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潜的瀑布  作者:三岛由纪夫

第二天也是个闷热的天气,下起了雨,到底是梅雨季节的雨,下了一天都没停。

升上午到负责管理祖父遗产的信托银行去会见了分社长。这个银行负责从股份分红的储蓄、地租房租的收取,到纳税等所有业务。房租每月有八万元入账,再加上升去水库后,跨了一个九月三日的结算期,总计一年份额的股份分红和银行利息的支付,即使刨去交纳的税款,他的财产也要自动增值三百万元以上。

祖父遗嘱里有大额的捐款,还交纳了很多继承财产过户税,现在升的财产中的电力公司的股份,并没有给他提供什么发言权,但是对于二十八岁的青年来说,财产已经够庞大的了。在他备受越冬的辛苦时,存款自动增加了三百万,反倒使他觉得自己受的那些苦是在装模作样,而有些不愉快起来,难道说还是游手好闲更符合自己的身份?

“别人的越冬是真实的,只有我的越冬是虚假的。说到底我不过是在雪里把自己关了半年。我到底苏醒了没有,还是个疑问……不,的确有苏醒的瞬间,非常短暂的瞬间。走在K町街上,望着踩缝纫机的女人的那个短暂的时刻。”

他又想到了祖父。祖父肯定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是装模作样过。城所九造是自我放弃的超人……

想买车马上就能买得起,却没有车的这个古怪的青年,撑着雨伞,来到了小雨淅沥的户外。他想找个地方吃午饭。

已经习惯了集体生活的升,觉得一个人吃饭特别无聊。他真想随便拉住一个人问:

“喂,你和我一起吃饭好吗?”

这样做会怎么样呢。比如,到那家咖啡厅里去,对三个正在喝咖啡的女孩子这么说的话,会怎么样呢?

“我死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吃饭,能陪我吃吃饭吗?”这么说大概会成功的吧。可是越冬后的升,过去使他能成功地做这种事的天性被磨掉了不少。

天气闷热。升敞开了风衣。他后悔穿着整齐的西服出来。任凭被风吹成的雾一样的水滴,打在他那藏蓝色的领带和白色的衬衫上。

停车场上的汽车车顶都被雨淋湿了,车站上有四五个人在等车,各个人都面朝着不同的方向,零零散散的。升看见和服店里坐在小凳子上挑选布料的女客脚上,那溅上了泥点的布袜子。药店里有个紧锁眉头的矮个子男人,呆呆地望着雨中的马路,用店里免费提供的水吞着白色的大药丸。

升最后随便进了一个餐馆,随便吃了一顿饭。店中央摆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三宫球场的棒球。阪神地方是晴天。观众席也出现在屏幕上,观众们顶着初夏灿烂的阳光,都在不停地扇着扇子。

“嘿,那边是晴天哪。”

升平静地想。下午三点,显子要到旅馆来的。

往回走时,他顺路去了丸善洋书书店。在土木工学的架子前流连,买了两三本外国书,回到旅馆。三点已过,显子还没来。

他翻开了其中一本,看起了第六十八节:胡佛水库。

“胡佛水库最初的混凝土是一九三三年六月六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浇灌的。主要部分的浇灌作业是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日完成的。浇灌的混凝土总量约325万立方码(248万立方米)。实质上水库的大块混凝土搀料的比例为1∶2.45∶7.05以及1∶2.37∶7.13。检修通道的周围,塔身以及防护墙的钢筋混凝土部分浇灌的少量混凝土除外,混凝土的搀料最大尺寸是230毫米……”

女招待来告诉他显子到了,显子脱去草绿色的风衣,里面穿着时髦的套裙,阴暗的走廊衬托出她那雪白的脸庞。

“我迟到了,”她兴奋地解释道,“我去取昨天订购的烟盒。结果字还没刻呢,我等了三十多分钟,才刻好。”

显子摆了摆手,女招待马上退了出去。

“以心传心这名字真不好听。从明天起搬到饭店去好不好?”

升表示赞同。显子和他接了吻,然后将系有缎带的烟盒放在小桌上,接着拿起电话,拨了市中心的、主要接待外国人的饭店。她今天穿的是西装。对衣着很敏感的显子,似乎是想以与和服迥然不同的西装,使自己变成活泼的女人来取悦升。

对升而言,住在哪儿都无所谓。两星期的休假住所,或许选择市中心要方便一些。饭店的服务台接了电话,升预约了七层带浴室的房间。他这顺从的态度,更激发了显子的母性。

“这两个星期你打算好好玩玩吧,今天晚上怎么安排?”

升说今晚哪儿也不想去。显子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被限定的两星期的恋爱期限,使这个男人给显子以悲剧性的存在的感觉,就像装得满满的果盒一样,这个青年在这两周里,将被淹没在慰藉和不间歇的享乐之中。显子大概想以自己的想象力把升变成饥饿、干渴,躲藏到隐蔽之所来的逃犯。她想要安慰升的空想,甚至包括了因快乐而疲惫的青年的苍白面庞。升晒黑的皮肤也起了作用,显得血色特别的好。他感到自己已十分满足,追逐快乐是否会导致悲剧,实在是个问题。

幸而都市的女人想到的享乐很像儿戏。

“明天呢?”

女人列出了跳舞、观看外国芭蕾舞表演和拳击比赛等节目,但升的反应很不起劲。显子又提议道,如果是晴天就借辆朋友的车去郊游。对她这些一厢情愿的建议,升惊讶不已。她难道想要把已经在半年之久的“自然”中呆腻了的男人,再拉到“自然”中去吗?

升忽然想象起明天将要搬过去的饭店房间来。他脑子里出现的不是明亮而抽象的饭店生活,而是受显子想象力的影响,出现了一间大白天也遮着百叶窗的灰暗的西式房间。透过百叶窗照到地面的一束刺眼的光线,和走过那道光线时的赤脚,花瓶里枯萎的花,烟灰缸里的烟蒂,以及下午走廊上越来越近的吸尘器的噪音……这些正是人们所说的“反自然”的生活的标本。

……雨一直下到夜里也没停,把所有心理的起伏都平复下来的强烈欲望,使青年心情很坏。越冬时的那种统一的观念世界崩溃了。如果说现在是两个头部在相爱的话,越冬时则是四肢在相爱。

他记得显子在就寝之前,要用小小的喷雾器往嘴里喷香水。和那封信上撒的香水一模一样的气味。不过现在仅仅觉得这个气味很好闻,却引不起升的嫉妒。明明知道晚上女人还要回到她丈夫的家里去,他也不觉得嫉妒。

显子的身体灼热、汗涔涔的……这些集合到一起的官能的片断,使升为自己欲望对象的模糊不清而焦躁。显子不停地呻吟着,升搂抱她如痴如醉的身体时,变得生硬的手由于汗湿直打滑。

……打在房檐上的雨声很响,两人像在沙滩上那样躺在床上倾听着这些声音。其中比较突出的那个声音好像是从排水管里掉下来的雨水,滴落在向外凸出的窗户顶上的声音。

“看来我得冒着雨回去了。”

显子说道。升没吭声,他拍死了一只正飞着的蚊子。这是一只透明的雄蚊子,透过灯光,可以看见它身体里浅蓝色的液体。升爽朗地说:

“你懒得回去吗?”

“是啊。不过,要是把自己不想走说成是由于你的热情,是不是不大合适?”

“干吗说话绕这么大弯子呀?”

显子睁大了疲惫的眼睛说:

“绕弯子已经越来越不适合我了。女人最清楚适合自己的是什么了。”

“所以今天才穿洋装来的?”

升的语气渐渐愉快起来了,女人知道升讨厌伤感的语言。

“看来下次我应该穿件便装来。”

次日,显子又穿着和服来了。她一定认为升不喜欢西式服装。这种多虑,使升的心里空荡荡的。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被“可笑的”心理的不协调所充斥了。

雨还在下,他们像过家家似的坐上旅馆的车搬了家。升的行李少得可怜,显子更没什么东西。

在车里,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显子好像说了句什么,升没往耳朵里听。

下午的饭店前厅很暗,寂静无声。皮沙发摆了一长溜。关着的吊灯吃力地悬垂着,灯罩复杂的阴影里,凝结着梅雨天气潮湿的阴郁。

升走到用蓝色灯光突显“Reception”[英文,接待处]字样的指示牌旁,在卡片上签上名,填写了两星期的住宿日期。钢笔很尖,在纸上写字时,溅出了细小的飞沫。

穿绿制服的服务生领着二人上了电梯。进了七楼的房间,二人无所事事地望着雨中的街景。对面桥头有个刚开工的大厦地基工程,崭新的木围墙外面,堆成山的沙子暴露在雨水里。

显子手里玩弄着木牌上的房间钥匙。

“这把是我的了。”

“为什么?”

“因为这把只能开这个房间。你的那把肯定是能开任何一间屋子的总钥匙……再说,不住这里,却每天都来的话,饭店会有意见的。你给服务台打个电话,就说两个人开这个房间。”

升想到了道德问题,但与显子无关。他突然想起了打濑山的事。他一直想要暗地里为濑山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积点阴德。所以,为了拯救即将被解雇的濑山,搬进饭店两天后的将近中午时,他来到公司,要求面见董事。此人是现任社长的内弟,握有公司的人事权。

这天是个晴天,董事请升一起吃午饭。

在店门外的玻璃橱窗里,摆着虾、比目鱼、白丁鱼、鲐鱼和贝类等时令鲜鱼的法国菜样品。商社街的餐馆里挤满了吃午餐的人,董事在这家店里请升吃饭。话虽如此,他并不是在请一名下级职员,而是意在款待有实力的股东之一。

两人干了杯辣口的雪利酒。

“祝你平安归来,辛苦了。休假是住在家里吗?”

“不,家借给别人住了。我现在住在饭店里。”

董事问了是哪个饭店,升告诉了他之后,“呵,真奢侈啊。从那个越冬的宿舍突然住进豪华的饭店,格外的舒适吧。不过,休假结束后,一回工地,你又要大吃一惊了。美国造的机械正陆续运到那里,就等你们的临时设备方案上马了。你的基础设计在公司内得到了好评。前几天,美国的工程师看了也很赞赏。你对美国有兴趣吗?现在说是早了点,等水库竣工后,想不想去美国呆上两三年哪?顺便玩一玩,也能去看看胡佛水库。”

升老道地微笑着,接受了这一提案。其实他真正想去的是非洲或中亚那样的不发达地区。甜点上来了,青年这才提起了濑山的事。

“濑山君嘛……”

董事马上变成了一副听到了亲人的不幸消息似的沉痛表情。升一向对这位当权者决不暴露自己内心变化的修养十分钦佩,但这种装模作样使他反感。

“他做了些有损公司的事,还不构成刑事罪,目前正在研究他的去留问题。”

升又重复了一遍救助濑山的话,董事苦苦思索了半天,一个劲地搅着果冻上的奶油,最后终于说道:

“好吧,既然你有这个意思,我就尽力而为吧。”

升每天看着显子幸福的笑脸,就像相面的明明看出了吉凶,却不说出口一样。那明显是不祥的预兆,看倦了这张脸的升,想要从别的脸上寻找确实的幸福预兆。就像滑稽的相面先生那样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看。升从公司回来时,去了濑山家。

从中央线的N站下车后,过一个天桥,走五六分钟就到了濑山的家。

升过天桥时,有列火车进站,天桥被火车喷出的烟气笼罩了。煤烟味儿使他想起了宿舍食堂里弥漫的烧煤味儿,感觉是那么亲切。

这气味不仅意味着越冬的那种人情味很浓的共同生活本身,还暗示着身在其中所感觉不到的更深一层的东西。他曾为自己内部不断产生新的感情而惊讶,但惊讶过后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忘掉了那时的严寒和每日的辛苦,却还向往宿舍火炉的心情,并不是他最初所抱有的纯粹的现实性的关心,而是因为只有在一切苦恼的叫喊和绝望的声音都是无效的,都绝不会传到外界去的那种状况之中,他才可能得到那种平静的幸福。被石头这样明快的物质,被群山峻岭那样超绝的自然以及无垠的白雪所吸引,志愿去奥野川水库的升,也许穿过这些坚硬、沉默的物质的世界,触及到了自然的无名之魂。

……火车的浓烟飘远了,他眯起眼睛望着那个方向。夏日的白云下面,铁轨远远地向西延伸着,住家的屋顶都闪烁着阳光。

烟尘飘散开去,露出了湛蓝色的天空。升从那白云微妙的形状,想起了祖父的脸。他冥思苦想着祖父那纯粹的人性的热情、欲望、名誉心、事业心,这些在今天看来是徒劳的精力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祖父二十四小时都是生活在和某种东西相斗争之中的。即那些嘲笑他、轻视他、排斥他的东西。其结果,城所九造自身成了毫不愤世嫉俗的嘲笑者,成了一个怪物。升现在也和祖父一样,到了要面对嘲笑他的存在的时候了吗?这就是社会吗?还是像濑山所说的那样,是人际关系呢?或者是“他自身”呢?

……濑山家周围种了一圈同样植物的篱笆,这是一所幸免于战火的老房子。进了大门,有一个通向院子的低矮的篱笆门,升站在门边朝院内张望。

小院湿漉漉的,笼罩在新长出的嫩叶中,用砖头围起的一块榻榻米大小的沙坑里,插着一把掉了漆的小孩儿玩的小铲子。

日照最好的是院子的最里面,盛开着蓝芙蓉的一角。一个没有化妆的矮胖女人,穿着连衣裙和木屐,正蹲在那里。木屐的前部陷进了湿润的泥土里,看得出来,她非常小心地端着这个架势。女人搂着身旁站着的五六岁的男孩子。这孩子胖得出奇,别别扭扭地歪着身子站着,好像是嫌太阳晃眼睛。

“好了吗?”

女人问。

“再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乱动。”

响起了濑山的声音。升探出身子往前面瞧,透过树叶只见濑山举着的新照相机闪闪发光。

快门响起,蓝芙蓉旁边的活人画终于解脱了似的站了起来,升趁机推开篱笆门进了院子。濑山一看见他,就发出一声怪叫,吓得小孩儿盯着父亲的脸瞧个没完。

两人在面向院子的八铺席客厅里喝起了啤酒。濑山一口气喝干了一杯,盯着空杯子里收缩的白沫,无限感慨地“嗯”了一声。这声“嗯”听起来是那么心满意足,升实在怀疑这会是即将失业的男人发出来的。

濑山如果再稍微沉默一会儿的话,他那大人物的印象说不定将会永远留在升的心里。可是,还没等别人问,他就炫耀地夸起自己来,那口气就像个还了俗的“社会人”。

“你听说我要被解雇的事了吧?”

升告诉他从田代那儿听说了。

“是吗。不过,这个传闻马上就会消失的。”

“为什么?”

“你还记得越冬时我老在写笔记吧,因为我察觉了反城所派的阴谋,所以把自己调查的事实——当然都有确凿的数据——记在了本子上。没想到它派上了用场。

“如果这本笔记公开了的话,以常务董事为首的反城所派就不得不撤退,就是这么一本使他们心惊胆寒的资料。

“越冬结束后,果然他们诬陷我贪污,还编造出好多证据。我一回东京就立刻拿着笔记去见了董事,这是前天的事。

“我告诉你,董事哗啦哗啦翻着笔记,脸色煞白,没有比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吓得变了脸色更痛快的了。你猜后来他说什么?

“他说:‘把这本笔记留在我这儿吧。’

“我不客气地说,我早就复制了一份,所以你要它也没用。于是他哆哆嗦嗦地说:‘你想敲诈我?’

“这可太有意思了。我赶忙换了个低姿态,可怜兮兮地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只是为了不让老婆孩子挨饿来求你。最后,董事以决不把那本笔记泄露出去为条件,答应了不但不解雇,还调我到总社去。只是我的调动——是正式提升——要等到这个事件平息之后,九月份左右实施。所以还要在K町呆上两三个月,正好避避暑也不错。”

“能让我看看笔记吗?”

“那可不行,不行啊,我和董事之间有君子协定。我本来想只给你一个人看的。”

濑山从拿着杯子的手指中抽出一只手指,朝那边的墙指了指,原来上面挂着城所九造穿着礼服大衣的威严的照片。

“我这是仰仗了先生的庇护。人只要走的是正道,谁也无法陷害他。我所说的正道,并不是一定要当正人君子。只要纯正无邪地人性地生活,就是正道喽。”

升听得目瞪口呆,他正要反问濑山“那么你到底有没有‘人性地’贪污”时,刚才那位矮胖的女人,濑山的妻子端来了下酒菜,这个话题只好作罢了。

喜欢在客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威严是一般男人的心理,到了濑山这儿起了逆反作用。喝醉了的濑山故意当着客人的面,把自己的渺小展示给妻子看。他拽着要回厨房去的妻子的裙子不让她走,叫她坐在旁边。

“我被这位年少的先生给揍了,真疼啊,真疼啊……”

濑山翻来覆去地说着,幸灾乐祸地瞧着升和妻子的尴尬表情,还没等喝完第三瓶啤酒,他就突然站起来,跳起了给越冬的人们解闷的下流舞蹈。

跳着跳着濑山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妻子喊道:

“快把照相机拿来,照相机,照相机。”

小孩跑进来,大模大样地从客人的盘子里捏了一片火腿肠吃起来,两口子都装着没看见。

“这个照相机不错吧?”

濑山把刚才那架照相机递给了升。

“是佳能ⅡD的,镜头是Fl.8的。用这个就可以制作儿子的相册了。虽然本来不想为了相机去越冬,可是不得不越冬,就得了这架相机。是昨天才买的。”接着,他在妻子面前说起了英语:“你看呢,城所君,连这种四五万元的相机都买不起的我,像defalcate(贪污)了公款的人吗?”

升到底也没能说出今天拜访董事的事。濑山又刨根问底地问了显子的事,恢复到原来的秘密主义的升,只是含糊其词地应付着。听升说回东京后,还一次也没有去萤酒吧,濑山一个劲儿责备他不懂礼节,一定要陪升去一趟。

濑山的家里没有电话,到了市中心后,升给饭店挂了个电话。显子接电话时,克制着自己的不快,依旧是平淡地笑着,这笑声听起来很亲切。升发觉比起和显子见面,还不如电话里交谈更有魅力。一瞬间,竟使他想起了越冬时的那个令他感动的电话。于是升把原先准备回去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告诉她晚回去的原因,让她自己看电影或别的什么消磨时间。显子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句“好吧”,就挂了电话。这使升不快,他又后悔不该说提前一个小时回去的话了。

可以想象带着濑山来到萤酒吧的升,受到了多么夸张的娇媚之声的迎接。他豪爽地花钱,从老板娘到每名女招待都给了不少打赏。最后把烂醉如泥的濑山送回家,自己按约定的时间回到饭店。

显子哪儿也没去,一直在等他回来。

她对升说她寂寞极了,天性敏感的升从这一句话里就觉察到了显子的夸张。因为显子以过分的娇嗔说的这句话,其实主要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呆在夜晚的饭店里太寂寞,显子脸上缺少与诉说这种孩子气的寂寞相吻合的天真。

显子催着他去洗澡。升也正想要洗洗身上的汗,就进了浴室。当他看见了浴池里满满的热水,才明白显子为什么催他洗澡了。

既不会做料理也不会裁缝的显子,终于想出了一个自己会做的家务事,所以在升回来之前放好了热水。可是饭店里的西式浴缸和家庭里用的浴缸不一样,只要一拧开水龙头,浅浅的浴缸很快就满了,哪有必要事先放好洗澡水呢?

显子的体贴方式就像小孩过家家,跟家庭幽默画里画的差不多。

升光着身子把脚伸进了热水里,果不其然,对于喜欢洗热水澡的升来说水不够热。

“如果我没按时回来的话,显子会怎么样呢。等热水凉了,再拧开水龙头放热水,从浴室到门口来回跑个不停吧。不,不会的。显子早就知道我会按时回来的。”

这个猜想多少刺伤了一点青年的自尊心。但是他具有有教养的人的忍耐力,所以他将就着泡在热水里,漫无边际地想象起来。

升想象着既然去年显子的木然无感动具有独创性,那么她体内复苏的欢喜将会使她变成更加具有独创性的女人,变成升所没有见过的新种类的女人,变成无人可替代的悲剧性的女人吧。然而,知道了欢喜的女人会变成最最屈从于男人的典范,变成比升所知道的任何女人都更为平庸的女人,会立刻在某处安定下来,并摆出一副仿佛一出生就生活在那里的架势来。

想到这儿,升忽然像公子哥那样任性起来。他拧开水龙头,往满是肥皂泡的热水里,哗哗放起热水来。

可能是显子听见了放热水的声音,突然推开门进了浴室。即便是平时,显子也喜欢在升泡在浴池里的时候进浴室来。

显子没有马上问他是不是水不够热,白色的浴室里热气弥漫,女人走到朦胧的镜子前,用手擦了擦镜子,脸贴近镜子看看口红抹得匀不匀。然后才说道:

“水不热?”

“嗯。”

青年从浓浓的热气下面回答。

“对不起。”

显子对着镜子说。升那年轻爽朗的声音回响在浴室里。

“不用道什么歉啊。”

他这时才发现显子哭了。

……在床上,显子反复地对他说着:

“我要打扮成你喜欢的样子,成为你喜欢的那种女人,即使你让我光着身子在银座大街上走,我也会去的。”

然后她还加了一句,要是你叫我一天换十次衣服,我也换。可是显子不懂得,女人到了说“要像你喜欢的那样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个道理。

显子明显地不安起来。自己喜欢升的理由再明白不过了,但现在却找不到升爱自己的确实的依据。这份不安得不到答案,疑问成了空谷回音。她想要探索升内心的理想形态,热切地想了解他,可能的话,连他欣赏什么样的手提包都想知道。

今天一天两人都没怎么在一起,所以到了深夜该回家的时候,显子非常的犹豫不决,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在这阴雨天的凌晨两点,显子和升的脑子里,竟然出现了同样的影像。显子说道:

“像我的瀑布……”

就在同时,升也正好想起了那条瀑布。

悬挂在红叶阴影处的那条小瀑布,就像在梳妆一样,将飞沫溅到了旁边的岩石上。

瀑布结了冰。一半被雪覆盖,尖尖的冰凌纠缠在一起而凝固了,那一束束冰凌是那么晶莹透明。

那条冰瀑复苏了。小瀑布丰富的水量哗哗地直泻而下,撞击在冰雪融化的河面上……

“像我的瀑布,”显子说,“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去看一看。你信上说瀑布附近有个小客店,我就住那儿吧。”

“可是我回现场后忙得很,没工夫陪你呀。”

“没关系的,反正经常能见面,而且离你住的地方又不远,这就足够了。我单独住在旅店里,别人不会说三道四的……对了,我要像你说的那样稳妥一些。到你休假结束之前,每天晚上都回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点把长时间旅行需用的东西拿到饭店来。等到了你回水库的时候,我给他留下一封信,悄悄离开家,跟你一块儿去,好吗?为了不让丈夫着急找我而报警,我就写明要去旅行一段时间,告诉他完全不必担心我的身体。只是不写到哪去,你看怎么样?”

“那他也会报警的吧?”

“我把信写得让他决不会去报警。再说,我丈夫是个绝对不和警察沾边的人。他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以前亲戚里有个坏学生犯了诈骗罪,他到报社去说好话,硬是让报社取消了那个报道。”

两个星期的休假结束了。最后的一晚,升谎称公司里有宴会,征得显子的同意,为自己空出这段时间。显子会在第二天出发之前到饭店来与升会合。

东京最后的一天幸好是个晴天,一点也不闷热,凉爽宜人。升前天一个人去滑冰时,一直跟在一个漂亮姑娘后面滑,还故意用身体触碰她,就这么认识了。女孩子对升的黑肤色有些奇怪,于是升借机编了个瞎话,说自己是从东南亚回来的船员。就这样有了今晚的约会。

升准备了抒情的礼物,给女孩子买了胸针。符合条件的胸针还真难买,既不能太贵也不能太便宜,必须是船员好容易上了陆地,想大手大脚一下的那种程度的价格;品味不要太好也不能太差,最好稍稍带点俗气,可能的话,能博得女孩子的一丝怜悯的笑容,虽然不是太好的礼物,却凝结着男人的一片痴情的那种胸针……他总算找到了一个差不多的买了下来。

然后他去了趟公司,为明天去水库而辞行。科长高兴地告诉他,就在前天,补偿问题得到了最终的解决。奥野川水库的用地补偿,以及其他主要补偿对象包括:公路二十五公里的改线,淹没的农田约三十町步[日本计算田地、山林面积的单位名称。1町步约等于9917平方米],山林约八百三十町步,住家四十三户。有关这些补偿问题,公司已与当地交涉了两年以上。

姑娘焦急地等着他。一见到他就生气地说,是绅士就应该早点儿来。这一愚蠢的不满,一下子使升不快起来。他把脸扭向别处,硬邦邦地把胸针盒递了过去。

女孩子的脸上没有出现怜悯的笑容。她拿着胸针仔细端详着,看得入了神。这与升的判断有了出入。

“你这水手品味还真不错啊。”

她好像在夸耀自己的鉴赏力。

升虽然花钱如流水,却带她去了家中档餐厅。然而,女孩子还责怪他花钱太浪费。升解释说船员都这样,花钱大手大脚的。可是,就像少女看马戏团的惊险表演时,吓得闭上眼睛一样,她天生看不下去别人胡乱花钱。

吃着难吃的鸡肉炒饭,升列举了一些随便想到的港口。香港、澳门、新加坡……还说新加坡的咖喱饭特别好吃。吃完饭走出店门,升信口开河地讲了起来。他说离开日本时间太长,连现在流行什么歌都不知道。

女孩子马上用很随便的口气说道:

“我教你。”

于是他和她勾着手指一边走,一边找着调门,小声地唱了起来。

两个人到初夏夜晚的海滨公园去散步。引入了海水的池塘里,倒映着月光。水闸那一边,停泊在月岛港的汽船上的红色桅灯一闪一闪的。他们朝海边走去,走在堤坝的石头上,发出啪唧啪唧的脚步声,他们边走边聊。少女天真无邪,把什么都想得跟电影里演的那么浪漫,使升很扫兴。他让她安静一会儿,什么也不要说。升揽住女孩子的后背,触到了她那短袖里汗湿的腋下,略为感到了一点幸福。可是,当听到她说:

“下次到了新加坡,就给我写一封贴了新加坡邮票的信来啊。”

升又兴致全无了。

对升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他一点儿也没碰少女的身体,假装约了下次的见面后,就匆匆分手回饭店了。东京最后的夜晚,多亏了这一安排,他才得以独自香甜地睡着了。

显子对升选择慢车很意外。升是担心两人一起坐车时遇见同事,有意避开了快车。慢车车厢外表很脏,旅途漫长。几本无聊的杂志在他们的腿上来回交换着。

在K町升也找了个公司的人不会住的不起眼的小旅馆,放弃了坐路虎的打算,自己预约了一辆出租车,明早去水库。这种种安排并不是出于升的虚荣心,而是祖父遗传的厌恶公私不分的想法所致,然而显子心里很不痛快。

不过,第二天早上,从K町出发的汽车开上了满山遍野一片新绿的山路时,显子又活跃起来,从打开的车窗里望着下面渐渐远去的绿叶覆盖的山谷。

升也很感动,他初次见到这满目葱绿。没有坚硬的树叶,只有仿佛浸满了水的翠绿色棉花,无限延伸着。向狭窄的山谷倾斜下去的山坡,微微起伏着,那一片片明黄色就像涌出的云影般连绵不断。见不到一棵开花的树,全是清一色的新绿。升望见了群山之中的驹岳的肩头。

见到这伟岸的雄姿,青年连身旁的女人都忘记了。山上的青紫色的岩石还没露出多少,山顶四周仍覆盖着白雪。但是,和白马身上纵横交错的神经质血管相似的山岩,被日光照得一清二楚。一片云朵正在那上面缓缓移动着。

这个超绝的存在给予升的亲切感实在难以描述。他真想以坦诚的态度去拍一拍那山峰的肩头。他内心的一切都融化了,他感觉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赤裸着身体去接触如此纯粹的外部存在。

汽车在折枝岭小憩一会儿,显子问起这名字的由来,当地的司机就啰啰嗦嗦地讲起了没有可靠历史依据的传说。

据说以前尾濑三郎房利追求皇帝的女御[日本皇室仅次于正宫的妃子],被平清盛追赶到这里,山峰挡住了去路,山上没有路,灌木茂盛。当时,山神虚空藏菩萨化身为童子出现,折了许多树枝来为他铺路,所以就叫折枝岭。

升和显子专注地听着这个故事。杜鹃不停地鸣叫,北面的沼泽地还残留着积雪。他们眺望着已被远远抛在脚下的那些山谷。起风了,铺满山谷的嫩叶陆续翻过身来,风所到之处,宛如白色的小动物奔驰而过一样,一目了然。

过了石抱桥来到喜多川边时,公路上远远地摇晃着示意停车的白旗,汽车紧靠山根停了下来。好多民工朝这边跑来,在低洼处躲起来。

“是爆破。”

升说道。

“没有危险吧?”

“照这样子,你在奥野庄每天都要听着爆破声过日子。一天你就会害怕,想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震天动地的爆破声连着响了三次。

升从车上下来,走到认识的组长跟前。

“哟,你回来啦。”

组长说道。他是个红脸膛的小个子,一副好像整天都是醉醺醺的神态,他那草绿色的绑腿几乎变成了土黄色。

“已经开工了吧?”升说。

“是贯穿工程,五天前开始的……你们现在可以过去啦。一共安放了三处炸药,都爆炸了。”他又朝汽车努了努嘴,问,“你夫人?”

“是啊。”

汽车从公路上开过去时,路旁认识升的民工都朝他鞠躬。靠近荒泽岳的喜多川沿岸的这段公路,两个星期不见,拓宽了许多,路边的山崖被开凿,黑亮的岩石露了出来。把喜多川的水引向奥野川的水渠已经开工了。

这条隧道贯穿荒泽岳和细越山,直通奥野川,把喜多川的水全部引入奥野川。奥野川的对岸,还挖了一条通向水库下游的长长的排水渠,喜多川和奥野川合流的水,将顺着它流向水库下游。也就是说,一共开凿了两条呈L字形的排水隧道。这样水库一带便没有了水,奥野川和喜多川连接这两条水渠的入口处,建了一座拱坝。

去建设工地事务所之前,升先陪显子去了奥野庄。

只有二层的八铺席房间还空着。两人登上了黑亮的、嘎吱嘎吱响的楼梯。一打开窗户,就听见了奥野川的流水声。

“这回是你住在这儿,我来回跑了,”升说,“大家都看着呢,在外面过夜不太好。所以吃了晚饭,我假装出来散步就可以来这儿了。熄灯前我必须回宿舍。要是赶上忙的时候,晚饭九点才开,可能就来不了了。”

显子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见升的话,她站在窗前,默默地眺望着河水,过了一会儿开口道:

“像我的瀑布在哪儿?”

这时又响起了爆破声,震得奥野庄哗啦啦直响。

“离这儿很近,走五分钟左右。”升说。显子回过头来,在绿叶映衬下,她的脸色越发苍白。

升不喜欢把悲剧带到自己的生活里来,所以对显子的这种脸色极不满意。他像个主治医似的直截了当地说:

“白天你一个人去散散步比较好,空气又新鲜,对健康最有好处。”

两个人走出旅店,去看瀑布。

升去年最初和显子过夜时的温柔体贴消失了许多,显子没有说出这个变化。大概是害怕这会成为谶语,使他对自己越来越不温柔了。

而升也渐渐厌烦起显子总是在揣摩自己心思的表情来,他尽量不去看显子的脸。对他来说和显子面对面地呆着是一件痛苦的事。他觉得两个人面朝同一方向,看同一样东西或许更容易得到心灵的交流。他一心只想着快点儿到瀑布,连裤腿剐在树墩上都没在意。

新长出来的芦苇遮住了通向河边的小路。阳光从岸边山毛榉的新叶透出,密密麻麻地洒在芦苇上,风吹拂着树梢,摇曳的叶影将斑驳的光环忽而连接,忽而聚集,忽而又一下子驱散开来。

小瀑布的水流从远处看白花花的,犹如叶子的背面那么白。

水量比前些日子少多了。枫树的嫩叶日渐茂密,伸出的枝叶挡住了小瀑布的一部分英姿。飞溅的水花打湿了瀑布下面黄绿色的枫树。

“就是这条瀑布吗?”

显子问。

“是的。”

她努力寻找起自己和这条小瀑布的类似点来。显子面对小瀑布的景象,升感觉很不协调,甚至是不该有的光景。在升的头脑中,瀑布在眼前的时候,显子不该在,显子在眼前的时候,应该没有瀑布才对,这两样东西互相面对的时候,总觉得特别别扭,就好比听到不正确的答案时的那种直觉。升发现自己有点心神不定。

把显子送回住处,升一个人坐上刚才那辆汽车到宿舍去。路过学校,爬上平缓的斜坡时,宿舍、事务所、仓库等便出现在眼前。从车里,升就感觉到了这里与往日迥异的生气。三辆载重卡车和两辆路虎停在宿舍前面,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们忙碌地进进出出,升恍然有种车子开进正出了事的人家去的新鲜感。

升坐的汽车停在了宿舍门前,一边戴脏手套,一边走出门来的田代,看见升便兴高采烈地抓住了升的手。他的眼睛兴奋得神采飞扬,脸颊又像以前那样红润了。

“你回来啦!行李回头再搬吧,我给你看样好东西,走,到后面去。”

被田代拽着,一来到面向奥野川的后院,升不由得为眼前的情景惊叹不已。

那里并排摆着两台巨大的粉碎机。崭新的机器金光闪闪,光彩夺目。打磨得锃亮的边框,映出了天空的蓝色。走到近前,一股好闻的机油味儿扑鼻而来。

这两台粉碎机将用于制造混凝土的掺料,内部倒置的圆锥头,会随着底部安装的伞车轮带动的离心轴承旋转,做离心运动来粉碎石料。粉碎机旁放着一堆木头,是为需要四根柱子支撑的遮雨布准备的。

升抚摸着粉碎机,被机油的气味包裹着的铸铁是冰凉的,这冰凉里有着近似威严的东西。

“是一流产品吧。”

田代说道。升欣喜地久久望着它。

两台机械坚如磐石地伫立在那里。这台机械与越冬时升心底的观念形态相当吻合。任何充满肉欲的观念,或任何诗的观念,一旦以某种形态出现,往往成为平庸的东西。而这个复杂的形态,铁的光泽,机油的气味,对升而言是最不会厌倦的,最亲切的,甚至可以说是永恒的东西。

“我曾经是一个只玩铁和石头的孩子。”

他微笑着想到。

不久,这台粉碎机就会转动起来,把石头搅碎,嚼成碎末的。被粉碎的石头和混凝土搅拌在一起,混凝土越来越厚,逐渐耸向天空,成为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坝……

这种异常的力量,异常的能量,异常的庞大……升充满了能够参加这一宏伟事业的欢喜。人的规模和尺度打动不了他。恐怕只有这样异常的尺度,在这样反论式的场所,才能发现自己内心作为人的热情,这就是升的宿命吧。且不论复杂而无感动的青年,仅仅从一名单纯而热心工作的土木工程师的角度来看,即便他很快忘掉爱情的羁绊,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谁又会觉得奇怪呢?

升和田代一起从安全楼梯上了二层的办公室,田代一边嗵嗵地上着楼梯,一边一个劲儿地说:

“前不久,这楼梯还埋在雪里呢。”

升听了这句话才意识到,雪刚开始融化时,自己那么激动地踩过的土地,今天,已毫无感觉地走过来了。

升看见了总工程师宽阔的后背,他正坐在转椅里,兴奋地抖动着腿,这是他一向的习惯。椅子沸腾般地震颤着,用不了多久准得散架。

“哎呀,你回来啦,”总工声音洪亮地迎接升,“你回来得正好。现在我正在看碎石工厂的设计图。从今天开始,要立刻让组里的人打地基了,你能不能去作一下现场指导?”

升看见桌子上展开着几张设计图。在一张图纸的一角,用白色的小字写着所需机械的一览表。


(1)水平筛料板  二张

宽2.5米×长5米

(2)圆锥式粉碎机  二台

能力——每小时210吨

(3)倾斜筛料板  一张

(4)传送带  一台

(5)溜槽  一座

(6)第一储存罐  一座

(7)漏斗截门  一座

(8)摆动式加料机  一台

(9)传送带  一台

(10)传送带  一台


这是低级混凝土混合设备的设计,高级混合设备要等到工程进展到一定阶段才配备。

“现在请你做的除了刚才说的碎石工厂的指导外,还有与此并行的混凝土实验室工程的指导。”总工又重复了一遍。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初夏的和风吹拂着办公室,自动卷起的图纸翻出白色的背面,放设计图的架子令人想起摆放羊皮纸书籍的古代图书馆,擦得干干净净的白色木架上空荡荡的。

升兴奋地望着忙碌的办公室。有的人站着,有的人急匆匆地来来去去。木墙上,贴着一大张基建工程进度报表,只有两条短粗的黑线竖在上面。

没参加越冬的工程师们都满脸堆笑地欢迎升。同事的这种谦虚的拘谨使升觉得很有趣。他满足地想:“看样子,这帮家伙觉得让我抽了倒霉的签而可怜我呢。”

他看见了在办公室的一角专注地看图纸的佐藤。越冬时他对这青年的厌恶感全消失了。不仅如此,夹在没有越冬的同事中的这位越冬者,那被雪灼黑的脸,使升不由产生了人种的亲和感。

他走近佐藤。佐藤那武士般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咱们去喝杯茶吧,我正要去喝呢。”

他领着升来到饮水处,从大铝壶里往印着公司徽记的茶碗里倒上茶,两手扇着滚烫的热茶,望着窗外被绿叶环绕的水库工地方向。

“喂,后来怎么样啦?回去的那个晚上。”

升像学生之间那样捶了佐藤的肩膀一下。佐藤沉默了一会儿,寒酸地噘起嘴吹着茶水,热气熏得他不停地眨眼睛,终于他开口说道:

“到底我也没有干,我怎么也干不了。但是,第二天,在几个坏哥们的怂恿下,去找女人了。”

佐藤完全是有意识地使用“找女人”这种大言不惭的措辞的。升看穿了佐藤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远处响起了隆隆的爆破声。这是取水口相反方向的放水口那边的开凿爆破。

“黄色炸药真带劲儿啊,”佐藤带着伤感的口吻说,“我最喜欢这声音了。”

一小时后,升来到水库工地西面的小山丘顶上。山顶很平坦,树已被砍伐,这里将是碎石工厂的厂址。他跟组长借了个火,点着了烟。从这个毫无遮拦的高地上,可以一览水库对岸的光秃秃的岩石绝壁。绝壁上到处覆盖着绿叶,就像绿色的鲜花般水灵。将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坝的形状勾画在岩石上的白线,经历了几个月的洗礼,竟没有丝毫褪色。

升透过脚下的枫树叶,看见了一列弯弯曲曲的白物,那是民工们每人扛着一袋混凝土正走上山来。

升每天晚上都到奥野庄去看显子。每天晚上昏暗灯光下的这几个小时,就像在模仿阴郁的家庭生活,妻子浓妆艳抹地迎接工作一天的丈夫归来。升向往青年们充满活力的宿舍的夜晚。再加上这地方不大,有点什么事就会传到同事的耳朵里,同事们佯装不知的样子刺伤了升的自尊心。

一天晚上,显子的脸色特别难看,升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只是说,如果说出来,你肯定会让我回东京去的。升保证不说这话之后,显子才说道:

“白天的爆炸声一会儿都不停,就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响似的。堵上耳朵都震得头疼。你说让我去散步,可是那声音吓得我不敢出门,只能一天到晚闷在这屋子里,饭也不想吃……我是不是有点浮肿?”

也许是心理作用,显子脸上的阴影消失了,心事全都浮现到皮肤表面来了,给她的脸着上了一层浓重的色彩。只剩两只眼睛挺精神,病态地熠熠生辉,随着感情的动摇而闪烁不定。她那不切实际的城市风格的精心化妆,化得再自然,也无自然美可言。若是连显子也觉得自己不美的话,这点儿仅存的美早已崩溃无遗了。

既然已作了保证,升没说让她回东京的话,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象起白天显子一个人时的样子来。

爆破声不绝于耳,好容易等到声音停了,突然又响了一声。隔了一小会儿,又接着响起来,她干脆死了心,可是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这回她又被孤独感占据了。显子把窗户全敞开,又全关上,再敞开,然后看看表,时间就像静止了……

升虽然很任性,可是见到显子这副样子,心里并没有责怪显子自作自受。他缺乏把冷酷控制在适当程度内的那种性格上的单纯。因此,他觉得自己为这一可怜的情景而难过不大合适。如果她能够理解他那并不难理解的心理动摇的话,不仅她自己能避免悲剧,他的内心也就不会受到创伤了。升觉得这完全是显子缺乏理解力所造成的,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觉得我很冷酷?”

显子咬着嘴唇果敢地回答:

“是的。”

“这是有理由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能不怀疑。”

“怀疑什么?”

升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

“那就是,是否在我之前有别的男人治好了你。”

显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男人的嫉妒她见得多了,她的直觉确切地告诉她,现在的升绝不是在嫉妒。

第二天在宿舍里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敲门,是个男人的声音。炊事员灰鹤去开门,这种时候一般很少来客人的,大家都停下筷子,注意地听着。回食堂来的灰鹤说:

“城所君,找你的。”

从灰鹤手里拿过名片一看,升的脸色变了,上面印着菊池证券董事菊池佑太郎。他让灰鹤告诉客人先在会客室等一会儿。然后升继续吞咽着没滋没味的饭。大家都不再说话,偷偷窥视他的表情。屋子里的沉闷,显得窗外的雨声特别大。连最亲近的朋友也没见过升在人前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一向沉着稳重的“城所九造之孙”,变成了心神不定地闷着头往嘴里扒拉饭的青年人。升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衫,外套浅色的毛卡其工作服。这宽宽的肩膀,此刻是那么寒酸。他低着头,刚洗过的头发上抹的发油亮光光的。田代不知这个观察是否准确,他这是头一次见到升的屈辱的表情。

升一心在琢磨一件事,可是越急越弄不明白。

“显子的丈夫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呢?会不会是显子倒打一耙,为了报复我,故意告诉丈夫……”

升到目前为止从未由于自己的行为遇到过什么麻烦。依赖于社会,对吞噬一切的这个混沌社会过于信赖的青年,从不承认自己偶然行为中的必然性,甚至不承认自身的必然性。他不考虑将来。虽说他现在吃喝不愁,但是即便他借了钱,明天就被逼着还钱,恐怕他也会对人家说,昨天的升和今天的升不是同一个人,没有义务还钱。

升意识到了大家的视线,故意昂然地抬起了头,却没有勇气看那些围在餐桌周围的同事们。漆得发亮的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大朵的野百合。他茫然地看着墙上和柱子上贴的宣传布告。

“服装清洁”

“饭前洗手”

“通风换气”

“清扫灰尘”

“请注意,卫生所提醒我们不要喝生水。”

升独自出了食堂,从黑暗的大门前走过时,看见客人的雨伞立在墙边,一旁摆放着一双科尔多瓦[西班牙科尔多瓦皮革制作的高级皮鞋]皮鞋,套着沾满泥点的防水鞋套,绸子雨伞的粗竹节伞柄顶端镶着个金头把柄。

打开二层会客室的拉门时,升见到的是一位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的男士。大约三十七八岁,长得很富态,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着眼镜。个子高大,脸庞宽厚,鼻子和嘴都是典型的仪表堂堂之相,给人以敦厚的印象。西服很素雅,一望便知是上等料子,派头十足,属于那种只要往旅店门口一站,就会被领到最好的房间去的人,这男子可以说是个典型的出类拔萃的丈夫。

他见升进来,客气地在榻榻米上轻施一礼,动作极其自如。

“我是菊池,初次见面。”

“我是城所,初次见面。”

“久仰令祖父的大名。”

会客室里灯光耀眼。和其他房间一样用的节子多的木料,只是多了一个壁龛,摆放了一张紫檀桌子。壁龛里什么也没摆,墙上什么也没挂,正中央吊着一个一百瓦的灯泡。

升无聊地抽起了烟,回想起少年时代,那时,若大人责备自己这些怄气的举止时,自己反而会产生勇气。

“我是为显子的事来的……”

模范丈夫开门见山地说。

升猛然睁开了眼睛,这眼神无比清澄而有活力,尽管升自己意识不到,这眼神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前来搭救他。

“长话短说吧,我也是不得已,对妻子一直很放任。想必你也知道,妻子的生活界限是不在外过夜,此外没有任何约束她的了。像她这种,怎么说好呢,不知道快感的女人,不管她做什么都得不到乐趣,这一点我这个做丈夫的已经看透了,所以对她非常放心……您能理解我说的吗?”

升点点头,他开始思考该把这个说话恭恭敬敬的男人归入哪一种类型。比如那种进了浴室绝不唱歌,而本质上是极端不正经的男人……

“您知道,”菊池像在开讲座似的,有条不紊地谈了起来,“……就在这时,出现了您。说实话,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呀,城所君……显子变了。对于我她依然是个没有感觉的妻子,但是她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我曾经认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改变了,所以这件事对我的震撼太大了。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默认下去了。不知您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现在升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某个公司的会议室里,因此对菊池的发言早有精神准备,尽管这样,对下面的非凡发言,还是着实吃了一惊。菊池是这样说的:

“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带不带显子回去是次要的,有句话我想务必见见你当面问问清楚。显子变了,这完全是奇迹,是我无法理解的奇迹。我见其他男人都不能改变显子,而暗自冷笑。说明问题不在我,别的人也同样不行,问题全在显子身上。所以,到目前为止显子的婚外情多得数也数不清,我却一次也没有产生过戴绿帽子的感觉。

“没想到突然产生了奇迹。是您创造的奇迹……我只想问一问您,”他说话的声音悠扬了一些,降低了声调,用一本正经的眼神盯着升问道,“可以请教一下有什么诀窍吗?”

以年轻的升对人的阅历,听了这话,他茫然不知所措。他甚至连想象菊池是属于哪种男人都不能够了。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不知羞耻的人,但是听了这些话,却由于难以形容的羞耻而涨红了脸。他为自己而羞耻,或者说是看到菊池和显子和升同住的这个异样的小世界袒露在眼前时,这个世界的丑陋的火焰烧红了他的脸。

他还自以为自己虽然缺乏感情,却是个不堪屈辱的人。然而世上竟有像菊池这样的,比升还要无情无义,还要厚颜无耻的男人。

青年缄默着。

但是他的脸红算是代替了回答,于是,菊池露出了温和的大人的微笑,像对待一个小孩似的看着升。升也不想加以解释。

“好了,不谈这个了,”菊池说,“我这个人干什么都喜欢像办公似的,请多包涵。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首先我想问一下,您打算和显子结婚吗?”

升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倒,本能地产生了恐怖感。这个泄了气的青年连脑子都没过就摇了摇头。

“我应该能说出的,勇敢地、英雄般地说出‘我承担责任’这句话的。”升想。

以一般世俗的看法,即便认为升在这一瞬间怯懦了,其实,对升来说是闯过了一次危机,即背叛和击败青年一贯的理论信仰,陷入自相矛盾,为了一般的世俗虚荣心而屈服于人生的危机。

菊池依旧面无表情,既无老好人式的平和,也无店里的商品被人低估时的恼怒。升的回答,恐怕是菊池意料之中的。

“是啊,您这么想是很自然的。显子不是适合当老婆的女人。这个世界上能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的男人,也只有我了。”

他得意洋洋地说,却是一种可悲的自我炫耀。不仅如此,升一眼看出,菊池的意思和自己的体验完全是南辕北辙。菊池所谓的无法忍受和升的无法忍受,完全属于两个范畴。

菊池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眼镜片在灯光下直反光,他自己似乎也注意到了。

“第二个问题是,”菊池好容易忍住笑说道,“您今后还打算继续和显子交往吗?那也没关系,只是不要采取这样缺乏常识的做法,找个更妥帖的方式……”

升现在不再沮丧了,他想要的是自由。他说道:

“不……我不打算再交往了……”

菊池从心底笑了出来,真是愉快之极。升觉得他也太不严肃了。

“您很坦率,我非常高兴,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这年代,很少遇见坦率的青年了。”接着,菊池又说了句反话:“怪不得显子会喜欢您。”

当菊池恭敬地问到“您的回答是否可以告诉显子”时,升鼓起了心底似乎冷却的勇气,回答说可以转告她。

“既然您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在显子回东京前,你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您把显子交给我吧,我工作也很忙,不能在这久留,这一两天里,就尽量把显子带回去。”

眼前的菊池与最初的印象完全两样,就像个忠实的管理人给自己以事务性的忠告,像个万事可信赖的管家。菊池从西服内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在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上写了几笔。这件家庭小事,就算上了他预定的轨道了。菊池看了看窗外的雨,准备要离开了。

“水库这地方真够冷清的。夜晚连路灯也没几个,路又泥泞难行……”

然后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城所君,我年轻的时候,可以为了自己而蹂躏女人,过了三十多岁,就不只为自己着想了,开始为女人着想了。真正的残酷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二天是晴天,是个炎热的夏日。

升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回宿舍吃午饭,田代对他说,听说今天濑山要来。明天有位知事来参观,濑山来打前站,要在这住一晚,迎候知事。在食堂吃饭的人们议论起了濑山,发生了那么大的丑闻之后,他又平安无事地回到K町事务所,到底是不是被冤枉了,众说纷纭。

吃完了饭,升回到二层自己的房间,悠闲地抽起了烟。天空蓝得晃眼,福岛县的山间涌动着白云,鹰一样的鸟在盘旋。他从一大早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愉快。这样一个人呆着的透明的愉快难以言传。我难道真的被解除了义务吗?升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着。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心里居然没有留下一点儿阴影。

他从记忆里去寻找理由,努力回想越冬中渐渐清晰起来的显子的幻影。可是,就好比能清晰地想起某个小镇的景象,却一个具体的事物也想不起来一样,显子的确实的形状和自己当时的感动都一点儿也记不清了。

升有着独特的伦理观,无论是和显子还是和其他有夫之妇私通,他没有一次是被“通奸的嗜好”所驱使而行动的。他的现实的关心几乎不掺杂对于其对象所具有的各种现实属性的兴趣,如果将和升交往过的女人列成一个表的话,从她们的阶层和所处环境的杂乱无章,就可知道升并不是从兴趣出发采取行动的。像显子那样特殊的情况,不过是升偶尔打破了只睡一夜的戒规,才陷入了和她所附带的种种现实属性发生关联的境地的。

严格地说,他和这一现实属性正面接触还是第一次。他不具有将被称作结婚或通奸的爱的行为敷衍成一种社会行为的接合意识。将层次不同的东西巧妙地接合起来的技术,是这个孤儿最不成熟的一个方面了。

“可是,为什么我见到显子丈夫的名片,脸色就变了呢?为什么就像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去的学生那样充满恐惧呢?”升想。

现在他宁肯认为自己绝不是真正地变了脸色,绝不是真正地害怕。他害怕的只是陷入麻烦之中。菊池干脆利落的事务性的处理方式,正好吻合升的这一心理。升只不过是在事务性方面输给菊池而已。至少升从那个丑恶的小世界中摆脱出来了,以简便的事务性程序。

无论怎样,升超脱了。穿越了一个对象到了那一边,这是真真切切的。他觉得那边非常亲切,好像曾经来过似的,有柔和、清爽、和平的草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想:“水库完工了之后,周围的风景彻底改观。三年后水库完成时,我可能会回想现在这些景物的。也许我期望明天将要消失的这些场所,会环绕着自然的森林和湖泊,成为永恒的东西。”对升来说,情欲过后,总会有“自然”在等着他。

……烟抽完了。他靠近窗边寻找刚才那些鸟的影子。奥野庄方向的枫树林连成一片,那条路上洒满了斑驳的树影,不见一个行人。

这时他听见了熟悉的路虎的声音,声音是从右边的K町方向的公路上传来的。对岸的群山回响着汽车的响声,从很远都能听得到。

升忽然很想见到濑山,他现在的单纯的愉快一定和濑山的性格十分契合吧。

路虎从草地正中穿过,开到了宿舍前。果然,上衣搭在胳膊上,卷着白衬衫袖子的濑山下了车。

升本想喊他一声,又觉得不必如此就没出声。濑山没往二楼上看,表情很特别,他站在宿舍门前踌躇着。

低着头的濑山,阴沉而迟缓地仰起了头,偷偷地朝升的窗户那边瞧。当他看见站在窗口的升时,突然讪笑着说道:“你好吗?我这就上去。”

升发觉自己没有回应濑山的笑容。面对刚才还期望见到的濑山的问好,刹那间,升的心突然变硬了。

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在濑山磨磨蹭蹭地到二楼上来的五六分钟的工夫里,升都想了些什么。

濑山那奇特的踌躇,那左思右想的阴沉而迟钝的动作,那抬头看升的窗户时窥探的眼神……

升突然间明白了一切。把显子的去向告诉菊池的不是别人,正是濑山。

濑山怎么会认识菊池呢?越冬时他向濑山诉说时,濑山默念那信封上的住址,并努力记在心里的情景立刻浮现在升的眼前。他为什么这么做?想必他以为这是对升最有效的报复手段。

升根据已知的有关濑山的各种材料来判断,自己下面的直觉肯定不会有错了。

“这家伙一直想要找机会报那一箭之仇。而且他还不知道我曾为了他去找过常务董事的事,所以对于他来说,这笔账还没算。他是个即便贪污了,也会把账做得天衣无缝的人哪。”

升对于自己小看了濑山而后悔,同时,也为这种背信弃义而愤怒,但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滑稽。好几个月每天都想着挨打的事,等待复仇的机会,其间用低俗的友情假面欺骗升的这个可怜的男人,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可是,依然没有得逞。菊池的来访,不仅没有毁灭升,反而救了升。

……升像平时那样,悠然地躺在榻榻米上,又点了根烟。他想出了一个小把戏。

“既然事已至此,”今天万事皆顺的青年想到,“最好装作一切都按照濑山的算计发展,装成一个被女人的丈夫拆散关系,为此而痛不欲生的可怜的青年吧。我内心的愉快,决不能显露出来。”

楼梯上响起了濑山的脚步声。他敲了敲拉门,这是宿舍里的规矩。拉门上的纸噗噗地响着。

升无力地说:

“进来吧。”

濑山一进来,低头看见躺着的升,说了句“你好”。升装作勉强笑出来的样子,应道“你好”。

“你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升懒懒地抬起身,两眼“迷蒙”地望着濑山,于是濑山更急切地诘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升沉默了好半天,又躺下了,脸朝着墙说:

“显子的先生来了。”

“什么?到这儿来了?他怎么知道的呢?显子在哪儿呀?”

“显子跟我到奥野庄来了。”

“是吗?所以她丈夫追到这儿来了,这可不得了。那么你见到她丈夫了吗?”

“见到了,他找到宿舍来了。”

“结果呢?”

见濑山发自内心的担心状,升差点儿没笑出来,他尽量不去看濑山的脸,假装心情沉重地说:

“显子明天就会被带回东京去吧。”

半天谁也没说话。濑山心里的忐忑不安,升一目了然。过了一会儿,濑山来回重复着“真不好办哪”、“这可不得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等等差不多的话,大表了一番同情之意,升只是沉默不语。

忽然,升意识到濑山在直勾勾地、怜悯地看着自己。濑山已经不再说话。他坐在背光处,四方的胖脸黑乎乎的。

升后来才知道,这时的濑山心里,开始复苏了他那与生俱来的、长期潜藏不露的奴才天性。

突然濑山说道:

“哎呀,我忘了给K町打电话了,回头再聊吧。你下午还到碎石厂工地去吧,说不定我会到那儿去找你。”

说着匆匆站了起来。

升对于濑山这类不可掉以轻心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电话就在宿舍的一楼,升从窗户里扫了一眼,见濑山朝事务所的安全楼梯走去,不由得想跟踪他,看看他打算做什么。

升赶紧从事务所楼里上去,来到饮水处。一般不想被人听到的电话,都到这地方来打。升从围墙后面悄悄往里一看,濑山近在眼前。公司也常有人住奥野庄,所以特地在旅店和事务所之间拉了一条电话线。

濑山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说:

“喂,喂。奥野庄吗?是阿清吧,我是濑山,K町事务所的濑山。有点儿事请你帮个忙……你们店里住着一位从东京来的漂亮太太吧?请你叫那位太太来接电话,别让她丈夫知道。我拿着电话等着,你想办法叫她出来……你想哪儿去了,没有别的意思。有急事找她,非常要紧的事……什么?她丈夫刚刚去露天浴池了?就她一个人在?噢,和旅店老板在一起……是吗?那太好了?就是说只有太太自己在屋里,赶快帮我叫她一下啊。”

濑山看了看周围,怪声怪调地哼起了歌,还用拳头轻轻地敲击着桌子。

“……啊,是菊池先生的太太吗?您好,我是XX电力公司的濑山,请多关照。”

“原来濑山还没见过显子。这么说他是在显子到我住的饭店里来的时候,去拜访的菊池。等到显子出走以后,又把她的去向告诉菊池的。”升猜想着。

……濑山的电话还没打完,升听了非常吃惊。

“……我是城所升的朋友,作为城所升的代理想和你见一面……什么,现在马上?场所不在旅店比较好。不会耽搁您多少时间,只要五六分钟就行,什么?客店前的小树林?就是河边的枫树林吧?好,知道了,那个地方很隐蔽。行,我马上就去,我骑自行车去。”

升知道河边有一条难走的近道。他一会儿陷进泥沼里,一会儿被荆棘划破膝盖,仍不停地向前奔跑,升无暇思考自己的热情从何而来。拨开芦苇时,惊起了一群苇莺。奥野川的激流声盖过了升在灌木丛中跋涉的响声。

青年躲在河边的老山毛榉树后,从这里透过枫树林的树梢,能隐约看见奥野庄的屋顶。他不敢大声喘气,憋得难受。芦苇已经长得老高了,他还是直担心自己的白衬衫。

枫树林里,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草地上。有个发亮的东西,那是濑山的自行车车把。濑山背朝着升,坐在草地上擦着汗,显子还没有来。

升等待着。不一会儿,从树林深处,草地繁茂的地方,出现了一身白色旅行装束的显子,她光脚穿着一双白凉鞋。她的面部表情僵硬,在草地的映衬下,显得很美丽。

濑山站起来,显子竟忘记了与人寒暄时那习惯的不经意的微笑。

显子没有坐下,声音尖锐地说出了一连串使她痛苦的词语。

“城所君说了什么了?我丈夫说城所君一点儿也不爱我了。还说这是他照城所君的原话转达的,可是我不相信。”

显子的这句“我不相信”掷地有声,升为之震颤。树叶透出的阳光,从她的脸上到微微敞开的胸口,不停地跃动着。白色的木制首饰白得晃眼,显子的胸口这几天被夏日晒得微黑。升竭力回忆着未被晒黑前的显子胸口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坐着的濑山弓着浑圆的脊背,低着头,从这敦厚的脊背上,升看到了濑山的善意。很明显,他被升的做戏给骗了,受到了良心的责备,想要尽力补救一下。

濑山终于沉重地开了口。他往往一紧张,或说实话时,就带有轻微的广岛腔。

“我想要跟你见面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是他的朋友,很了解城所君的心情。越冬时我们一直在一起……他真的很爱你。”升没想到濑山会说出这话,看来自己的戏演过头了。本想复仇却救了升的濑山,这回可能又会帮倒忙,使升陷入困境。显子立刻追问道:

“城所君说了什么?跟你说了什么?”

濑山非常稳重地、洋洋自得地说道:

“越冬的时候,他跟我讲了许多有关你的事。很对不起,我曾问他喜欢你哪一点时,城所君说过这么一句话:‘她不会感动,所以我喜欢她’。”

升亲眼目睹了人在绝望霎时间的表情。这样可怕的瞬间,人一生也难得遇见几回。

显子的脸色铁青,和周围枫树的绿色相差无几。她那双眼睛就像是面对着一个巨大、坚固的墙壁,视野突然被阻断,视线漫无目标地探索着前方。如果升从山毛榉树后面跑出来的话,显子或许可以从绝望中被拯救出来。这个念头在升的心里一闪,可是他的脚却挪不动一步。

他想起了昨晚菊池临走时说的话。菊池断言青年绝不会残酷,升觉得自己以前对女人缺少想象力,只是在天真地假装残酷。而眼前的事态,正是这个青年为了达到菊池所说的那种无比的残酷,对自己的铁石心肠的一次磨砺。

因为,升心里比谁都清楚,一无所知的濑山的这句话会使显子陷入怎样的痛苦之中。他有资格变得残酷,这个瞬间他跑出来的话,他就是个在人生中失败的男人。然而只要忍耐过这个瞬间,升就能继续拥有当初他作为与铁石相似的物质而爱过的那样的女人。升万没想到,由于自己的想象力而知悉的苦恼,竟如此使自己的心被撕裂,然而,他的关心已经超越了爱的问题,也许他是想承担起显子自身不堪忍受的这份痛苦,忍受这份折磨,以此把他原有的冷酷心肠磨炼成真正的石头。

……升又看了看显子。

濑山吃惊地站起身来,显子双手捂着脸跑了。

当天夜里,从奥野庄有电话找濑山。濑山使劲敲着升的门,把他叫醒。

“奥野庄的菊池来电话说,夫人失踪了。”

电话是打给濑山的,濑山认识菊池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升急忙穿起衣服,和濑山二人骑上自行车,直奔奥野庄。深夜的奥野庄灯火通明,旅店里人声喧嚷,有人提着灯笼把二人迎了进去。

菊池穿着和服外套,盘腿坐在床铺上。升一进去,他就默默地将一封信递给了升,信封上写着“升收”。

“你是座水库,既可以拦阻感情之水,也可以让它泛滥。活着太可怕了。永别了。显子。”

这不是遗书吗?濑山提醒道。菊池淡然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半夜时,偶然睁开眼睛一看,旁边显子的床铺是空的,只留下了一封遗书。

升和终于穿好了衣服的菊池,以及濑山一起,跟在旅店的男用人的灯笼后面,出去寻找显子。白天去过的枫树林一带没找到。人们又跟着升来到了只有升才知道的小瀑布前的山毛榉树一带。濑山的手电筒照见了脱在山毛榉树下的白色凉鞋。

河面上很黑,只能隐约看见翻卷的激流和对岸的小瀑布。大家暂时先回到旅店,在濑山建议下,跟工程事务所取得联系,组成志愿者搜索队。

下起了小雨。天快亮时,在水库工地下游的岩石旁找到了显子的尸体。一看见抬回来的显子的尸体,濑山头一个大哭起来,升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升后来一想,濑山把这个悲剧的引发者算在自己的头上而哭泣,也是情有可原的。

菊池只瞧了一眼尸体,便马上打起了电话,几个小时都没离开电话。他一滴眼泪也没掉,升看出了他对妻子的憎恨之深。菊池先给公司的老秘书打了个长途。

“我妻子去世了。是不小心坠入河里的。听见了吗,是坠入河里的。绝不是自杀的,其他等我回去后再说,对外界就说是心肌梗死。你跟各个报社事先关照一声,我一回去,立刻去各报社拜访。”

总工给警察和法医打了电话,他们上午十点左右坐着路虎来验尸。这时,小雨已停,阳光露了一下头,又阴了下来。

濑山被警察询问时,回答得相当谨慎,当剩下他和升两人在房间里时,他抱住升哭着说,杀死女人的罪魁祸首是自己。

升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他想起有一次去濑山家时,曾经猜想过祖父的一生,想象着经常嘲笑祖父的人的存在。他预感到显子的死,将和那份遗书一起嘲笑他的一生。

夏天尸体容易腐烂,应尽快运到K町去。午饭后,菊池叫了辆车,装上尸体,菊池坐在助手席上。前面的两辆路虎里坐着警察、濑山和升。汽车沿喜多川行驶,刚一过石抱桥,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

村庄里的人们,每人手里拿着铁锹,挡住了汽车的去路。警察下车进行调解,村民们毫无退让的意思。他们说,如果尸体从山里运出去,将会触怒山神,所以一定要按照山里自古以来的规矩,在山里焚烧,将骨灰埋到投骨泽里去。

警察没能解决的难题,菊池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一边解释说妻子受了重伤,还没死,一边拿出钱给村公所捐款。三辆车就这样从还在嘟嘟哝哝的村民中开过,朝折枝岭驶去。

从折枝岭往山下去的第一个转弯处,一行遇见了两辆挂着小旗的县政府的车。

濑山吃惊地瞧着那两辆车为了给他们让路,在危险的弯道上倒着车。

长着白胡须的县知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诧异地望着那辆似乎是无人乘坐的汽车,其实里面放着显子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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