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绞痛与其他故事

成为母亲  作者:蕾切尔·卡斯克

我女儿患了肠绞痛[肠绞痛(colic)的准确说法为婴儿肠绞痛(baby colic),并非一种确切的疾病,指的是有些小婴儿会出现的突然性大声哭叫,可持续几小时,也可阵发性发作。哭时婴儿伴有面部渐红,口周苍白,腹部胀而紧等现象。]。依我看,马才会患这种病。将折磨她的这种病症—这种宝宝和野兽所承受的无言痛苦—称为肠绞痛,似乎有些冷酷无情。我确定在德语中肯定有专门形容这一病症的词,类似于生之悲痛[原文为lifegrief,为作者所生造,将life和grief两词合为一词。]之类的合成词,可译作因某种人类境况而流露出的悲哀之情;要知道,我不确定这种病症算是消化不良。我怀疑医学界也不这么认为:我发现这一病症有五花八门的名字,例如“三个月大的婴儿所患的肠绞痛”“肠绞痛”,或“人们按照术语‘肠绞痛’所理解的某种症状”。偶尔,某个不讲理的行医者会称其为“怄气”,暗示如此观点:小孩的情绪既恼人又讨厌。然而大家都同意,这种病症呈现出来的,是明显无缘无故的阵阵哭声,它在一天中的特定时间出现且无法治疗或安抚。

我女儿的症状完全符合上述描述,只不过肠绞痛的发作时间有些让人困惑,似乎并不确定,而是很笼统、随机且频繁。我查阅了一些相关书籍,它们都坚称,肠绞痛如同瑞士火车一般,来去都很准时。按我过往的经验,时刻、日期及季节都有其规律,可在过去的几周里,我的这些经验发生了巨变,以至于时间变成了某种无差别的质量,仅由宝宝的突发状况来决定,这些状况包括睡着、醒来、哭泣,以及同样令人莫名其妙的满足。一想到她会如那些书所示,在“下午”或者“4点至6点间”展示某种特定行为,我就觉得奇怪。那些书还建议带着宝宝上下走动,有节奏地摇晃她,把她放在育儿袋或婴儿背巾中,还有唱歌或跳舞。我最近读到政府正给一些十多岁的贫困少女提供会弄湿尿布、哭个不停的洋娃娃,意在让她们了解做母亲的真实情况。有迹象表明娃娃们在少女手里待不了一小时就会从高层公寓的顶楼如雨点般落到人行道上,如此一来,她们便可自由地往高级金融相关的工作方向发展了。与此类似,我读的那些书里都提到了对于哭声的健康忠告。我从中得知,宝宝的哭声会导致心情沮丧、精神疾病,从而让你伤害宝宝。若你觉得自己可能会伤害宝宝,就把它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然后离开房间,在外面待上十分钟。这个教程的语气简单粗暴,书的开头是长篇幅的花言巧语,谈论母乳喂养、亲密关系,以及你和伴侣如何在房事上转移注意力,直到能够重新“充分行房”。结尾部分是一连串电话号码,它们属于拥有诸如哭泣危机[原文为CRY-SIS,是仿造crisis(危机)一词所生造的词。]此类名字的机构或组织。

按图索骥育儿法显然已经走到了兰兹角[兰兹角(Land’s End),位于康沃尔半岛的顶端,三面环海,是英国最南端的陆地。];我迅速意识到这个问题必须由我自己来研究和解决。书里说,母亲很快便能辨别自己宝宝不同哭声的含义。我的确弄明白了一件事:当宝宝因喂奶而停止哭泣,我事后也许可以将哭声的含义解读为她饿了,或者若哭声有多重含义,至少饥饿是其中一种。宝宝的哭声震耳欲聋,十分迫切,让人觉得事出紧急,以至于一听到哭声,我的第一反应总想火速把她送到医院,或者如消防警报响起一般从家中撤出。我明白,哭声是宝宝唯一的交流手段,由多种原因造成;作为宝宝的首席伴侣和连接她与世界的纽带,我理应对这些原因进行解释。有人认为,宝宝时刻都将这些解释当作构造自己未来性格的信息。换言之,我对宝宝哭泣的反应会影响她的成长。我不该冲动行事,不该举措失当,以免在未来的日子里会突然发现,与我朝夕相处的居然是我种种弱点的可怕化身,此人由我的这些缺点拼凑而成,所用的胶水则是她自身显而易见的无限、变质又畸形的欲望。

我能轻易理解自己读到的关于母子早期关系的内容。我明白这一切:孩子渴望重回母亲的身体,想去探索与满足自身的欲望,去探寻自身的极限,去认识他人以及此人的意愿;母亲有既想保护又想放手、既想让步又想分离的冲动,她有既要去爱护又要确保凡事朝正确方向发展的责任。问题在于这些看法与我的处境不怎么相似。我的宝宝似乎反对一切,又似乎令人惊讶地只反对自己;我的反应有些随意,不够恰当,一点儿也不神秘。很难相信宝宝会对我产生欲望,会焦躁不安地想让我成为她随意处置的奴隶;事实上,她很有可能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我有足够的想象力去想象她的世界里一片模糊,她自己是一团迷雾,无法辨别事物,她急着想要动弹,却毫无办法;我不相信她正变着花样来抗议我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我在通过这团迷雾时好像没能改善局面。

醒来后,我在旁边的床上发现宝宝身体通红且僵硬,发出的声音在房里回响。时间是早上9点半。昨晚我多次起床给她喂奶,显然,我俩出乎意料在某一刻一同进入了梦乡。我们睡觉时,别人都去上班和上学了:世界正自顾自忙着。我们陷入家庭主妇的泥潭之中,什么事都做不了—要么太早,要么太晚—只能抓狂和看早间电视。白天就在眼前,没有大事发生,如同大草原,又像人迹罕至的平原。宝宝在咆哮。那咆哮声要求你上一秒还沉沉入睡,下一秒就得活力满满。我一跃而起,抱起宝宝,几秒钟内,便在似乎不停旋转的房间里踱起步来。我依稀记得大概两小时前喂过她,但还是决定再喂她一次,顺便想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事。由于缺乏睡眠,我的思维能力变得如同老鼠,退化到凡事只能靠猜的程度。我在喂奶方面有些信心,并非因为我很清楚该何时喂奶、该怎么喂,只因我之前喂过很多次。可今早她就是不吃。突然间,仿佛我正试图给厨房电器或一只鞋喂奶,这种感觉奇怪且明显不妥。她身体僵直,张着的嘴如同满是噪声的熔炉,她的脸紫一块红一块,满是愤怒,没喝的奶汇成一条小溪,顺着她那受了委屈的脸颊流了下来。我决定换个地方喂奶。我们去了卫生间,我打算在那给她换尿布。这一策略之前奏效过,不过我不清楚原因。我把她平放在垫子上。哭声立即停了下来。能迅速让她消气我很欣慰,便在厕所里靠墙坐了下来。我高兴地跟她说话,她则躺在那里看着我。后来我给她换了尿布。我抱起她,她立刻咆哮起来。我放下,她停了下来。我刷好牙,走进浴室,然后走了出来。我穿好衣服。我试着再次抱起她,希望情况有变,可一切照旧。她又咆哮起来。我放下她,她又停了下来。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在卫生间耗上一整天。隔壁的电话响了,我跑去接电话。她又在卫生间里咆哮起来。我急忙转身回到卫生间。我抱起她。她停了下来。

在楼下的厨房,我一只手准备好并吃完早餐,另一只手抱着宝宝。我抱起她跳着华尔兹,从橱柜一直跳到桌旁,她则很开心地环顾着四周。我读了会儿报纸,继续用一只手收拾餐厅。抱着宝宝的那一只胳膊开始酸痛起来,可若换一只手抱她可能会导致灾难性后果。随后我意识到该给她喂奶了。我早就放弃了将喂奶作为一种策略,所以不愿再用一次。可是,在某一刻,她总会饿得哭起来;不管怎样,我只模糊记得她之前哭的样子。对一个反应慢半拍的母亲而言,主动出击之类的想法很有吸引力。我喂她,这一次她吃了。我们坐在安静的厨房里。宝宝一边吃,一边眨巴着明亮似珠的深邃眼睛看着我;我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一只从笼里放出来的珍禽异兽,好奇她接下来会干什么。我祈祷这种停滞继续下去,祈祷电话和门铃不要响起,祈祷整座城市忙它自己的,别来打扰我。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从宝宝身上涌出一滴闪亮的来自隐秘源泉的液体,慢慢地溅入了裂开的我身上。

宝宝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看到这一幕,我知道她可能会睡着,并且睡上两三个小时。她之前有过这种表现。这让我感到兴奋,要知道,宝宝睡着时,我可以同原有的生活重建联系,仿佛见旧情人一样。这种联系虽令人兴奋,但往往太过仓促。我在家里四处乱跑,不知该做些什么:读书、工作,还是打电话给朋友?有时我与这种快乐无缘,最终只能闷闷不乐地打扫房子,或站在镜子前努力辨认自己。有时我想念宝宝,便在她睡觉时躺在她的小床旁。有时我经过努力,终于可以读书、工作或聊天,可正当我乐在其中时她会出乎意料地醒来,并哭了起来;这种生活状态的变化实在让人痛苦。虽说如此,可看着宝宝耷拉着的眼皮,我还是会兴奋得热血沸腾。我疯狂地开始列出并考虑我能做的事,排除某些可能性,青睐另一些。宝宝的眼皮再次耷拉下来,然后完全闭上。休息中的宝宝脸很纤弱,像贝壳般安宁。我看着她的脸,这时,某种警报似的颜色很快写满了她的脸。她的肤色变暗,预示着风暴将至。她的眼睛迅速瞪大,身体扭动着,小嘴张大,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悲痛的无底洞。她咆哮着,怒吼着。她大声哭喊,满怀愤怒、痛苦、愤慨和恐惧。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捉奸在床,那些关于自由的想法躲了起来,四散而逃。我羞愤难当。

是我毒害了她吗?在这种时刻,我总会想到奶有问题。我曾见过这一说法被划上重点,用粗体印在许多我仔细读过的谈及肠绞痛的小册子和书上。这个说法很可怕。它让人心里充满绝望与忧郁,如同发生在上层的腐败故事。我哪儿知道呢?我该如何根除病原?人工喂养宝宝的母亲通常得到的建议是立即换掉配方奶粉的牌子,若怀疑奶粉有问题的话。像我这样的母乳喂养者则必须历经一个更为痛苦的补救过程。我得到的建议是,想一想过去二十四小时内自己吃过、喝过什么。怀疑的对象很多,但很难证明它们有罪。所谓的“作案者”包括酒精、咖啡和巧克力、卷心菜、洋葱以及大蒜、柑橘类水果和辛辣的食物、豆类、茶,以及任何生食。有些母亲发现将乳制品完全排除在食谱之外能使情况有所改观。我听人说,有一位母亲,只要吃过东西,便会用吸乳器排出乳房内所有的奶。宝宝呼吸不畅,它抽搐着把膝盖顶到自己的胸部。我想象着自己开始腐烂,蔓延到她的地盘,直至她的血管和身体隐秘处。我希望将我的毒刺从她无辜的体内取出。我第一千次觉得自己如此痛恨母乳喂养。我想就此罢手。可是,每每忆及她出生太早,又非顺产,我便心软起来,稍加延长她租借我身体的期限。我无法判断母乳喂养的象征意义是否胜过下列假设:母乳喂养如同每隔三小时使用一次氯化物。

社区保健员家访了我们。在门厅,她用鼻子闻着空气,似乎正在调查家里是否有人吸烟的迹象。宝宝肠绞痛的小插曲现已告一段落:我花了两小时在楼梯上爬上爬下,直到宝宝偶然间在门厅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我才终获胜利。保健员到达时,我们已在这面镜子前站了大约四十分钟。保健员的红爪子在宝宝羽毛般的头发里摸来摸去,让她有些畏惧。她长得真好看,保健员说。她身体好吗?是的,我仓促作答。然后我承认宝宝经常哭。承认这个事实让我怒不可遏,可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治疗肠绞痛的方法。保健员也许真有法子,我无法忽略这种可能性。她像鸟似的警惕地看着我。是你在喂她吗?她问我。我意识到她说的是母乳喂养。很显然,她不愿把“母乳”这样的字眼说出口。我说是的。她说,既然这样,你的乳汁肯定有问题。是吗,我说。她继续说,是的,她长得真好看;她边说边轻抚宝宝的头,直到我开始担心她会摸掉宝宝的某块头皮。她长得真好看,又小巧,是不是?她现在多重?我告诉了她。她要看宝宝的生长曲线表。我把表拿来给她看。她沉默地仔细看着表,然后告知我,你的宝宝发育得不好。她的红指甲匆匆滑过为我女儿绘制的那条短小的生命线条。我承认,线条的走向不是特别直,可毕竟没有掉头返回子宫。她得了肠绞痛,我说着,同时眼泪快掉下来了。她吃东西有些困难。你必须喂配方奶了,保健员提出要求。最开始,每次喂完母乳后给她一瓶,两周内她就会完全适应了。这建议让我很震惊,毕竟我之前那么努力,都是因为坚信母乳喂养乃健康卫生服务所追求的目标,并且严格遵守着这一准则。通常你们不都是建议在宝宝体重偏轻时多喂奶吗?我问。撇开其他不谈,我还挺熟悉这方面的。你的宝宝发育得不好,保健员又说了一次。你这样可能会损伤她的大脑。你想要宝宝变成低能儿吗?我觉得没必要回答这问题。

保健员待了很久。我和宝宝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在她面前保持沉默。待她终于离开,我哭了起来。宝宝惊讶地盯着我看。我立即预约了一位医生。我的宝宝发育得不好,我冲进医生的办公室说道。医生回复宝宝完全健康。医生还说,事实上,她很可爱。我看了看宝宝,她正躺在医生的沙发上,边踢着腿,边迷人地微笑。我能给你看个情况吗?我说。我抱起宝宝。她立即咆哮起来。我再次放下宝宝,她停止了咆哮。确实很奇怪,医生说。


我遇到一位女士,她好心地告诉我,差不多三个月大的时候,宝宝的哭声会停止。说不准哪一天就不哭了,就是这样。现在,虽然没办法精确到小时,但我可以预测宝宝什么时候会哭,不过还是不知道原因。走路的时候她在育儿背巾里哭,在我想买东西时她在婴儿车里哭,她还在公交车、地铁,以及我的亲朋好友家里哭过,既在我怀里哭,也在别人怀里哭。她会从一个昏暗的下午哭到下一个下午—有时候只有她和我在家,并且无事可做,有时外面正下着雨,有时我累得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在她哭的时候坐在椅子上陪着她。我已放弃了用成人的正常思维和能力去阻止她哭泣。我曾怀抱着大声痛哭的宝宝跑着回家,在众目睽睽下发了狂地拉着我们身后的婴儿车。我曾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时跳下公交。我曾从咖啡馆突然跑出来。我曾不加解释便挂断电话。我曾独自哭泣。我曾大吼大叫,吓得她小小的身躯颤抖起来。我曾坐在漫漫长夜里,给抱着她在厨房踱步的她爸爸提建议。我会说,你之前那样摇晃宝宝更好;要不,试试前两天晚上的那个动作,就是让她脸朝下、另一只手放在她背上的那次。我曾把她放在安全的地方,并试着离开房间,可还没走到门口,她的哭声就把我唤了回去。我们甚至曾带她去了意大利,她在加尔达湖[加尔达湖(Lake Garda),意大利面积最大的湖泊,约在威尼斯和米兰之间,坐落于阿尔卑斯山南麓。]哭了三天,小船静静地在浅色水面上方的群山下滑过,温暖的空气里充斥着鸟儿的啁啾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

某晚,我坐在屋外暮色下的花园里,意识到已经过了三个月,夏天已来临。我女儿躺在毯子上,看着头顶上的树叶。她咯咯笑着,踢着腿,冲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笑。她一头红发,眼睛明亮。我知道,过去的几周内,我以一种无法言说的方式再次见证了她的出生;她因痛苦和绝望而发出的声音,其实是可怕且私密的创造过程所发出的。我发觉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也意识到哭声已停止,她已熬过了生存所带来的首次痛苦,并从中锤炼了自己。她也锤炼了我;我虽没帮她,也无法理解她,但一直陪着她。我突然确信,这便是母性;陪在她身边,这就够了。她每哭一次就折磨我一次,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我对她的喜爱,我逗她的蠢法子,我宠她的时刻,以及我在照顾她时试图展现出来的独特自我,这一切同我的怒火与绝望一样,都是多余的。我只需要陪在她身边;“只”当然包含了一切,因为陪在她身边意味着不去别处,准备好放弃一切。做我自己并不能弥补无法陪在她身边所带来的缺憾。相应地,她的哭声卷走了人满为患的整个地表,也卷走了占据我生活的琐事。我将她不再哭泣当作一种暗示,表明她认为我训练有素,已获“母亲”之衔;这也是一个信号,说明眼下我们可以小心翼翼地继续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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