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PAPT THREE 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沉默的病人  作者:亚历克斯·麦克利兹

别将空无吹成神奇。这一点可要注意。我想这正是写日记的危险:夸大一切,时时窥探,不断歪曲真实。

——让-保罗·萨特

虽然我生来不是个好人,有时我却偶然要做个好人。

——威廉·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引自《冬天的故事》,朱生豪译,译林出版社版。]


8月8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我正在厨房煮咖啡,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做着白日梦。突然,我注意到窗外有个东西,或者说有个人。是个男人。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站在那儿几乎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像,而且直接对着我家这幢房子。他站在路的另一侧,靠近公园入口的一片树荫之下。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由于他戴着帽子和墨镜,我看不清他的面部特征。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透过窗户看见我——不过他好像正在盯着我看。我觉得有点奇怪——马路对面的汽车站有人在等车,我对此早已习惯。可他不是在等车。他是在盯着这幢房子看。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窗前站了好几分钟,于是迫使自己从窗前走开。我走进画室,想开始作画,可是无法集中思想。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个人。我想等二十分钟再到厨房那边去看看。如果他还在那儿,那怎么办?他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他可能是个小偷,正在那里踩点——我觉得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是他为什么只是像这样站在那里,这么明目张胆呢?也许他在考虑要搬到这里来住?也许他想买下马路那头那幢待售的房子?这也可以解释得通。

可是等我回到厨房,朝窗外一看,发现那个人早不见了。街道上空无一人。

他为什么站在那里,我想我是永远不得而知了。真是蹊跷。

8月10日

昨天晚上,我和让·费利克斯一起去看戏了。加布里耶尔不想让我去,可是我还是去了。我有点担心——可是我想,如果我接受让·费利克斯的邀请,和他一起去看戏,也许这事会就此结束。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如此。

我们约好早点见面,先去喝一杯——这是让·费利克斯提出来的——我到那里的时候天色还比较亮,西斜的夕阳染红了河水。他已经在国家大剧院外等我了。是我先看见他的。他在不紧不慢地搜索着人群。如果我还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看见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这样的疑虑立刻烟消云散了。我的内心充满极度的恐惧——差点掉头逃跑。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掉头,他就转过身看见了我。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面前。我假意地笑了笑,他也是如此。

“你来了,我很高兴,”他说,“我还怕你不来呢。我们进去喝点东西吧?”

我们在休息室里喝了一点酒。至少两人都有点尴尬。我们没提那天的事,只是东拉西扯了一阵,或者说是让·费利克斯在说,我在听。喝了一两杯后,我们就不再喝了。我还没吃东西,所以觉得有点上头。我想这也许是让·费利克斯所希望的。他想尽量逗我说话,但是我们之间的对话却显得很不自然——它是精心编排的,好像是在演戏。他每一句话都离不开“想想也真有意思”或者“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好像他事先进行了少量的回忆,希望它们能动摇我的决心,让我回忆起我们曾经如何如何,我们的关系曾经有多么密切。可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

最后,我还是为这次能去的事情感到很高兴。不是因为我见到了让·费利克斯——而是因为我看了《阿尔刻提斯》。这出戏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场悲剧——我认为它晦涩难懂,因为它是一个以家庭为背景的小题材故事,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如今它被搬上舞台,把背景设定为雅典郊区的一幢小房子。我喜欢它的规模。一出亲切的家庭式悲剧。一个男人被判处死刑——而他的妻子阿尔刻提斯想救他。那个演阿尔刻提斯的女演员就像一尊希腊雕像,她的脸蛋非常漂亮——我一直想把她画出来——我想联系她的经纪人,对她进行更细致的观察。我差点把这个想法告诉让·费利克斯——不过还是忍住了。无论如何,我不想让他再次进入我的生活,哪怕只在很小的范围。戏剧结束的时候,我已是泪水盈眶——阿尔刻提斯死了,但又获得了新生。她真的从死神那里回到了人间。这里有值得我深思的地方。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当然,让·费利克斯看了这出戏,也有这样那样的反应,但没有一点跟我的反应产生真正的共鸣,所以我把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不去听他的。

《阿尔刻提斯》的死亡与复活始终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们跨过大桥,走向车站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让·费利克斯问我还想不想再喝点什么,我说我累了。又一阵尴尬的沉默。我们在车站入口处站住。我感谢他邀请我出来看戏,并说这个晚上过得很有意思。

“再喝一杯嘛,”让·费利克斯说,“再喝一杯,为了往日的友谊?”

“不了,我得走了。”

我想赶快离开——但他抓住了我的手。

“艾丽西亚,”他说,“听我说。有些事我要告诉你。”

“别说了,求求你了,没什么可说的了,真的……”

“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说得对,真不是。我以为他会要求我们保持友谊,或者想让我对撤出那个画廊的事感到愧疚。可是他说的事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你要多加小心,”他说,“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你周围的人……你信任他们。不要啊。可不要信任他们。”

我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我才说话。

“你在说什么呀?你指的是谁?”

让·费利克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放开我的手,转身离去。我在后面喊他,但是他毅然决然地走了。

“让·费利克斯,站住。”

他没有再回头。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我站在那里,像扎了根似的无法动弹。我不知道该想什么。他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告诫,然后像这样掉头就走,他这是干什么呢?我想他是想让自己处于有利地位,让我觉得不知如何是好,让我方寸大乱。他如愿以偿了。

他也使我很生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他反倒使我感到轻松了。我决定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他所说的“我周围的人”指的是什么人呢?——想必是加布里耶尔?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我不能这么做。这恰恰是让·费利克斯求之不得的——把我的思想搞乱,让我对他念念不忘。他想处于我和加布里耶尔之间。

我不会上当。我要将这个念头彻底忘掉。

我到家时,加布里耶尔已经酣然入睡。他早晨5点就被接到拍摄现场去了。我把他弄醒,跟他做爱。我觉得跟他怎么亲近都不够,或者说我内心深深地爱着他。我想与他融为一体。我想进入他的内心,然后消失。

8月11日

我又看见了那个人。这一次他离得比较远——他坐在公园靠里面的一张长凳上。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他——这么热的天,大多数人都穿着短裤、T恤和浅色衣服——而他却穿着一身黑衣裤,戴墨镜,还戴了帽子。他的头歪向这幢房子,正在朝它看。

我突发奇想,认为他也许不是小偷,而是跟我一样,是个画家,正在考虑如何画这条街,或者画这幢房子。可是我刚想到这里,就觉得不大可能。如果他真想画这幢房子,就不会像这样坐在那里——他是会画草图的。

我立刻警觉起来,给加布里耶尔打了个电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他很忙——他现在根本没时间接我的电话,听我告诉他有人窥视这幢房子,我吓坏了。

当然,这个人在窥视房子不过是我的假设。

他有可能是在窥视我。

8月13日

他又在那里了。

这是早上加布里耶尔刚走不久的事。我在冲澡时,透过浴室的窗子又看见了他。这一次的距离比上次近。他站在公交车站旁,像是在漫不经心地等公共汽车。

我不知道他以为自己能骗得了谁。

我很快穿上衣服,走进厨房,准备看清楚一些。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我决定等加布里耶尔一回来,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我原以为他可能会不当回事,可是他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他似乎非常担心。

“是不是让·费利克斯?”他单刀直入地问。

“不是,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装出惊讶和愠怒的样子。其实我自己也这样怀疑过。这个人和让·费利克斯的块头差不多,所以有可能是他,但即便真的如此——我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他不会这样来吓唬我的,是不是?

“让·费利克斯的号码是多少?”加布里耶尔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亲爱的,求你了,别打。肯定不是他。”

“你肯定?”

“绝对肯定。没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做。真的没什么。”

“他在那儿有多长时间?”

“不长,一两个小时,然后就消失了。”

“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他就不见了。”

“嗯,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想象?”

他说话的方式使我感到恼火:“我不是在想象。我需要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

可是我可以感觉到,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只是部分地相信,剩下的那部分只是在迁就我。说实话,我很生气。我气到写不下去了——否则我可能写下一些今后会感到后悔的东西。

8月14日

早上一醒来,我就跳下床,走到窗口往外看,希望再次看见那个人——这样加布里耶尔也能看见。可是那儿连个人影也没有。于是我更觉得自己是在犯傻。

下午,天虽然有点热,我还是决定去散散步。我想远离这些房屋、道路和人群,到荒原上去——去独自思考。我从小路走上帕拉蒙特山丘,小路两侧三三两两地躺着晒日光浴的人们。我看见一张长凳空着,就走过去坐下来。远处的伦敦依稀可见。

坐在那里时,我总觉得哪里不自在。我不断回头看——没看见任何人。可是那里肯定有个人,而且一直在那里。我可以明显感觉得到,我正在被人偷窥。

回家的时候,我经过那个池塘,无意间抬头一看——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水塘对面,不过由于太远,有些看不清楚——但那就是他。我知道那就是他。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很害怕,打了个冷战。随即,我作出了本能的反应。

“让·费利克斯?”我大声喊起来,“是你吗?别这样了。不要再跟踪我了!”

他不为所动。我用最快的速度作出反应,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拍了一张他的照片。至于这样做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接着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池塘的那一头,一直走到大路上。我害怕他会在后面尾随我。

我转过身——他已不见了踪影。

我希望那个人不是让·费利克斯。我全心这么期望。

回家后,我感到烦躁不安——我先是关上百叶窗,然后关掉了所有的灯。我偷偷地从窗户往外看——那个人就在那里。

他站在大街上,抬头看着我。我僵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突然,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艾丽西亚,艾丽西亚,你在吗?”

原来是隔壁那个不讨喜的女人芭比·黑尔曼。我离开窗户,走到后门口,把门打开。芭比从侧门进入花园,手里拿着一瓶葡萄酒。

“你好,宝贝儿,”她说,“我见你不在画室,不知你到哪儿去了。”

“我出去了,才回来。”

“该喝点什么了?”她用娃娃音说。她时不时会用这种腔调说话,让我很反感。

“其实我该回去工作了。”

“很快,陪我喝点儿。我一会儿就走。今天晚上我去上意大利语补习班。好吗?”

她没等我回应,就自说自话进来了。她说厨房太暗,也不问我就擅自打开了百叶窗。我本来打算阻止她,但向窗外一看,街上没有人。那个人也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芭比。我不喜欢她,也不相信她——可是我当时实在太害怕,觉得需要有个人跟我聊聊——而当时她恰好在这儿。我一反常态,跟她喝了一杯,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等我说完之后,她放下手中的酒瓶说:“这就要来点儿来劲儿的了。”她给我们两人各倒了一杯威士忌。

“给,”她说着把酒递给了我,“你需要来点儿这个。”

她说得对——我需要来点这个。我一饮而尽,觉得它真管用。现在轮到芭比说,我来听了。她说她不想吓唬我,但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就像无数个电视节目一样。他在研究你家的住房,是吧?然后他就会采取行动了。”

“你觉得他是个小偷吗?”

芭比耸了耸肩:“或许是个强奸犯。这重要吗?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笑起来。有人拿我的话这么当真,我不仅感到轻松,也非常感激——即使这个人是芭比。我把手机上那张照片给她看,她却不以为然。

“把它发给我,我戴上眼镜看。我现在看,它就是一个模糊的黑点。告诉我,你是不是跟你丈夫说过?”

我决定不把事实告诉她。“没有,”我说,“还没有。”

“为什么不呢?”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是怕加布里耶尔认为我小题大做——或者胡思乱想。”

“你是不是在胡思乱想呢?”

“没有。”

她显得很高兴:“如果他不把你说的当回事,我们就一起去报警,你和我。我这个人很会说服人,相信我。”

“谢谢,我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

“早就有必要了。不能掉以轻心啊,宝贝儿。答应我,他回家后一定要告诉他。”

我点点头。但我决定不再跟加布里耶尔多说什么。没什么要告诉他的了。我没有证据,无法证明这个人在对我进行跟踪或偷窥。芭比说得对,那张照片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这都是我的想象——加布里耶尔会这么说。最好什么也别跟他说,不然又会惹他生气。我不想去烦他。

我要把这些都忘掉。

凌晨4点

这是个糟糕的夜晚。

昨晚,加布里耶尔大约10点才回家。他忙了一整天,显得疲惫不堪,想早点上床休息。我也想睡觉,可就是睡不着。

一两个小时前,我听见花园里传来一个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后面那扇窗户前。我朝窗外看去——没看见任何人,但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在黑暗的阴影中,有个人在窥视我。

我悄悄地离开窗户,跑进卧室,把加布里耶尔推醒。

“那个人在外面,”我说,“就在房子外面。”

加布里耶尔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等听明白了,他就发火了。“天哪,”他说,“你消停会儿好不好?再过三小时我又要上班了。我不想玩他妈的这种游戏。”

“这不是游戏。你过来看看。求你了。”

于是我们走到那扇窗前——当然,那个人根本不在那里。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让他到外面去查看一下——可是他不愿意。他不耐烦地上了楼。我想跟他讲道理,可是他说他不想跟我说话,而后就去空房间里继续睡觉了。

我没有再睡觉,一直坐在那里等待,警惕地听着各种声音,查看每一扇窗户,可是我没再看见那个身影。

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8月15日

加布里耶尔下了楼,准备去拍摄现场。他看见我坐在窗口,就意识到我一夜没睡。他轻轻地走过来,举止也变得很奇怪。

“艾丽西亚,坐下,”他说,“我们需要谈谈。”

“是的。我们真需要谈谈,谈谈你怎么就不相信我说的。”

“我相信你是相信这件事的。”

“这是两码事。我不是他妈的白痴。”

“我从来没说你是白痴。”

“那你说是什么?”

我觉得我们就快要吵起来了,所以他接下去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他的声音很轻,轻得我几乎听不清。他说:“我想请你找个人谈谈。求求你。”

“你是什么意思?找警察?”

“不是,”加布里耶尔说着火气又上来了,“不是找警察。”

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我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我想让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那么是谁呢?”

“医生。”

“我不会去看医生的,加布里耶尔……”

“我需要你为了我这么做。我们需要相互配合。”他又说了一遍,“我们需要相互配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相互配合?我人就在这里。”

“不,你不在。你不在这里!”

他显得很疲劳,也很不爽。我想保护他,也想安慰他。“好吧,亲爱的,”我说,“会没事的,你会看到一切过去的。”

他摇摇头,好像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跟韦斯特医生预约一下,让他尽快给你看看。如果有可能,今天就去。”他有几分迟疑地看着我,“行吗?”

加布里耶尔伸出手来搀我的手——我真想一巴掌把它打开,或者狠狠地抓他的手一下。我真恨不得咬他一口,打他一下,或者把他举起来扔到桌子的另一边,然后大喊一声:“你认为我他妈的是精神病,我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

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点头答应,并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抓着。

“好吧,亲爱的,”我说,“无论你要做什么。”

8月16日

今天我去了韦斯特医生那里。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去了。

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不喜欢他。我不仅不喜欢他本人,也不喜欢他那狭小的房子。我不喜欢坐在他楼上那间怪异的小房间里,而且讨厌他那只在起居室不停乱叫的狗。我在那里的时候,它一刻也没有消停过。我真想冲它大喊一声,让它别乱叫。我一直以为韦斯特医生也许会说点什么,可是他对此充耳不闻。也许他是真的没听见。因为他好像也没听见我说的话。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说了那个人对我家房子进行窥视,还说了我如何发现他在荒原上跟踪我的情景。这些我都说了,可是他没有一点反应。他只是坐在那里,脸上挂着浅薄的微笑。他那样看着我,好像我不过是一只小虫而已。我知道他是加布里耶尔的所谓朋友,但我看不出他们怎么能成为朋友的。加布里耶尔为人非常热情,而韦斯特医生则恰恰相反。对一个医生这样说三道四好像很怪,不过他也确实乏善可陈。

我说完那个人的情况后,他沉默良久没有说话。在这段长长的沉默中,唯一的声音就是楼下那只狗的叫声。我有意识地去听那狗的叫声,并进入某种迷迷糊糊的状态。韦斯特医生突然说话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

“艾丽西亚,我们曾经来过这个地方,是不是?”他问。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随口反问:“我们来过吗?”

他点点头:“是的,我们来过。”

“我知道你认为这是我在幻想,”我说,“我没有幻想。这是真的。”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还记得上次的事情吗?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想让他感到沾沾自喜。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就像个倔强的孩子。

韦斯特医生没等我回答就继续往下说。他提醒我说,我父亲死后,我的情绪崩溃了,不断出现偏执妄想——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受到窥视、跟踪和暗中监视。“所以,你看,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对不对?”

“但那是截然不同的。那一次是一种感觉,我实际上根本没有看见什么人,但这一次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谁?”

“我跟你说了。一个男人。”

“描述一下这个人的特征。”

我有些踌躇:“我说不上来。”

“为什么说不上来呢?”

“我没有看清他的模样。我跟你说过了——他离我太远。”

“我明白了。”

“而且——他经过变装,戴了顶帽子,还有墨镜。”

“这种天气,戴墨镜的人很多。还有戴帽子的。他们都是变装的吗?”

我开始发火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

“你想让我承认我又快疯了——就像我老爸死后那段时间一样。”

“你认为你快疯了吗?”

“不是。上一次我有病,这一次我没病,我没有什么问题——有人在窥视我,这是一个事实,而你不相信我!”

韦斯特医生只是点头,没有说话。他在病历本上写了几行字。

“我要让你再次服药,”他说,“作为一种防范措施。我们不想让你的病情失控,对吧?”

我摇了摇头:“我不要吃药。”

“我明白。嗯,如果你拒绝服药,就该对会出现什么后果有所认识,这很重要。”

“什么后果?你是不是在吓唬我?”

“这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说的是你丈夫加布里耶尔。你想过没有,上次你生病的时候,他有过什么样的感受?”

我想到加布里耶尔就在楼下起居室里等着,与那条不断乱叫的狗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难道你想让他全部再经历一次?你想没想过,他能承受的压力是有限度的?”

“你在说什么呀?我将失去加布里耶尔?你是这个意思吗?”

即使只是说说,我也感到很不舒服。一想到可能失去他,我就觉得受不了。为了保住他,我任何事情都愿意做——甚至假装自己疯了,即使我知道我没有疯。我让步了。我同意对韦斯特医生要“诚实”,要把我的想法和感觉告诉他,要告诉他我是否真的听见什么声音。我答应服用他给我开的处方药片,并答应两周后来进行复查。

韦斯特医生看起来很高兴。他说我们现在可以下楼去见加布里耶尔了。下楼的时候,他走在我前面,我真想一把把他推下楼梯。我希望自己真这样做了。

在回家途中,加布里耶尔似乎高兴多了。他开车时脸上露出微笑,还不时看我一眼:“做得好,我为你感到骄傲。我们会渡过这一关的,你就放心吧。”

我只是点头,没有说话。因为这些都是屁话——“我们”不能渡过这一关。

这一切都将由我独自一人去应对。

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都是个错误。明天我就跟芭比说,让她把这一切全都忘了——我会说我已经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今后再也不想谈它了。她会认为我这个人很怪,她会很恼火,因为我不会再跟她合伙演这场戏了——不过只要我表演得比较正常,她很快就会把这事置之脑后的。至于加布里耶尔,我会先不让他胡思乱想。我会表现出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会表演得很精彩。我一刻也不会放松警惕。

在回家途中,我们去了药房。加布里耶尔照着我的处方买了药。我们一回家,就直接进了厨房。

他端来一杯水,把黄色的药片递给我:“吃药。”

“我又不是小孩,”我说,“你不用拿给我。”

“我知道你不是小孩,我只是要看着你把药吃下去,没有把它们扔掉。”

“我会吃的。”

“那就吃吧。”

他看着我把药片放进嘴里,接着喝了一口水。

“好样的。”他说着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然后离开了厨房。

他一转身,我就把药片吐出来,丢进洗碗池,放水把它们冲进下水道。我不要吃药。上次韦斯特医生给我开的药,差点儿把我逼疯了。我决不会再冒这个险。

现在我需要的是智慧。

我要有所准备。

8月17日

我准备把这本日记藏起来。那间空闲的卧室有一块活动地板。我就把日记本放在那块地板下面的隐秘空间。为什么呢?呃,因为我在日记里写得太诚实了。随便放是不安全的。我总怕它被加布里耶尔无意中看到。出于好奇,他会打开看的。如果他发现我没有吃药,他会感到自己被骗了,会非常伤心——这是我无法承受的。

谢天谢地,我能在这本日记上写东西。它将使我保持头脑清醒。现在我连谈心的人都没有了。

任何人我都不能信任。

8月21日

我有三天没出门了,可是我骗加布里耶尔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我每天下午都到户外散步。其实这都是瞎话。

一想到去户外活动,我心里就发毛。那样我就过于暴露了。我知道,至少待在家里还比较安全。我可以坐在窗户旁边,注意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会注视每个人的面孔,识别出那个人的脸——可是我连他的长相都不知道。这还真是个问题。他也可能去除自己的伪装,在我眼前走来走去,而不引起我的注意。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8月22日

还是没看见他。但我不能乱了方寸。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迟早还是要来的。我要随时做好准备。我要准备采取行动。

早晨醒来后,我想起了加布里耶尔的那支枪。我要把它从那个空房间里取出来,放到楼下去,这样拿起来也方便。我要把它放在厨房靠窗户的橱柜里,需要时随手就能拿得到。

我知道这似乎有点疯狂。我希望不要因为它而发生什么事情。我希望永远不要再看见那个人。

但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觉得我会再次看见他。

他在哪儿?他为什么有一段时间不来了?他是不是想诱使我放松警惕?我不能放松警惕。我必须在窗口继续监视。

不断地等待。

不断地监视。

8月23日

我开始琢磨这一切是不是我的想象。也许是。

加布里耶尔总要问我怎么样——我感觉好不好。我一直说感觉挺好,但感觉得到他还是忧心忡忡。我的表演似乎已不能让他放心。我有必要作出更大的努力。我假装整天都在集中精力工作——实际上我早就不把工作放在心上了。我已经与工作脱节,失去了想完成那幅作品的动力。在写这篇日记时,我都不能保证自己还会继续作画。至少得等我把这些事都置之脑后。

我一直在为不出门找借口——可是加布里耶尔说我今晚别无选择,因为马克斯要请我们出去吃饭。

我实在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见到马克斯更糟糕的。我恳求加布里耶尔取消这个约定,说我要工作——但他却说去去对我有好处。他一定要我去,而且我知道他说到做到,所以只好服从,说了声“好的”。

我一整天都在忧心晚上的事情。因为我开动脑筋一想,所有的事似乎都有了着落。每一件事情都有了解答。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实在太明显了。

现在我明白了。那个人——那个偷窥的人——不是让·费利克斯。让·费利克斯不会有这么阴暗的心理,不会偷偷摸摸地干这种事情。还有谁会想这样来折磨我、恐吓我、惩罚我呢?

马克斯。

当然是马克斯。一定是马克斯。他想把我逼疯。

我非常害怕,但是又必须鼓起勇气。我准备今天晚上就行动。

我得和他当面对质。

8月24日

由于在这座房子里待得太久,昨晚外出时,我感到既不自在,也有点害怕。

外部世界使人感到广袤无比——周围一片空旷,上方是辽阔的天空。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紧紧地挎着加布里耶尔的胳膊,寻求安全感。

即使我们去的是我们喜欢的奥古斯都餐馆,我还是没有安全感。这家餐馆曾经是那么舒适温馨,现在却没有了这样的感觉。我总觉得它有什么不同——它有一股焦煳的气味。我问加布里耶尔厨房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煳了,他说他没闻到什么异味,是我的凭空想象。

“一切都很正常,”他说,“不要这么紧张。”

“我不紧张,”我说,“我显得紧张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咬了咬牙。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常这样。我们坐下来,静静地等着马克斯。

马克斯把他的接待员带来了。她叫塔尼娅。显然他们已经恋爱了。马克斯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很亲昵,双手像黏在她身上一样,对她又是抚摸又是亲吻——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我看。他是不是想让我感到嫉妒?他惹人厌到了极点,我感到恶心。

塔尼娅看出苗头有些不对——有一两次她看见马克斯在盯着我看。我真想告诫她要防备马克斯,告诉她说她落入了怎样的陷阱。也许我会的,但不是现在。此时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马克斯说他要去洗手间。不一会儿,我找准时机,也说要去洗手间。于是我离开餐桌,跟上了他。

我在拐角处赶上了他,一把抓住他手臂,抓得很紧。

“别这么干了,”我说,“别这么干了!”

马克斯一脸困惑:“别怎么干了?”

“你在监视我,马克斯。你在偷窥我。我知道是你。”

“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艾丽西亚。”

“别跟我说谎。”我发现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嗓门。我真想冲着他大声喊:“我都看见你了,行了吗?我拍了张照片。我拍了一张你的照片!”

马克斯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呀?放开我,你这个疯女人。”

我抽了他一个耳光,出手很重。

我一转身,看见塔尼娅站在那里,好像挨巴掌的是她。

她看了看马克斯,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餐馆。

马克斯瞪了我一眼,去追赶塔尼娅。他愤恨地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他妈的没有偷窥你。别挡我的道。”

他说话时怒气冲冲,充满蔑视,我敢肯定他说的是真话。我相信他的话。我不愿意相信他——但我不得不相信。

如果不是马克斯……那会是谁呢?

8月25日

我听见有动静。是外面的声音。我到窗口看了一下,发现阴影处有个人在移动——就是那个人。他就在窗外。

我给加布里耶尔打电话,但是他没接。我要不要报警?我不知所措。我的手在发抖,几乎无法——

我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就在楼下——他推了推窗户,接着推了推门。他想进来。

我必须从这儿出去。我必须逃走。

哦,上帝呀——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进来了。

他进到房子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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