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潮骚  作者:三岛由纪夫

梅雨期间的新治每天都在煎熬。初江的来信已经断绝。初江父亲之所以到八代神社去堵初江,一定是因为父亲发现了她的信,而其后就严格禁止女儿写信了。

还没有完全出梅的一天,照吉名下的机帆船“歌岛丸”号的船长上岛来了。“歌岛丸”号呢,则停泊在鸟羽港。

船长先去了照吉家,然后去了安夫家,天晚后到新治的老板十吉家,是最后才来到新治家的。

船长四十几岁,有三个孩子。他身材魁梧,向来自诩力大无穷,但人,却是个老实厚道的人。还是个虔诚的法华宗佛教徒,阴历盂兰盆节时如果他在村里,会代替和尚念经。船员们口中称呼的横滨阿姨呀门司阿姨呀,全都是船长的女人。船长每逢到那些港口,便带领青年们去女人家里喝酒。阿姨们衣着很朴实,对青年们照顾得很周到。

船长的脑袋已经半秃,人们传说是因为玩女人造成的。所以,他总是戴着有金丝绣的制帽,把自己打扮得威风凛凛的。

船长来家,面对母亲和新治,他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原来这个村里,男孩到了十七八岁便要到船上当伙夫锻炼。所谓伙夫,就是在甲板上实习。新治也很快就到年龄了,船长是来问询新治愿不愿意上船去当伙夫的。

母亲没有说话。新治回答说和十吉商量后答复。船长说,十吉早同意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点怪。“歌岛丸”号是照吉家的船,按说照吉是不会让自己怀恨的新治到自家船上工作的。

“不,照爷也承认你会成为一个合格船员的呀!我提出你名字,照爷也同意啦!啊呀!你就只管卖力气干吧!”

为保险起见,新治和船长二人一起去了十吉家,十吉也好一番劝导。他说,新治走了对“太平丸”号当然是个损失,不过也不能耽误年轻人的前途呀。于是,新治答应了。

次日,新治听到了一个古怪的传说,说是已经定了安夫也作为伙夫上“歌岛丸”号工作。安夫并不是主动要求当伙夫的,但照老爷子说,想和初江订婚,上船当伙夫是先决条件,安夫是不得已才答应的。

听到这些,新治的心里感到不安和悲伤,不过也涌出一线希望。

为了祈祷出海的安全,新治和母亲一起到八代神社参拜,并求了护身符。

到了出海那天,新治和安夫在船长陪同下上了轮渡船“神风丸”号去鸟羽港。安夫的送行人很多,其中还有初江,但不见照吉的影子。而新治的送行人只有母亲和阿宏。

初江一直没有朝新治这边看。当轮渡船即将起航的时候,初江在新治母亲耳边耳语了几句,并拜托转交一个小纸包。母亲把那个纸包交给了儿子。

上船后,因为船长和安夫在场,新治没法打开纸包。

他眺望着渐渐远去的歌岛,这时,这个生于斯长于斯、比什么都更爱歌岛的年轻人,才真正发现自己竟然是迫切地希望离开这个岛子。他之所以接受船长的要求,正是因为自己希望离开这个岛子。

歌岛已经影像全无,这时的新治内心趋于平静了。和每天的出海不同,今天已经不用再回那里。他从心底喊出“我,自由啦”,他第一次知晓还有这样一种奇妙的自由。

“神风丸”号冒着小雨前行。昏暗的船舱里榻榻米上,躺卧着船长和安夫,他俩已经睡着了。安夫上船后,还没有跟新治说一句话。

青年将脸贴近滴着雨水的小圆窗,借着一丝光亮来看初江给他的纸包里有什么。里面装着八代神社的护身符、初江的照片和信。信上写的是:

“从现在开始,我将每天都去八代神社祈祷新治安然无恙。我的心已经属于你,请你一定健健康康地回来啊!送你一张照片,就当我和你一起去航海了。这是在大王崎[大王崎,位于日本三重县志摩市大王町波切,是将熊野滩和远州滩分开的海角。]照的照片呀!—这次的事,父亲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在我想来,他特意让新治和安夫上了自家的船,好像有什么别的考虑。我总觉得好像看到了某种希望。请你不要丢弃希望好好加油干吧!”

信,给了新治勇气。他感到自己双臂充满了力气,活下去的价值在周身猛增。安夫还在熟睡。新治借着小窗透出的一点光亮入神地端详着凭靠在大王崎巨松旁亭亭玉立的少女小照,在那照片中,海风吹动着少女的衣裙下摆。回想去年夏天,海风也是如此地透过她的白色连衣裙来抚摸她的肌肤,并在她肌肤上纠缠不休的,回想到自己也曾干过和海风同样的事,这就使他勇气倍增。

因为舍不得收起,新治一直在端详照片。立在圆窗一端的照片后面,烟雨蒙蒙中的答志岛从右面缓缓平移过来……青年的心再次失去了平静。希望反而撕咬着他的心—不过,恋爱的这种不可思议的作用对他来说,已经并不陌生了。

到鸟羽港时,雨已经停了。云开雾散,不很强烈的银白色的光从云缝中洒下来。

在鸟羽港停泊的船大多是小型渔船,所以一百八十五吨位的“歌岛丸”号特别显眼。三个人跳上了被雨后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甲板,雨滴顺着涂白漆的桅杆流下来。威严的起重机将它那起重臂伸到船舱上空。

船员们还没有回来。船长将两人带入船室,这是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在厨房和食堂上面。除了储藏间和中间地板上铺了薄席子外,右侧是两张双层床,左侧只有一张双层床和轮机长的床。女明星的照片像护身符一样贴在天棚上。

新治和安夫被分配在右侧靠中间的双层床。在这个房间里休息的除了轮机长之外,还有大副、二副、水手长、水手、注油手等,不过总是有一两人当班,所以现有的床已经足够了。

接着,船长又带他俩参观了船桥、船长室、船舱和食堂,然后留下话让他俩在船员回来之前在船室休息,就离开了。船室里只剩下他俩时,两个人面面相觑。安夫心中很不落底,首先打破僵局退让了:

“现在就剩你我两个朋友啦!在岛上虽然出现过各种纠葛,但今后咱们还是和睦相处吧!”

“哦。”新治少言寡语地只回答了一声。

—近黄昏时刻,船员们都回来了。因为几乎都是歌岛人,所以全是新治和安夫都认识的人。他们嘴里喷着酒气嘲弄了两个人一通,然后,告诉了他俩每天的工作以及各项任务。

船明晨九点起航。新治被分派的任务是在天刚蒙蒙亮时要摘下桅杆上的停泊灯。停泊灯就好像住家的防雨窗一样,只要没有了就相当于发出了起床信号。那天夜里新治几乎没有睡着觉,次日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天刚蒙蒙亮他便去摘停泊灯了。晨光笼罩在朝雾中,港口的路灯分两列一直延续到鸟羽车站。车站那边传来粗犷的货车汽笛声。布帆堆在下面,青年爬上了光秃秃的桅杆。桅杆冰冷而且湿漉漉的,细浪冲刷船底的轻轻波动如实地传导到桅杆上。雨雾弥漫的晨光熹微中,停泊灯的光呈现出迷蒙的乳白色。青年把一只手伸向吊钩,停泊灯大幅度地晃动,仿佛不愿意被摘下。湿漉漉的玻璃灯罩里的火焰摇曳,雨滴滴在青年仰着的脸上。

新治想道,下次自己再来摘这个灯会在哪个港口呢?

包租给山川运输公司的运输船“歌岛丸”号,去冲绳运输木材往返约用一个半月,然后回神户港。船通过纪伊航道中途停靠神户港,又从濑户内海向西,在门司海关接受了检疫。再从九州东岸南下,在宫崎县的日南港拿到了出港许可。日南港有海关的办公处。

在九州南端大隅半岛的东侧,有一个名叫“志布志湾”的海湾。面临该海湾的福岛港在宫崎县县界一带,火车还没开到下一站就已经过了与鹿儿岛县的交界。“歌岛丸”号在福岛港装卸货物,这次是装载了一千四百石木材。

驶出福岛港后,“歌岛丸”号就等同于其它远洋轮船了。从这里开到冲绳将要用两昼夜或更多时间。

没有装卸任务的闲暇时间里,船员们就待在船室中央的铺薄席子处听便携式唱机播放唱片。唱片只有很少几张,而且多半都划秃了,唱针又是生了锈的,所以放出的歌声丝丝拉拉的,而且那些歌都是以港口、水手、雾、对女人的回忆、南十字星、酒、带叹息的咏叹调告终。轮机长是个音乐的门外汉,他每每出海一次就试图学会一首歌,但总是记不牢,到了下次出海已经忘光。船突然一摇晃,唱针就歪斜滑向别处而划伤唱片。

晚上有时议论些漫无边际的话题一直到深夜,比如“爱情与友情”“恋爱与结婚”,还有“是否有与生理盐水等量的葡萄糖注射针剂”等话题,要进行几个小时的议论。结果呢,将己见坚持到底的人就是赢者。在岛上担任青年会会长的安夫观点条理清楚,获得了前辈们的钦佩。新治呢,只是默默地抱着膝盖,微笑地听着大家的看法。有一次,轮机长对船长说:“那小子肯定是个傻子!”

船上的工作很忙。从起床后马上要干的打扫甲板到所有的杂务,都会推给新来的人。安夫的懒惰人们渐渐看不下去了。他的态度是只要干了分内事就行了。

由于新治庇护,并且帮安夫做安夫分内的事,所以安夫的这种态度并没有立即很明显地暴露。但是,一个早晨,逃避掉打扫甲板工作的安夫装作上厕所在船室偷懒,气得水手长大发雷霆对其加以训斥,然而这时安夫竟然用相当不妥帖的话加以反驳:

“反正老子回岛就是照爷的女婿啦!那样,这艘船就是老子的啦!”

水手长虽然气得要死,但怕万一是真的,其后就不再正面训斥安夫,而是把这个新来者桀骜不驯的顶嘴话悄悄告诉了同事。结果对安夫反而更加不利了。

忙碌的新治若不是利用每晚睡觉前的时间或值班的机会,就连看初江照片的空闲都没有。照片,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有一天因为安夫又吹嘘自己将成为初江的女婿,新治极其罕见地对他进行了一个精心的报复:他问安夫有没有初江的照片。

“唔—我有。”

安夫立即回答。新治非常清楚这是谎话。他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感。

过了一会,安夫毫不在意地问道:

“你也有吗?”

“什么?”

“初江的照片呀!”

“唔—没有。”

这恐怕是新治生来第一次扯谎。

“歌岛丸”号到了那霸。在海关接受了检疫,然后进港卸货。船不得不在此停泊三天,因为船要去运天港装运往内地的铁屑,而运天港并非通商口岸,进港需要通行证,但通行证又迟迟没有下来。运天港在冲绳岛北部,是二战中美军最先登陆日本的地点。

因一般船员不允许上岸,所以每天就从甲板眺望荒岛上的秃山来消磨时光。山上的所有树木都被登陆美军烧光,他们是害怕残留哑炮弹。

朝鲜战争虽已告结束,但岛上的情形还是非同寻常。战斗机演习的轰鸣声每天不绝于耳,沿着海港宽阔的混凝土马路,亚热带的夏日阳光当空照射,数不清的汽车熙熙攘攘。有小轿车,有卡车,也有军用汽车。沿路紧急修建的美军临时宿舍发出沥青黑油油的闪光,民房几乎全部毁于兵火,胡乱拼凑的白铁皮屋顶大煞风景,给这里增添了几分破烂不堪的印象。

上岸的只有大副,他是去山川运输公司的承包公司请代理商的。

回航运天港的许可终于下来了。“歌岛丸”号进入运天港将铁屑装载完毕。这时,接到警报说是台风要来了,冲绳将在其风力半径之内。为尽早起航逃到台风圈外,船起早出港了。然后只消一路奔向内地就可以了。

早晨,下着小雨,波涛汹涌,风是西南风。

背后的山立即看不见了,“歌岛丸”号依靠罗盘针在视野狭窄的大海上航行了六个小时。气压计指示急剧下降,波浪更高了,气压低到了非同寻常的程度。

船长决心要返回运天港。风雨大作,能见度几乎为零,回运天港的六小时极为艰难。总算看见运天港的山了,对这里地形了如指掌的水手长站在船头警戒。该港被两海里宽的珊瑚礁环抱,所以要穿过连浮标设备都没有的珊瑚礁间隙的航道是相当困难的。

“停止……前进……停止……前进!”

“歌岛丸”号几度停驶减速,进入了珊瑚礁的缝隙,那时是下午六点钟。

珊瑚礁内侧有一艘捕鲣鱼船在避难。“歌岛丸”号用几根缆绳和这艘船船舷连在一起,这才得以进入运天港。港内波浪虽然小了一些,但风刮得更猛了。船舷并列的“歌岛丸”号和捕鲣鱼船为了防止风灾,将各自的船头分别用两根绳索和两根钢缆拴到港内有三个榻榻米大小的浮标上。

“歌岛丸”号没有无线电通信设备,是光靠罗盘针作为航海的指针的。在这里,捕鲣鱼船的无线电台长将台风的去向信息一一通知了“歌岛丸”号的指挥塔。

不能断言绳索和钢缆没有断裂的危险,为了对其时刻监视,入夜后,捕鲣鱼船派出每班四人进行警戒,“歌岛丸”号也派出每班三人担任警戒。

浮标是否保得住都已经令人担心了。不过,人们更加担心绳索是否会断裂。所谓警戒,就是一边和风浪搏斗,一边多次冒险去用盐水浸湿绳索,因为过于干燥就有断裂的危险。

晚九点,两艘船被风速二十五米的台风包围了。

晚十一点开始,是新治、安夫和另一年轻水手值班。三个人跌跌撞撞地爬上了甲板,海水的飞沫像针扎一样打在他们脸上。

在甲板上无法站立。甲板像一堵墙一样横挡在眼前,船的所有部分都在嘎嘎作响。港口内的波浪虽然没到清洗甲板的程度,但风吹起的波浪飞沫变成翻滚的水雾蒙蔽了视线。三个人总算爬到了船头的铁桩那里紧紧抓住铁桩。两根绳索和两根钢缆就是将这个铁桩和浮标拴在一起的。

夜半,前方二十米远的浮标朦胧可见,只是白色物体在一片黑暗中微微显示其存在而已。而且,钢缆发出近乎惨叫一样的吱吱嘎嘎声响,与此同时,一股强风狠狠地砸过来,把船体高高抬起,浮标在黑暗中则落到下面,显得又远又小。

三个人紧紧抓住铁桩,只是互相交换一下眼神,说不出话。因为海水打在脸上,他们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风吼海啸反而为笼罩这三人的无尽夜晚增添了几分狂暴的寂静。

他们的任务是盯住绳索。绳索和钢缆绷得很紧,将浮标和“歌岛丸”号连接在一起。在狂风肆虐中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动摇,唯独那些绳索和钢缆画出一条坚定的直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就给他们心里带来一种由专注而产生的信心。

有时,风好像突然一下子要停住,但那一瞬间却反而让三人不寒而栗。又一股强风砸来打得帆杠颤抖,令人恐怖的响动把一股气流推向远方。

三人默默地监视着绳索。绳索在呼啸的风声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尖锐的轧轧声。

“你们看!”

安夫大喊一声,钢缆发出不祥的声响,缠在铁桩上的钢缆这端似乎有点移位,三人看到了眼前铁桩的某些令人恐怖的微妙变化。就在这时,黑暗中一条钢缆反弹过来,像钢鞭般地一闪,打在铁桩上发出闷响。

三人顷刻之间卧倒在甲板上,躲过了被折断的钢缆打中的一场劫难。如果被打到,肯定是皮开肉绽。钢缆像一头垂死挣扎的生物一样发出尖叫,在黑暗的甲板上乱窜着画了一个半圆后归于平静。三个人脸吓得苍白,总算看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拴船的四根绳缆中已断了一根,剩下的一根钢缆和两根绳索也难保其不断。

“报告船长吧!”

安夫说完离开了铁桩。他一边走一边抓住各种固定的物件,几次摔倒总算折腾到指挥塔处,把事情向船长报告了。身材高大的男子汉船长倒是很沉着,至少看起来是那样。

“是吗?看来是不是要用保险索了?台风在凌晨一点是高峰,现在拴上保险索就没问题了。谁游过去,把保险索拴到浮标上?”

船长和大副将指挥塔事务委托给二副后跟着安夫过来了。他们把保险索和另外一条新的细绳像老鼠拖粘糕一样,慢慢地又是滚又是拖地将其从指挥塔拖到船头的铁桩。

新治和水手抬起了询问的目光。

船长弯腰大声喊道:

“哪个小子敢去把保险索拴到对面浮标上?”

风的吼叫声将四人沉默的尴尬抵消了几分。

“没人去吗?全是他妈的熊蛋包!”

船长再次喊道。安夫嘴唇颤抖,成了缩头乌龟。新治则爽朗地高声喊道:

“我去!”

“好!去一趟把它搞定!”

新治站起身来,他很为自己刚才低下身子的事而感羞耻。来自黑夜深处的狂风从正面直接打到他身上,他两脚稳稳地站在摇晃的甲板上,这甲板对习惯于坏天气出海打鱼的他来说,只不过算个稍微发点小脾气的地面罢了。

他侧耳倾听,台风正在他勇敢的头上肆虐。无论是大自然安逸的午睡,还是这种疯狂的飨宴,他都免不了被请去做客。雨衣内侧完全被汗水湿透,汗水浸泡着他的后背和胸脯,因此他将雨衣甩掉。于是,一个穿着白色圆领衬衣的赤脚小伙子的身姿浮现在暴风雨的黑暗中。

船长指挥着四人,将保险索的一端拴在铁桩上,另一端拴在细绳上。受制于风的阻挠,作业迟迟不能进展。保险索拴好之后,船长将细绳的绳头交给新治,并在他耳边喊道:

“你把这细绳缠在身上游过去,然后从浮标那把保险索捯过去拴在浮标上!”

新治将细绳在自己裤子的腰带上缠了两圈。他站在船头俯视着大海。激浪在船头撞击得粉碎,水花和飞沫之下翻滚着无法看清的漆黑波涛。它在反复着不规则的动作,其中潜藏着紊乱而危险的随心所欲,眼看着好像逼近到眼前,却又突然急转直下,露出旋涡翻滚、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时,新治心里掠过一件心事,那就是挂在船室的上衣内袋里装着的初江照片。不过,这个不合时宜的闪念旋即被风撕碎,他用力踩踏一下甲板,纵身跳入海中。

到浮标距离二十米。他相信自己的臂力不输任何人,且游泳技术和耐力能让他围着歌岛游五圈,但即便如此,也不敢说能顺利游过这二十米。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压向他的双臂,就像被无形的棍子打懵,身体不由自主地随波浪荡来荡去,自己的力量刚刚和波浪势均力敌扭住对方,却突然白用了力气,就像脚被油粘住了一样。新治自信浮标已触手可及,但他从浪里抬眼望去,却发觉仍然和原来一样遥不可及。由于这位青年竭尽平生之力地游水,巨大的阻力一点点甘拜下风,终于杀开一条通路,宛如用凿岩机打穿了坚硬的岩石。

当手可以碰到浮标时,新治手一打滑,浮标又被推回。随后的这一回合,他幸运地被波浪一下子推过去,他的胸脯几乎撞上浮标,借此良机他一口气爬上浮标。他做了一次深呼吸,风一下堵塞了他的口鼻,噎住了。那一瞬间,他以为是不是要憋死了,以至于一时都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浮标放任地委身于黝黯的大海,任其摆布而摇晃着。激浪一次次冲洗着半个浮标,然后喧嚣而去。新治为防止自己被风吹跑,伏下身体来解身上的细绳,被海水浸湿的绳扣很难解开。

新治牵拉着已经解开的细绳,这时他才有余力看看船那边。船头铁桩那里,有四个人影抱成一团。捕鲣鱼船的船头,也有值班人员在注视这边。虽然仅仅二十米,但显得相当遥远。拴在一起的两艘船的黑影同时高高升起,又低低地落下去。

风对细绳的阻力很小,所以用手捯细绳比较容易,但突然绳头沉重起来,直径十二厘米的保险索被捯上来了,新治险些被拖入海中。

风的阻力狠狠地打在保险索上,新治的手总算握住了保险索的绳头,保险索很粗,以致他那强有力的大手掌都把握不过来。

新治很难使上劲。他想站稳脚跟,但风不允许他采取这个姿势。因为一个不留神,让保险索在力气上占了上风,他就有可能被拖进海里。他湿透的身体在发热,脸变得滚烫,太阳穴在剧烈地跳动。

当他将保险索在浮标上缠了一圈以后,操作就比较容易了。而且有了力的支点,粗粗的保险索反而要依赖新治的身体来支撑了。

他又缠了一圈,然后沉着地加固绳结,举手宣告成功。

他清楚地看到船上的四个人挥手回应。青年忘记了疲劳,快活的本能复苏了,已筋疲力尽的身体翻涌出新的活力。他迎着暴风雨畅快地吸了口气,跳进海里。

甲板上放下来的绳索将新治救起,船长的大手掌拍拍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他疲劳得几乎就要昏过去,是男子汉的精神支撑着他。

船长命令安夫搀扶着他去船室。没有当班的人们帮助擦拭新治的身体。小伙子一上床即入梦乡,暴风雨多大的喧嚣都已经无法阻挠他的安睡了。

次晨,新治一睁眼,枕旁已洒下了明媚的阳光。

他从寝床旁的圆窗口看到了台风过后的湛蓝晴空、亚热带太阳照射下的秃山以及大海平静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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