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残虐记  作者:桐野夏生

我于十一月十三日遭遇诱拐,历时一年一个月零两天获救。发现我的那个女人是社长夫人。她说那天来收拾谷田部先生的房间,发现健治屋里的电表在转,怀疑屋里有哪里漏电,于是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那段时间,吝啬的社长夫妇似乎因健治房间的电费居高不下而不满。最终我能获救,可以说是拜谷田部先生所赐,也可以说是我白天浪费电的意外之喜。

跟夫人一起来的那个穿工服的男人,就是健治一直咒骂的社长。两人面带几分恐惧,望了我一会儿,社长困惑地用讨好的声音问:

“你在这里多久了?”

“从一年前到现在。”

自我被拐来,正好过了四个季节,于是我推断应该正好过了一年。

“呐,难道说,”社长夫人忽然惊慌失措地抓住社长的工服袖子,“这是M市那个下落不明的孩子?”

“欸?”社长抓狂地高喊着,伸手指着虚空:“你爸爸是在那家寿太郎食品工厂工作吗?”

父亲的工厂好像就在他手指的方向,我点点头。社长抱住自己毛发稀疏的脑袋,像是遇到了什么糟糕透顶的事。他手指上有好多倒刺,油污渗到指甲缝里,和健治的一模一样。可生着浓密汗毛的手腕上,却有一条粗粗的金链子在闪闪发光。

“听说那家厂子的工人为了找你还打捞了河道,没想到你竟然在这儿……”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打捞河道”,但得知父亲公司的人帮忙找我,还是很欣慰。我立刻想念起父母,眼泪潸然而下。终于能回家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安心了些。

“你被健治带到这儿之后,就一直待在这屋里吗?”

这次换成女人来问我。她的声音里含着胆怯,和对我的同情相比,害怕自己家出乱子的情绪似乎更强。而且她那句“一直待在这屋里”,听起来像是我自愿留下来似的,在我听来很是不妥。我放低声音回答道:

“没错。”

“我去叫警察,你待在二楼别动!”

他们俩争先恐后地下了楼,脚步慌乱。工厂正常作业的轰鸣声就在这时戛然而止。一定是社长对健治说了什么。警察马上就会赶来,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整个人放松下来,不觉有些精神恍惚,忽然想起摊在桌上的交换日记,赶忙扑过去,粗暴地撕下有我笔迹的纸页,将它们叠到最小,装进裙子的口袋里。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和健治的关系很好。

我在前面写道:“希望尽可能地表现出年仅十岁的我调动自己的智慧、体力、意志,使出浑身解数求生的过程。”然而,当事者以外,又有谁能理解十岁的我和健治之间的争斗呢?大人听说当事者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自然认为我会成为成年男子的玩具。就算我告诉他们我对夜晚的健治百般刁难,又有谁会相信呢?那时的我虽然年幼,却也意识到:得到他人的理解是复杂的、困难的,从而很快被无力感支配。所以,后来在接受警方的问询和精神科医生的治疗时,我都不曾提起那本日记。健治在审讯中似乎也对日记只字未提。审判记录中也没有提及交换日记的事。健治和我的交换日记只写过两次,那日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日记的内容保管在我这里,所以准确地说,是由我销毁了。

警察来之前,一定要把壁橱里面的小洞堵上——这一想法迫使我赤脚踏上走廊,又一次走进谷田部先生的房间。我还想隐瞒这个刚刚发现的新耻辱。被我供为神明敬仰、憧憬,每日奉上祈祷,希望得到其帮助的谷田部先生,实际上竟然是健治的共犯。这残酷的事实击垮了我。

那个小洞打得比健治靠墙放的床铺高一些。我从洞口窥视健治的房间,在日光灯惨白的光照下,那展示在洞穴外的空间宛如一个小小的舞台。每天早晚,谷田部先生都在这里惬意地观望我和健治的生活。他中午不回房间。

忽然,一个恐怖的想法出现在我的大脑里。那种感觉就像轻而易举地解开了一道以为很难的考试题:健治选择在白天做那件事,夜晚与我和平相处,一定是因为他知道谷田部先生会在自己的房间偷看。想到这里,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谷田部先生的房间,甚至忘了堵上那个小洞。

我在冰冷的走廊上,浑身颤抖地等着警察来。健治那肮脏的床铺已令我不忍直视,我也无法再次呼吸房间里浑浊的空气。白天的健治、夜晚的健治、熏黑了的水壶里的水、从未清洗过的床单、鸭子便壶、壁橱里的红书包,还有谷田部先生房间里用来偷窥的孔洞。楼道里的风带上了谷田部先生房间的门,发出“哐当”一声。我堵住耳朵。一切事物都令人厌恶,都在玷污着我。回过神来,我正在走廊上用力跺脚,大喊着:

“脏!脏!脏!”

左脚脚心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了,我停了下来。只见一块拧成螺旋状的小铁渣刺进脚心,血流了一地。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因为我的心早已血流不止,内心的痛苦完全超越了身体的疼痛。

警笛声由远及近,警车在工厂前戛然而止。楼下传来男人的怒吼、谩骂声,以及推搡的碰撞声。啊,健治被抓了。活该!我在楼上往下看,看到了沾满机油的水泥地,以及从房顶垂下的粗锁链前端的钩子。

我抓住楼梯扶手,正打算自己下楼,却撞上了正要上楼的年轻警察。警察的目光中流露出的惊讶和怜悯我至今难忘。是我的神态或姿势中表现出了什么吗?那警察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接着沉痛地垂下眼帘,冲了上来。

此时我也感到了屈辱。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开动想象,畅想我究竟遭遇过什么。有人问:一个孩子哪里会有如此复杂的情感?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没有谁比孩子对屈辱更加敏感。因为孩子即使承受了屈辱,也无法雪耻。

得救后,屈辱长久地缠绕着我,终于像皮肤一般覆盖了我的全身。警方用起毛的褐色毛毯裹住我全身的时候,为了帮我避开周围跑来看热闹的人而将大衣罩在我头上的时候,我都感到了屈辱。那件大衣不仅为我拦下了好奇的目光,还将我从健治身边远远地拉开。听说健治当时祈求警官让他看我一眼,和我告别。他在被捕的瞬间大喊:“我还没和小美说再见!”刑警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健治。而我在案件中得到的屈辱也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变厚、变硬,如今变得像鳞片一般,仍然贴身守护着我。

许多看热闹的人将K市的警署围得水泄不通,在警署发生的事太过纷杂,远远超出了我的大脑容量。

我先被安置在警署顶层的和室。不知这间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总之宽敞得很,壁龛前装饰着给死人献的那种阴郁的白菊花。我依然裹着毛毯,有一位因青春痘而满脸通红的年轻女警察陪着我。

“已经联系你的爸爸妈妈了,他们马上就来。听说他们俩都高兴地哭了。你得救了,真是太好啦。”

这位说话直爽的女警察给了我一杯橘汁。我像饿狠了的野兽似的,咕咚咕咚地将果汁一口气喝完。太久没喝过果汁了,酸甜的味道令我淌下泪来。女警察也跟着我一起哭了。

“好可怜啊。你一定受苦了吧!”

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赶来,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医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站定打量了我的全身。我的营养状况很糟糕,体重减少了十几公斤,引起了贫血,上四年级时刚来的月经也停了。医生将冰冷的听诊器贴在我的上半身:

“有哪里不舒服吗?”

见我摇头,医生盯着我的眼睛劝诱道:

“不用害羞,我是医生。把一切都告诉我也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从医生的话中感受到一种压力,他似乎希望我说一些性方面的事。他怎么可能不告诉任何人?肯定会告诉警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低着头。健治对我做的那些事,我没法对任何人说。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理解——我明明如此绝望,医生为何硬要我说这些?见我露出困惑的表情,护士和女警官对望了一下。

“好啦,那个我们慢慢治吧。”

“那个”是指什么?我抬起头,年长的护士拉过我的手,捧在她的手心里,轻轻地抚摩。

“你被奇怪的人诱拐了,所以大家都很担心,怕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哪些不好的事?”

大人们咽了口唾沫,面面相觑。

“就是那种令人讨厌的事。”

女警察终于开口了,我却低着头,缄口不言。医生摸了摸我的头。

“这个包是怎么弄的呀?”

“被打的。”

女警察两眼放光。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说想出门,然后就被打了。”

女警官生气了,在征得护士的同意后,她说:

“换成是谁都想逃跑的呀,这不是自然的事吗!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施暴动粗,真是太差劲了。对吧?”

那时的我不懂得何为施暴,以为她指的只是暴力,于是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女警察认为我认可了,便将此事记录下来。其实我是因为谷田部先生走到房间附近,向他求救才被打的,但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且,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对任何人讲起谷田部先生。医生指着我的衣服,要我穿上。

“我们住院好好休息一阵吧。多吃些好吃的,看看电视,早日恢复健康,就能去上学啦。”

我的衣服已经一年没洗过了,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而我之前竟然没有在意。我身上一定也散发着臭味。我把毛衣贴在鼻子上,仔细闻着味道。医生和护士在我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又剩下我和女警察。女警察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我:

“你一定很恨那个犯人吧?想让他被判死刑吧?”

见我点头,她流露出明显的个人情绪:

“所以,你就告诉我他都对你做了什么吧。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但要尽可能地说实话。这样就可以让犯人在监狱里待很长时间。不说实话可不行哟。”

我叹了口气。如果讲出白天的健治和夜晚的健治的不同,也就不得不说到谷田部先生偷看的事。至于健治会被判得重还是轻,我倒是没想过那么多。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该如何面对自己蒙受的羞辱。

接着,来了一个穿着深蓝色毛衣的中年女人。她叫笹木,是一名精神科医生。笹木说,现在我肯定累了,等我住院的时候,她再去探望我。她留下这句话便走了。我松了口气,心里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拉门猛地敞开来,我的父母和两位穿着私服的警察出现在我面前。爸爸妈妈泪流满面地朝我跑过来。

“景子,太好了,太好了!”母亲紧紧抱着我,号啕大哭,“我一直相信,你肯定还活着!”

母亲好像发现我身上臭烘烘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可恶!离得这么近,我们却一直找不到你!好后悔啊!要是早点儿把你救出来该多好!真想杀了那个畜生!”

父亲一个大男人也哭得不像样子,他不住地对刑警和女警察道谢。我在母亲怀里瞥望父亲,心想:我的爸爸妈妈是这样的吗?母亲瘦了一圈,眼睛和面部的线条都变得僵硬,说话的声音也比从前的低沉了。父亲的脸也尖了,显得贫气,抽抽搭搭的样子像个小孩。尽管如此,他还是比平时更有威严。可以说,虽然与阔别一年的父母重逢,但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是陌生。

那天傍晚,我在父母的陪伴下,从K市警署住进M市内的医院。没有人告诉我有关健治的任何消息,我无从得知他的状况。

医院给我做了检查,说我营养不良、贫血、脱水、头部有轻微的挫伤,还有冻疮,等等。我住进特殊病房,接受了一个月左右的治疗,体力很快得到恢复,甚至开始觉得无事可做。在这段时间里,脸颊红红的女警察和母亲争先恐后似的每天来看我,关照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而在警署的和室里认识的那位名叫笹木的精神科医生,似乎算准了我体力恢复的时间,她来到我病房的时候,已经接近年末了。

“你好啊。看你比之前健康了许多,太好了。”

我起初以为笹木是一位朴素的中年女子,此番在明亮的病房里一瞧,原来不过三十多岁,说是中年有些委屈她了。那天她穿着一件带红花纹的绿毛衣,衣服的配色勾起了我的回忆。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嘛。”

哦,原来如此。我第一次意识到,成长到现在,自己错过了一些节日。和健治一起生活时,我错过了圣诞节、新年、女儿节。对我来说,和他生活的一年平淡无奇,没有节日与平日之分,有的只是昼夜的交替和温度的变化。

“这是带给你的礼物,恭喜你康复!”

笹木递给我一只小熊布偶。可我已经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老人了啊。我不觉得开心,但还是道了谢,将小熊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笹木也未表现出尴尬,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反而让我不悦。我合上漫画,摆弄着母亲要我穿的粉红色睡衣的袖口。

“你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笹木很有耐心地面带着微笑,等我开口说话。我打定主意,绝不开口。笹木这种人,想要引着我说话,从而窥见我的内心。可只有和我有过同样遭遇的人,才能治愈我的创伤。沉默持续了十分钟以上,笹木站起来,沉稳地说:

“我会再来的。”

她再来时,已经过年了。医院的食堂没有年糕,母亲答应我会从家里带年糕来,我正等得心焦,笹木来了。她给我看了看大衣肩上积的一丁点儿雪花。

“屋里真暖和。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我知道。”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但无法久看。好久未见的雪景如同得救那天照到我眼中的阳光,到底还是让我的眼睛感到疲惫。

“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这是我昨天在文具店买的。”

那是一本印有小猫图案的日记簿。我想起那本和健治交换的日记——被我偷偷藏起来的日记。难道笹木知道了日记的事?我心有忐忑。笹木眼中一瞬间闪过一抹好奇,那是发现猎物时的晶光。从这天开始,我彻底对她封闭了内心,她来的时候,我就一句话也不说。

我反而和那位直爽的女警官亲近起来。她名叫泽登加代,毕业于当地的私立大学。她自豪地告诉我,当警察是她多年来的梦想,她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选拔考试。之所以想当警察,是因为她的父亲、叔叔和哥哥们全都是警察。除开脸蛋通红这一点,泽登算得上面容姣好,可她又矮又壮,还是罗圈腿,所以在我心中,她就像一只容貌端正的螃蟹。不过,泽登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身材,我们熟悉之后,她偶尔还会在我的枕边摆出职业摔跤的动作。她说过,如果没当上警察,就想去做一名职业摔跤女选手。

让泽登陪在我身边,是县警察局的苦肉计。他们不知如何应对长期儿童监禁案这类特别的案子。当时,M市的警方在K市搜查时敷衍了事,K市的警方则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由于舆论发难,认为形成长期监禁的局面是两市警方的失职,此案便交由县警处理。因此,警方的人待我都是小心翼翼的。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没有人真正去面对、调查这起案子,没有人愿意仔细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刑警曾来取过证,但取证时有父母全程陪同,我几乎什么也没说,刑警也单方面认定我不过是个小孩,没有正经提问。我唯一被问到的,是有关“小美”的事。

“听说健治叫景子‘小美’,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你知道原因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还有,你听过‘太田美智子’这个名字吗?是一个二年级小朋友的名字。”

我摇头,转而问警方健治的情况。刑警们交换了眼色,只说了一句“景子不用替他担心”,便不再问话了。无奈,我只好试图从泽登那里打听健治的消息。

泽登透露给我的净是些稀奇的事。比如,谷田部先生房间壁橱里的洞口曾深深地刺痛我的心,警方竟然没有发现。还有,事到如今,仍然没人知道谷田部先生去了哪里。

警方竭力搜找,希望从谷田部先生口中听取案件情况,可别说是K市市内了,就连附近的小镇或乡村也找不到他的行踪,谷田部先生就这样人间蒸发了。而且,“谷田部”原来是他的假名。社长夫妇提供的工作环境那样恶劣,能雇到的只有像健治那样年纪轻轻便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士,或像谷田部先生那样不明来历和姓名的流浪者。

“谷田部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泽登一面啃苹果,一面思考如何回答我的问题。苹果是班主任和小学校长来探望我时带来的。女班主任哭哭啼啼地对我说:“大家已经升上五年级一班了,但同学们会帮助景子学习的。”然而,没有人知道我在这一年里究竟学到了什么,又是如何学到的。

“我们连他的照片都没找到,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他是个四十五岁上下、有点儿胖的叔叔。耳朵听不见,左手少了一根小指。也许他以前是黑社会的吧。”

我曾发誓,迟早有一天要亲自找到谷田部先生。健治被抓起来关进拘留所,而谷田部先生不光以偷看我为乐,还扔下我不知跑去了哪里。不可饶恕——我幼小的心灵燃起了复仇之火。

“景子为什么想见谷田部呢?”

泽登突然问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气不过:他就住在隔壁的房间,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他听不见嘛,这也没有办法。”

泽登是不会考虑“除此之外”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她好相处。和她相反,我思考发生的事时,也会考虑“除此之外”。

有一天,泽登绷着脸来到病房,显得十分紧张。母亲刚走,我正觉得无聊,便问她:“发生什么了吗?”

“笹木大夫说了,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你。她说你听了会害怕的。”

“我才不会怕呢。告诉我——”我认真起来,“我保证,不会告诉笹木大夫你跟我说了什么。”

和我的关系亲近之后,泽登利索地抛下了她的职业面具。看到护士和我亲近地说话,她甚至都会嫉妒。所以我相信,泽登是唯一真正同情我的人。

“景子的案子闹大了。医院来了好多媒体,在外面乱成一团。昨天,工厂后院发现了一具女孩子的尸体,跟很多小猫小狗的尸体混在一起。”

“是太田美智子的尸体吗?”

“还不知道。”泽登谨慎地答道。

“健治怎么说?”

“他好像承认了,说那就是太田美智子。”

“那不就是喽。”

“可是,那具女尸的年龄大概有二十岁啊。”

我吓得发出一声惨叫。怎会有如此诡异之事?可是,查遍全国也没有名叫“太田美智子”的孩子失踪的案件记录。此外,还有一件事情没弄清楚:我塞到门外的字条到底被谁拿走了?最有可能拿走它的人就是谷田部先生。他原本已经离开,又回来一趟,拿走了字条。其次就是健治本人。但如果他早上去工厂时捡到了那字条,一定不会没有任何反应。不管怎么说,那时的他可是白天的健治。但是,那天早上他却允许我开灯。健治身上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如果是这样的话,无疑是健治救了我。那就说明,除了白天的健治和夜晚的健治,还有一个好人健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坏人健治,杀害了“太田美智子”。

“无论如何,健治的脑子不太正常,所以查明案件的真相并不容易。”

我觉得健治是正常人,因此对泽登的判断产生了疑问。

“健治不正常吗?”

“肯定不正常啊,他居然诱拐小女孩……”还对其施暴——泽登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大概是随着对我的了解加深,她发现了我的伤有多重。

“景子,健治有没有对你做过奇怪的事?”

“没有。”

我想起白天的健治,脱光我衣服的健治。想起我紧闭双眼,咬牙忍耐的情景。而泽登似乎松了口气:

“太好了。还有小孩因此怀孕呢。”

“健治很温柔,脑子也不笨。他写东西很有逻辑。”

我一开口,便停不下来。我太想掩盖与性有关的事了,竟不由自主地主动讲起温柔的、夜晚的健治来。

“你怎么知道他会写东西?”

“忘了之前在哪里见过了。”

“嗯——”泽登抻开警服上的褶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们的话题转移到出院上。险些暴露日记秘密的我如释重负地随口说了一句:“好想赶快回家啊。”不过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我有预感,就像我觉得父母和从前有了微妙的变化一样,回家之后,我一定也会感受到某些不同。

第二天本不是笹木该来的日子,她却来了。笹木将黑色外套拿在手里,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她每次都会给我带一个小礼物,那天却是空着手来的。

“听说你马上就要出院了。景子,出院后也要来我的诊所哟。”

“好的。”我顺从地回答。不管怎样,现在还没人知道我究竟受到了何种程度的伤害。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只要我不说出来,这便是父母、警察、医生都无法涉足的唯一一块领域。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决定永远对此只字不提。之后就是看谁更有耐心的事了。

“有一个词叫‘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指遭受过巨大打击的人的心里会留下创伤。如果不治好这创伤,也许很多年之后还会突然出现症状。如果景子心里还有伤,我希望和你一起把它治好。请相信我吧。”

笹木站起来,走到窗边。

“也不一定要和我说话,可以试着在之前给你的日记本上写些什么。”

她转身面向我:“你讨厌写东西吗?”

“倒是不讨厌。”

“景子有没有看过健治写的东西?”

我恍然大悟,原来笹木和泽登是一头的。泽登和我套近乎,然后把得到的信息告诉笹木。每一个大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想知道我的秘密。不,是健治和我的秘密。我觉得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地行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没有任何人理解我。我终于发现,这段被健治诱拐得来的体验,使我无论走到哪里、和谁在一起,都只会越发孤独。

由于发现了尸体,健治涉嫌的罪名变成了长长的一串:连续诱拐女童、杀人弃尸。我的证词因此变得重要起来。听说由于我对案件的核心避而不谈,警方对健治进行了极为残酷的审讯。可是,健治也几乎什么都没说。他似乎对警方说,“小美是自己来我房间的”。健治口中的“小美”,究竟是我,还是“太田美智子”,抑或是那个二十岁的女子?一切的一切都还笼罩在云雾之中,漫长的审判却已开始。我一次也未出庭。因为泽登和精神科医生笹木认为“出庭会造成过大的精神打击”。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感谢她们二位的。只是,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了。

恢复体力后,我将在父母和泽登的陪伴下回到家中。那是我阔别一年零两个月的家。护士们纷纷笑眯眯地问我:“你一定很高兴吧?”我却只觉得恐怖。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刚刚获救时感到的那种细微的违和非但没被抚平,反而越来越明显。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我觉得它的样貌似乎和之前有了区别。

被健治囚禁在房间的时候,我无数次梦到自己在家中平安无事的生活。现在仍然能回想起来,梦中的我悠闲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听见母亲的歌声,然后四处找她。母亲藏在壁橱里,我打开拉门,大笑着高叫道:“找到啦!”可醒来后,环顾四周,现实中的房间狭小又肮脏,躺在身旁的陌生男子鼾声连连,透过昏暗的光线勉强能看到的壁橱里放着一个红色的学生书包。我醒来一次,便失望一次,巴不得眼前的现实是一场噩梦才好。这时,我会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着再次沉入睡眠。如果梦境是快乐的,那不如索性走入梦的世界。被囚禁的那段时间,我有些嗜睡,多半也与想要逃避现实有关。

然而,为我平安获救而欣喜的大人们,深信他们可以为我打造一个与被拐之前完全相同的世界。他们张开双臂欢迎我的归来,告诉我:这里有一个安稳和平的世界!却没有人发现,这个世界的变化正让我感到不安和胆怯。

病房里没有榻榻米,也没有拉门。所以,我才能在医院住下去。进一步说,病房里也没有贴着黑纸的窗户,没有钉了几层胶合板的陈旧房门。除了医生,我不必见到任何男人。可是,我家里有榻榻米,有拉门,还有壁橱。我的学生书包是红色的。父亲和健治一样是男人。只要走出小区的长廊一步,就能看见许多男人。对我来说,一切让我想起健治的房间和健治本人的东西,都是可怕的。

一月中旬的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出院了。我们避开媒体,从医院的后门偷偷离开。院长、医生、护士们、警长等人目送我坐上来接我的车。那是一辆宽大的黑色轿车。父亲面露喜色地告诉我,这是他工厂的社长特意为我租的。那天北风凛凛,插在车头的公司旗帜在风中烈烈飘扬,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景子,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母亲拉过我的手。她每天都来医院看我,可久别重逢时的那种违和感至今仍未消失。母亲有了微妙的变化。可我抓不住变化的实质,搞不清具体是哪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重逢时憔悴的母亲,脸上渐渐有了肉,有时也像以前那样高声欢笑,仿佛是回到了原本的样子。但我总觉得,她凝视我的眼神之中,多了一种凝视陌生人的冷淡。父亲也变回了那个总爱在意身边人的感受的普通人,可提起健治,他张口就是“那个变态”,责难的语气中充满了狂躁。

如今回想起来,并不是母亲或父亲变了,而是经历了监禁生活的我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面对女儿的转变,我的父母困惑不已,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或许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父母也发生了改变。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景子,你现在在想什么?”

见我不搭话,母亲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次。

“社长也去医院探望过吗?”

“没有啦。”父亲苦笑着,却怕被公司司机听到,小声说,“社长人在东京。但他听说景子获救的消息,也为我们高兴。他特意拍了电报祝贺,还送了慰问品。这次又安排车子来接,我真的很感谢他。厂子里的同事也都很开心,高呼了三声万岁呢。”

父亲的声音粗重低沉,令我想起健治的电动剃须刀发出的低吼声。我一直沉默,父亲大概是为自己的兴奋劲儿感到难为情了,就不再说话。母亲应付场面似的,问出和护士一样的话来。

“能回家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嗯,高兴。”

听到我鹦鹉学舌般的回答,父亲的声音更加明亮了:

“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个房间呢。”

“欸?怎么准备的?”

我惊讶地反问。前面提到过,我家是两室一厅的小区房。母亲汗淋淋的大手攥住我干燥的手指。

“我们把钢琴卖了,所以屋里宽敞了些。”

“为什么要卖掉钢琴?那不是妈妈很宝贝的东西吗?”

母亲的声音拔高了:

“没关系,没关系。从你不见的那一天起,钢琴班就停了。今后妈妈会好好待你,只守着你一个。所以,钢琴就不需要了。我原本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可你还活着,现在还能平安地回到家。我的爱好如何,还有什么所谓呀。妈妈真是好开心好开心啊!前些日子又听说发现了一个女孩的尸体,我更觉得你能平安回来实在是太幸运了。只要你能回来,妈妈就别无所求。以前我根本不信神,现在,我相信神真的存在。妈妈充满了感恩,每天早上都要向神祈祷呢。”

母亲感慨万分,哭了起来。父亲也用双手按住眼角。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泽登好像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转过头望着我,束在脑后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她对上我的目光,微微一笑,又把头转了回去。但我看出她也颇为动情,眼中同样噙着泪水。在眼含热泪的父母和泽登的包围下,我向车窗外望去,已经能看到我住的小区了。母亲为了我卖掉了钢琴——这个消息令我格外难过。我本不希望被大家如此关照的,周围的一切却都渐渐变了模样。为了接纳我这个沉重的存在。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T川河岸上成片的樱树。早春的樱树枝上顶着小小的、坚硬的花苞,枝条中含着一抹浅红。樱树后面就是T川,浑浊的淡黄色河水从中流过。河对岸是K市。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回到了能看到K市的家。看到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晾着的被子,我就知道父母特意选了孩子们都去上学的时间接我回来。只有在上班族和孩子们都离开的午后,小区的阳台上才会晒满洗好的衣服和被子。

然而,阳台上出现了一排平时很少见到的东西:黑色的脑袋。家庭主妇们听说我要回来,全都跑到阳台上向楼下张望。非但如此,我家所在的B栋楼下居然还有一群大人,难道是等着迎接我的?看到攒动的人影,我顿时泄了气。

“欢迎回来,景子!”

下车后,迎接我的是小区理事会的理事长、町内会会长、PTA会长、学校校长等一大群有头有脸的领导。人群一拥而上,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当然,当时的我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面对这一大群成年人,只是感到茫然。只有一个穿红毛衣的小女孩抱着一束花站在这群大人当中,她叫稻田惠美。在读四年级一班时,大家公认她和我关系最好。

惠美住在E栋,父亲是钢铁工业方面的技术员。她在班上表现积极,又是当学习委员,又是当生活委员的,是个性格活泼的女孩。以前,她常常邀我加入她的小圈子,也曾来找我一起回家。那似乎是对备受孤立却成绩优秀的我的同情和好奇心使然。如果一个小女孩身上也有母性光辉的话,惠美便是一个散发着错误的母性光辉的孩子。

“欢迎回来,北村同学。祝你早日康复,回来上学。到时候,我们还要一起玩、一起学习!”

惠美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她语速飞快地说完这些话,将那束沉甸甸的花递给了我。这束扎了许多玫瑰、豌豆花和菊花的花束配色恶俗,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我接过花束,虚弱地握了握惠美伸过来的那只冰凉的手。她一瞬间露出难堪的表情,很快便回过神来,抬起头迎接大人们的赞美。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大人们已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件糟糕的事,因为受惊的母亲对大家的欢迎提出了抗议。

“多谢各位的迎接,可能不能让我们静一静?”

町内会会长沉稳地挡开母亲突发的怒火。

“太太的心情不难理解,但我们当时也都尽力配合了搜找呀。现在孩子找到了,大家都放心了。就想看一眼平安归来的景子。”

“我们家孩子不是展览品。”

母亲激动地提高了尖细的嗓门儿。父亲“哎呀哎呀”地在一旁劝慰,被她狠狠一挥手打断了。

“她今天刚刚出院。难道不是吗,老师?”

母亲逼着校长发话,校长则尴尬地看了看班主任。班主任搂着惠美的肩膀低下头,显得很内疚。

“您不是也说过吗,要站在景子的角度,替她着想。”

班主任被母亲的气势压倒,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

“您说得对。景子应该也累了。”

“太太,这就是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大家一起庆祝景子开始了新生活,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

小区的负责人试图劝说母亲,但母亲毫不理会。她紧紧地抱着我,那架势仿佛要替我挡住世人的目光。父亲则转着圈跟大伙道歉。我听见大人们安慰着他:

“北村也真是受累了,太不容易了。我们会帮你们渡过难关的,今天就先这样吧。”

大人们似乎话里有话,仿佛在说:“有这么一位歇斯底里的太太,你可真不容易。”就这样,迎接我重获新生的仪式一眨眼的工夫就结束了。走出电梯,经过开放式的走廊时,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人们都想看看我。我表情僵硬,像服苦役一般走过长廊。身旁的泽登小声对我说:

“景子,你一定要去笹木大夫那里哟。”

“我知道,可是……”

“可是?”

“我不想去。”

泽登难过地望着我。

“为什么呀。景子遭遇的事情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残酷,光靠自己疗伤是不行的呀。”

光靠自己疗伤是不行的——这句话触动了我。我没想过要自己疗伤,只是觉得背上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即使想扔掉那东西,它也不会消失。稍不留神,就可能将我压垮。既然如此,我要如何是好?原来曾经梦寐以求的自由,比我想象中的复杂许多。原来有一种名为自由的束缚,还有一种名为束缚的自由——这个事实,几乎要从身体内部将只有十一岁的我捣碎。

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谁也不理解我——这个想法令我想起了曾经恨之入骨的健治。我忽然觉得,只有健治才理解我。这种情绪开始在我的心中盘桓不去。健治是害我的人,又是理解我的人。是他令我落入如今这般命运,也只有他能使我得到救赎。我和健治的关系就是如此扭曲,尽管案件已经告结,我们的牵绊仍然像莫比乌斯环一般,永远不会结束。

我确实拥有了一个房间。父母的卧室变成了客厅,桌子和沙发的位置都和从前不同了,以前母亲教钢琴的客厅成了我的小天地。原先放钢琴的那块榻榻米因为承重而深深凹陷下去,父母在那上面铺了一块廉价的地毯,置办了一张新的书桌。崭新的五年级课本放在桌上,还有我的红书包。我赶忙扒开书包,坐在桌前,将它放在地上。唯一令我高兴的是,书桌的抽屉是带钥匙的。我把一直藏在衣兜里的、和健治的交换日记放进抽屉里,上了锁,把钥匙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这之后,我终于放松下来,趴在书桌上。

“我之前可没听说!”

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怒吼。她在为今天那伙人迎接我的事跟父亲争执。父亲怕我听见,声音压得很低,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母亲激动地喊得很大声。学声乐出身的她嗓门儿尖厉,房间的墙壁都跟着她的声音共振。我不由得联想起工厂的噪声。

“你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如果你是景子,今天遇上这种事,该多难受啊!这孩子已经有过那么惨痛的经历了,现在还要当众出丑!”

当众出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讨厌小区阳台上的黑色脑袋,讨厌人墙外面踮着脚尖看我的那些人的目光。这些人不是和谷田部先生一样吗?这些目光是窥视他人不幸的“无罪之人”的目光。我将脑袋抵在桌上,眼睛里流下泪来,但泪水很快止住,不久便干涸了。

上一章:1 下一章:3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