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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长的回廊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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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老太太,即将年满七十的老太太—— 我出示车票走出检票口,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即使坚信不会有问题,但在坐电车时,我还是全程低着头,担心会露馅。坐在对面、一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对我这样的老太太根本不感兴趣,一直埋头看漫画杂志,但我还是紧张极了。 不能再这么紧张下去了,要有自信!只要坦然就可以了,不会有人起疑的。售票处旁有面镜子,我假装不经意地站过去看了看自己。瞧,怎么看都是个优雅的老太太呢。我不能失去自信。这是最重要的! 好了,我朝车站外望去。这个车站不大,站外虽有交通环岛,但连一趟定点巴士都没有。我和高显先生说过好几次,要是这里交通方便些,游客应该会多起来。可他总是笑答,这里的优点也就只剩下小众不俗了。 标有“出租车乘车处”的牌子锈迹斑斑,令我怀疑在这里是否真能等来出租车。大约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开进了环岛。司机是个满头白发、面相温和的男人。 “麻烦去‘一原亭’。” “一原亭……啊,我知道了。”司机打开计价器,稍向我转过头,“那家旅馆应该已经歇业了,您知道吗?” “我知道。出了事故,对吧?” “是火灾,大概发生在半年前吧。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不过那家旅馆真是倒霉……”司机滔滔不绝,讲到这里时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察言观色似的问道,“您不会是那家旅馆的人吧?” “我认识老板。”我说。 “这样啊,早知道我就不跟您解释了。” “不过我倒是头一次去一原亭。” “我就说嘛。老顾客一般不说一原亭,都说‘回廊亭’。” “回廊亭?” “那家旅馆分成好几栋,由一条回廊连接起来,所以大家都这么叫。” “原来是这样啊。” “那家旅馆挺有名的。虽然接待不了太多客人,但有个很厉害的作家长期住在那儿。我也想过什么时候去住上一次,不过终归没那个福气。”说完,司机开朗地笑了。 “附近的人都对那场火灾议论纷纷吧?” “那起事故确实有些不一般。”说到这儿,司机口风一转,“唉,其实我也不了解详细情况。既然现在已经修缮一新,也就用不着担心了。”他转折得如此突兀,一定是怕说漏了什么风言风语,要是传到回廊亭的人的耳朵里,肯定会招来白眼。 没过多久,车子驶入山路。这条路是土路,两边民居不多,树木丰茂。 车子继续向里开,前面出现了几条狭窄的岔路,每条岔路的入口处竖着各家旅馆的招牌。我们驶过这些招牌,在其中一条岔路的尽头停下,一块写着“回廊亭”的崭新招牌出现在眼前。招牌的一角有“一原亭”三个小字。 我在旅馆门前下了车,并没有人出来迎。我走进和式玄关,喊了两声。片刻,里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从右边的房间走了出来,她是这家旅馆的店长。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这只是第一关,如果这关都闯不过去,其他也就不用说了。 店长恭敬地双手伏地行礼。“您是本间夫人吧?”她应该年近五十了,化着浓妆,妩媚得仍如三十多岁的女子。我不禁心生忌妒。 “是的,我是本间菊代。”在保持坚定之态的同时,我还要流露出与年龄相符的衰朽之感。为了这一刻,我不知在镜子前苦练过多少次,但还是没能达到完美。 瞬间的静默之后,店长露出了笑容。“一直在恭候您的光临。远道而来,辛苦了。” 看到她的表情,我知道这一回合我赢了。她并未起疑心。我脱掉鞋,踏上地板。 店长笑着站起身。“现在就带您去房间。我得到嘱托,要给您留一个特别好的房间。” “万分感谢。”我向她微微鞠躬,微笑道,“说到房间,我有个冒昧的请求。” “啊?”店长稍显意外地看着我,“请问您有什么要求?” “其实也没什么。”我含笑低下头,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后仰起脸,“以前听我先生说,他曾在这里住过。他说从当时住的那个房间看窗外,景色美极了。所以,我希望这次能帮我安排住在同一个房间。”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一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您想住在哪个房间呢?”店长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安。 “听我先生说,是‘伊之壹’。” 店长明显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伊之壹吗?如果您有要求,我们是可以满足的,不过……” 此刻,店长的脑中一定在进行种种思想斗争:是什么都不提,按客人的要求安排,还是为避免以后的麻烦,提前把情况说清楚? 既然那个房间这么令她头疼,我索性帮她解围。“你是在顾虑先前那起事故吧?没关系,我了解这一情况,而且来的途中听出租车司机讲,那个房间现在好像修缮好了。” 看来我的帮助起了作用,只见店长松了口气。“原来您都知道啊。您真的不介意吗?重修后还没人住过。” “我要是连这种事都介意,就白活这么大岁数了。请带我过去吧。” 店长终于点了点头。“好的,我这就带您去。其实房间里面倒是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住。” “不好意思,让你为难了。”我微微躬身。 我跟着店长向客房走去。就算没人带路,我也十分熟悉这里。整块用地的中心是庭院,主馆和四栋别馆围着庭院呈拱形分布。别馆按照与主馆的距离,由远及近分别被命名为“伊”“路”“波”“仁”。每栋别馆的不同客房则称“路之贰”“波之叁”等。我请求入住的伊之壹,是位于最边上那栋别馆的房间。 从主馆去别馆,须通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回廊两侧有几扇窗户,可以将周围的景致一览无余。因此,从主馆去最边上的伊之壹,需要沿逆时针方向走上一阵子,途中可以看到左手边的庭院。庭院里还有一方很大的池塘。这条回廊的一部分算是横跨这方池塘的桥梁。 走过几栋别馆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伊馆。这栋别馆有两个房间,朝向庭院的一间便是伊之壹。店长领我走进去,一股新榻榻米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帮您开窗换换气吧?”店长似乎察觉到了这股味道。 我婉言谢绝了。现在是三月份,外面的空气还很凛冽,而且此刻我迫切希望能独自待在封闭的房间里。 店长向我介绍过客房里的设备、电话的使用方法以及随时可以使用浴室等事项之后,道了一声“请您好好休息”,便要告辞。我点点头,随即叫住了她:“请问……一原家的各位还没有到吗?” “还没到,应该快了,晚餐定在六点半。” 我看了一眼钟表,现在五点刚过。 “趁还有时间,您去泡泡温泉怎么样?现在去,可以独享浴池呢。” “是嘛。好,我一定要去享受一下。”我嘴上这样说,但可惜这次我是不可能去浴池的。 店长再次说了一声“请您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确认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我锁上了房门。随后,我拉开面朝庭院的拉门,来到外廊上,透过玻璃拉门打量着周围的景色。除了从树林的颜色可以看出季节已经由秋走到了春,其他几乎都和那天——我处于幸福顶点的那天一模一样。而如今,我的心情如同一块黑乎乎的抹布,似乎只要一拧,就会挤出散发着腥气的液体。 我回到房间,将拉门关得严严实实,这样一来,从任何角度就都没人看得到我了。我一下子蹲在地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总算到了这一步。以这样疲乏的状态应对接下来要做的事肯定不行。然而,如此长时间持续的、不能有分毫破绽的表演造成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了。 我把皮包拉到身边,取出小镜子,忐忑地照了照。浑圆的镜面上映出一张白发老妪的面孔:两颊松弛,眼角有无数道深深的皱纹,左看右看都不会觉得年纪在六十岁以下。这样的客观效果再一次带给我勇气,但不可否认,我同时感到了几分怅然。 店长说晚餐于六点半开始,到时我就得和一原家那些人碰面了。我曾在高显先生的葬礼上以这样的形象见过他们。不过那时不知发生了什么纠纷,那些人的注意力明显很涣散。今天就不一样了。 看来吃饭前最好重新把脸修饰一下,还要提前泡好澡。这样一来,如果有人邀我去浴池,我也就有了拒绝的借口。 我走进浴室,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然后到洗脸台前卸妆。老妪的脸眼看着被慢慢剥去,属于年轻人的肌肤——三十二岁的肌肤显露出来。 当妆全部卸去之后,我又感到了另一种忧伤。这已不再是我的脸——只有一小部分皮肤是健康的,其余则布满了丑陋的术后疤痕。我记得在一档电视节目里,某大学教授曾感叹整形外科技术正突飞猛进,然而事实是,即使我不乔装打扮,恐怕如今也没有几个人能认出我。 我小心翼翼地摘下假发。这是一顶几乎呈乳白色的漂亮假发。现在制作女性假发的公司很多,只要肯掏钱,任何要求都能得到满足。我拿着本间菊代夫人的照片,明确提出假发就要做成这个人的头发的样子。对方虽然诧异却也承接了下来,或许想当然地认为要用于拍电影之类的事吧。 其实我本想染自己的头发,担心用假发可能会露出马脚。我曾装作不经意地向美发师打听过,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行。据美发师说,使用两次脱色剂,头发就可以变成淡金色,之后再用浅蓝色染,虽然达不到纯白,但也可以打造出银发的感觉。于是我下定决心,按美发师说的进行操作。然而结果简直是一场灾难:颜色是脱掉了,可头发变得非常稀疏,头皮也发红溃烂。再染上蓝色,颜色和自然生出的白发相差甚远。我只好把头发全部剪掉,最后还是用了假发,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不知情的人绝对看不出来。唉,还不如一开始就这么做。 浴缸里的热水已经注满。我脱掉衣服,赤裸着站在镜子前。我打量了下这个三十二岁女人清瘦的身体,稍稍扭过身,看向映在镜中的背部。后背上也布满了难看的烧伤疤痕,仿佛地图上的一座座岛屿。我无法忘记这一切,无法将恨意稀释哪怕一点点。 我全身浸在水中,伸展开手脚,趁现在赶紧放松一下。下一次的放松还不知在什么时候。 我仔细地抚摩着全身每一处。当手指触到干瘪的胸部时,心里一阵痛楚。只有一个男人,曾经温柔地吸吮过这里的乳头。 二郎,我的二郎。 我永远不会忘记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立刻摇了摇头。这段最美好的回忆,也附带着最可怕的记忆。 让我坠入地狱那天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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