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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今天的公寓楼大堂空无一人。盆栽棕榈树背后没有枪手等着对我发号施令。我坐自动电梯到我的楼层,听着一扇门里收音机传出的音乐曲调,顺着走廊向前走。我需要喝一杯,急不可待地需要。进门后我连灯都没开,径直走向小厨房,却在三四英尺后停下了。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空气里有股味道,某种香气。遮光帘拉着,路灯灯光从侧面漏进来,给房间里带来朦胧的光亮。我站着不动,侧耳倾听。空气中的气味来自香水,浓烈得令人腻烦。

没有声音,完全没有。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隔着半个房间我看见前方有个不该出现的东西。我后退一步,大拇指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电灯。

床放了下来。床上有个东西在咯咯笑。一个金发的脑袋压在我的枕头里。光溜溜的两条手臂弯上去,连着胳膊的两只手扣在一起,垫在金发的脑袋底下。卡门·斯特恩伍德仰面躺在我的床上,冲着我咯咯笑。她茶褐色的波浪头发摊在枕头上,看样子经过小心而细致的布置。她石板灰的眼睛凝视着我,给我的感觉和以前一样,就像在枪管背后瞄准我。她笑了。尖利的小牙闪闪发亮。

“可爱吗,我?”她说。

我粗声粗气地说:“可爱,就像星期六晚上的菲佣。”

我走到落地灯前拉动灯绳,回去关掉天花板上的大灯,重新穿过房间,走向落地灯底下牌桌上的象棋棋盘。棋盘上摆着一个残局,六步定胜负。我解不开它,就像我生活中的许多难题。我伸手移动一枚骑士,脱掉帽子和外衣,随手扔到一旁。与此同时,床上轻柔的咯咯笑声响个不停,我不由得想起老宅护墙板背后的耗子。

“我打赌你都猜不到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翻出一支烟,用阴冷的眼神看着她:“我打赌我能猜到。你从钥匙孔钻进来的,就像彼得·潘。”

“那是谁?”

“哦,我以前在台球房认识的一个人。”

她吃吃笑。“你真可爱,是吧?”她说。

我刚开始说:“那个大拇指——”却被她抢了先。她不需要我的提醒。她从脑袋后面抬起右手,开始吸吮大拇指,非常圆非常淘气的眼睛直瞄我。

“我全脱光了。”她说,在此之前我抽着烟盯着她看了一分钟。

“老天在上,”我说,“我都快想出来了。我就在琢磨这个呢。你开口的时候我马上就要想到了。再给我一分钟,我肯定会说:‘我打赌你肯定全脱光了。’我上床总是穿着胶鞋,免得醒来时良心不安,不得不悄悄溜走。”

“你真可爱。”她像小猫似的稍微转了转脑袋。随后她从脑袋底下取出左手,抓住被单,夸张地停顿片刻,然后把被单掀到一旁。她确实全脱光了。她躺在床上,灯光落在她身上,她赤裸的身体闪闪发亮,就像一颗珍珠。斯特恩伍德的两个女儿今晚都对我全力开火。

我从下嘴唇的边缘摘下一小块烟草。

“非常好,”我说,“但我已经全看过了。记得吗?我总是在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撞见你。”

她又咯咯笑,重新盖上被单。“好吧,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她。

“管理员放我进来的。我给他看你的名片。我从薇薇安那儿偷的。我对他说你叫我进屋等你。我——我不可思议吧?”她笑得满脸发光。

“厉害,”我说,“管理员就是这个德性。现在我知道你怎么进来了,说说你打算怎么出去。”

她咯咯笑:“不出去——除非过上很久……我喜欢这儿。你很可爱。”

“听我说,”我用香烟指着她,“别逼我再给你穿衣服。我累了。我很感激你想给我的东西。但我领不了这份情。狗窝·莱利绝对不会这么坑害朋友。我是你的朋友。我不会坑害你——无论你怎么想。你和我必须保持朋友关系,你这样就做不成朋友了。现在你能当个乖女孩,把衣服穿好了吗?”

她左右摇晃脑袋。

“听我说,”我继续劝她,“你其实并不怎么在乎我。你只是想证明一下你能淘气到什么程度。但你没必要向我证明。我已经知道了。我总是撞见你——”

“关灯。”她咯咯笑。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我掏出手帕,擦干净掌心。我必须再试一次。

“倒不是因为怕邻居,”我对她说,“他们其实并不在乎。公寓楼总是少不了流莺,再多一个房子也塌不了。这是职业尊严的问题。你要明白——职业,尊严。我为你父亲工作。他病得很重,非常虚弱,非常绝望。他挺信任我,知道我不会耍花样。现在请你把衣服穿上好吗,卡门?”

“你不叫狗窝·莱利,”她说,“你叫菲利普·马洛。你骗不了我。”

我低头看棋盘。骑士那一步走错了。我按原路把它放回去。骑士在这场游戏里毫无意义。这场游戏不是为骑士准备的。

我又望向她。这会儿她躺着一动不动,苍白的小脸贴着枕头,眼睛又大又黑,空洞得像是旱季的雨水桶。她五指俱全却大拇指残缺的一只手不安地揪着被单。一丝依稀可辨的怀疑在她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悄然诞生。此刻她还没有认识到。要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明白自己的身体并非不可抗拒确实非常困难。

我说:“我去厨房调杯酒。来一杯吗?”

“嗯哼。”幽深、沉默而困惑的眼睛严肃地盯着我,怀疑在其中渐渐变大,无声无息地爬进眼神,就像在茂密草丛里跟踪小画眉鸟的一只猫。

“等我回来,要是你已经穿上衣服,就有酒喝了。懂了吗?”

她分开牙齿,微弱的嘶嘶声从嘴里冒出来。她没有回答。我走进小厨房,取出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调了两杯高球。我这儿没有喝起来特别带劲的东西,例如硝化甘油或虎息蒸馏酒[巴西甘蔗酒的俗称之一,以甘蔗汁为原料酿造。]。我拿着酒杯回到房间里,她没有动过地方。嘶嘶声已经停止。她的眼神又变得死气沉沉。她的嘴唇开始对我微笑。随后她忽然坐起来,完全掀开身上的被单,对我伸出手:“给我。”

“等你穿上衣服。除非穿上衣服。”

我把两个酒杯放在牌桌上,坐下又点上一支烟:“穿吧。我不看。”

我转开视线。这时我又听见了嘶嘶声,这次非常突然和尖锐。我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她。她赤裸裸地坐在那儿,双手撑着身子,嘴巴张开一条缝,脸像刮过的骨头。嘶嘶声从她嘴里喷涌而出,像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和先前一样茫然的眼睛深处另有一种神色,我从未在女人的眼睛里见过这种东西。

这时她的嘴唇动了,动得非常慢和小心,就仿佛它们是人造的嘴唇,需要靠弹簧操控。

她用下流话骂我。

我不在意。她怎么骂我,任何人怎么骂我,我都不在意。但这个房间我必须在其中生活,我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就这么一个。这里有着属于我的所有东西,与我有关的所有东西,我的一切过往,能够代替家的所有事物。固然不多,几本书、照片、收音机、象棋棋子、旧信件,诸如此类的东西。没什么。但它们装着我的全部回忆。

我再也无法忍受她待在这个房间里了。她骂我的话只是提醒我想到这一点。

我斟酌道:“我给你三分钟,穿上衣服,出去。要是到时候你还没走,我就把你扔出去——用蛮力。就按你现在的样子,光着身子。然后我会把衣服跟着你扔进走廊。现在开始吧。”

她的牙齿嗒嗒碰撞,尖厉的嘶嘶声像是动物发出来的。她转动身体,把两只脚放在地上,伸手拿起床边椅子上的衣服。她穿衣服。我望着她。她穿衣服的动作僵硬而笨拙——对女人来说——但总算不慢。她两分钟刚过就穿好了。我掐着时间呢。

她站在床旁边,抓在手里的绿色皮包紧贴毛皮衬边的大衣。俏皮的绿色帽子斜戴在她头上。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对我发出嘶嘶的声音,脸色依然像是刮过的骨头,眼睛依然空洞,仍旧充满了某种错乱的情绪。然后她快步走向房门,开门出去,一个字也没说,一次也没回头看。我听见电梯开始运转,在电梯井里移动。

我走到窗口,拉起遮光帘,把窗户开到最大。夜里的空气晃晃悠悠飘进来,带着一股陈腐的甜味,晚风还没忘记汽车的尾气和城市的街道。我拿起酒杯,慢慢喝完。公寓里的大门在我脚下自行关闭。脚步嗒嗒敲响寂静的人行道。一辆车在不远处启动。它冲进黑夜,齿轮粗野地互相挤撞。我回到床边,低头看着它。她头部的印子还留在枕头上,她娇小而堕落的身体的压痕还留在床单上。

我放下空酒杯,凶暴地把床扯了个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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