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利特格林别墅里的审讯

沉默的证人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

七个人聚集在利特格林别墅里。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壁炉旁边。查尔斯和特雷萨坐在沙发上,查尔斯坐在扶手上,一只手搂着特雷萨的肩膀。塔尼奥斯医生坐在一把祖父椅上,他两眼通红,胳膊上绑着一条黑纱。

圆桌旁的直背椅子上坐着房子的女主人,劳森小姐。她,和塔尼奥斯医生一样,眼睛红红的,头发比以往更乱了。唐纳森医生坐在波洛正对面,面无表情。

看着这一张张面孔,我兴趣大增。

作为波洛的助手,在过去一起办案的经历中,我曾多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一小群人,外表看起来都很有教养,戴着道貌岸然的假面具。我曾见过波洛撕下其中一个的假面具,露出面具背后真实的面孔——凶手的面孔!

没错,毫无疑问。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凶手!可究竟是哪一个?即便到现在,我还不太确定。

波洛清了清喉咙——这是他略微有些夸张的习惯——然后开始说话。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调查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五月一日死亡的原因。一共有四种可能性——她可能是自然死亡,也可能是死于偶然的事故,有可能是自杀,或者最后这种——她被某个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谋杀了。

“她去世的时候并没有对案子进行调查,是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她是自然死亡,并且她的医生,格兰杰先生签发了自然死亡的医学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下葬后发现死因有问题,一般需要掘墓重新验尸,但我不主张这么做是出于几个原因,最主要的一个,是我的委托人绝对不会喜欢这么做。”

唐纳森医生打断他,问:

“你的委托人?”

“我的委托人就是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我全权受她委托,她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就是家丑外扬。”

我省略了波洛接下去十分钟的讲话,因为牵扯到太多不必要的重复。他谈到自己收到的那封信,并拿出来大声宣读,然后一步一步说明了自己在贝辛市场调查的步骤,发现了造成那次意外事故的手段。

他稍做停顿,又清了清嗓子,说道:

“现在,让我带领诸位在我寻找真相的路途上走一遍,让你们看看整个案件的真实面目。

“首先,我们有必要设想一下阿伦德尔小姐当时到底想到了什么。关于这一点,我想,再简单不过了。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大家都认为是她不小心踩到小狗的球,然后滑倒了,但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用清晰敏捷的头脑把整件事回忆了一遍,然后得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结论。有人蓄意要伤害她——没准儿想杀了她。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她开始考虑这个人究竟是谁。当时屋子里一共有七个人——四个客人,她的贴身女仆劳森小姐,还有两个仆人。这七个人中,只有一个可以被完全排除在外——因为这个人不会因此得到任何好处。她也没有真正怀疑过两个仆人,这两个人跟随她很多年了,她知道她们对自己忠心耿耿。现在还剩下四个人,三个是她的家人,还有一个是姻亲。她一死,这四个人全部都会受益,三个直接受益,一个间接受益。

“因为她的家庭责任感很重,所以这种处境对她来说非常棘手,而她尤其不愿家里的这种丑事传出去。但另一方面,她也绝对不会乖乖屈服于这个企图谋杀她的人!

“因此,她决定写信给我。她还采取了进一步的对策。我想,这个对策主要基于两个动机。其一,我想,是她对所有家人的怨恨!她怀疑他们每一个,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倒他们!其二,也是更合理的一个动机,是她希望保护自己,并想出办法来实现这个愿望。正如诸位所知,她写信给她的律师珀维斯先生,指示他起草一份新遗嘱,这份遗嘱只对屋子里的一个人有利,因为她深信,这个人绝对不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现在我可以说,从她信中的内容和她接下去采取的行动来看,我确定,阿伦德尔小姐从开始不明确地怀疑四个人,转向明确地怀疑其中一个。她写给我那封信的主旨是必须自始至终坚持保密处理,因为这件事涉及她家庭的荣誉。

“从她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思维方式出发,我想这应该意味着,这个人和她同姓——而且应该是男人。

“如果她怀疑的人是塔尼奥斯夫人,她会更急于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不是尽力保全家族的荣誉,对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她的想法也应该差不多。但如果是查尔斯,情况就不一样了,事情若是落在查尔斯头上,她对家族荣誉的担忧会格外强烈。

“查尔斯姓阿伦德尔,是这个家族血脉的继承人!她怀疑他的理由也非常明确。对于查尔斯,她从一开始就没抱过什么幻想,因为他以前屡次使家族蒙羞,这也就意味着,她心里很清楚,他不仅仅有犯罪的可能,而且是个真正的罪犯!他过去曾在支票上伪造过她的签名。伪造——再进一步——谋杀也绝对不在话下!

“而且,就在发生那次事故的两天前,她曾和他有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谈话。他向她要钱,被她拒绝后,马上借机说——哦,语气非常轻松——说她马上就要翘辫子了。她则回答他说,她能照顾好自己!从我们听到的版本来看,她侄子听了这话,回应她说:‘别那么肯定。’紧接着两天后,那桩邪恶的‘事故’就发生了。

“不难想象,阿伦德尔小姐躺在床上思考过事情的始末后,肯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查尔斯·阿伦德尔企图要她的命。

“事情发生的顺序非常清楚。与查尔斯谈话,紧接着发生事故,然后悲痛地给我写信,再给律师写信。事故发生后的那个星期二,也就是四月二十一日,珀维斯先生把遗嘱带过来,她签了字。

“查尔斯和特雷萨周末过来拜访,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阿伦德尔小姐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她告诉查尔斯自己写了一份新遗嘱。她不但告诉他了,还真的拿给他看了!这在我看来,是个绝妙的策略。她通过这样做,向打算谋杀她的凶手表明,杀了自己不会带给他任何好处!

“她以为查尔斯会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他妹妹,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不?我想,他有个很好的理由——他觉得心虚!他以为阿伦德尔小姐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修改了遗嘱。可他为什么心虚呢?是因为他真的尝试过谋杀?还是仅仅因为他偷了点儿小钱?所以,无论他犯下的是严重的罪行,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过错,他最终都选择闭口不谈。他保持沉默,希望姑姑有一天能心软,改变主意。

“我认为,就阿伦德尔小姐当时的心理状况而言,我的设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下一步,我决定验证一下,她的怀疑到底是否正确。

“和她一样,我怀疑的对象范围也很小——准确地说,一共七个人。查尔斯和特雷萨两兄妹、塔尼奥斯夫妇、两个仆人和劳森小姐。还有第八个人也必须纳入考虑——那就是唐纳森。事故发生当晚,他来这里吃了晚餐,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当天来过。

“在我看来,这七个人可以很容易被划分成两个类别。其中六个人会从阿伦德尔小姐的死中或多或少地得到些好处。如果凶手在这六个人当中,那作案的动机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为了得利。第二类只包括一个人——劳森小姐。阿伦德尔小姐的死不会带给劳森任何好处,但正是因为那次事故,她最后成了唯一的受益人!

“这就意味着,如果是劳森小姐策画了这场所谓的事故——”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劳森小姐打断他的话,“真是无耻!站在那儿说出这样的话!”

“请耐心一点儿,小姐。暂时先别打断我。”波洛说。

劳森小姐生气地昂起头。

“我坚持我的抗议!无耻,就是这样!太无耻了!”

波洛充耳不闻,继续说:

“我刚才说,如果劳森小姐策画了这场事故,那她是出于一个截然不同的原因——就是,她想通过这场事故,让阿伦德尔小姐自己怀疑自己的家人,从而疏远他们。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性!我仔细查询是否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或者证明我的假设是错的,然后发现了一个非常确凿的事实:如果劳森小姐想让阿伦德尔小姐怀疑自己的家人,她会一再强调那只狗——鲍勃——整晚未归的事。事实正相反,她竭尽所能不让阿伦德尔小姐知道这件事。因此,我推断,劳森小姐肯定是无辜的。”

听了这话,劳森小姐厉声说道:

“当然是这样!”

“接下来,我仔细考虑了阿伦德尔小姐的死。一般情况下,若是谋杀的第一次尝试没成功,肯定会有第二次。我认为,第一次尝试后仅仅过了两星期,阿伦德尔小姐就死了,实在事有蹊跷,于是我展开了调查。

“格兰杰医生认为他的病人的死因完全没有异常,这给我的推断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打击。但是,仔细调查过阿伦德尔小姐发病前一晚发生的事后,我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茱莉亚·特里普小姐提到,当时阿伦德尔小姐头部出现一道光环,她妹妹也证实了这种说法。当然了,这有可能是她们编造出来的——出于一种对神灵满怀敬意的浪漫情怀——但我认为,她们提到这件事绝非偶然。在询问劳森小姐时,她也提供给我一条有趣的信息。她提到,当时那条发光的飘带是从阿伦德尔小姐嘴里飘出来的,然后逐渐形成光雾,围绕着她的头部。

“很显然,虽然两个目击者的描述略有不同,但具体的事实却是一样的。揭开降灵术这种迷信的幌子,事情的真相其实是:阿伦德尔小姐当时呼出的是磷光!”

唐纳森医生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身子。

波洛向他点了点头。

“没错,你现在明白了吧。含磷光的物质不多,我要找的就是最常见、最普通的那种。给你们读一段,是我从一篇关于磷中毒的文章中节选出来的。

“‘在身体产生异状以前,中毒者的呼吸会发出磷光。’这正是劳森小姐和特里普姐妹当时在黑暗中看见的——阿伦德尔小姐的呼吸中有磷光——即‘一团光雾’。我接着往下读。‘黄疸的症状开始显现,中毒者全身不仅受到磷中毒的影响,还会伴随血液系统中过量的胆汁分泌物滞留,此时磷中毒与某些肝病的病症没有显著不同——比如黄疸性肝萎缩。’

“意识到其中的巧妙之处了吧?阿伦德尔小姐患肝病已经很多年了,而磷中毒的病症看上去只会像肝病发作。没什么新鲜的,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哦!凶手计划得非常周全!外国产的火柴里就有磷——杀虫剂里也有吧?非常容易取得,而且只需要很小的剂量就能致命。医药计量一般为百分之一格令到三十分之一格令(注:格令,一种重量单位,最初英国规定一颗大麦粒的重量为一格令。一格令为五千七百六十分之一磅。)。

“就是这样!整件事情一下子变得多清楚啊——再清楚不过了!显然,医生被凶手误导了——尤其当我发现格兰杰医生嗅觉有问题时,就更肯定了——磷中毒最显著的一个特征是:中毒者的呼吸中有大蒜的气味。所以他当时完全没有怀疑——他为什么要怀疑呢?当时的情形丝毫没有可疑之处,而唯一有可能让他产生怀疑的线索,他也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他也会把它归为迷信的胡言乱语。

“自此,根据劳森小姐和特里普姐妹提供的证据,我确信,阿伦德尔小姐死于谋杀。问题依旧是:凶手是谁?我首先排除了两个仆人——她们俩的心智不足以设计这样的杀人手法。劳森小姐也被我排除了,因为如果她真的与谋杀有关,就绝对不会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看到的那个发光的‘灵体’。查尔斯·阿伦德尔也被我排除了,因为他知道,也明确地看过那份遗嘱,他很清楚他姑姑一死,自己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还剩他妹妹特雷萨和塔尼奥斯夫妇,还要加上唐纳森医生,因为我发现,他在小狗的皮球事件发生当晚曾来利特格林别墅吃过饭。

“自此,没有更多证据帮助我推理了。我不得不转而研究心理学分析罪案的特征和凶手的个性!两次谋杀的尝试大致相同,都非常容易操作,都设计巧妙,凶手很狡猾,下手利落。完成这两次尝试都需要具备一定的知识,但也不用太多。磷中毒的相关知识很容易就可以学到,而磷这种物质,正如我刚才说的,非常容易取得,尤其在国外。

“我首先考虑两位男士。他们都是医生,而且都很聪明。他们当中任意一个都可以想到,磷在当下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很适用,但小狗的皮球事件似乎与男性行事的心理特征不符,在我看来,皮球事件十有八九是女人的主意。

“我又考虑了特雷萨·阿伦德尔。她的确有凶手的潜质,大胆、无情,也足够果敢,不会过于谨慎。她的生活方式一向自私、贪婪,总是想方设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如今,她急需钱——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她深爱的男人。而且从她的举止来看,她知道自己的姑姑是被谋杀的。”

“她和她哥哥之间发生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推测,他们两人互相怀疑对方是凶手。查尔斯处心积虑让她说出她知道新遗嘱的存在,为什么?因为他明白,她只要知道新遗嘱的存在,自然不会被怀疑是凶手。而反观特雷萨,当查尔斯说他看到了那份新遗嘱,她压根儿不相信!她认为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笨拙的伎俩,想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查尔斯在描述毒药的种类时,刻意避免使用‘砒霜’这个词,之后我发现,他向园丁详细询问过某种除草剂的功效,他心里打了什么主意显而易见。”

查尔斯动了动身子。

“我的确想过,”他说,“但——呃,我想我大概是没那个胆量。”

波洛对他点点头。

“没错,你的心理还没强大到敢于杀人的程度。你犯过的罪都是些懦弱的小把戏,要么偷,要么伪造——没错,这是最容易的办法——但是杀人——不会!要动手杀人,一定是被某个念头迷住了心智。”

他又恢复刚才那种演讲似的语气。

“根据我的判断,特雷萨·阿伦德尔有足够的心智完成这样的计划,但必须同时考虑其他一些事实。她从没受过什么挫折,生活富足,而且一向只为自己考虑——这种类型的人绝对不会杀人——除非突然被激怒。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从罐子里偷走除草剂的人是特雷萨·阿伦德尔。”

特雷萨突然开口:

“我实话实说吧,我的确想过杀了她,当时在利特格林别墅的时候,我也的确偷了些除草剂。但我下不了手!我太喜欢生活了——喜欢活着——我实在无法对任何人做出这种事——夺走他们的生命……我也许是个自私自利的坏人,但有些事情我做不来!我没办法杀死一个活生生的、还在呼吸的人!”

波洛点点头。

“你的确做不到,这是事实。而且你也不像你自己描述的那么坏,小姐。你只是年轻——过于放纵自己了。”

他继续说:

“接下来就剩塔尼奥斯夫人了。我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感觉到她的恐惧,她看出来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很快利用我一时的疏忽,装出一副害怕自己丈夫的模样,十分令人信服。没过多久她就改变了策略。她的表演非常巧妙——但没能瞒过我的眼睛。一个女人可以因为自己的丈夫感到害怕,也可以害怕自己的丈夫——但绝对不可能是两者兼具。她选择扮演后一种——她伪装得很到位——在饭店里的时候,甚至追到大堂找我,假装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而且她很确定,她丈夫一定会跟出来,他出现的时候,她佯装出一副不敢在他面前说话的模样。

“我当下就意识到,她并不害怕她丈夫,她厌恶他。我立刻把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确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我面前的并不是个自我放纵的女人,而是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因为相貌平平,所以日子过得单调乏味,没办法吸引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最后为了避免变成一个老小姐,单身一辈子,她选择接受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我能感觉到她对生活强烈的不满,住在士麦那,被放逐出她热爱的生活和热爱的一切。接着她有了两个孩子,她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在他们身上。

“她丈夫对她一心一意,可她却越来越厌恶他。他用她的钱投机做生意,结果赔光了——这更加重了她的厌恶情绪。

“只有一件事能让她灰暗的生活重现光彩,就是期待着艾米莉姑姑去世。艾米莉姑姑只要一死,她就能拥有金钱和独立,能按自己的心愿教育自己的子女——请记住一点,子女的教育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可是个教授的女儿!

“她可能在来英国之前就已经把犯罪手法计划好了,或是已经萌生了这个打算。她曾在父亲的实验室里当过助手,所以有一些化学知识,她了解阿伦德尔小姐疾病的特性,也很清楚,用磷下毒绝对能完美地实现她杀人的目的。

“接着,当她来到利特格林别墅的时候,一个更简单的办法送上门来。小狗的皮球——在楼梯顶端拉一根线或是绳子。只有女人才能想出来的主意,即天真又巧妙。

“她尝试了——结果失败了。我认为,她当时不知道阿伦德尔小姐已经意识到那不是一起单纯的事故。阿伦德尔小姐的怀疑完全指向查尔斯,对于贝拉,我怀疑阿伦德尔小姐的态度应该丝毫没有变化。于是,这位沉默寡言、闷闷不乐、野心勃勃的女人悄悄把自己原先的计划付诸实施,她发现了一种完美的下毒媒介,阿伦德尔小姐每顿饭后习惯服用一种成药胶囊。只要打开一颗胶囊,把里面的药粉换成磷粉,再放回原处就大功告成了,小孩儿都能做到。

“她把这颗胶囊和其他的放在一起,阿伦德尔小姐迟早会吃下去,完全不会有人怀疑。就算有人怀疑,那时她也早就不在贝辛市场了。

“她还准备了一个备用方案,她伪造丈夫的处方,从药剂师那里开了双倍剂量的三氯乙醛。她准备那东西的用途我很清楚——带在身边,以防出什么差错。

“正如我刚才所说,从看见塔尼奥斯夫人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我必须小心谨慎,一旦塔尼奥斯察觉到我在怀疑她,我怕她会再动手杀人。进一步说,我相信,她肯定已经有过再杀人的念头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摆脱自己的丈夫。

“首次谋杀的结果让她大失所望。钱,那些令人沉醉的钱,全部落到了劳森小姐手里!这对她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她非常精明,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在劳森小姐的良心上下工夫,我推测,劳森小姐的良心当时已经非常不安了。”

突然爆出一阵啜泣声,劳森小姐拿出手帕,掩面大哭起来。

“这太可怕了,”她呜咽道,“我真是缺德!太缺德了!你瞧,我当时非常好奇遗嘱的内容——我是说,我很好奇阿伦德尔小姐为什么要重立一份新遗嘱。然后有一天,当阿伦德尔小姐休息的时候,我想办法打开了她书桌的抽屉。然后我发现,她把所有遗产全部留给了我!当然了,我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几千英镑——我原以为,顶多也就这么多。而且有什么不可以的?要知道,她的亲戚们从来没有真正照顾过她!然后没过多久,当她卧病在床的时候,让我把遗嘱拿给她。我能猜到——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是想毁了它……然后我就干了件缺德的事。我告诉她,她已经把遗嘱寄给珀维斯先生了。可怜的人,她总是那么健忘,压根儿记不得自己做过的事情。她相信了我的话,让我一定要写信把遗嘱要过来,我说我会的。

“哦,天哪——哦,天哪——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然后她就死了。宣读遗嘱的时候,我一听有那么多钱,吓坏了。三十七万五千英镑。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钱,否则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我感觉那些钱好像被我侵吞了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天,贝拉过来找我,我告诉她,我愿意把钱分给她一半。我确信自己只要这么做,就一定能重新快乐起来。”

“你们明白了吧?”波洛说,“塔尼奥斯夫人一步一步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反对一切对遗嘱提出质疑的行为。她有她自己的计划,而她最不想做的,就是和劳森小姐作对。当然,她曾假装附和自己丈夫的想法,但她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真正的感受。

“她当时有两个目标,一是带着孩子们离开塔尼奥斯医生,二是拿到她的那笔钱。这样一来,她就能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带着孩子们搬到英国,富裕、满足地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对丈夫的不满了。事实上,她根本没打算掩饰。而他呢,可怜的男人,那么伤心,那么不安。她对他的态度一定让他很困惑。是的,这完全符合逻辑。她一直扮演着一个生活在恐惧之中的女人。如果我对死因产生了怀疑——她知道我肯定会怀疑——她希望我怀疑凶手是她丈夫。我非常确定,她心里早已计划好,随时有可能再一次杀人。我知道她手里有大量的三氯乙醛,足够置人于死地。我害怕她毒死自己的丈夫,然后捏造他畏罪自杀的假象。

“但我仍旧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正在无比绝望、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了最关键的证据!劳森小姐告诉我,她看见特雷萨·阿伦德尔复活节星期一那天晚上跪在楼梯上。我很快意识到,当时那种情况下,劳森小姐根本没办法清楚地看到特雷萨的样貌。但她对此非常肯定。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提到了那枚镶着特雷萨名字首字母的胸针——T.A.。

“在我的要求下,特雷萨小姐给我看了那枚胸针,同时也强烈否认了自己曾在那个时候去过楼梯。起初我以为,可能有人借了她的胸针,但当我看到镜子中胸针的影像时,马上就弄清了真相。劳森小姐刚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胸针上T.A.两个首字母闪闪发光,她立刻断定是特雷萨。

“但如果当时她在镜子中看到的首字母是T.A.——那实际的首字母其实应该是A.T.。因为镜中的影像与现实正好相反。

“当然了!塔尼奥斯夫人的母亲是阿拉贝拉·阿伦德尔,贝拉就是阿拉贝拉的缩写。A代表阿拉贝拉,T代表塔尼奥斯。塔尼奥斯夫人拥有一枚和特雷萨类似的胸针一点儿也不奇怪,这种样式的胸针去年圣诞节时还很少见,到了今年春天就遍地都是了,而且我观察到,塔尼奥斯夫人总是极尽所能地模仿她妹妹特雷萨的穿着打扮。

“在我看来,无论如何,案件有了确凿的证据。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向内政部申请掘墓验尸?这肯定没问题。验尸结果也许可以证明阿伦德尔小姐死于磷中毒,但还是有不确定性,尸体已经被埋葬两个月了,我知道磷中毒有时候不会造成任何机能损伤,对尸体做体表检查也很难得到切实的证明。再者,我有办法证明塔尼奥斯夫人购买过磷吗?我非常怀疑,因为她很有可能是从国外买的。

“在这个关键时刻,塔尼奥斯夫人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她离开了她丈夫,投身到劳森小姐怜悯的关照之下,并且明确地指控自己的丈夫就是凶手。

“除非我立刻采取措施,否则我深信,他会是她的下一个受害者。于是我采取行动,假借保护她的安全,把他们两人隔离开来,她无法反对我这个安排。其实,我当时心里真正考虑的是她丈夫的安全。接下来——接下来——”波洛停顿了一下——非常漫长的一次停顿。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但那只是个暂时的措施,我必须确保凶手不能再次杀人,我必须确保无辜的人的生命安全。

“所以我写了一封信,里面详细地记述了我对案情的所有判断,把它交给了塔尼奥斯夫人。”

一阵漫长的沉默。

塔尼奥斯医生号啕大哭起来:

“哦,我的上帝,这就是她自杀的原因。”

波洛语气轻柔: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她也是这么想的。你要清楚,必须考虑孩子们。”

塔尼奥斯医生把脸埋进双手。

波洛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我不得不这么做。相信我,这是必要的。不然还会有无辜的人丧命。你是下一个——如果情况真的走到某一步,再下一个可能就是劳森小姐,以此类推。”

他说完这句就沉默了。

塔尼奥斯医生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

“有一天晚上,她想让我——吃一颗安眠药……当时她的神情很奇怪——我把药偷偷丢掉了,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怀疑她精神有问题……”

“继续这么想吧,在某些层面上,你这么想的确是对的,但在法律的层面上不对,她很清楚自己行动的意义……”

塔尼奥斯医生仿佛在自言自语:

“她对我实在太好了——自始至终都是。”

对于一个主动招供的女凶手,这真是一句奇怪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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