“怎么能不穿袜子来?”托马斯叫道,看看手表,“我会穿着一只袜子到这里来吗?你说?”

“没错,你近来一直丢三拉四的,总是急匆匆要去什么地方,总是看手表。要是你忘了穿一只袜子什么的,我一点几也不惊讶。”

他把赤脚往鞋里套,萨宾娜又说:“外边凉着哩,我借你一只袜子吧。”

她递给他一只白色的时鬃宽口长袜。

他完全知道,对方瞥见了自已做爱时的看表动作,一定是她把袜子藏在什么地方以作报复。外面的确很冷,他别无选择,只得接受她的赐予,就这样回家去,一只脚穿着短袜,另一只脚套着那只宽口的长袜,袜口直卷到脚踝。

他陷入了困境:在情人们眼中,他对特丽莎的爱使他蒙受恶名,而在特丽莎眼中,他与那些情人们的风流韵事,使他蒙受耻辱。

为了减轻特丽莎的痛苦,他娶了她,还送给她一只小狗(他们终于退掉了她那间经常空着的房子)。

小狗是他某位同事一条圣伯纳德种狗生的,公狗则是邻居的一条德国种牧羊狗。没有人要这些杂种小狗,同事又不愿杀掉它们。

托马斯看着这些小狗,知道如果他不要的话,它们只有死。他感到自己就象一个共和国的总统站在四个死囚面前,仅有权利赦免其中一个。最后,他选了一条母狗。狗的体形如德国牧羊公狗,头则属于它的圣伯纳德母亲。他把它带回家交给特丽莎,她把它抱起来贴在胸前,那狗当即撤了她一身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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