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二十五年后:尘
第一章 出轨

尘与血  作者:发威

如果早知道去宾馆捉奸会导致离婚的话,可能我就不一定会去了。

1

如果早知道去宾馆捉奸会导致离婚的话,可能我就不一定会去了。

我说的是真的。

大过节的,谁都不想给自己添堵。但是遇上老公出轨这种事,又有几个女人能够保持理智呢?

我说这些绝对不是为自己的冲动开脱,因为那天我的确是气懵了,以至于我的处理方法不那么理智,才导致后来的状况急转直下,不可逆转。

我想,一切的一切,导致事态不可控的起点,就是因为我在一开始听到一些风声后所做的决定吧。

“你就不该去。去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只会让咱俩都尴尬。而且,你还不是一个人去的,你还带了旁人。你有没有想过,给我留点面前子,在外人面前。毕竟我是个男人!”这是我老公事后说的话。

“杜帅,你不过是一个粮库的地磅员,你要的哪门子面子?!”这是我心里想说的话,但我并没有把它说出来。

我发誓事后我真的想修复这段婚姻来着,我也很想再给他机会,因为毕竟,我已经33岁了,我们结婚很多年了。

“你家孩子都8岁了,”小胡充满善意地提醒我,“你得想想孩子呀!”

“我就是想到了孩子,我才非去不可呢。”我当时一定是失去了理智,“我得告诉那个狐狸精,她睡了一个8岁孩子的父亲!”

“要不还是你自己去吧。”在去宾馆抓奸的路上,小胡打起了退堂鼓,“毕竟是你的家务事。”

“你得陪我去,你得给我当个见证人。”我拉住小胡的胳膊不肯放手,“你还得帮我录视频呢。对了,你带手机了吧?”

小胡站在一个红绿灯的路口,突然停住了,她怎么都不肯继续往前走,心里犹豫着,一切都表现在了脸色上。

小胡是我同单位的同事,她原来跟我一样,在粮库当保管员。后来她走了狗屎运,调去了后勤部当物资采买员。这可是能拿回扣的肥差,有很多同事暗地里怀疑她跟后勤主任睡过,但我一直相信她。

我们俩平时并不走动,尤其是她不当保管员之后。所以当她突然跑来跟我打我老公小报告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在逗我呢。

今天上午,她突然跑到我值班的地方,说她无意中看见我老公去宾馆开房了,说完她就走了,她才不管我信不信呢。

反正她扔下一句:“信不信由你!”

我用我那不怎么聪明又没念过几年书的笨脑袋足足想了十分钟,我才决定去我老公值班的地方看一看。我跟他是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但我很少去那儿。

我像一只呆头呆脑的大鹅一样,拖着两条灌了铅的大腿来到了地磅室。当我到那的时候,最后一辆送粮食的大卡车正从地秤上离开。跟我老公一起值班的那个小年轻开出了今天的最后一张票子,然后匆忙地锁上门正要离开。

“咋锁门了?”我问他。

“下班了呀。”

“咋下班了?”我懵了。

“今天是元旦呀,就上半天班。你们部门不是么?”

“我们……是……是呀。”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不好的预感,杜帅那个王八蛋骗了我。

“杜帅呢?”我拦住小伙子又问。

“他?12点不到就提前溜了。”

“溜了?”

“说是回家包饺子去了。”

妈的,杜帅果然骗了我。他早晨跟我说的是,今天下午他们地磅室不放假,因为还会有不少乡下的车来送粮食。而且,我们家今天没说要吃饺子,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吃饺子,他去哪包饺子去了?

这么一来,我才肯相信小胡跟我说的不是开玩笑。杜帅一定是骗我说他下午加班,然后跑去跟某个狐狸精偷情去了。

他外边有人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个人是谁?哪个女的这么不开眼,会看上杜帅这么一个要模样没模样、要钱没钱的地磅员?

于是我又去找了小胡,我得让她陪我去那个宾馆一趟。

“我可不去!到时候再打起来,我还得拉架。”小胡从一开始就不想去。

“没事,你不用害怕,我保证只讲道理,不动手!”我信誓旦旦地说。

“我不是怕你动手,”她直愣愣地说,“我是怕杜帅动手。”

“他理亏,他还敢打我?”

“保不齐。”

“你就负责拿手机帮我录像就行。实在不行,要是动起手来,你就先跑。”我开始为小胡想后路了。

“你就不能等他晚上回家再说,非得去当面开撕?这种事情,谁都下不来台的。”

“通奸的都不怕,我一个捉奸的我怕什么?”

“我不去。”小胡收拾好包拿起大衣想走,“都是一个单位的,闹僵了以后还咋见面呀。”

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胡愣住了。她们主任刚好从门口路过,看到我在屋里哭,也是一头雾水。

“我就是要去,今天谁也甭想拦我!”

见我撒泼,小胡实在拿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陪我去了。

后来在半路上,在她突然驻足的那个红绿灯路口,她问了我一个特别荒唐的问题。

“待会儿我的手机要是被他们给摔坏的话,你负责给我陪吗?”她问。

“负责。”我是这么回答的。

回答之前我瞄了一眼她兜里的手机,是苹果的最新款,以至于我的回答颤颤巍巍的,不是很有底气。

“要不待会儿我拿你的手机录吧?”她机灵地说。

也行,省得我承担赔偿高档手机的风险。

就这样,两个平时没什么交集的已婚女人,临时组成了捉奸小组,并没有什么底气地闯进了一家连锁快捷酒店。

砰砰砰!

我使劲地砸二楼一个房间的房门。

房间并不难找,因为大中午来开房的寻欢客就只有我老公杜帅这一位。我拉着老长的脸出现在前台不到五秒钟的时候,值班的小姑娘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她非常配合地把房间号告诉了我,或许是同情我这位被带了绿帽子的老女人吧。

此刻正跟我老公待在房间里的贱人,那个敢给我带绿帽子的女人,我倒要看看,她长得什么样。是不是美如天仙,或者,还不如我。

砰砰砰!

“谁呀?”房间里终于有动静了,是杜帅。

“警察查房!快开门!”我捏着喉咙,让嗓音变粗,严肃地喊道。

屋里没动静,估计在穿衣服。

砰砰砰!

“快开门,别磨蹭!”我继续喊道。

杜帅一定是从房门上的猫眼朝外面看来着,我适时地躲去了一边,他看到的是小胡,还有那位跟上来看热闹的前台小姑娘。

哗啦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怎么是你?”杜帅看着小胡,一脸不悦。

“我在这呢!”我突然出现,吓了杜帅一大跳。

我一个箭步扑上去,去抓杜帅,杜帅往后一躲,彭地一声,我撞到了门上。

准确地说,我尴尬地卡在了门缝里。门之所以没有被我撞开,是因为门里面还有一条该死的铁链子正插着。

“你给我开开,赶紧把门开开!”我一条胳膊在屋里挥舞着,寻找着杜帅的身影。

“我开不开!”屋里的杜帅说。

“你开不开?妈的!”

“你得先退回去!”他说。

“你别想蒙我!”我就不退。

“你得先把胳膊拿出去,我把门关上,才能抽开链子。”杜帅解释说。

我不。房门被他关上以后,还能给我打开吗?不可能的。

小胡从身后抱住我的腰,然后用力把我往后拽。

“咦?你拽我干吗?你跟谁是一头的?”

随后,彭地一声,门被关上了。

然后,哗啦一声,链子解开了,门又被打开了。

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跟在杜帅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朝房间里走了进去。

小胡非常不情愿地跟在我的后面。

“她是谁?”我一只手举着手机录像,另外一只手指着坐在床边、背对着我的女人。

那女人淡定地穿好衣服,优雅地转过身来。是个生面孔,我的脑子里搜索不到她的任何信息。

“你先把手机放下,没有必要录像,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杜帅说这话的时候,也穿好了衣服。

“她是谁!”我扯着嗓子喊道。

“她叫李海云。”杜帅介绍道。

“你怎么认识的?”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她是粮库门口彩票投注站的营业员呐,你不是见过嘛。”杜帅说。

我从来不买彩票,我不是一个喜欢投机取巧的人,但杜帅是。

“买彩票买到宾馆来啦?买到床上来啦?”我开始像个泼妇一样,冲上去厮打那个女人。

可是没等我那短粗的指头摸到李海云,我就被杜帅拦了下来,他还把我手里的手机抢了过去,关机,扔到了一边。

“你他妈不是说你要加班嘛?不是说你要回家包饺子嘛?我让你包,我让你包!”这次我扑向了杜帅,用我锋利的长指甲,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挠了好几下。

“小文,你别胡闹,行不行?”

他被我挠伤了脸,一定是感到了火辣辣的疼,但是他并没有被我彻底激怒。

我的指甲里满是肉丝,我的心里也感到了火辣辣的疼,我以为今天的场面会被我搞到彻底失控,可是并没有。

除了指甲里那几条肉丝,还有手机里那条尴尬的视频,我什么也没得到。我甚至没有摸到李海云那贱人一个指头,我甚至没有跟她产生一句完整的对话,这场闹剧就结束了。

当然,我也没有得到任何的道歉。

原因是在我正打算进一步胡闹的时候,杜帅说了一句让我彻底泄气的话。

“我和李海云是真心相爱的。”他说。

真搞笑,不是吗?

这叫什么话?

说得好像我跟杜帅当初不是真心相爱才结婚的,说得我好像是他们的第三者一样。

他好像是说他不爱我了,应该是这个意思吧,我想。

所以,让我还能继续闹下去么?

先这样好了。

去宾馆捉奸的事,发生在2016年1月1日,元旦。

在这个本应该互相笑着说“新年快乐”的日子里,我,苑小文,锦绣市粮库的保管员,收到了这样一份来自我的老公杜帅的新年礼物。

他跟彩票投注站的营业员李海云好上了。

妈的。

2

如果说我带了一个外人去宾馆捉奸是导致离婚的原因之一的话,那么元旦的下午我跟婆婆说的那句气话,便是原因之二了。

我的原话是:“妈,你真的不管管你儿子么?搞破鞋这种丑事还有遗传的,真成笑话了。而且你也是女人,我的心情你咋就不懂呢?当初爸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给你带了多少顶绿帽子,他连你侄媳妇都睡了。咱俩都是这种事的受害者,为什么不能站在一起呢?”

我刚说完,我婆婆就把那一嘴还没嚼完的饭菜给喷了出来,然后是一连串的咳嗽。这个65岁的老寡妇霍地站了起来,我吓得赶紧朝门口处挪了两步,我以为她要跟我动手。

婆婆朝公公的灵位走去,点了三根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对着墙上挂的公公的遗像不停地作揖,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向她那位因为脑淤血去世的老伴道歉。

我并无意冒犯九泉之下的公公,我说那些话的原意是想抗议婆婆的态度,因为我认为她在听到她儿子出轨的事情以后,应该具有一种公平的态度,跟我站在一边。

可惜,并没有。

而且她所表现出的态度,怎么说呢,很恶劣。我也是气坏了,才说了那种不着调的话。

剧情是这么发展的。

中午,并不算成功的捉奸之后,我被小胡拉出了宾馆,送到了家门口。她劝我说,你的孩子那么小,不要把事情搞僵,应该各退一步,保住家庭。

她还说:“你绝对不能离婚,否则就便宜了那个狐狸精。”

我觉得她说得对。我用我最宝贵的青春陪着杜帅吃糠咽菜,如今日子刚刚过好了,我已步入中年,青春的美貌和身材都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我是不会把我精心经营的家庭对一个陌生人拱手相让的。

更何况夺夫之恨不共戴天。

于是我暂且把今天杜帅约炮的事压在心底,我要先回家,跟我的婆婆好好说说这事,杜帅最听他妈的话,我得让我婆婆告诉杜帅,他这么做是不对的。

杜帅此时已经带着受到惊吓的李海云逃离了宾馆,我猜他会把她送回家,然后找他的狐朋狗友喝酒去了。也许他还会借着酒劲跟那帮人商量一下对付我的办法,然后一直到夜里才醉熏熏地回家。

他很少在外面过夜,并不是因为怕我生气,而是怕他妈唠叨。

我上楼的时候,儿子正在客厅玩他那堆玩具。我看到早晨刚刚收拾好的屋子被他搞得乱糟糟的,我憋在心里的那一大口气就又涌了上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怒视着我儿子。他识趣地安静了下来,他知道,妈妈怒了。

我们的房子是在一处老旧小区的二层,是一个面积不大的二居室。朝南的主卧面积稍大,采光很好,由婆婆一个人住。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公公还在,现在公公走了,我怕她多想,就没跟她提换房间的事。现在我和老公还有8岁的儿子挤在一个朝北的小次卧里,睡在床上的时候翻不开身,下床的时候又会经常撞到挤在屋里的那些柜子和架子,实在不方便。

但是我一直没跟婆婆提换房间的事,我希望如果她是一个懂事的婆婆,会主动提出来。哪怕是她把她孙子安排去她那屋里加个床睡,也会是个很不错的办法。

如今公公过世已经四年了,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孙子一天天地长大,看着我们那尴尬的小次卧越来越拥挤,然后一言不发。

在房子的事情上,我是没有发言权的,所以我也就什么也不说。因为我知道,这房子是杜帅的婚前财产,我们结婚之前,他们家就住在这里面了。

据说当初是杜帅和他爸妈双方各出一半钱买的,但是房产证上面却没有杜帅的名字,我不知道当时这一家人是怎么想的。也懒得管。反正我知道,公公婆婆死了以后,家产都是独生子杜帅的,杜帅要是死了,家产都是我儿子杜鑫鑫的。

这是以前的想法。

从今天在宾馆见到李海云之后,我再也不能那么想了。

如果事态控制不好,杜鑫鑫将来会多出一个后妈,还会多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是妹妹。到时候家产落到谁的手里,就真的不好说了。

所以我必须把事情跟婆婆说,得到她的支持。

我朝厨房走去,我婆婆正一边拿手机外放着草原歌曲,一边美滋滋地做她的元旦大餐。

“妈,你能不能别整天听歌,有空也帮我管管你孙子!”我的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并没有说。

我说的是:“妈,我回来了。做饭呢?我帮你吧。”

“出去等着吃吧,最后一个菜,马上就好。”

我麻木地走去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我的儿子则举着一把塑料玩具枪围着餐桌一圈一圈地跑着,不知疲惫。他现在完全体会不到大人们的心态,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妈妈快要被他的爸爸扫地出门了,然后给他迎进来一位恶毒的后妈。

婆婆端菜出来的时候,我没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怎么了,这是?大过节的。”婆婆问道。

听了这话,我越发哭得厉害。婆婆却像习以为常一样,把她孙子拉到餐桌前坐下,然后她也坐下,淡定地给她孙子盛饭。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还有心情吃,我也是醉了。

于是我打算直奔主题:“杜帅出轨了。”

“出啥鬼了?别老是鬼呀神呀的,大过节的。”

“谁鬼呀神呀的?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好吗?!我可没像你,鑫鑫生病不带他去医院,而是先去乡下找你那个侄媳妇的什么远房舅爷,给孩子跳大神。跳大神如果管用的话,你侄子就不会被带绿帽子了!”这仍是我心里面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过来吃饭呀。咋,等杜帅回来一起吃?”

“他上老李家包饺子去了。”我稀里糊涂地说。

“哪个老李家?”

“李海云家。”

“李海云是谁?”

“卖彩票的。”

老太太一头雾水。

“妈,杜帅出轨了。出轨,搞破鞋!”

老太太一愣,然后自己琢磨了一小会儿,最后带着责备的语气跟说我:“没证据的事,你别瞎说!快过来吃饭。”

“刚才都被我堵在宾馆里了,咋说没证据呢?!”

“有证据又能怎么样?男人有几个不偷腥的。”婆婆厚脸皮的样子是我始料未及的,“男人有外心,不能全怪男人,你是不是应该先检讨一下自己。”

“我咋了?”

“你身上是不是有缺点,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我?我可没出去偷人,我本分得很!”我强调道。

“本不本分不是你自己说的。”

“那是谁说?”我霍地站了起来。

“谁说?你男人说呀,你婆婆说呀。反正就是不能你自己说。”

“我咋不本分了?”

“不是说你不出去偷人就是本分,对吧,本分指的是一个女人的方方面面。”

“哪些方方面面?”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要是硬问的话,我就跟你举一个例子。”婆婆放下碗筷,跟我理论起来,“今天是过节,对吧,你是不是应该早一点回家做饭?下午放假,你是不是应该带着孩子出去玩一玩?可实际情况呢?饭得我一个老婆子做,孩子还是得我帮你带!”

“我刚才跟你说了呀,今天中午我去宾馆找你儿子了,我是去捉奸了呀!”

“我没说今天。以前你也没做到位呀。”

“可我,现在跟你说的是今天中午的事呀!”我真是快要急死了,她怎么就是不懂呢。

“你不要什么事情发生了,就只看眼前,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因果,对吗?”

“妈,你什么意思?杜帅在外面搞破鞋,还成了我的错吗?”

“那是我的错吗?”老太太抬高了嗓门说道。

这次轮到我愣住了。

我突然变成有理说不清了。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

我在沙发上重新坐了下来,泪水再次流了下来。

婆婆则继续招呼着她孙子吃饭,她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她儿子在外面胡搞乱搞,她居然能吃得下去饭,真是心大呀。

我突然想起我死去的公公来。

想到我的公公,我对眼前婆婆的举动也就不稀奇了。

“你到底能不能管管你儿子?”我准备把话直接摊牌。

“你都管不了,我咋管?”她的话气得我肝都疼。

我竟无言以对。

“嗯?你说说看,要我咋管?”

这种事还要我教吗?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么大岁数白活了。

我的眼泪竟然变成不知道为了谁而流。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我只是一个老太太,我还不是清官。”

她的意思我好像懂了,是让我自己看着办。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孩子还这么小,杜帅他,怎么能这么不珍惜这个家呢?”我终于说了一句像样的话。

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卵用。

婆婆貌似在给我支招,说:“你应该改改你的性格,太直太倔了,像个毛驴一样。男人你得顺着,迁就着。家里面的事,你要做好你的本分,照顾老人孩子,操持好家务,不要让你男人工作的时候分心。在外面的时候,你要给他面子,你不能让他下不来台。这就是相夫教子,一个女人成功不成功,就看看她男人,再看看她儿子,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听了她这话,我在心里面看了看我男人,再看看眼前正把饭菜吃得满桌子都是的顽劣儿子,很明显,我是失败的。

如今,我男人有了外心,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这是我婆婆的观点,我总结得很到位。

可我并不能接受她这样的说辞。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评判她的话是错是对,因为我现在不是在跟她讨论这些。我只是想把杜帅搞破鞋的事告诉她,然后得到她的安慰,希望她能够跟我站在一起,去管一管她的儿子。

可是今天中午她就像是完全理解不到我的心情一样,竟然教训起我的过往来了。我不能接受的正是她这样的态度。

我没念过几年书,初中毕业之后,我便没有继续上学了。因此,我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大道理,而且,我认为我自己明明很占理,却无法搬出像样的话来扭转局面。

我也许是被气蒙了,才使我说出了刚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来。我敢对我死去的亲妈发誓,我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是初犯。

婆婆明显被我刚才那句话气得够呛,因为她浑身都在颤抖。

我立在屋子中间,战战兢兢,心里想着,要不要也给公公上柱香,道个歉。

婆婆给公公的遗像道完歉之后,迅速收起她那短暂的慈悲,扭头恶狠狠地奔我而来。

我吓得够呛,我真的以为她要跟我动手。因为她先是给吃完饭的孙子擦嘴,然后急匆匆地把孩子推进屋里,把房门关好。

她再次回到客厅来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逃跑路线的规划。

谁知道她竟然直奔门口的鞋架,穿鞋,拿外套,找钥匙,准备出门。

“妈,你干嘛去?”

“打麻将!”

“杜帅的事我还没跟你商量完呢!”

“你俩的事你俩自己商量。”

“你可不能这么放任他!”

“哎!”出门前,她郑重地审视了我一次,叹了一口气,说,“杜帅,我的儿,真是可怜。娶了这么一个捂不热的冷女人,可咋办呦!”

彭地一声,她摔门而去,居然留给我一个愁苦的背影。

我突然觉得我特别的可笑,在这个家这么多年了,居然现在才看清婆婆,我居然妄想着她能帮我教训她从小溺爱的宝贝儿子。

我真是想多了。

我轻轻推开我那尴尬可笑的小次卧的房门,看着床上已经睡着的儿子,体会着自己的无措与烦乱。

而我明白,此刻,为了眼前这个叫做杜鑫鑫的小子,我需要马上做出一个决定。是原谅杜帅的出轨,跟他继续过,还是,果断离婚?

3

请原谅我不能够果断。

因为我还爱着我老公,以及我的家庭。我想我有义务让我的孩子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长大。我决不想让鑫鑫像我一样,从小体会不到任何宠爱。那种滋味,只有像我一样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人才能够知晓。我能够活下来其实已经是个奇迹了,因为在我八岁那年,我的母亲和我四岁的弟弟同时离开了人世。父亲精神崩溃,每天酗酒,虽生如死。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在等一个真相,我一直在寻找那个人。正是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体会过家的滋味。

现在家对我的意义,可想而知。

下午,婆婆外出打麻将去了,一直玩到晚上九点才回家。回来之后,进屋就躺下了。我想,她是在故意躲着我。

晚饭只有我和儿子吃,大过节的,凄凉得很。

吃饭的时候,鑫鑫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妈妈,你为什么从来不吃饺子?”

我愣了一下,想不到他会问出这么理性的问题,我有点不习惯。

但我没有认真回答他,我只说:“以后再告诉你。”

我不太会教育孩子,这一点婆婆说得没错。如果我跟杜帅离婚的话,我想我是没有能力独立带孩子的,这一事实让我瞬间失去了胃口。

饭后,我特地试着辅导儿子做作业。但我的精神始终不能够集中,老是溜号,我竟然遭到了儿子的嫌弃。

无奈的我只能丢下一句:“现在小学生的题真难!”

我心不在焉的原因是我的笨脑袋正被一个更难的题目占用着,那就是晚上杜帅回来之后怎么跟他谈。

我想以一种安静、克制的状态跟他好好谈谈,我想让他体会到我的好,我的宽容和大度,我想让他回心转意。

我想原谅他。

可光是保持安静、克制,对于我来说就已经很难了。

婆婆睡了以后,儿子也睡着了。我关好房门,走去了客厅。我坐在铮亮的日光灯下面,从对面的电视机的黑屏幕上看着我自己,那臃肿的中年妇女的身材真是令人倒胃口。

我把大灯关掉,只留一盏微弱的小墙壁灯,看不到自己,我的心情好过了一些。

杜帅几点能回来,我也不知道。我试着给他拨过一次手机,关机。于是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等待着那个人回来。安静使我清醒,我在心里面反复思考着我待会儿的说辞。

关于中午在宾馆发生的事,我一定不能流露出生气或者质问的语气,因为那样会很快将我和他的关系推到我不愿意见到的极端。

我不生你的气了,我也不怪你,我原谅你了,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对,没错,我所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半夜了。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会一直待在客厅里,一直等到杜帅回家。因为这次谈话对我的家庭来说太重要了。

婆婆的呼噜声从紧闭的房门隐约传了出来。她,我是指望不上了,我只能指望我自己。

于是,下定决心的我一直等着。

直到过了午夜两点的时候,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老旧的防盗门被钥匙拧开的声音。

“呦!吓我一跳。”他一边脱鞋一边说。

“喝多了?”我倒了一杯热水。

“没。只喝了四瓶啤酒。”

“你的酒量不就只有四瓶么?”

“今天喝得慢。主要是聊天来着。”他走了过来,弯腰拿起我倒的白开水,喝了起来。

“你坐下。我想跟你谈一谈。”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向婆婆的房门。微弱的呼噜声再次传出来。

“妈睡了。”我说。

“你跟她说了?”杜帅问。

他坐在了侧面的沙发上,离我有一点距离。我觉得他可能是被我中午给挠怕了吧,他脸上的伤一定还在隐隐作痛。

“什么?”我问。

“中午的事。”他提醒我。

“噢。说了。”我坦白道。

杜帅点了一根烟,安静地抽着,脸上的神情带着几丝愁苦。

“买彩票认识的?”我问。

“嗯?”

“多长时间了?”

“是。也没多久。”他说。

“妈说的对。”我说。

“她说啥了?”

“咱俩的事,就得咱俩自己解决。”

“你想咋解决?”他问。

坏了,我想我说错话了。一不小心,我把话题直接引到悬崖边上了。我可真蠢。

“你困不?”我问。

“嗯?”他被我突然转变话题弄得挺不适应,“有一点。还行吧。你到底想谈什么?”

其实我现在特别想冲上去,先是把那一杯热水泼他脸上,然后再赏他几个耳光。

“真搞笑。你还好意思问我想谈什么,你说我想谈什么?你跟李海云在宾馆里做下那种丑事,难道不应该主动跟我谈点什么吗?跟没事人似的,脸皮真厚!”我心里想。

“说话呀!”他催道。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看着他的脸上被我挠伤的那几道血痕,心理瞬间得到了一丝平衡。

“三件事吧,”我说,“也不是。三点吧,我总结了三点。”

“哪三点?”他又用那种审问犯人的语气问我。

妈的,真烦人!明明是我占理,明明是应该我在质问他,现在反了过来,他老是在问我。真让我火大。

不行,我得克制。

而且,我得抓紧时间。不然待会儿婆婆起夜的时候看见我们在客厅聊天,会忍不住过来搅合一下,那我的计划就被她给破坏了。

咳咳,我清了清喉咙。

“第一点,我想说的是,我是23岁认识你的。”我的鼻子酸了一下,继续说,“咱俩结婚的时候,我是24岁。那时候我跟我爸住在二道岗村,日子过得不咋地,但我挺不想离开农村的。没什么理由,因为我在那出生,那里是我的家,我爱我的家。”

“这里也是你家,不爱么?”杜帅掐灭了烟头。

“爱。”我说的是真心话,“认识你之后,我的生活改变了,我从乡下搬到了市里,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可是,人也变了。”

杜帅低头沉思着,为了掩饰尴尬,他又点了一根烟。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的情况挺糟糕的。”我继续说道,“你虽然住在城里,但是你的父母只是粮库的退休职工,家里没什么积蓄。而且你不过是个地榜员,一个月工资没几个钱。你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小平房里。后来你大了,得结婚了,你的爸妈才给你张罗着买了房子。钱是四拼八凑的,房子是咱俩结婚之前几个月买的,房产证上面,是你爸的名字。我跟你结婚之后很多年,才把借的钱全部还清,你爸也是房债还清那一年走的。”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

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苦心:“而且你还身有残疾,你的一只眼睛是假的。”

他用他那唯一的一只真眼球给了我一个白眼,他最讨厌别人谈论他的眼睛。

“以你的条件,在城里面根本就找不到女朋友。逼不得已,你只能托人去乡下找。那个时候,我爸正好有了再婚的打算,为了把我这个负担早点赶出家门,他四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就这样,我们两个认识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说这些干嘛。”

“一晃好几年了,鑫鑫都八岁了。”我真是急死了,耐着性子说了老半天,他好像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想想当初,我也挺傻的。”

“什么意思?”

“噢,我是说,我心眼不多。”

我感觉我说了半天好像也没有说到重点,于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

我再次尝试我的演讲:“结婚那会儿,你妈问我,想要什么?我爸让我说想要电冰箱、洗衣机。后来我啥都没要,我知道你家的日子难。我心里想的是,既然我决定嫁给你了,我跟你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没有必要难为一家人。于是,我就骑着我那辆旧的大二八自行车,驼着我的包袱,来县城跟你领证了。领完证以后,我就直接跟你回家过日子了。”

说完,我喝了一口水,歇歇气。我看着杜帅,他又抽完了一根烟,脸上的疲态更严重了。

“说完了?三点,一共。”他问。

“这是一点。”

“嗯?”

“刚才我说的,是第一点,后面还有两点。”我强调道。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坐着:“那你快点说完它。”

“第二点,”为了防止我在说的过程中他睡着,我看我得加快语速了,“结婚以后,你爸托熟人,把我也安排到粮库上班了。当保管员,挺好的,工作很轻松。我爸一直念着公公的好,他说公公对我不错,这一点,我认可。”

我的余光注意到,说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朝他爸的遗像望了过去。

我的话好像打动他了,我的心理一阵窃喜,自信涌上了心头:“咱俩努力地工作,赚了钱以后,都交给家里,由你妈保管,她是咱家的会计。后来爸妈都退休了,鑫鑫也出生了,全家人的吃喝拉撒都落到了咱俩的头上,咱俩的工资加起来,勉强维持生活而已。后来你爸病了,瘫痪在床,一躺就是好几年。鑫鑫也要开始上学了。这老的老,小的小,咱俩的工资还是那么多,我们俩愣是勒紧裤腰带挺了过来。我一直把你爸伺候到他合眼,你爸临走的时候都对我笑,他是在谢我呢。”

我见他的眼角闪现了泪花,我停顿了一会儿,我想等他说点什么。

可是他并没有,他只是又点了一根烟。

看来我只能继续说了:“我要说的第三点,是关于鑫鑫的。”

提到鑫鑫,他的表情有了明显变化。但他表现出的是一丝丝不安,还有焦虑。

我说:“鑫鑫是你们杜家四代单传,这孩子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你比我还清楚。现在他刚刚八岁,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教育。我不是说他现在的学校不好,也不是老师不好。我的意思是,你注意到没有,他们班上有个女同学,她爸是银行行长,她爷爷奶奶也挺有钱,她上学时身上穿的都是名牌。”

“嗯,有印象。上下学总是有一辆路虎车接送。”他说。

“对,就是她,特别开朗一个姑娘。但你知道吗,好景不长,她的爸爸妈妈离婚了。那女孩现在变得特别孤僻,特别自卑,跟谁都不来往。那孩子毁了。”

杜帅好像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了。

但我打算再强调一下:“所以说,父母离婚对孩子的影响是很大的,尤其是鑫鑫这种年纪的小孩。我觉得,你有义务给他一个温馨的家庭环境,毕竟,他是你们杜家的希望。”

“嗯。”他点头认可我的话。

“我说完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眼睛贼溜溜地在地上打转,出于长期对他的了解,我知道,他的心里正在合计着什么。

我只好等他。

果然,他酝酿了好一会才说:“那我也说三点吧。”

他也清了清喉咙:“第一点,咱俩结婚的时候,我也很年轻。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听父母的安排,因为我相信,他们怎么着都不会害我。但我那时候真不懂什么是爱情。跟你相亲以后,他们问我,相中没?我支支吾吾老半天说不上来。我只觉得,到你们家的时候,看见你里里外外忙碌着,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里屋外的活都是你一个人干,我挺佩服你这个人的。所以后来他们问我,觉得你咋样,我说好。我的意思其实是,你人好。再后来,他们就安排办酒席的事了,我整天跟着忙碌着,做新衣,收拾新房,不亦乐乎。说真的,那时候我以为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

“我也差不多。”我说。

“第二点,我想说的是,结婚之后,我们马上就有了鑫鑫。我们的关系,迅速就变成了亲人关系,都没怎么谈过恋爱呢。你刚才说的对,我们的生活很辛苦,上有老,下有小,都靠我们俩人上班赚钱养活。我觉得我们的日子过得,怎么说呢,一点都不开心。说实话,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觉得,生活应该是开开心心、轻轻松松的才对。还有,我们的性格,都太沉闷了,一点都不互补。”

“互补?”

“第三点,鑫鑫。”

我的心理一阵莫名的紧张。

“讲实话,要不是因为鑫鑫,也许我早就离家出走了。”

我的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有了鑫鑫以后,我们的生活是一天不如一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我觉得,这孩子来得太早了,我才三十出头,他都快要十岁了,等到我四十岁,我没准都可以当爷爷了。这太可怕了!”

这个问题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我听出了他的焦虑。

他又点了一根烟,这是他今晚抽的第十一根。我们各自都说了三点我们想说的,但是我感觉并没有聊出什么结果来。我们都没有达到我们所要的结果,可我注意到,天色好像渐渐放亮了。

我们就这么一直坐着,相对无言。

我的心里在思考着,他刚刚所说的话里的意思。最后我发现我好像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他,不是因为他说的太晦涩了,而是我正被一种想法占据着。

我想再给他机会。

可是,在天色真的开始放亮的时候,他掐灭了手里的最后一根烟,给了我一个简单的答案。

“离婚时,除了房子和鑫鑫,其他东西你随便拿吧。”他说。

4

本来我是去揍小三的,结果被小三给揍了。这像话吗?

最近我真是背到家了,老公出轨,明明我是占理的一方,本以为我可以用我的宽容挽回这段婚姻,然而我却错了。先是婆婆不站我这边,后是老公要跟我离婚。走投无路的我只能去找小三理论,想利用她作为女人的最后一丝羞耻心逼她知难而退,现实却再次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现实,呵呵,真是好样的。

可是,破坏我的婚姻的狐狸精就是李海云,我不去找她找谁?

去找李海云,是在我跟杜帅谈完之后的那个早晨,在他跟我说完那句预示着离婚的话以后,他如释重负地走进卧室去补觉,留下我呆坐在客厅的旧沙发里,欲哭无泪。

天色越来越亮,两间卧室里都传出了呼声。母子俩的秉性很像,遇到多大的事情都能够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这一点,我是做不到的。

突然想起我的公公过世的那天,我的婆婆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而且当晚还亲自下厨做饭,时钟一过九点,准时呼声响起。我跟我的同事说起此事,都没有人相信。

在这个早晨,我明白,我的处境是绝境。所以我只能拼死一搏,去找李海云,是我最后的路。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猛地站起,顿时感到腿已经麻了,臀部也很酸痛,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坐在这里一整晚不曾挪动。

出门时,天色已大亮,我决定步行去彩票站,给我的双腿回回血,说不定待会儿会有一场恶战。

我就是奔着把事情闹大的心态去的,有多大闹多大,这是我的计划。

清晨的锦绣市可真美呀,宽敞的柏油街道,排列有序的枯枝,偶有微雪飘零,落在路边早点摊炸油条的锅里,像是撒了几粒绵白糖。老人的脚边,趴着一只白色的小狗,老人吃一口白色的豆腐脑,粘在他白色的胡子上。

喜欢这座城市,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我即将失去它,才在我的眼前和心里变得如此美好、如此亲近吗?

我将我的圆脸尽量扬起,以免泪水落地。见李海云之前,我不可以软弱,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彩票投注站就在我们单位大门口西边二百多米的位置,尽管我从来都没过去那种地方,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它在那,因为杜帅经常去。

他几乎期期都买,每年扔进去不少钱。我曾经试图劝阻他,我对他说,买彩票都是在给自己的低智商交税。他说,让我不必计较,那些钱只是他少抽两盒烟的事。

现在看来,可不只是少抽两盒烟的事了,他总往彩票站跑,主要是去勾搭李海云。

五百万没中上,中了一个大姑娘,这彩票买的,赚大发了。

想着想着,彩票站到了。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多平米的平房门市,没有牌匾,门玻璃上贴着“体彩、福彩”四个大字。门口,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笤帚扫雪,因为地上的浮雪并不多,他扫得也不仔细,胡乱甩了两下膀子,就转身回屋里去了。

我用力拽开房门,依旧保持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步入李海云的地盘。

“太早了,”军大衣低头把彩票机的电源打开,“还没开机呢!”

“我不买彩票。”我嘴里呼出的白雾在这冰冷的门市房里格外明显。

军大衣直起腰,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找李海云。”我环顾四周,发现屋里就我们俩人,补充道,“她是在这儿上班吧?”

“噢。那你坐那等会儿。”军大衣继续俯下身子检查那台彩票机,他带着露指毛线手套,略显笨拙,“她还没来呢。”

趁他在忙,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看上去应该有四十多岁,衣着邋遢,略微驼背,非常显老。他应该是这间彩票站的老板,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猜他可能还有一个身份,说不定他也是李海云的老公。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偷着乐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待会儿李海云来了可就精彩了。

可我依旧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哗啦一声,门被拽开了,随即,一个女儿踩着高跟棉皮鞋进屋了。

神经紧绷的我霍地站了起来,刚朝那人冲过去,却中途止步了。

不是李海云。

这个女人个子不高,身材却很结实,在一件皮夹克的包裹下,显得孔武有力。她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左右,涂着厚厚粉底的脸上,挂着两条纹得粗黑的眉毛,还有一张抹了口红却依旧显得刻薄的嘴唇。

女人拿眼睛剜了我一眼,然后拉着老长的脸朝中年男子走去。

“咋这么早就有来买彩票的?”她说。

“找你侄女的。”

“找海云呐?”女的又朝我瞟了一眼,“有事啊?”

“有……有事。”

这不是废话么,没事我能来么?

女的见我不愿多说,一脸不快,坐到柜台后面去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彩票站里面,居然还有一个贩卖香烟和饮料的柜台。这算不算超范围经营呢?我要不要去工商举报一下?

不不不,这些不是我应该关注的重点。在我要等的人到来之前,我最想知道的是屋里这一男一女是什么关系,这关系到待会儿一旦打起来,我得有相应的战略。

已知,男的是彩票站老板,是李海云的雇主。女的是李海云的姑姑,刚才听男的说来着。可我还是不能推断出这对男女的关系,我打算抓紧时间搞搞清楚。

“老,老板,”我重新坐回去,试着套话,“你和李海云是亲戚呀?”

“我是她姑父。”

听到这个答案,我的心凉了一大截。我掉贼窝里了,待会儿李海云一来,可倒好,一屋子她们家人,我这是明摆着吃亏的节奏。

我越来越紧张,我的身体开始微微冒汗。可我不打算跑,屋里的一男一女虽然是李海云的姑姑和姑父,但是,他们毕竟是长辈,晚辈做了丢人的事情,我就不信他们不管一管。要是他们能把李海云的父母给叫来,那就是最完美了。

“彩票站开了好几年了吧,”我试着套近乎,“生意怎么样?”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吓得我浑身一颤,差点没坐地上。

一个男的一脚踹开店门,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好家伙,这气势,才是一个上门讨说法的人应该具有的。相比之下,我刚才的出场真是弱爆了。

啪嚓一声,男的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来,直接拍在了彩票机前面的案子上。

什么情况?打劫的?大早晨的,不会吧。

我吓得不敢做声,冷汗越来越多。

“老杨,你这是干嘛?把刀收回去。”老板喝道。

感情他们认识。哼,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呀,大早晨就有人拎着菜刀上门,我直当看一场好戏吧。

“你到底还不还我钱?”菜刀男老杨质问道。

“啥钱?”老板装傻。

“两千五!”老杨提醒道。

老板恍然大悟:“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钱我不能给你。奖是我中的,跟你没有关系。”

老杨:“奖是咱俩合伙买的呀!”

老板冷笑:“你出钱了吗,就说合伙买的?”

老杨:“我在你们家买彩票两年多了,哪次都是先出票后付钱呐!”

老板:“但这次你没说你下注呀!”

老杨:“我怎么没说?!”

这俩大老爷们的争吵声中,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这个菜刀男是附近的一个居民,叫老杨,今年刚退休,平时没有什么爱好,就是爱买彩票。前不久,老杨买完彩票,老板突然拿着一组他算好的复式号码,问老杨要不要加一注。因为这一组复式号码买下来得好几十,老杨当时兜里没现金,又想买,于是就跟老板说好,用老办法,先下注,钱改天再补上。于是老板就提出下注的钱他们俩人一人出一半,中了奖也对半分。

当晚开奖,果然中了五千块钱。按照约定,其中有两千五是归老杨的。可是老板却不认账,因为老杨确实没有给过他买彩票的钱,钱是他一人出的,现在中了奖,他想一人独享。

老杨讨钱无果,情急之下,上演了这出单刀赴会的戏码。

可惜我是空着手来的,我也应该有所准备的。

“一分钱没掏,看别人中奖了就想分一半,哪有你这样财迷的?!”老板娘试图帮他老公说话。

“你们不财迷?说好的事情,中奖之后就不承认,还讲不讲信用?”

说完,又是啪嚓一声,老杨从棉袄里掏出二十块钱拍在彩票机显示器上。

“你轻点,别给我拍坏了!”

“把钱拿回去,别人中奖你眼红,哪有你这样的!”

老杨见两口子死不认账,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出门,一屁股坐到门口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大家都来评评理,这样的黑心商人太不要脸了。说好了合伙买彩票,结果中了奖不承认。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口头承诺也算数呀……”

我没有仔细去听老杨在门口喊什么,大致的意思我也能够猜得到。总之,事情闹到后面,是招来许多路人,大家都帮忙评理。有的说老杨有理,他应该拿到一半奖金。有的说老杨活该,想买彩票就应该及时掏钱,不付钱就不算是真正的交易。

最后,老杨的老伴来了,拿走了菜刀回家剁饺子馅去了。临走,还骂了她老伴一句,没有那财命就别花那冤枉钱。老杨走的时候也甩下一句,以后我再也不买彩票了。

“爱买不买!”老板娘说。

屋里再次回到我们三人,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是指李海云的姑姑和姑父这对商人做生意的没有信誉,而是这一家人的卑劣程度,令我不寒而栗。

我也许是来错地方了,我额头的冷汗冒得更多了,我赶紧拿手擦了两下,以免让他们看出我的心虚。

我不打算现在就撤。不跟李海云拼个你死我活,我是不会走的。

“咦?你到底是谁呀?”老板娘明显还没有从刚刚的气愤中缓解,“你找海云到底啥事?”

“我叫苑小文。”

“谁?”

“杜帅的老婆。”

“嗯?”

“就是总来买彩票那个。”

“哪个?”

“粮库的,地磅员。”

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突然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几乎同时,遭到了速冻一样。

老半天,老板才说:“你先回去吧,她今天不会来了。”

老板娘则低着头,躲回了柜台后面。

妈的,这两口子真不是好东西,他们明显知道他们的好侄女跟杜帅的脏事。

“她请假了,今天。”老板仍在尽力地撒谎,手上,偷偷在给李海云发短信。

突然,又是哗啦一声,伴随着屋外的一股凉气,李海云进屋了。

这狐狸精穿了一身长款白色羽绒服,挎了一个红色皮包,围了一条红色围巾,真是白里透红啊,喜庆得很。

李海云看见我在屋里,原本是笑颜如花,却也如速冻包子,瞬间僵住了。

“李海云,你的姑姑、姑父都在,让他们给评评理,”我一把扯住那件白色羽绒服,把她拉到屋里的死角去,怕她跑掉,“你勾引我老公,破坏我的家庭,这事到底对不对?”

老板和老板娘不吱声,四只眼睛却在贼溜溜地转动着。

“一个结婚多年的男人,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这样的男人你都勾引,你还要不要脸?”

李海云也不吱声。

“你才这么小的年纪,就做这么丑的事,你爸妈知道不被你气死,以后还怎么抬起头做人?”

“你应该管好你男人。”李海云突然说。

“什么?”

“还用我多说么?”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接她这句话。

“对呀,你和你男人闹离婚,这是你们家务事,跑我们这说道什么?”老板提醒我道。

“是你男人缠着我们海云好吗?整天班都不上,来我们店里泡着,我们还没告他骚扰呢,你还找上门来了。真是贼喊捉贼!”老板娘也不示弱。

这两口子的胡搅蛮缠我刚才在老杨身上就已经领略过了。

“你就说你能不能离开杜帅吧?”我指着李海云。

她如果说不能,我就准备动手了。

“不能。”她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啪!

我的手心发麻,李海云的脸蛋发红,我打了她。

随后,没等我再次发难,我的头发就被老板娘那贱人从后面拽住了,然后我的脸上就被她扇了好几巴掌。当然,我也还了手了。再之后,是一团混战,老板也加入进来,他明显在拉偏仗,好让他老婆可以痛痛快快地扇我巴掌。李海云也加入进来,因为我被打以后,也拽住她的头发不放。

四个人,二十平米的小屋,做梦都不敢想的激战。

战后,结果是,我被他们一家给打了。

我被打惨了。

最后我是被他们三个按倒在地上打,打完又把我抬起来,活生生地从门扔了出去。

我力竭地趴在老板刚刚清扫过浮雪的地面上,他的劳动成果现在成了对我最好的嘲笑。我的心情和刚刚老杨的心情貌似相像,这一家人,真是不好对付。

我坐起身,绑好凌乱的头发,看着彩票站那紧闭的大门,我知道,今天我是来错了。

这一家人根本不会跟我讲理,我也打不过他们。

于是我站起身,朝单位走去。一边走,一边掏出卫生纸,搓成条,塞进我左边滴答流血的鼻孔。

我很可笑,不是吗?被修理完还想着上班。

生活还是得继续,而我现在就只有工作了。

不,准确地说,我所剩下的这唯一的安慰,这份工作,马上就要丢了。

还是因为李海云。

因为上午,李海云在姑姑和姑父的陪同下,到我们单位领导面前大闹了一场。

她的说辞是我没有管好自己的老公,使得他总是跑去彩票站骚扰她。还说她是受害者,说我不分青红皂白,跑去彩票站胡闹,打坏了店里的设备,挠花了她年轻稚嫩的脸颊,还给她的名誉带来了影响。

我们领导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这个本来就不待见我的领导,当他看见我一脸青紫的伤痕以后,二话没说,直接给了我一个审判结果。

“你回去吧,先停职好了。”他说。

我没有跟他理论,我转身离开了。

因为在他找我谈之前,我的事在单位里已经迅速传开了,这都是拜李海云上午来闹一场所赐。

跟外面的人的流言相比,我的领导的话客气多了。外面说什么难听的都有。

中午,我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的时候,我的心里感到很委屈。

被打,被污蔑,被闹去单位,被领导开除,被这个世界鄙视,这些事情都应该是给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的惩罚呀,为什么现在都安到我的身上来了呢?

乱了,乱了,乱了。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了,这不合理,不是吗?

刚才我还在想,索性我失去大部分东西的时候,我的工作还没有丢。这样的想法没用多久,我就被夺去了一切。

李海云这个年轻的女人,可真够狠的,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如今我还能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只能说,李海云还有她们家人,都是豺狼,是虎豹,杜帅招惹了这种人,有他哭的一天。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停住了。我抬头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那家曾经捉奸的宾馆。

顿时,我的泪水忍不住又要掉下来。等我习惯性地仰头去制止的时候,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用我黝黑的手背去擦拭,擦完以后,我低着头,看着那抹透明的泪痕。它分明不是为了遭受的那些不公平的对待而流,它是因为那句侮辱性的话语。

李海云上午在我们单位大闹的时候,说杜帅之所以跟我离婚,是因为受不了我是性冷淡。

这话是当着我们单位好几十个工人面前说的。

我最受不了的好像是这个。

在我又想哭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拿起一看,是我老家那位久不联系的叔叔打来的。

我麻木地接起来。

手机听筒里传来一阵刺耳且又灼心的话语:“你赶紧回家看看吧,你爸查出肺癌晚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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