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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人生  作者:荻原浩

从公路拐入乡间小路,再走一段路,就到父母家了。

惠介在巴士站下车后,推着装满了农具的行李箱往前走。这个行李箱是惠介去海外拍摄外景时买的,上面还到处贴着条形码标签。它显然还不习惯这条凹凸不平的小路,一路发出嘎吱嘎吱的不安的响声。

现在刚过上午九点。惠介还是头一次这么早回父母家。前方依然耸立着貌似澡堂壁画的富士山。

跟往常一样,大门没有上锁。

他朝屋里喊了一声。没人回答。这个时候,母亲肯定在外面干活,不如直接去大棚找她?刚要转身时,走廊左边、客厅那半掩着的隔门里忽然露出个小脑袋来。

“喂,阳菜。”

阳菜看见是惠介舅舅,便甩着长长的辫子,把头扭向一边。惠介在电话里听说诚子姐母女俩还在,不由得有点担心:阳菜不用上学吗?

“阳菜,你妈妈呢?没人在家吗?”

阳菜皱着眉头躲进屋里去了——那眉头皱得几乎能夹住硬币。这小孩真是的,跟她妈妈生气时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惠介往那间预制装配式小屋里瞅了一眼,看见有穿着粉红色羽绒大衣的身影在晃动。母亲怎么穿这么鲜艳的衣服?他正觉得奇怪,仔细一看,原来在里面包装草莓的是诚子姐。

诚子姐发现惠介站在门外,便转过脸来——那眉头皱得几乎能夹住两枚五百日元硬币。

“唉,你回去以后,我们这边可忙坏了。”

她凶巴巴地瞪了惠介一眼,随即目光便转回堆积如山的托盘和摆得密密麻麻的草莓上。她焦躁地把草莓塞进包装袋里——那动作比惠介麻利得多。

祖母竟然也在屋里——她坐在诚子姐的对面,慢慢地把折下来的草莓茎收在一起。

“歇一会儿吧。”

诚子姐摇摇头。祖母把收在一起的草莓茎慢慢地扔进塑料桶,然后又咕咕哝哝地说了句:

“歇一会儿吧。”

“奶奶,早啊。”

听到惠介的招呼声,祖母瞪圆了眼睛——跟父亲的蛙眼一模一样,然后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

“欢迎啊。”

“我是惠介呀。”

“噢,惠介呀。快去上学吧,不然就要迟到咯。”


大棚里,母亲和进子姐正趴在田垄上。

“嗨!”

戴着漂亮头巾的进子姐隔着繁茂的绿叶向惠介挥手。靠近这边的母亲也举起手来打了声招呼:“嗨!”惠介扫了一眼大棚里的草莓,发现绿叶丛中的红色果实好像比上个星期少了一些。

“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呀,腰疼得受不了。”进子姐一手按着腰部,站起身来,“我们打算再多买一辆乐乐车。”

背对着惠介默默地忙个不停的母亲得意扬扬地说了句:

“DX型乐乐车,带刹车的。”

惠介把堆在两人身边的托盘端起来,发现托盘里的草莓全是比较小颗粒的。

“我先把这些拿给诚子姐。”

进子姐像挥动指挥棒一样摇了摇细长的手指:

“不对,得先放进预冷库里。”

“噢,是哦。”

“你放到左边吧。右边那些是早餐前摘的,让诚子先包装。那家伙手快,我们得不停地传给她才行,不然她肯定会跑到哪儿开小差去。”

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姐姐们已经把家里的活儿干得妥妥帖帖的。这么一想,自己抱着独挽狂澜的决心从东京跑回乡下来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惠介心想:美月可能有些误会了。其实,自己并不打算继承父业。只不过,眼看着世代经营至今的家业即将废弃,如果自己对此负有责任的话(虽然自己不愿承认),至少要做到善始善终。

自己只是想为这祖传家业送终而已。确实如此。


虽然坐过很多次,但惠介还是开不惯这小卡车。因为没有引擎盖,感觉就像坐着带轮子的高脚椅在车道上飞奔一样。母亲去医院探望父亲了,惠介替她去货场送货。

至于父亲的恢复情况,惠介时不时地从两位姐姐口中听说了一些:

“现在能吃点粥了。”“今天还吃了布丁。”“能在床上坐起来了。”“这个星期开始康复疗程。”

不过,两位姐姐还说了这样的情况:

“父亲老是不说话呀。”“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唉,平时就这样。”“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我们现在不用再听他训话了。”

道路前方出现了农协的招牌。货场设在农协分会里。惠介是头一次去,临行前难免忐忑不安,但母亲却向他挥挥手说道:

“简单得很,那里的工作人员会帮忙的。”

开进里面时,只见宽敞的停车场右边有一栋大门敞开的仓库。这里大概就是货场吧。据说,这个季节频繁来往送货的就只有草莓农家了。此时,除了惠介之外,货场里并没有其他农家经营者。

惠介不知道应该把车停放在哪里。正犹豫时,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向他招手。噢,原来随便停在门口就行呀。

那个中年工作人员看见惠介从小卡车下来时,露出满脸惊讶的神情。

“咦,今天不是房代阿婆过来呀?”

“我叫望月惠介,今天替她来送货。”

“你是她的儿子吧?”

“是的。”惠介取出母亲给的经营者票据,像举着本护照似的,并抢在对方发问之前说道,“我只是向公司请了假,过来临时帮忙而已。”

“我想也是。你长得挺像你父亲的。啊,草莓放在这里就行。”

天花板很高的仓库里,好几条纵横交错的滚轮式传送带正运行着。惠介从卡车货台上把四袋装的箱子卸下来,堆放在对方指定的传送带入口处。

“不好意思,出货时要按不同等级分开。”

“噢,好的。”

见惠介慢腾腾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也开始动手帮忙。

“你父亲身体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慢慢好起来了。”

确实如母亲所说的“简单得很”,只需把箱子从卡车上卸下来,放在传送带入口处即可。接下来,工作人员就会确认箱子里的草莓状况和数量,用传送带送到里面去。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流水作业”。货款也不是当场给,而是过后才转账。

等待验货时,惠介茫然地看着自家那一箱箱草莓在传送带上咣当咣当地前进,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在岸边捕鱼的鸬鹚。

门边柱子上的显眼位置用挂钩挂着一本线装的阅览资料——《生鲜蔬果行情》。为了打发时间,惠介便翻开来看。

里面有很多用电脑打印出来的表格,表格上标示着作物名称和等级。空格里那些手写的数字应该是价格吧。“红脸颊”一栏上写着这样的数字:

3L 310

2L 310

L 290

A 265

B 150

大概是每袋的交易价格吧。

最高等级的3L也才300日元出头。今天出货112袋,收入是——

三万日元左右?

母亲说过父亲觉得“种草莓有赚头”。不过,全家人一大早爬起来辛辛苦苦地干活,挣这三万日元实在不算多。只相当于惠介设计1页宣传册的酬劳而已。

在草莓旺季的时候,能收获更多草莓,收成应该略为上涨。但草莓成本也会增加,而且还要考虑搭建大棚和购置设备的借款利息。

惠介意识到,即便自己成为继承家业的孝顺儿子,也不意味着诸事顺利。

自己一家三口,再加上父亲、母亲、祖母——仅靠种草莓能养活六个人吗?

估计够呛。

惠介感觉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说不清梦见了什么。


“喂——”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只见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大货车。前格栅上的美国汽车标志闪闪发光。驾驶位上那张晒得黑黝黝的四方脸正盯着惠介。

那个人头上缠着毛巾——而且像拉面店老板一样缠到眼睛上方,下巴特意留了一撮胡子。惠介担心是不是自己破坏了这货场的规矩,慌慌张张地朝自己停放小卡车的地方望去。

“你是望月惠介吧?”

咦,他是谁?

那人下了车。坐在大货车驾驶位上时,看起来块头很大,但走下车来,还是比稍高于一般人的惠介矮了不少。不过,透过那件军用夹克一般的工作服,也能看出他的体格十分健壮。

“你是北中的望月惠介吧?是我呀。”

头巾男脸上露出像猫威吓小动物一般的笑容。

“嗯……”

惠介委婉地报以微笑。但对方却没说话,似乎不打算自报家门——那意思大概是说:“你好好想想我是谁!”惠介看着头巾下那双目光炯炯的大眼睛,心想:难道是以前读北中时的同学?有这样一号人物吗?

“好久不见咯。”

头巾男一开口就露出牙齿。牙齿不算很白,并没能和黑皮肤互相映衬。右边门牙有个豁口。

噢,想起来了。

“你是瓦斯?”

“嗯。”

“瓦斯”是惠介初中二年级时的同学,姓菅原,名字嘛……忘记了。

“……你变了呀。”

“是吗。”

瓦斯装糊涂似的摸着下巴的胡子。看样子,他应该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话,而且已经习以为常了。

“瓦斯”这个绰号,并不是把“菅原”的“菅”字倒过来念[在日语中,“菅”字读作“suga”,倒过来念就是“gasu”,与英语瓦斯一词“gas”发音相近。],而是来自“芦笋[在日语中,“芦笋”最后两个发音也是“gasu”(瓦斯)。]”。读初中时,他个子瘦小而皮肤白皙,手脚看上去很像白芦笋,所以被大家叫作“瓦斯”。

瓦斯不擅长运动,一到上体育课、午休踢足球时就很窝囊。而且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了班上那些坏学生欺负的对象。

而现在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却和从前判若两人。哪里还是从前的瓦斯,分明变成BOSS了嘛。就算两条胳膊上画满文身也毫不奇怪。

“你才变样了呢。以前好像吊儿郎当的呀,现在继承家业了?”

“继承家业?啊,没、没有。唉,发生了很多状况,说来话长……”

对方其实并没有问这么多,他只是大大咧咧地向工作人员说了声“早呀”,就没再搭理惠介,顾自回到大货车上,打开货厢,轻轻松松地抱起堆得几乎高过人头的箱子走过来。

——是装着草莓的箱子。

他把箱子咚地放在传送带上,返回货车上,然后又搬了一大摞箱子过来,咚地放下。

咚。

咚。

搬了一摞又一摞。到底有多少箱呢?

听说父亲每次送草莓到货场时都是开小卡车来的,下雨天时还特意支起车篷——这大概是出于自尊、愿望和虚荣吧。其实,就家里这点儿出货量,和母亲兼用一辆小车就足够了。

而瓦斯的大货车上,似乎还有很多箱草莓。

瓦斯送过来的草莓品种是“章姬”,比“红脸颊”稍细长些。虽然都是红色,但色调却略有差别。如果用平面设计的调色术语来说,假设红脸颊是“M(红色)100%+Y(黄色)80%”的话,那章姬就是“M100%+Y50%”。这种比较沉静的红色在日本画的颜料中很常见。

瓦斯最后小心翼翼地从货车上卸下来一大摞箱子,里面装着比标准尺寸更大颗粒的草莓——这些应该能卖高价。

全部加起来应该超过100箱吧。一箱4袋,那总共得有400多袋,可能接近500袋。

这时,瓦斯向茫然呆站着的惠介走过来,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说道:“每天都出这么多货,真累人。”这话怎么听都感觉像在炫耀似的。说完,他还得意扬扬地冲惠介笑了一下。

“哎哟,总算搬完啦。今天还算少的,比平时轻松些。”

惠介知道,瓦斯是为了听到赞美之词才故意说这话,于是偏偏就不说。

“你家里种的是红脸颊吧?”

“嗯。”

不过,父亲好像预订了章姬的母株,准备下一季开始种。

“改种章姬吧。最近流行种章姬呢。”

“唉,我只是临时帮忙的,我父亲不是病倒了嘛……”

瓦斯从空军飞行员服装似的工作服里掏出一支骆驼牌香烟,点上火。他好像并没在听惠介说话,只是盯着远处,被烟熏得眯缝着眼睛,喃喃说道:

“不过,章姬很难种的。”

惠介心想:他虽然外表变了,但本质却没变,仍然是个不受欢迎的家伙。读初中时,瓦斯在教室里沉默寡言,是因为没人爱跟他说话。偶尔跟别人说话时,他会先准备好一套说辞,而且净是说关于自己的话题。

这时,寂静的货场里响起了《粉红三叶草Z》的铃声。瓦斯从工装裤口袋中掏出手机,不耐烦地咂了咂嘴,随即语速飞快地对着手机说起话来,似乎是在安排工作。

惠介挥了一下手,准备离开时,瓦斯用下巴和肩膀夹住手机,朝他摆了摆手。

“等一下,这个给你。”

瓦斯用食指和中指从口袋里夹了一张纸片出来,递给惠介——是印有草莓图样的彩色名片。

菅原农场

副总经理 菅原豪

“下次有空过来玩呀。”

说完,瓦斯又讲起电话来,同时眨了几下眼。惠介还以为他眼睛里掉进了灰尘,随即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向自己使眼色。

就个人来说,惠介并不想跟瓦斯套近乎,但却很想去他的农场参观一下,看看是什么样的大棚,怎样栽培,怎样经营,才能一天收获500袋草莓。


离开货场之后,惠介决定顺便去一趟医院。

——他想和父亲说说话。以前每年回乡下的时候,父子俩也很少说话。但现在却有很多话想说。

其中一件事是“母株圃场”。

惠介用智能手机查过“圃场”这个词,结果跳出一个很直白无趣的解释来:“种植农作物的所有场所。”

是农业方面的术语吗?但记忆中父亲以前好像没有提过这个词呀。在家里时,父亲很少谈农活的事;要出去干活时,即使打招呼,也只是说句“我去田里”“我去看看大棚”而已。

话说回来,专业术语大都如此——现场的人员反而很少用。在广告设计行业也是这样。喜欢说那些正儿八经的术语的,并不是广告制作人(他们连“广告制作人”这个词都觉得不好意思说),而是那些刚读完一两本广告制作入门书的新客户或刚进公司的新员工。

虽然知道了“圃场”是什么意思,但父亲到底想把哪块地作为培植母株的圃场却仍然还是个谜。

惠介问过母亲,但母亲也是稀里糊涂的。

“去年?哪里来着?在大棚右边?不对。左边?不,还是右边吧?后来好像又转移到别处去。而且,你父亲还说过今年还要再改地方。除了他,谁知道要种在哪里呀。”

当然,令惠介感到发愁的,其实还有更根本的问题:

自己有必要弄清楚圃场在哪里吗?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帮忙完成今年的收获,但下一季呢?自己还要继续管吗?

如果今年收获完就歇业的话,是不是应该趁种苗公司还没把母株送过来取消预订呢?还有,搭建一座新大棚的设备投资也应该取消吧?可是,万一父亲奇迹般地痊愈了呢?这种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如果这样的话,那他明年就没有活儿干,家里也没有收入了。

惠介心想:今天去医院不仅仅是探病,而是要彻底弄清楚父亲究竟是否可以痊愈。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肩负着农家长子的责任。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等自己终于意识到的时候,或许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惠介把小卡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走进医院大门。他一直在发愁:

怎么跟父亲开口呢?

“现在我可以帮忙照看草莓。下一季暂时歇业吧。”——唉,说得这么委婉,给人留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反而很残酷。不如干脆说:“就你这身体状况,不可能再继续务农啦!”

这样的话,自己能说得出口吗?

但愿父亲今天也一直沉睡不醒。


病房里没见到母亲和进子姐,却看见一个圆乎乎的背影。背影虽小,却像屏风岩一样笔挺。

“早。”

惠介战战兢兢地打了声招呼。那人把圆乎乎的背部和圆脸转了过来——原来是刚子姐。

刚子姐一看见惠介,那双玩具熊似的圆溜溜的眼睛顿时放射出凌厉的目光,就像伯劳鸟把猎物串挂在树枝时的眼神一样。刚子姐大概还在为惠介没跟她打招呼跑回东京一事而生气吧。

“小声点儿。父亲睡着了。”

刚子姐朝休息室方向扬了扬下巴。惠介心想:又要开始训话了吗?真烦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刚子姐比生气时沉默不语的父亲更可怕。

刚子姐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噘着嘴。她一定积攒了满腹牢骚,就像冬眠前的松鼠储备了许多食物一样。

“我说你呀……”

“什么事?”

惠介不由得紧张起来。

刚子姐噘起嘴,扣动了机关炮的扳机:

“你的工作室接不到活儿吗?”

子弹嗖的一下穿透了惠介的胸膛。

“……也不是啦,只是现在刚告一段落,或者说,暂时清闲一点儿……”

惠介闪烁其词地搪塞着,同时感觉从头到脚被对方那伯劳鸟似的目光扫视得体无完肤。

“你的车呢?这次又没开车回来嘛。”

惠介支支吾吾,不想告诉她说车已经卖掉了。

“美月应该不用开车的。她好像没有驾照吧。”

刚子姐简直就跟法庭上的检察官一样。虽然外貌酷似母亲,但性格却截然不同,比母亲要敏锐十倍。

“我听诚子说了哟——你回到乡下来也很少用手机,最多也就偶尔打个电话回家。”

听刚子姐这么说,惠介立刻想到了“业务联系一般都发邮件”的借口,但恐怕很难蒙混过关吧。不知为什么,在年长八岁的刚子姐面前撒谎时,表情或声音总会一下子就露馅。

“你的工作室情况怎样,你打算怎么办,那是你的自由。不过……”

刚子姐停顿了一下,把圆脸中的眼珠瞪成了三角眼。

“你要是因为手头的工作做不下去就想回来继承家业的话,那也太自私了吧!”

“啊?”

“我可不能由着你胡来。虽然你是家里的长子,但怎么说也是排行老四呀。”说到“排行老四”几个字时,刚子姐特意加强了语气,目光也变得更加凌厉,“咱家的房子和土地是大家的。”

“慢、慢着……”惠介想反问说:你不会以为我想继承家里的土地然后拿去卖掉吧?但却插不了话。论口才,他当然不是刚子姐的对手。

“我会守护这块土地的。说不定会让大辉继承。”

——大辉是刚子姐的长子,现在正读高中一年级。

惠介一时愣住了,脱口而出道:

“这不可能吧。”

两年前正月回来那次,惠介还看见大辉一脸郁闷地抚摸着自己的长发,说什么“要当音乐人”呢。——按当地一贯的中学校规,刚进校时,体育老师会给男孩子剪成光头。

“要不就拓海也行。”

——拓海是她的二儿子,才读初中二年级。

“我家那位退休以后可能也会务农。”

惠介心想:说不定是她丈夫佐野怂恿她这么说的。上周他们姐弟几人在医院见面时曾提到农业继承人的话题,可能刚子姐回去后无意中向丈夫嘀咕了几句吧。

刚子姐的丈夫佐野在信用社上班,对钱的问题很敏感,很会打小算盘。上次在医院碰见时,他就开口闭口老是谈钱,比如说“医疗保险积分”如何,双人间要多交多少“差额病床费用”,等等。

姐弟几人带家属一起在外聚餐时(原来曾经也有过这种时候),佐野总是自告奋勇当组织人,最后结账时精打细算到分毫不差,然后按人头摊派费用——对他家两个正能吃的儿子和当时还是婴儿的银河都一视同仁。美月当时愤然说道:“怎么能这么算呢?”

“大辉更适合一点儿吧。他特爱吃番茄。”

刚子姐似乎梦想着让大辉放下吉他,扛起锄头。

“慢着,慢着。”惠介在刚子姐面前摆摆手,想让她先冷静一下。

“刚子姐,你知道现在父亲的大棚里变成什么样了吗?”

“当然知道。比你更清楚呢。”

“现在已经没种番茄了,全都种了草莓哦。”

“……这我知道。我还拿了些他们不要的回去打成草莓酱了呢。”

惠介心想:唉,本以为刚子姐家住附近,应该比较了解情况,谁知道她竟然漠不关心。现在说要守护房子和土地,而当初悦子伯母说想招个上门女婿,给她提亲时,她却飞也似的逃跑,然后和公司里的同事佐野结婚了。看来,她比我更自私吧。

“今年的草莓打算怎么办呢?明年呢?母株圃场呢?要是大辉适合的话,早点儿让他过来吧。你打算让他高中辍学,来干这个吗?或者,让佐野上班时抽空过来帮忙?”

见刚子姐似乎想说什么,惠介又补上一句:“没有报酬,他肯来?”于是,刚子姐就噘起嘴,没有再吭声。惠介在争论中让刚子姐闭嘴,这可能还是头一回。

“我只是想着怎么处理眼下这些草莓,从来没打算过要关掉工作室回来继承家业什么的。”

“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到底打算怎么办,其实惠介自己也不清楚。

答应了刚子姐提出的“姐弟四人一起商量”的要求之后,惠介自己回到了病房。父亲好像还在睡梦中。

父亲头朝着这边,头顶的头发变得稀疏了很多。之前,父亲的头发虽然白发很多,但却很茂密。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惠介相信自己遗传了不会谢顶的体质,而且还经常向别人吹嘘。

此时看着父亲稀疏的头发,惠介自己也变得担心起来,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头顶。确实,最近两三年经常掉头发。也许是因为靠自己独力经营的精神压力太大,从而导致发根毛囊受损吧——我也是,父亲也是。

看见父亲睡得正香,惠介着实放下心来。因为他还没想好怎么向父亲开口。而且,拜刚子姐所赐,他原来没有意识到的关于继承、关于土地的麻烦事现在也浮现出来了。

农家真是够麻烦的。

为了不吵醒父亲,他压低嗓门说道:

“父亲,我是惠介呀。”

双人病房里,另一张床仍然空着。惠介心想反正没人听见,于是就向睡着的父亲说起牢骚话来:

“务农真的很辛苦,自己不试一下的话是不会明白的。以前我说过一些冒犯的话,对不起啦。”

读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很多亲戚在家聚会时,有人说了一句:“惠介也得趁早学做些农活咯。”惠介当场回了一句:

“我才不做这个呢,一点儿都不好玩。”

不知道父亲听了这话是怎样的表情——惠介当时害怕得不敢抬头看。

后来,惠介宣布说要考美术学院时,说了这么一句:“我想做能充分实现自己价值的工作。”醉醺醺的父亲大发雷霆地朝他怒吼,但因为口齿不清,听不清在吼些什么。惠介也记不清当时是自己趁父亲喝醉时宣布的,还是父亲听他宣布这事之后才喝醉的……

看着父亲那已经隐约呈现出“地中海”形状的头顶,惠介又道歉似的说了一句:

“其实没有一样工作是轻松的。正因为不轻松,所以才叫工作呀。”

说出这么感慨的话来,连惠介自己也觉得怪难为情的,一个人在病房里红了脸。

“今天先这样吧,下次再来。见你一面就回去。”

惠介把身体挤进窗边墙壁和病床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想看看父亲的睡脸。

——父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似乎并不是刚刚睡醒,也没有睡眼惺忪之态。连瘫痪的左边的眼睛也忽闪了一下。右边的眼睛则像往常一样炯炯有神,把惠介的面孔一下映入眼里。

父亲歪曲的嘴唇边发出了老猫呻吟似的声音:

“哟——”

哎呀,刚才说的话都被他听到了!只见父亲能活动的那半边嘴唇微微翘起。惠介心想:莫非是脑梗塞后遗症的抽搐?不,应该是在微笑吧。只不过很少看见他笑,不太敢肯定。

“我是在开玩笑,开玩笑啦。”惠介想走到病床另一边,但身体却卡在墙壁和病床之间,迈不开步子,“我只是想,多说些鼓励的话,这样你可能恢复得快一些……”

父亲又翘起半边嘴唇。

但愿那只是抽搐。

父亲举起能动的右手,伸了伸手指。

“水。”

水?惠介拿起床头柜上的鸭嘴壶,父亲点了点头。

病床已经调节为便于起身的角度。惠介把水壶递到父亲嘴边。父亲像乌龟一样伸出青筋暴露的脖子,噘起嘴唇凑到壶口。

嗞嗞。

仿佛婴儿吃奶一般,嘴巴蠕动着,吮吸着奶——哦,是水。

嗞嗞,嗞嗞。

虽说生病没办法,但作为儿子,惠介看见父亲这样,不免感觉有些尴尬。

惠介心想:我得坚强起来。读高中时,当我下定决心要考美术学院后,每次碰见父亲都是战战兢兢的,非常害怕。直到去了东京,每次回乡下时还是尽量避免跟父亲单独接触,以免他提出继承家业的事……想想自己竟然对眼前这个巨婴如此害怕、抵触,不禁感到有几分可笑。

惠介本想就这么回去的,但一看见父亲嘴里塞着壶嘴,顿时想:不如趁这时机说出来?

“我现在正帮忙摘草莓,刚去了一趟货场。”

父亲一边嗞嗞地吸着水一边像个小孩子似的连连点头。

“这一季的草莓我会帮忙处理的,做到五月吧。然后,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嗞嗞。

父亲的嘴巴松开了壶嘴,随即像一边漱口一边进行发声练习似的说道:

“谢谢。”

啊?

父亲说什么?

谢谢?

他是指水壶还是草莓?无论指哪个,都很久没听父亲说过这个词了。至少惠介离家之后一次都没听过。

不会吧,父亲跟我说谢谢?

别来这一套呀,我会不知所措的。

(我,反抗——父亲,生气)

这才是咱父子俩长年以来的习惯模式,别随便改嘛。还是像原来一样好了。

惠介朝父亲看了一眼。父亲只是像黑猩猩似的噘起胡子拉碴的嘴唇,叼住壶嘴,并没问什么。惠介也没继续往下说了。

正喂父亲喝水时,护士进来了。

“望月先生,换尿片咯。”

护士向卡在墙壁和病床之间的惠介直眨巴着眼睛。

“噢,我现在就出去。”

惠介本来是想向父亲告辞的,结果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下了最后通牒,被赶出门外似的。


自从这次惠介回乡下以来,去货场送货就成了他的任务。过了一个星期,今天,他还是开着小卡车去送货。今天的出货量是228袋,就这段时期来说算不错的了。惠介和进子姐负责采摘,母亲和诚子姐负责包装。

在货场卸下草莓之后,惠介用手机打电话回东京——不是打给每晚都会通话的美月,而是打给那个找他设计宣传册的广告制作公司。后来对方一次也没联系过他。他想知道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安排。

惠介拨通总机号码,说明来意之后,电话转接到了公司总经理处。

“噢,望月先生呀,你是在出差地打电话过来吧?去了国外拍摄外景?”

“不是,在国内。”

“关于那个项目呀,现在暂时在等客户那边的答复。催你催得越急的客户,回复往往是最迟的,对吧。问题?没有没有,没什么问题。嘿,我果然找对人了,你的工作效率就是高。”

效率高?为了回乡下,确实是提前完成了,但并没有偷工减料,设计效果应该还是不错的。难道连句评价都没有吗?

“我还有其他业务想委托你呢。眼下确实是缺人手,真没辙。”

这些活儿,大概让谁做都无所谓吧。唉,算了,看来我暂时可以专心对付草莓了。

离开货场之后,惠介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把小卡车开往了别处——离父母家不远但却很陌生的地方——

瓦斯的农场。


这一带比惠介父母家更接近市区,建筑物也比较多,但菅原农场从远处看去就十分引人注目。

沿路有一大片延绵不断的三角形棚顶的塑料大棚,是用钢筋搭建的,比惠介父母家的大棚结实许多。厚实的塑料膜冷冰冰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看上去不像农场,倒像是什么工厂似的。

惠介在大棚之间的空地上停下车。刚才在货场联系瓦斯时,瓦斯爽快地说:“欢迎欢迎,你愿意的话现在就过来吧。几分钟能到?”但现在并没看见瓦斯出来迎接的身影。

于是惠介就下车先看看附近的大棚。

大棚里的光景,和父母家的大棚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草莓是悬浮在半空中的。

大棚里到处立着支柱,支柱上托着像大水槽一样的容器。草莓就种植在里面。离地面一米高的地方,枝叶繁茂,果实累累。

——这叫“高架栽培”。

按《草莓白皮书》所说,专业草莓农家的栽培方法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父亲采用的传统的“土耕栽培”,还有一种就是“高架栽培”。

大棚里有个人影,不是瓦斯,而是一个中年女人。她正站立着采摘草莓、摘除茎蔓。惠介恍然大悟:对呀,用这种栽培方法的话,母亲就不会腰痛,不会整天咒骂那辆破烂的乐乐车了。他从大棚门口探进头去,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叫望月。阿豪在吗?”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

正是瓦斯。上次缠在头上的白毛巾,今天变成了黑毛巾。额头正中间有个耐克标志。毛巾很干爽,像是刚刚缠上去的。

刚踏进大棚半步的惠介转过身来。这时,瓦斯那张满不在乎的笑脸忽然耷拉了下来。

“你行行好吧,大棚门打开了就得关上。不关的话,温度和湿度会改变的。如果让害虫进去了怎么办?”

“啊,对不起。”惠介连忙把门关紧,并为自己缺乏专业意识而感到羞愧。

“那就拜托你了,阿望。”

阿望?这是惠介读中学时的绰号,但瓦斯并不是他的朋友,从没这么叫过他。

“进去看看吧。”

说着,瓦斯把门拉开到仅容身体通过的宽度,自己快步走进大棚里,随即在惠介眼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似乎是在向他演示进入大棚的正确方法。确实,种草莓需要注重各种细节。惠介不由得感到佩服,但同时又有些恼火。他也把门打开三十厘米左右,侧着身子迅速走进大棚里。

里面的温度比父母家里的大棚稍高一些,但也没觉得很闷热。当然,也不冷。湿度也感觉刚刚好。别说草莓,就是人待在里面也感觉挺舒适的,像是既不用开冷气也不用开暖气的温和环境一样。

授粉蜜蜂扑面而来——噢,不是蜜蜂,比蜜蜂体形更大,而且是黑色的。惠介吓了一跳,连忙挥手驱赶。瓦斯斜眼看着他,哼地冷笑了一声。

“这叫黑丸花蜂。我们家用的全是这种蜂。它们和蜜蜂不同,就算气温寒冷、天气恶劣时,也会一大早就到处飞舞。而且因为块头大,能采集的花粉量也不一样。比蜜蜂好用多了。”

“黑……丸?”

要是带了笔记本来就好了。惠介连忙掏出手机,把这种蜜蜂的名字输进去。

瓦斯停顿了一会儿——应该是在等惠介输完字吧,随即补了一句:

“不过很贵哦,一只要600日元左右。”

这话应该带有炫耀的意思。可惜惠介根本不了解蜜蜂的行情,所以并没有表示惊叹。

瓦斯忽地转过身,在架台之间的通道穿行。惠介连忙跟上前去。架台之间的间距很宽,草莓的果实垂到了惠介的腰部以下——对自己来说太低了,不过要是母亲种的话还可以再低一些……走着走着,惠介不由得考虑起来。

瓦斯走得很慢,步子又小,似乎是有意向惠介展示大棚内部有多宽敞。

实际上,确实很宽敞。通道两侧的红红绿绿的草莓像公路绿化带一样延绵不绝。放眼望去,一排排繁茂的枝叶仿佛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面积应该比惠介的大棚——噢,不,比惠介父亲的大棚大三四倍吧。棚顶也要高得多。

终于走到尽头。瓦斯回过头来,像歌舞伎演员向观众席抛媚眼似的环顾大棚,得意扬扬地微笑道:

“欢迎来到菅原农场。”

他的鼻子翘得老高,双眼在惠介的脸上搜寻着“赞美”二字,同时还补了一句:

“不过,也就3600平方米而已啦。”

惠介心想:你不是想听到我的赞美之词吗,那我就偏偏不说。看来,这家伙的性格一点儿都没变,仍然还是像中学时在教室角落等着别人跟他说话一样。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却默默地在心中积攒了自吹自擂的话。一旦我随口夸他两句,那可就完蛋了——他准会没完没了地吹嘘自己,或是炫耀一些无聊的学识。这家伙真讨厌!

“这是二号大棚。”

“哇”是不能说的。“……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一座跟这个一样大的大棚?”

瓦斯那得意扬扬的眼睛,霎时间变成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玻璃球。

惠介想起来,刚才停车时左手边还有另外一座比较小的大棚——跟父母家的大棚差不多大,不知为什么侧面的PO塑料膜高高地卷了起来。于是他就问道:

“一号大棚,是不是就是指旁边的那座?”

瓦斯没有回答。惠介又继续问道:

“那座为什么敞开着呢?用来做什么的?”

他并不是想故意问倒对方,而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应该不是废弃没用的。刚才还偶尔瞥见里面有绿色影子,好像也是草莓。

“师傅,请教一下。”

惠介只是打趣而已,没想到正扭头顾自摘茎蔓的瓦斯却得意起来:

“那里是用来培植母株的圃场哦。”

母株圃场!——惠介之所以来到瓦斯的农场,主要就是想问这事。

惠介想跟父亲说“草莓种完这一季就不再种了吧”,但却没能说出口,就这么一直拖着。结果,收到了种苗公司发来的通知,说过几天就会送母株过来。问说能不能取消预订,才知道要比预定交货期提前三个月提出才行——早就过了这时间。

既然送来,总不能置之不理。索性现在先培植母株,然后寄希望于父亲能奇迹般地痊愈吧。他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到。

“种植母株为什么要敞开大棚呢?”

“你连这都不懂,还种什么草莓呀。”

“我都说了自己只是临时来帮忙的嘛。师傅,这是为什么呢?”

这一下,高谈阔论顿时滔滔不绝地涌来。

惠介把对方自吹自擂的部分过滤掉之后,把关键的要点串联起来,就是下面几点:

1. 母株必须在通风的环境下培植;

2. 适当经受寒风的话,秧苗会成长得更茁壮;

3. 但不要淋太多雨;

4. 只要能满足以上几个条件的话,母株圃场设在哪里都行。

惠介把这些要点输入手机时,突然回过神来:咦,我怎么已经着手准备培植母株了?

“我用的是自家培植的母株。至于其他农家是怎么做的,我就不清楚咯。”

“待会儿让我也参观一下圃场吧。”

“你还不如看看高架栽培呢,不打算了解一下吗?你家里还在用土耕栽培吧?赶紧改成高架栽培呀,这是现在的发展趋势哦。”

惠介确实对此也很感兴趣。考虑到父亲能稍微活动了,而母亲又患腰痛,也许高架栽培是他们维系农家经营的唯一希望了吧。然而……

瓦斯似乎看透了惠介犹豫不决的心思,说道:

“不过,初期投资要花挺多钱的。”

想想也是。那些栽培架是用结实的金属管搭建的,而每一列都铺设着带有阀门和仪表的管道设备。不用问都知道,施工费用肯定不便宜。

“泥土也得花钱。”

“泥土?”

种植草莓的容器用白色的地膜覆盖着,看不清具体形状,但底浅得惊人。一串串草莓伸长出来,有的甚至垂到容器下方。用这么少量的泥土能种得起来吗?——当然,现在已经不必怀疑,因为一串串红色的果实已经映在眼里。草莓株之间的间隔比惠介父母家的更密。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泥土,”瓦斯用双手把地膜间的缝隙拉开,露出红褐色泥土一样的东西,“这是椰子壳。我这里的培土全都用这个。对了,这是斯里兰卡出产的哟。”

“哇……”

瓦斯迫不及待地等着惠介的赞美,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几乎从毛巾上钻出来。双眼闪闪发亮,就好像猫看见了猫粮似的。

“……是斯里兰卡出产的呀?”

“是的,100升就要2500日元。”

“哇……”

“嗯?”

“……我刚才留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惠介指着在大棚里干活的那个女人:

“她是你的太太?”

瓦斯的双眼立刻变成了深灰色的玻璃球。一旦被问到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就会立刻把自己封闭起来——和中学时比起来一点儿都没变。

瓦斯连连撇嘴:

“切,切,你饶了我吧。那是来做钟点工的阿姨。”

噢,竟然还雇了工人。

采用高架栽培的话,应该能减轻负担,但草莓的打理和收获同样还是需要人手劳动,不可能飞跃式地提高速度。

“雇了多少个人呢?”

“嗯……”瓦斯仰望棚顶,用手指敲了敲额角——这手势分明就是为了让惠介产生崇敬之情,以为人数多得数不过来。“嗯……大都是钟点工,上午和下午人数也不同。每周三还要轮换。这样算下来的话,一个星期总共多少人次呀……”

谁问什么总人次嘛。“告诉我实际有几个人就行。”

“四个人。”

“那算上你和你的家里人的话,总共多少人呢?”

瓦斯的眼睛又变成了玻璃球。其实惠介只是单纯想了解从业人数,但瓦斯却想歪了,以为他想旁敲侧击打听自己结婚没有。

惠介心想:谁管你结婚没有呢。不过,答案已经是不言自明了。

瓦斯没有回答,自顾自沿着大棚一边的通道往里走。惠介紧跟上去。瓦斯穿着件用来当工作服显得过于时髦的夹克衣。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喂,阿望,我跟你说,由自家人包办所有活儿的想法已经过时了哟。”

惠介知道瓦斯是想岔开话题,但这话本身并没有错。不仅草莓农家,如今所有的农家都是如此吧。

惠介父母家也一样。不管是以前种水稻、种蔬菜,还是现在种草莓,父母每天从早忙到晚,所有活儿都是亲自动手做,然而收入却比工薪族的平均水平低得多(虽然自己种粮食可以节省部分伙食费)。结果,父亲就累倒了。

不过,要雇用工人经营农场的话,需要土地,还需要资金。付给工人的佣金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瓦斯建设这个农场的资金到底是怎么筹措来的呢?

和入口处方向相反的大棚内部,用PO塑料膜隔开了一个单间。瓦斯得意扬扬地朝那边扬了扬下巴。

“这是控制室——菅原农场的中心。”

菅原农场的中心杂乱而邋遢。狭长的室内摆放着许多大桶。有个男人正抱着一袋肥料倒入其中一个桶里。他头上缠着和瓦斯类似的那种拉面店毛巾,但并不像瓦斯缠得那么低,可能是农场规定了工人应和雇主保持一定的差距吧。

那人对走进来的惠介看都没看一眼。瓦斯撇了撇嘴,说道:

“来了客人,还不打声招呼。”

“你好。”

惠介心想:这人应该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年轻,这张面孔好像在哪里见过。

“水和肥料就是从这里输送的。”瓦斯指着身后的控制板说道,“这是自动管理肥料用量和浓度的设备。那台是天窗开闭装置。”

控制室门口摆放着办公桌和扶手椅——和周围那些熏黑的器材有些格格不入。桌上放着一摞农业器材说明书和农协发的资料,上面像镇石似的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像重症监护室里的监视器一样显示着曲线图。

瓦斯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慢慢地在办公桌前坐下,盯着屏幕,喃喃自语。惠介心想:他无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让我问“这是什么”罢了。

“这是什么?”

“噢,你说这个?大棚里的温度、湿度、二氧化碳浓度、日照量等都用它进行管理。还有,它还会记录不同条件下草莓的生长情况,建立一个数据库。种草莓嘛,就是个反复试验的过程。”

“哇……”真厉害。中学时的瓦斯,虽然费尽心思跟人搭话,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当他长大成人后,却不断地充电学习——为了工作,只能如此。

瓦斯盯着电脑屏幕,大大咧咧地向那个工人下命令:

“忙完手头上的,就做叶面施肥吧。今天轮到喷洒‘阿米西达’,别像上次那样弄错了哟。”

“好的。”

那个高个子男人弯着腰向外走去。惠介还是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瓦斯大概看出了他的疑问,朝那人的背影扬了扬下巴:

“他名叫土屋,读北中时比我们低一年级。”

噢,没错,是中学时的学弟,虽然以前不知他叫什么名字。那双乖戾的狐狸眼仍然跟从前一样。当时,他是那群坏孩子当中的一员。受气包瓦斯好像也曾经被这位低一年级的学弟使唤来使唤去。

“他说要去做一番大事,就上东京去了。结果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前年回到乡下。他父亲跑到我这里来,哀求说:‘能不能让我家儿子跟着菅原副总您锻炼一下?’我实在没办法,所以才雇了他。”

瓦斯点上一根烟,朝电脑屏幕吐出一口烟。

“总以为一去东京就能改变命运、能混出名堂来。这是大错特错的。如果自己不改变的话,到哪里去都一个样。阿望,你不觉得吗?”

瓦斯那被毛巾遮住一半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也是这种货色。”

惠介本想回一句“我不觉得”,但还是忍住了——对方说的这番话并没有错。


走出控制室后,瓦斯用睥睨王国似的眼神环视大棚,然后回头对惠介说道:

“有什么收获没有?”

这话似乎是在暗示说:事情(向你展示我的小王国)已经办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真厉害啊!”

惠介一直忍住不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瓦斯的表情立刻变得像被人抚摸着脖子的猫一样惬意。他移开视线,装作在专心摘茎蔓。

“其实也没什么厉害的啦。这里已经逐渐城市化了,土地能卖大价钱。我父亲说,如果我不继承农业的话,他就要用来建公寓。所以我们就卖掉了一半土地,把钱投到农场来。”

他一边扭扭捏捏地摆弄着手里的茎蔓,一边继续说道:

“我又不是退休的老头老太,经营公寓那算啥工作呢。人生嘛,还是要拼一下的,不然多没意思啊。”

惠介感觉到,这是今天头一次——不,是瓦斯有生以来头一次说出自己的心声,而不是宣读事先打好腹稿的作文。虽然瓦斯有令人讨厌之处,但他确实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惠介感慨地说道:

“你果然变了呀。”

“是吗?”

瓦斯挠了挠缠着毛巾的脑袋。在这瞬间,他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面露腼腆之色。他从栽培架摘下一颗草莓。

“你吃一颗试试。味道和红脸颊不一样。”

瓦斯递过来一颗熟透了的、大颗粒的章姬草莓。惠介对章姬草莓早有留意,所以之前试吃过。在东京,章姬不太出名;但在当地的超市里,章姬可是能和红脸颊分庭抗礼的。章姬草莓酸味较少,清甜可口,能让人联想起桃子或梨子等水果的味道。

瓦斯种的章姬草莓又是什么味道的呢?惠介先咬了一口草莓尖儿——这是最甜的部分。

好吃。

接着,他又从草莓侧面咬了一口,以确认其味道的平均值。

嗯嗯……

瓦斯的眼神,就像父母参加孩子的汇报演出时一样。

“好吃吧?”

“嗯。”

好吃是好吃。不过,说实话,惠介觉得还是父母种的草莓更好吃。这并不是偏心。

可能也不是因为品种不同,章姬和红脸颊的平均糖分应该是差不多的。

“我可以再吃一颗吗?”

“噢,再吃多少颗都可以,好让你记住我们菅原农场的味道。”

惠介决定试吃一下其他列的草莓。虽然是在同个大棚里种的,但每一株,甚至每一颗草莓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说不定刚才只是碰巧吃到了味道一般的果实。

惠介试吃了三颗,但感觉还是一样。跟父母种的草莓相比,差的不是“甜味”,不是“酸味”,而是一种所谓的“醇厚度”吧?

是因为栽培方法不同吗?《草莓白皮书》上说:高架栽培和土耕栽培各有利弊(也许是出于不愿得罪双方生产者的考虑)。如果相信这上面所说的话,那么高架栽培法也是有利有弊的。

“喂,阿望,吃出跟别家草莓有什么不同了吗?”

“我是个外行……”

惠介含糊其词地笑了笑。他确实是不太明白。只有一件事是能确定的:即使引进新式设备、采用优质培土、用电脑管理种植环境,也不一定能种出味道可口的草莓来。

草莓,农业,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深奥。

“喂,瓦斯,让我看看母株圃场吧。”

“可以。我们去年就完成母株定植了,现正越冬。你那里还没开始的话,最好要尽早做。定植时间早晚,会影响茎蔓的生成数量。”

“定植,具体要怎么做呢?”

“喂,你连这都不懂,还种什么草莓呀。”

这次,惠介把“我只是临时来帮忙的”咽了回去。因为他领悟到:再怎么临时帮忙都好,如果不懂任何知识和技术的话,是不可能经营好农业的。

平时走出大棚时,惠介总是会因为内外温差而缩起身子。但今天却没有。外面天空晴朗,风吹拂着被大棚暖气熏热的身体,感觉十分惬意。

静冈的春天比东京来得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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