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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病人  作者:亚历克斯·麦克利兹

我到南岸的国家大剧院小餐厅找凯西。演员们排练之后往往会去那儿聚一聚。她和两个女演员坐在餐厅靠后的地方,谈得非常投机。我走过去,她们都抬起头看着我。

“你耳朵发烧了吗,亲爱的?”凯西说着亲了我一下。

“应该发烧吗?”

“我正和姑娘们谈论你呢。”

“啊,那我是不是最好回避一下啊?”

“别犯傻了。坐下吧——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跟她们讲我们是怎么邂逅的呢。”

我坐下后,凯西继续往下说。这是一段她非常喜欢说的情节。她说话的时候偶尔也看着我笑笑,好像我是她们一伙的——不过这只是个敷衍的姿态,因为她讲的故事是她的,不是我的。

“他出现的时候,我正好坐在吧台上。我已经放弃了任何找到他的希望——这时我梦中的情人,他突然走进来。迟到总比不到好嘛。你们知道吧,我曾经想一到二十五岁就结婚,到三十岁我就会有两个孩子,养一只小狗,还要借一大笔房贷。可是你们看看我,都过了三十三岁啦,没有一样是按计划实现的。”说到这里,她咧着嘴笑起来,还冲着姑娘们眨眨眼睛。

“总而言之,我正和那个叫丹尼尔的澳大利亚人交往。可是他却不愿意马上结婚生孩子,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有一天晚上我们约会,事情就突然发生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走进了我的生命……”凯西看着我笑起来,眼珠不断转动,“还带着他的女朋友。”

为了博得听众同情,她在讲述这一段的时候,需要特别用心。事实上,凯西与我交往时,我们都在与其他异性交往。建立恋爱关系,最忌脚踩两只船,因为这样的开始不是什么诱人或吉祥的兆头,尤其是介绍我们相互认识的是我们自己当时的伴侣。他们相互认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但是具体细节我早就忘记了——也许玛丽安娜曾与丹尼尔的室友谈过恋爱,或者丹尼尔的室友追求过她。他们是怎么介绍我们相互认识的,我也记不清了,可是我记得第一次看见凯西时,我好像触了电似的。我记得她那飘逸的深色长发,那双摄人心魄的绿眼睛,还有那张嘴巴——她漂亮至极,气质高雅,宛若天仙。

说到这儿,凯西略作停顿,脸上露出微笑,抓住我的手说:“西奥,还记得我们的交谈是怎么开始的吗?你说你正在接受培训,将来要成为一名心理医生。我说我这个人有点疯狂——所以这是一桩由天公作成的好事。”

这话惹得姑娘们哈哈大笑。凯西也跟着笑起来,并且一本正经、急不可耐地看着我,搜寻我的目光。“不,可是……亲爱的……正儿八经的,这叫一见钟情,对不对?”

这是在给我暗示。我点点头,亲了一下她的面颊:“真的是一见钟情。真正的爱情。”

她的朋友们投来赞许的目光。不过我并不是逢场作戏。她说得对,真的是一见钟情——呃,反正是情欲呗。即使我那天晚上和玛丽安娜在一起,也情不自禁地瞟向凯西。我从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她与丹尼尔有说有笑——后来看见她的嘴唇在动,说了一声“去你妈的”。

他们之间发生了争执。看来很激烈。丹尼尔转过身,随即扬长而去。

“你一直闷声不响的,”玛丽安娜说,“是怎么回事儿啊?”

“没事儿。”

“那我们回家吧。我累了。”

“不着急。”我说,其实我没有认真地听她在说什么,“我们再喝点儿吧。”

“我想走了。”

“那你走吧。”

玛丽安娜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抓起外套,径直走了出去。我知道第二天少不了一场大吵大闹,但是我不在乎。我朝吧台那边的凯西走去。

“丹尼尔还回来吗?”我问道。

“不回来了,”凯西答道,“玛丽安娜呢?”

我摇摇头:“不回来啦。你想不想再喝一杯?”

“好的,再来一杯。”

于是我们又要了两杯,站在吧台边上交谈起来。我记得我们谈到了我的心理治疗培训。凯西也把她在戏剧学校的那些事情告诉了我——她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第一年年底就和一个经纪人签了合约,此后就一直在进行专业演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认为她也许是个很好的女演员。

“我这个人不是学习的料子,”她说,“我想从那里跳出来,做点实际事情——你知道吧?”

“跳出来做点什么呢?演出?”

“不。生活。”凯西歪着脑袋,用黑色睫毛下那双祖母绿的眼睛调皮地看着我,“你呢,西奥?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耐心去做——我的意思是,去学习呢?”

“也许我不想从那个地方出来‘生活’。也许我是一个胆小鬼。”

“不。你要是胆小鬼,早就跟女朋友一起回家了。”

凯西笑起来。这挑逗的笑声使我怦然心动。我真想把她揽过来,纵情地吻她。我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我想把她揽入怀中,感受她的嘴唇以及她在与我亲密接触时的体热。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这么说。我这个人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有点疯狂。”

凯西经常这样说,说她自己肯定有点不正常——“我没什么理智”“我有点疯狂”“我有精神病”——可我从来就不信。她动辄哈哈大笑,而且经常如此,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经历过我那样的黑暗时期。她浑身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轻松——她特别热爱生活,生活中充满情趣。尽管她说自己癫狂,但我觉得她是我遇到的跟癫狂最不沾边的人。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更清醒。

凯西是美国人,在曼哈顿上西区长大。她母亲是英国人,所以她有双重国籍。可是凯西身上似乎没有英国人的气质。她完全不像英国人——不仅说话不像,而且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待人处事的方法也不像。像她这样信心十足、充满活力的人,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离开酒吧,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开到我的公寓。由于车程很短,途中我们没有说话。到了公寓后,她把唇轻轻贴在我的嘴上。我肆无忌惮地把她拽过来,一边摸前门的钥匙,一边与她热吻。刚进门,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脱衣服,并磕磕碰碰地进入卧室,倒在床上。

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纵情、最销魂的夜晚。那几个小时,我们做了一整晚,直到天明。我记得到处都是白色:窗帘边沿阳光的白色,墙壁的白色,床单的白色,她眼睛里的白色,牙齿的白色,皮肤的白色。我第一次知道皮肤竟能如此光洁,如此透明:白得像象牙,皮肤下血管的蓝色依稀可见,就像白色大理石上的蓝色条纹。她俨然一尊雕像,一个在我手中复活的希腊女神。

凯西和我搂抱着躺在床上。她和我脸对着脸。她的眼睛离我太近,根本无法聚焦。我看见的是一片朦胧的绿色海洋。“嗯?”她说。

“嗯什么?”

“玛丽安娜怎么样?”

“玛丽安娜?”

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你的女朋友。”

“哦,是的,是的。”我迟疑起来,不知如何作答,“我对她不怎么了解。丹尼尔呢?”

凯西眼珠一转:“少来,我早把他忘了。”

“真的忘了?”

她回敬了我一个吻。

临走前,凯西洗了个淋浴。趁她洗澡,我给玛丽安娜打了个电话。我打算约她见一次面,当面跟她谈谈。她显得很不耐烦,非要我在电话里把话说清楚。她没想到我会提出分手。可是我把话说出来了,而且说得心平气和。她哭起来,情绪激动,大发脾气。我只好把电话挂断。很残酷,是的——而且很不厚道。打这样的电话,我并不引以为荣。不过当时似乎也只能这样。我至今都不知道当时还能怎么做。

我与凯西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皇家植物园。这是她提出来的。我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她感到很惊讶。“你不是开玩笑吧?”她说,“你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的温室?那间大温室里有各种热带兰花。他们维持着里面的温度,热得就像蒸笼。我在戏剧学校的时候,经常到那儿去,因为里面很暖和。你下班后我们就去那里见面怎么样?”接着她又犹豫起来,突然没有了主见。“你到那里是不是太远了?”

“亲爱的,只要是为了你,比植物园更远的地方我都会去的。”我回答说。

“傻样儿。”她说着亲了我一下。

我到那儿的时候,凯西已在入口处等我了。她穿了一件很大的外套,还围着围巾,像个激动的孩子一样向我招手。“来,来呀,”她喊道,“跟我来。”

她领我踩着冻结的烂泥地,来到一间储存着许多热带植物的硕大玻璃温室前。她推开门,快速进到里面。我跟在她后面,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袭来。我对突然上升的温度感到惊讶,随即扯下脖子上的围巾,脱下外套。凯西脸上露出了笑容。

“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就像洗桑拿。是不是很酷?”

我们把外套搭在胳膊上,手拉着手沿小径款款而行,观赏着沿途的奇花异草。

因为有她的陪伴,我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就像一扇神秘的大门被打开,凯西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带我跨过门槛,进入一个魔幻世界,温暖、光明、五彩缤纷,成千上万的兰花在这个世界盛开,蓝色、红色、黄色,恍若辉煌绚丽的彩纸。

我感到周身上下暖融融的,就像一只长期冬眠的乌龟爬到太阳底下,龟壳的边缘开始发软,接着眨眨眼睛醒了过来。唤醒我的是凯西——是她邀请我走进了生活。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它。

我记得自己当时就在想,原来如此,这就是爱情。

我意识到这毫无疑问就是爱情。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以前的浪漫邂逅时间短暂,没有让我满意的地方。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在鼓足勇气,喝了不少酒的情况下,才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一个叫梅雷迪思的加拿大社会学学生。她戴着硬邦邦的钢丝牙套,接吻时弄得我嘴唇很不舒服。此后又出现了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我似乎从未找到自己渴求的那种特殊关系。我觉得自己的伤痛颇深,不可能与任何人建立密切的关系。可是现在,每当听见凯西那富有感染力的咯咯笑声,我就激动得热血沸腾。她的青春活力,无拘无束和欢快的性格,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我赞同她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和每一个奇思妙想。我觉得自己已然判若两人。我喜欢现在这个脱胎换骨的人。正是由于凯西的鼓励,我才成为一个新的人,一个无畏的男人。我们一有时间就做爱。我沉浸在情欲之中,强烈地渴求她。我需要不断地亲近她,只恨自己不能离她更近一些。

那年12月,凯西搬进我在肯特郡的单间公寓。那是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有窗户,但看不见风景。我们准备过圣诞节。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圣诞节,所以决心把它搞得像模像样的。我们在地铁站附近的商店买到一棵圣诞树,挂上了许多从市场上买来的装饰和彩灯。

那棵圣诞树的松针和松木的清香,那些燃烧的蜡烛,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记得凯西看着我,眼睛晶莹闪亮,就像圣诞树上的小灯。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你愿意嫁给我吗?”

凯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什么?”

“我爱你,凯西。你愿意嫁给我吗?”

凯西笑起来,接着给了一个让我惊喜的回答:“愿意。”

第二天我们一起外出,她挑选了一枚戒指。这时,我才醒悟过来:我们订婚了。

奇怪的是,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父母。我想把凯西引见给他们。我想让他们看看我是多么幸福:我终于脱离了苦海;我获得了自由。于是我们就登上了去萨里的火车。事后回想起来,去萨里是个很糟糕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灾难。我父亲跟我打招呼时,带着教科书般的不善:“你的脸色很难看,西奥。你瘦得像个鬼,头发太短,就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多谢老爸。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我母亲似乎比往常更低调、更安静,也显得更矮小,好像现场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父亲显得有点霸道,极不友好,一直瞪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那双冷酷的黑眼睛一直盯着凯西。那顿午饭吃得很不舒服。看来他们不喜欢她,也没有特别对我们的结合表示高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此感到惊讶。

午饭刚吃完,父亲就一头钻进了书房,再也没有出来。母亲跟我们告别时,久久地抱着我,抱得很紧,似乎站都站不稳。我的内心痛苦极了。凯西和我离开那幢房子后,我的心并没有完全离开,我有所察觉,但将它甩在后头——留下来的是那个永远被困在那里的孩子。我的内心十分惆怅,感到无望,泪水盈眶。可是凯西像往常一样给了我一个惊喜。她双手搂住我,搂得很紧。“现在我明白了,”她轻轻地对着我的耳朵说,“我完全明白了。现在我更爱你了。”

她没有进一步解释,也没有这个必要。

4月,我们到离休斯敦广场不远的一家小结婚登记处登记结了婚。没有邀请父母,也没有上帝。由于凯西的坚持,也没有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不过在婚庆仪式上,我偷偷地做了个祈祷。我默默感谢上帝给了我这个出乎意料、不配得到的幸福。现在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上帝有更伟大的目标。我在儿童时期,感到孤苦伶仃,非常恐惧,可是上帝没有抛弃我——他像魔术师那样,一直把凯西藏着,等待时机一到,就把她给了我。

我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心怀敬畏与感恩之心。我意识到自己非常幸运,幸运得不可思议,竟然得到了这样的爱,真是千载难逢。其他人就没有我这么幸运。我的大多数病人就没有人爱。艾丽西亚·贝伦森就没有。

很难想象出还有哪两个女人比凯西或艾丽西亚更为迥然不同的。凯西使我想到的是光明、温暖、色彩和欢笑,而艾丽西亚使我想到的只是深渊、黑暗和悲伤。

当然还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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