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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好梦难成楚留香新传 作者:古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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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蹿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蹿了出去,去追那条狗。 “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 “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一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嗥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 “嘭”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地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咯咯地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 “哧”的一声,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他什么都算得很准,却未算到楚留香还能从地上跳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卜担夫脸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仿佛都已缩成了一团,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却笑了,微笑着道:“原来你酒量不错,看来再喝几杯也不会醉。” 此时此刻,他居然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你说绝不绝? 卜担夫也只有咧开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缩,居然从衣服里缩下来,就地一滚,已滚出好几丈。 等他身子弹起时,已远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脱口道:“好轻功!” 这三个字说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担夫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往前蹿,他轻功的确不弱,若非遇见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着了楚留香。 他掠过竹篱,楚留香眼见已将追上他。 谁知楚留香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又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在梳头。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卜阿鹃正坐在月光下,慢慢地梳着头。 这次她当然没有把头拿下来。 她的头发漆黑光滑,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苍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着件紫罗衫,很轻,很薄,风吹过,罗衣贴在身上的,现出了她丰满的胸,纤细的腰,和笔直修长的腿。 风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轻罗中晶莹的躯体若隐若现,也不知是人在雾中,还是花在雾中。 楚留香并没有走过去,但也没有走开。 他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瞎子。 卜阿鹃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还是人,不是鬼。” 卜阿鹃道:“那迷药不灵?” 楚留香道:“迷药很灵,只可惜我的鼻子不灵。” 卜阿鹃道:“那种迷药的厉害我知道,就算没有鼻子的人也一样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没有鼻子,头也不会那么轻。” 卜阿鹃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发觉那人头太轻,就立刻闭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发觉,只不过运气特别好。” 卜阿鹃也笑道:“我知道你近来运气并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嫣然道:“交了桃花运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交了桃花运?” 卜阿鹃笑道:“因为你不但有双桃花眼,还有个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还能好好地坐在那里。” 卜阿鹃眼波流转道:“你的手很老实?”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实?”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实,就过来替我梳梳头吧。” 楚留香不说话,也不动。 卜阿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不会梳头?” 楚留香道:“我的手虽老实,却不笨。” 卜阿鹃道:“你不喜欢替人梳头?” 楚留香道:“有时喜欢,有时就不喜欢,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个人的头是不是能从脖子上拿下来。” 头发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缎子。 楚留香忽然发觉替女孩子梳头也是种享受——也许被他梳头的女孩子也觉得是种享受。 他的手很轻—— 卜阿鹃的眸子如星光般朦胧,柔声道:“我很久以前就听人说过,楚香帅从不会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现在呢?” 卜阿鹃回眸一笑,道:“现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还听人说过我什么?” 卜阿鹃眨着眼,缓缓道:“说你很聪明,就像是只老狐狸,世上没有你不懂的事,也没有人能令你上当。”她嫣然接着道,“这些话现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但现在我自己却已有点怀疑。” 卜阿鹃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见了一样我不懂的事。” 卜阿鹃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那人头怎么会说话?” 卜阿鹃笑了,道:“不是人头在说话,卜担夫在说话。” 楚留香道:“但我明明看见那人头说话的。” 卜阿鹃道:“你并没有真的看见,只不过有那种感觉而已。” 楚留香道:“那种感觉是怎么来的呢?” 卜阿鹃道:“卜担夫小时候到天竺去过,从天竺僧人那里学会了一种很奇怪的功夫。” 楚留香道:“什么功夫?” 卜阿鹃道:“天竺人将这种功夫叫作‘腹语’,那意思就是他能从肚子里说话,让你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学问倒真不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学不完。” 卜阿鹃嫣然道:“你现在已经够令人头疼的,若全都被你学了去,那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楚留香笑笑,忽又问道:“看来卜担夫并不是你的父亲?” 卜阿鹃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怎么会直接叫他的名字。” 楚留香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卜阿鹃道:“他是我的老公。” 楚留香拿着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人也怔住。 卜阿鹃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道:“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懂。” 卜阿鹃瞟着他的手,道:“你为什么一听说他是我的老公,手就不动了?” 楚留香道:“只因为我还没有习惯替别人的老婆梳头。” 卜阿鹃笑道:“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认为这种习惯还是莫要养成的好。” 卜阿鹃吃吃地笑了起来,道:“你怕他吃醋?” 楚留香道:“嗯。” 卜阿鹃道:“他又没打过你,追也追不着你,你怕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喜欢看到男人吃醋的样子。” 卜阿鹃眼波流动,道:“他若不吃醋呢?” 楚留香道:“天下还没有不吃醋的男人,除非是个死人。” 卜阿鹃道:“你想他死?” 楚留香道:“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 卜阿鹃道:“嘴里说不说是一回事,心里想不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似笑非笑地瞅着楚留香,悠然道:“其实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可能成个死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只可惜我也还没有养成杀别人老公的习惯。” 卜阿鹃道:“为了我你也不肯?” 楚留香不回答。 他从不愿说让女孩子受不了的话。 卜阿鹃道:“莫忘了他刚才本想杀了你的。” 楚留香眨眨眼,道:“要杀我的人真是他?” 卜阿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接过楚留香的梳子。 楚留香道:“你在叹气?” 卜阿鹃叹道:“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总是会叹气的。” 楚留香道:“你很难受?” 卜阿鹃道:“嗯。” 楚留香道:“为什么难受?” 卜阿鹃道:“因为我本不想你死,但他若不死,你就得死了。”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道:“你不信?” 楚留香微笑道:“因为我总觉得,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卜阿鹃悠然道:“但也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困难。” 她忽然扬起手里的梳子,道:“你知道这梳子是什么做的?” 楚留香道:“木头。” 卜阿鹃道:“木头有很多种——据我所知,大概有一百种左右。” 楚留香在听着。 卜阿鹃道:“这一百种木头,九十几种都很普通。” 她又笑了笑道:“普通的意思就是没有毒,你用那种木头做的梳子替别人梳头,要死的确不容易。” 楚留香道:“你的梳子呢?” 卜阿鹃道:“我这梳子的木头叫‘妒夫木’,是属于很特别的那种。” 楚留香道:“有什么特别?” 卜阿鹃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忽又问道:“你觉得我头发香不香?” 楚留香道:“很香。” 卜阿鹃道:“那只因我头发上抹着种香油。” 楚留香目光闪动,问道:“香油是不是也有很多种类?” 卜阿鹃道:“对了,据我所知,香油大概也有一百种左右。” 楚留香道:“其中是不是也有九十几种都普通,无毒?” 卜阿鹃嫣然道:“你怎么愈来愈聪明了?” 楚留香笑笑,道:“你头发抹的,当然又是比较特别的那种。” 卜阿鹃道:“完全对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呢?” 卜阿鹃道:“我这种香油叫‘情人油’,妒夫木一遇着情人油,就会发出一种很特别的毒气,你替我梳头的时候,这种毒气已在不知不觉间沁入你手上的毛孔里,所以……” 她又轻轻叹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最多再过一盏茶的工夫,你这双手就会开始腐烂,一直会烂到骨头里,一直要将你全身骨头都烂光为止。” 楚留香怔住了。 卜阿鹃微笑道:“你说我这种杀人的手法妙不妙?只怕连无所不知的楚香帅都想不到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杀人法子倒真不少。” 卜阿鹃道:“今天你就遇见了两种。” 楚留香道:“前两天我已经遇见了好几种。” 卜阿鹃道:“你是不是觉得每种都很巧妙?” 楚留香道:“的确巧妙极了。” 他忽然也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虽然都很巧妙,但直到现在我还是好好地活着。” 卜阿鹃悠然道:“只不过是到现在为止而已,以后呢?” 楚留香道:“以后的事谁知道。” 卜阿鹃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用的这种法子不但最巧妙,而且最有效。” 她微笑着,接着道:“你就算可以随时闭住呼吸,总不能连毛孔也一齐闭住吧?” 楚留香点了点头,长叹道:“这么样看来,我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卜阿鹃道:“所以我心里很难受。” 楚留香道:“你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呢?” 卜阿鹃眼珠子转了转,道:“你若想不死,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卜阿鹃道:“去替我杀了卜担夫。”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他?” 卜阿鹃幽幽地叹息着道:“我虽然并不是什么好女人,但谋杀亲夫这种事,我还是做不出。”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做得出?” 卜阿鹃道:“他既不是你朋友,也不是你老公,你要杀他,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除非你认为他那条命比你的命重要。”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 卜阿鹃忽然道:“你最好赶快决定,否则毒性若是发作,后悔就迟了。” 她神气愈悠闲,就显得情况愈严重。 楚留香想必也很明白这道理,所以赶快问道:“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卜阿鹃笑了笑,道:“楚香帅轻功天下无双,我倒也知道的。” 楚留香苦笑道:“只可惜他现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得到他呢?” 卜阿鹃笑道:“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这道理你都不懂?” 楚留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卜阿鹃淡淡道:“一个女人若连自己老公的行踪都不知道,简直就不如去死了算了。” 她很快地接着又道:“你刚才来的时候,总看到那条山泉了吧?” 楚留香点点头,卜阿鹃道:“好,你只要沿着泉水一直往上游走,就会看到一道瀑布,后面有个很隐秘的山洞,他一定就躲在那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若杀了他,你就肯拿解药给我?” 卜阿鹃道:“不错,用他的人头来换解药,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公平交易,谁也不吃亏。” 楚留香道:“但你为什么一定要他的命呢?” 卜阿鹃冷冷道:“这个故事你回来时,我也许会告诉你,现在你还要问,只怕就来不及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问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卜阿鹃道:“当然。” 楚留香果然连一个字都不再多说,掉头就走。 只见他人影一闪,已远在六七丈外,再一闪就没入黑暗里。 卜阿鹃显得有点吃惊,仿佛想不到楚留香答复得这么痛快。 “楚留香岂非从来不杀人的吗?” “但天下绝没有真不怕死的人。他也是人,当然明白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总比别人的珍贵得多了。” 想到这里,卜阿鹃就笑了,笑得非常得意。 她一向认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要男人上当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连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不但上了当,而且上了连环当。 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她丈夫。 第二,卜担夫根本不在那瀑布后的山洞里,现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第三,这梳子本是很普通的木头做的,她头上抹的也只不过是种很普通的茉莉花香油。 第四,世上根本就没有“妒夫木”和“情人油”这种东西,这种稀奇古怪的毒物,也许只有在鬼话故事里才存在。 第五,她要楚留香到那瀑布后的山洞里去,只不过是要他去送死,无论谁单独闯进了那地方,都休想还能活着出来。 “男人好像天生就是要给女人骗的,女人若不骗他,他也许反而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卜阿鹃开心极了,也得意极了。 她觉得自己不但做功很好,唱功也不差。 男人若是遇见了一个唱作俱佳的女人,简直只有死路一条。 卜阿鹃披起件比较不透明的衣服,从屋后牵出了楚留香骑来的那匹马,飘身上马,打马而去。 她忽然发觉在月下骑马原来也很有诗意。 夜已很深,星已渐稀。 月光虽然还是很明亮,却照得四下景色分外凄凉。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孤单单地走在如此荒凉的山路上,总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也并没什么诗意。 卜阿鹃心里的诗意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觉得风吹在身上,冷得很。 “三月的风为什么也会这么冷?” 她紧紧拉起了衣襟,嘴里开始哼起了小调。 她歌喉本来很不错的,但现在却连她自己听来也不太顺耳。 “三月里来百花香,杜鹃花开在山坡上……” 山坡上没有杜鹃花,事实上,山坡上连一朵喇叭花都没有。 转过一处山坳,连月光都被遮住了,一棵棵黑黝黝的树木,在风中摇晃着,就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子。 风吹着木叶,马蹄踏在石子路上,嘚嘚,嘚嘚,嘚嘚……就好像后面还有匹马在跟着。 她骑得愈快,后面的声音也跟得愈快。 她几乎忘了这本是她自己这马匹的蹄声,渐渐她甚至已觉得后面有个人在跟着。 她想回头看看,又生怕真的看到了鬼。 若是不回头去看,又不放心。 好容易才壮起胆子,回头一看—— 风在吹,树影在动,哪有什么人? 明明没有人,但她却偏偏又好像看到了一条人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躲入了树后,身法快得简直就好像鬼魅一样。 “世上哪有身法如此快的人,除非是楚留香。” 计算时间,楚留香现在早已应该进了那山洞,说不定早已被山洞里那些怪人砍下了脑袋。 “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个无头鬼,而且还是个糊涂鬼,连自己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 卜阿鹃又想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笑不出来。 楚留香活着时已经够难缠的了,若真变成了鬼,那还得了? 卜阿鹃拼命打马,只希望快点走完这条山路,快点天亮。 忽然间,风中缥缥缈缈地传来一阵阵哀呼声!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一阵风吹过,树上好像摇摇晃晃站着条人影,有手有腿,身子也是完完整整的,就是没有头。 卜阿鹃全身的毛发倒竖了起来,想瞪大眼睛看清楚些。 但她的眼睛一眨,那没有头的鬼影子也不见了。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哀呼声还是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地在风中飘动着。 这呼声本是卜担夫用来吓楚留香的,她本来觉得很好玩。 现在,她才发觉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 她衣裳已被冷汗湿透。 忽然间,黑影又一闪,经马头上掠过。 还是那条没有头的鬼影子。 这匹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卜阿鹃本来可以夹紧马鞍的。 她骑术本不弱。 但现在她两条腿却好像已有点发软,竟被掀下了马背,一跤重重地跌在路上,眼前冒出金星。 再看那条鬼影子,又飘到了另一株树上。 树林在风中摇晃,这影子也随着树枝在摇晃。 除了楚留香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 卜阿鹃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我知道你是楚留香,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影子在树上咯咯地笑了起来,阴森森地笑着道:“当然是鬼,人怎么会没有头?”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你的头藏在衣服里?” 这影子忽然大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笑声中,楚留香的头已从衣服里钻了出来。 这证明了一个道理。 有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笑话就是闹剧,若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就变成悲剧了。 卜阿鹃的两条腿忽然不软了,一跳就跳了起来,用力拍着身上的土,冷笑着道:“你以为你能骗得到我?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楚留香道:“哦?你既然早已知道了,为什么会害怕呢?” 卜阿鹃恨恨道:“谁害怕?无论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你。” 楚留香眨眨眼,笑道:“那么刚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是谁呢?” 卜阿鹃大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也没什么稀奇。” 楚留香道:“要什么事才算稀奇?” 卜阿鹃冷笑道:“堂堂的楚香帅居然等在路上装神扮鬼吓女人,那才叫稀奇,以后我若说出来,丢人的不是我,是你。” 楚留香道:“我只看见有人骑着我的马,还以为是个偷马的小贼,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了笑,忽然道:“你本来岂非应该在家里等我的?” 卜阿鹃叫了起来,道:“你呢?你本来应该在那山洞里的,你为什么不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原因说来就很复杂了,你想不想听?” 卜阿鹃道:“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你老公,他也根本不叫卜担夫。” 卜阿鹃道:“谁说的?” 楚留香神秘一笑道:“我说的,因为我忽然想起他是谁了。” 卜阿鹃道:“他是谁?” 楚留香道:“他姓孙,叫不空,人称‘七十一变’,那意思就是说他诡计多端,比起孙悟空来也只不过少了一变,昔年本是下五门的第一高手,近十年来,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今年算来应该已有六十三四了,只因他练的是童子功,所以看来还年轻。”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简直就好像在背家谱似的。 卜阿鹃已听得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就因为他练的是童子功,平生没有犯淫戒,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一个练童子功的人,当然不会娶老婆。” 卜阿鹃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想不到连他那种人的事,你也这么清楚,看来你八成也是他一路的。” 楚留香笑道:“莫忘了别人总说我是盗贼中的大元帅,一个做大元帅的人若连自己属下的来历都弄不清,还混什么?岂非也不如去死了算了。” 卜阿鹃眼珠子一转,冷冷道:“只可惜这位大元帅已眼见要进棺材。” 楚留香淡淡笑道:“只可惜我说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卜阿鹃道:“第二?” 楚留香道:“第二,你那把梳子既不是‘妒夫木’,头上抹的也不是‘情人油’。” 卜阿鹃脸上变了变,瞪眼道:“谁说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说的,因为我知道你头上抹的是京城‘袁华斋’的茉莉花油,是这家老店的独门秘方配制出来的,香味特别清雅,所以要卖八钱银子一两,而且只此一家出售,别无分号。” 卜阿鹃眼睛瞪得更大,道:“你怎么知道的?” 楚留香道:“我闻得出。” 卜阿鹃道:“你鼻子不是不灵吗?” 楚留香笑道:“我鼻子有时不灵,有时候也很灵,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我闻的是什么,闻到狗屎、迷药时,我鼻子当然不灵,闻到漂亮女人身上的脂胭花粉时,我鼻子也许比谁都灵得多。” 卜阿鹃咬紧了牙,恨恨道:“难怪别人说你是个色鬼,看来果然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过奖过奖。” 卜阿鹃道:“你说了第二,是不是还有第三?” 楚留香道:“有。” 他微笑着接道:“第三,我忽然想起住在那山洞里是什么人了。” 卜阿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楚留香道:“是一家姓麻的人,麻烦的麻,无论谁去惹他们,就是在惹麻烦。” 卜阿鹃冷笑道:“真想不到,楚留香居然也有害怕的人。” 楚留香道:“我别的都不怕,就只怕麻烦。” 卜阿鹃冷冷道:“只可惜现在你早已有了麻烦上身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我只想找出麻烦是哪里来的。” 卜阿鹃道:“你难道想叫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能不告诉我?” 卜阿鹃道:“不告诉你难道不行?” 楚留香道:“不行。” 卜阿鹃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就偏不告诉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楚留香什么话也不说,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卜阿鹃失声道:“你……你敢非礼?” 楚留香露出牙齿来一笑,道:“请莫忘了我是个色鬼。” 卜阿鹃瞪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好,我就让你非礼一次。” 楚留香反而怔了怔,道:“你不怕?” 卜阿鹃幽幽道:“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打也打不过你,跑又跑不过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会叫?” 卜阿鹃叹道:“一个女人家,大喊大叫的,成什么体统。何况三更半夜的,四野无人的,我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她忽然钩住楚留香的脖子,贴近他耳畔,悄悄道:“你若想非礼我,现在正是好时候,等到天一亮,就没有情调了。” 半夜三更,四野无人,月光又那么温柔,假如有个像卜阿鹃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被你抱在怀里,咬着你的耳边悄悄对你说这些话…… 你怎么办? 楚留香真不知怎么办。 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怀里抱着的并不是个大美人,而是个烫手的热山芋。 卜阿鹃一双手将他搂得更紧,闭着眼睛,在他耳朵轻轻地喘着气。 她在等。 看来楚留香若想将这热山芋脱手,还真不容易。 只不过这热山芋的确很香,香得迷人。 香得就算你刚吃过一顿山珍海味,肚子还胀得要命,也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楚留香发觉自己的心也在跳,跳得很厉害。 卜阿鹃媚眼如丝,柔声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你只会动嘴?” 楚留香干咳了两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卜阿鹃媚笑道:“但你并不是个君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是。” 他的确已准备放弃做君子的权利了,谁知就在这时,路旁的暗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个穿着黄衣裳的女孩子,倚在树上,吃吃地笑个不停。 她笑得不但好听,而且好看。 她一双小小的眼睛笑的时候是眯着的,就好像一双弯弯的新月。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张洁洁。” 这女孩子实在太神秘,楚留香永远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不见。 卜阿鹃已叫了出来:“你是谁?” 张洁洁笑道:“我也不是谁,只不过是个刚巧路过这里的人。” 卜阿鹃瞪着眼道:“你想干什么?” 张洁洁道:“我什么都不想干,他非礼你也好,你被他非礼也好,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卜阿鹃道:“那么你就快走。” 张洁洁道:“我也不想走。” 她吃吃地笑着,又道:“你们做你们的,我难道在这里看看都不行?” 卜阿鹃道:“你凭什么要看?” 张洁洁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高兴”两个字。 卜阿鹃已经够不讲理的了,想不到偏偏遇见个更不讲理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卜阿鹃的手已松开,突然从他怀里弹了出去,凌空翻了个身,箭一般扑向张洁洁,十指尖尖,在月下闪着光。 她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张洁洁的脸抓得稀烂。 无论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不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一打起架来,就好像总喜欢去抓别人的脸。 女人有时的确和猫一样,天生就喜欢抓人,天生就喜欢用指甲做武器。 楚留香倒真有点替张洁洁担心了。 他忽然发现卜阿鹃不但轻功很高,而且出手很快,很毒辣。 他本未想到,像卜阿鹃这样的女人,会使出这样毒辣的招式。 “也许女人在对付女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比较心狠手辣。” 张洁洁还在吃吃地笑。 眼看卜阿鹃的指甲已将抓到她脸上,她身子才忽然随着树干滑了上去,就像是一只狸猫,眨眼间就滑到树梢。 卜阿鹃脚尖点地,也跟着蹿了上去。 张洁洁娇笑着道:“这个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个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卜阿鹃更听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这个女人好不要脸,也不怕别人听了作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攻出七招。 张洁洁一面躲避,一面还是在笑着道:“不要脸的人是我,还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礼你?” 卜阿鹃连话都气得说不出了,只是铁青着脸,出的招式更毒辣。 张洁洁道:“其实你本来也该学学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许就会非礼你了。” 卜阿鹃怒道:“放你的屁。” 张洁洁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地闪避,似已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突然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嘴里还在大叫道:“这女人的爪子好厉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脸,将来叫我怎么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鹃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的轻功都不弱,尤其是张洁洁。 楚留香几乎从未看过轻功比她更高的女人——连男人都很少。 他本来像是要追过去劝架,但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个女人打架的时候,男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不动,假如能忽然变得又聋又瞎,那更是明智之举。 风吹着木叶,连她们的声音都已听不到。 难道她们两个人全都溜了? 突然间,黑暗中有个人在低低地唱。 “两个女人打架去,只有一个能回来……你猜回来的是谁?”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张洁洁。” 果然是张洁洁,她身子一闪,已到了楚留香面前,媚笑道:“乖弟弟,你又叫姐姐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还是这句老话,你怎么也说不腻?” 张洁洁笑道:“我非但说不腻,也听不腻,你就算一天叫我八百声姐姐,我还是一样开心。” 她眨了眨眼,忽又问道:“你开心不开心?” 楚留香道:“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张洁洁道:“两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你打架,你难道还不开心?” 楚留香也眨了眨眼,道:“打死了没有?” 张洁洁道:“你放心,像那么一个标标致致的小姑娘,我也舍不得打死她的。” 楚留香道:“既然没有打死,到哪里去了?” 张洁洁忽然板起脸,道:“你问这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想她?想非礼她?”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真是那样的人?” 张洁洁冷笑道:“你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两个一个非礼来,一个非礼去,现场只怕早已非礼得一塌糊涂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佩服你,这些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张洁洁道:“一个女人吃醋的时候,再难听的话也一样说得出来。” 楚留香道:“你吃醋?” 张洁洁瞪眼道:“吃醋又怎么样?吃醋难道犯法?” 她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道:“其实你就算一定想非礼,也用不着去找她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还能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悠悠道:“你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找。” 楚留香道:“这人在哪里?”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楚留香看来就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眼睛也发了直,东张西望地找了半天,才皱着眉喃喃道:“奇怪我怎么看不到……” 张洁洁恨恨地瞪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她出手实在快,快得令人躲不了。 但这次她却失手了,她的手已被楚留香捉住。 楚留香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手就应该再快一点。” 张洁洁似笑非笑用眼角瞟着他,淡淡道:“你以为我真打不到你?你以为你真能抓我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是你的手?” 张洁洁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呆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我故意让你抓住的?” 楚留香道:“故意?为什么?” 张洁洁垂下了头,轻轻道:“因为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又温柔,又甜蜜,在这静静的晚上,从她这么样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世上最美丽的歌曲。 楚留香的心也开始融化了,就像是春风中的冰雪。 就在这时,张洁洁的手突然一翻,扣住了楚留香的腕子,另一只手立刻随着闪电般挥出,重重地向楚留香右脸上掴了过去。 她娇笑着道:“这下子你……你总躲不掉了吧……”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但手却没有融化,也不知道怎么样一来,张洁洁挥出来的手又被他捉住,本已扣住他腕子的手也被捉住。 张洁洁只觉得他一双手好像连半根骨头都没有。 楚留香微笑着,淡淡说道:“这下子你还是没有打着。” 张洁洁恶狠狠地瞪着他,瞪了半天,目中渐渐有了笑意,终于咧嘴一笑,嫣然道:“其实我根本就舍不得打你,你又何必紧张呢?” 这又证明一件事。 老实的女人不一定可爱,可爱的女人不一定老实。 只要你觉得她可爱,无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应该相信的。 否则你就不是个聪明的男人,也不是个活得快乐的男人。 楚留香现在并不快乐。 因为他虽然很想相信张洁洁,却又实在很难相信。 张洁洁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看来你好像并不太信任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能信任你吗?” 张洁洁道:“我害过你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我对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很好。” 张洁洁道:“我没有害过你,又对你很好,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楚留香回答不出所问,所以他只有回答道:“我不知道。”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我不知道。 你就算说出一万种道理来,他还是不知道,你对他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讲理的人。” 楚留香笑道:“天下不讲理的人,本就很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得很巧?” 楚留香道:“的确很巧。” 张洁洁道:“你想不出我怎么会找到你的?” 楚留香道:“的确想不出。” 张洁洁道:“好,我就告诉你,这只因我本就一直在暗中盯着你。”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我当然也并不知道你往那条路走,幸好有个人告诉了我。”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又白又胖的小老板娘。” 她又在用眼角瞟楚留香,似笑非笑地,冷冷道:“你一定又在奇怪她怎么还记得你,那只因她对你也很有意思,说你又英俊,又可爱,又有男子气,唯一的缺点就是出手不太大方,只给了人家两钱银子。”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现在已经对我这么有意思了,我若再给得多些,那怎么受得了?” 张洁洁冷笑道:“为什么受不了?人家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而且,又会做生意,又会生儿子,你说她有哪点不好?” 楚留香正色道:“其实她还有点最大的好处,你还不知道。” 张洁洁道:“哦?” 楚留香道:“她只卖酒,不卖醋。” 张洁洁道:“这也能算她的好处?” 楚留香道:“她若卖醋,醋坛子岂非早已被你打翻,连老本都要蚀光了?” 星更稀,夜已将尽。 张洁洁不知从哪里摘了朵小花,忽而衔在嘴里,忽而戴在耳朵上,忽而又拿在手里玩,好像忙极了。 她这人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不但手要动,嘴也要动,整个人不停地在动,没有事的时候也能找出件事来做做。 若要她闭上嘴,安安分分地坐一会儿,那简直要她的命。 楚留香愈来愈看不透她了。 有时她看来还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有时却又像是比最老的老狐狸还要机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了,可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别人都能来找你,我为什么不能?” 楚留香道:“别人来找我,那是想来要我的命,你呢?” 张洁洁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还想留着你跟我斗嘴哩。” 楚留香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要来跟我斗嘴的?” 张洁洁嫣然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毛病。” 她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正色道:“我来找你,只为了要告诉你两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什么消息?” 张洁洁道:“我已经打听出那老头子夫妻俩是什么人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太婆手里总是提着样什么东西?” “一杆秤。” 那老太婆就是用秤打她老公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动容道:“我想起来了,衰公肥婆,秤不离砣。” 张洁洁笑道:“不错,那老头子就是‘秤’,老太婆就是‘秤砣’,两人倒真是名副其实,你简直再找不出一个人比那老太婆更像秤砣的了。” 楚留香并没有笑。 因为他知道这夫妻两人名字虽可笑,长得也可笑,其实却是很可怕的人。 张洁洁道:“据说这夫妻两人,本是岭南黑道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手下还有股很庞大的恶势力,只不过十几年前忽然洗手不干,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却不知道这次怎么会忽然出现的。” 楚留香道:“想必是有人特地请他们出来杀我。” 张洁洁说道:“你想是谁请他们出来的呢?能请得动这种洗手已久的黑道高手,这种人的面子倒真不小。” 她眼珠子转动着,忽又接着道:“那头骡子的主人是谁,我也查出来了。” 楚留香道:“是谁?” 张洁洁道:“金四爷。” 楚留香皱眉道:“金四爷又是何许人也?” 张洁洁道:“金四爷就是金灵芝的四叔,也就是‘万福万寿园’中最有权威的一个人,你既然去那里拜过寿,想必总见过这个人的。” 楚留香点点头,他不但见过这个人,而且印象还很深。 金四爷本就是个很容易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却极健壮,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无论谁都休想能将他扳倒。 楚留香甚至还记得他的相貌——一双很浓的眉,双目灼灼有光,留着很整齐的胡子,就是笑的时候,看来还是很有威严。 你随便怎么看,他都是个很正派的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夫妻两人就是他请出来的?要杀我的人也是他?” 张洁洁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说那头骡子是他的。” 楚留香道:“你怎么知道?” 张洁洁笑了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张洁洁眨着眼,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张洁洁道:“因为我不高兴。” 天终于亮了。 他们终于已走出了山区地界,那匹马居然还在后面跟着。 有人说,狗和马都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其实它们只不过都已养成了对人的依赖性而已,宁可做人的奴隶,也不敢去独立生存。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着,忽然笑道:“我辛辛苦苦赶来告诉你这些事,你该怎么谢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他发现只有用这句话来对付张洁洁最好。 张洁洁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知道什么?” 张洁洁道:“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真要你谢我,杀了你也不肯的,但我若要你请我喝杯酒,你总不该拒绝了吧。” 楚留香也笑了,道:“那也得看情形,看你喝得多不多,还得看那地方的酒贵不贵。”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幸好我知道有个地方,非但酒不贵,而且还有个又白又胖的老板娘,而且这老板娘还在一心想着你,看来你就算不给钱都没关系。”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真要到那地方去?” 张洁洁道:“非去不可,我已去定了。” 还早得很,三岔路口上那个小酒摊却居然已摆了起来。 早上赶路的人本就比较多。 那愁眉苦脸的老板正在起火生炉子,弄得一身一脸都是煤烟。 那又白又胖的老板娘正铁青着脸在旁边监督着他,好像满肚子都是“下床气”,吓得她手里抱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哭。 一看到楚留香,她的心花就开了,脸上也堆出了笑容,旁边牵着她衣角的孩子本已为了要吃卤蛋挨了顿揍,现在她已先将卤蛋塞到孩子嘴里,表示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很慈祥的母亲。 张洁洁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吃吃地笑。 楚留香只有装作看不见。 等老板娘去切菜倒酒的时候,张洁洁忽然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实在冤枉了她,她虽然很白,却一点也不胖。” 楚留香还是听不到。 张洁洁又道:“你看她的皮肤,嫩得就好像要沁出水来似的。我若是男人,不论她有没有丈夫,都要想法子把她弄到手的。”她愈说愈得意,好像还要说下去。 幸好酒菜已端上来了,老板娘甜甜地笑着道:“今天的牛肉可真是刚卤好的,相公你尝尝就知道。” 张洁洁忽然道:“你只请相公尝,姑娘我呢?” 老板娘瞪了她一眼,勉强笑道:“相公先尝过了,姑娘再尝也不迟。”这句话还未说完,她已扭过了头,头还没有完全扭过去,脸已板了起来。 张洁洁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悄悄笑道:“原来她看我不顺眼,看来我还是走了的好,也免得惹人讨厌。” 她拿起杯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要走?” 张洁洁道:“我说过只喝你一杯酒的,喝多了岂非又要叫你心疼?” 她的人已蹿上了楚留香的马,打马就走,又吃吃地笑道:“这匹马先借给我,下次见面时再还给你,你总不至于小气得连一匹马都不愿借给别人吧!” 这句话说完人和马都已去远。 楚留香本来要追的,却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去追人家的理由。 “我既没有害过你,又没有欠你的,你凭什么要来追我?” 他就算追上去,人家一句话也能把他挡回来。所以楚留香只有看着她去远,只有在那里发怔,苦笑。 只听那老板娘道:“那位姑娘是不是有点毛病,怎么说起话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她没有什么毛病,有毛病的是我。” 老板娘手里摇着孩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眼睛瞟着楚留香,轻轻地咬着嘴唇,悄悄道:“那么你遇见我可真是运气,我专会治你这种男人的毛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站起来。 他已对自己发过誓,只要看见女人对他笑,他就立刻走得远远的。 老板娘好像很吃惊,瞪大了眼睛,道:“相公你连口酒都没喝,就要去了吗?” 楚留香板着脸,道:“这酒是酸的。” 他正想转身,忽听老板娘大声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给你。”喝声中,她忽然将怀里的孩子朝楚留香抛了过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楚留香不由自主,已伸手将孩子接住。 就在这时,一旁蹲在地上起火的老板已箭一般蹿了过来。老板娘身子也已掠起。 她实在一点也不胖,身子轻盈如飞鸟。 楚留香手里抱着人家的孩子,下面又有张凳子挡住了他的脚。孩子哭得好伤心,他怎么能将一个正在哭着的婴儿甩开来? 楚留香当然不是那种人。所以他就倒了霉。 楚留香躺在那里,看来好像舒服得很。 这张床很软,枕头不高也不低,何况旁边还坐着个笑容如春花般的女人,正在喂他吃东西。 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羡慕极了。 只有他自己一点也不羡慕自己,除了嘴还能动,鼻子还能呼吸外,他全身都已像块死木头似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老板娘手里拿着杯酒,慢慢地倒入他嘴里,媚笑着道:“这酒酸不酸?” 楚留香道:“不酸。” 老板娘又夹了块牛肉道:“这牛肉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道:“好吃。” 老板娘眼波流动,笑得更甜,道:“我长得漂亮不漂亮?” 楚留香道:“漂亮极了。”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有多漂亮?” 楚留香道:“比天仙还漂亮。” 老板娘道:“比起那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呢?” 楚留香道:“至少比她漂亮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七倍多。” 老板娘道:“有这么好的酒和牛肉吃,又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陪着你,你还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害怕,怕你那愁眉苦脸的老板回来,把我卤在牛肉锅里。” 老板娘嫣然道:“你放心,他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道:“因为我那老板本是借来用用的,现在已用过了,所以就还给了人家。” 楚留香道:“难道连孩子也是借来的?” 老板娘道:“当然也是借来的。” 她忽然拉开了衣襟,露出坚挺饱满的胸膛,道:“你看我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楚留香想闭起眼睛都不行,所以只有笑道:“一点也不像。” 老板娘微笑道:“你真有眼光,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 她轻轻抚着楚留香瘦削的脸,柔声道:“你什么都好,就只是太瘦了一点,若跟着我,我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 楚留香看着她的胸膛,实在不敢想她要用什么来养他。 老板娘眼波流动,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要对你怎么样?”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媚眼如丝,咬着嘴唇,道:“我要将你当作我的儿子。” 楚留香笑了——你可以说他是在笑,也可以说他是在哭。 有种笑本来就和哭差不多。 他的手若还能动,一定又忍不住要摸鼻子了。 老板娘看着他的脸上的表情,笑得更开心,道:“你知道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做人家的儿子。” 楚留香道:“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样说的。” 老板娘道:“他怎么说?” 楚留香道:“他总是说,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喝酒。” 老板娘道:“你的朋友一定比笨猪还笨,要知道喝酒虽然愉快,但头一天喝得愈愉快,第二天也就愈难受。” 楚留香道:“难受还可以再喝。” 老板娘道:“愈喝愈难受。” 楚留香道:“愈难受愈喝。” 老板娘道:“哪有这么多酒给你喝?” 楚留香道:“去买来喝。” 老板娘道:“用什么去买?” 楚留香道:“用钱买。” 老板娘道:“钱由哪里来呢?” 楚留香道:“赚钱的法子很多。” 老板娘道:“赚钱的法子虽然多,但总免不了要费点力气,花点脑筋,就算你去偷,去抢,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只有承认,不费力就可以赚钱的法子,到现在还没有想出来过。 老板娘道:“但你先做人家的儿子,就什么事都不用发愁了,钱来伸手,饭来张口,样样东西都有你爹娘去替你拼命赚来,还生怕不合你的意,你想天下哪有比这更愉快的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的确没有了。” 老板娘嫣然笑道:“你既然已明白,为什么还要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从来没有人要你做他的儿子?” 楚留香苦笑道:“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他说的是实话。 有人想做他的朋友,有人想做他的情人,也有人将他当作势不两立的大对头。 但想要他做儿子的人,倒还真的连一个都没有。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人。 老板娘眼波流动,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做我的儿子?”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低下头,附在他耳畔,轻轻道:“我想喂奶给你吃。” 楚留香苦笑道:“这原因你若不说出来,我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怎么会猜不出来?每个人到了我这种年纪,都会想要个儿子的。”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费了那么多力气,为的就是想要我做你的儿子?” 老板娘道:“本来不是的。” 楚留香道:“本来你想要的是什么?” 老板娘道:“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是你想要我的命,还是别人?” 老板娘道:“当然是别人,我跟你又无冤,又无仇,为什么要你的命?” 楚留香叹道:“原来你不是真的老板娘,也是别人的小伙计。” 老板娘瞪眼道:“谁说我是别人的小伙计?” 楚留香道:“若不是别人的小伙计,为什么要替别人做事?” 老板娘道:“我只不过是帮他的忙而已。” 楚留香道:“帮谁的忙?” 老板娘眼珠转了转,道:“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肯为了朋友杀人?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他又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看他一定不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老子,有你这么聪明的女儿倒不错,连我都想做你的老子了。” 老板娘板起了脸,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道:“我没法子相信。” 老板娘道:“为什么不信?” 楚留香道:“没有人会替朋友帮这种忙的,杀人并不是件好玩的事。” 老板娘道:“他并没有要我杀你。” 楚留香道:“他要你怎么样?” 老板娘道:“他要我把你捉住送到他那里去,活着送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为什么不送去?” 老板娘气已消了,柔声道:“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 楚留香道:“但你已答应了别人。” 老板娘道:“那只因为我还没有看见过你,还不知道你长得这么可爱。” 她伸出手,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一个女人为了她喜欢的男人,连亲生的爹娘都可以不要,何况朋友?” 她的手又白又嫩,长得也不算难看。 但楚留香想起她切牛肉的样子,似乎又嗅到了牛肉的味道,简直恨不得马上就去洗个澡。 牛肉虽然很香,很好吃。 但一个女人的手上若有牛肉味道,那就令人吃不消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是不是准备把我留在这里?” 老板娘道:“我要留你一辈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那朋友来找你算账?” 老板娘道:“他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媚笑道:“这里是我藏娇的金屋,谁也不知道我有这么样个地方。” 楚留香道:“但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就待在这屋子里。” 老板娘道:“谁说不能,我就要你一辈子留在这屋子里,免得被别的女人看见。” 楚留香道:“我若想出去逛逛呢?” 老板娘道:“你出不去。” 楚留香道:“你……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床上吧?” 老板娘笑道:“为什么不能?一个女人为了她喜欢的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样子看来,你是决心不把我送去的了。” 老板娘嫣然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下了这决心。” 她轻轻咬了咬楚留香的鼻子,柔声道:“只要你乖乖地待在这里,包你有吃有喝,比做什么人的儿子都舒服。” 楚留香怔了一会儿,忽然道:“这里离你那朋友住的地方远不远?” 老板娘道:“你为什么要问?” 楚留香道:“我只怕他万一找来。”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他若万一找来,我就先一刀杀了你。” 楚留香道:“杀了我?为什么?” 老板娘道:“我宁可杀了你,也不能让你落在别的女人手上。”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是个女人?” 老板娘道:“嗯。” 楚留香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长得像个什么样子?” 老板娘瞪眼道:“你最好不要问得太清楚,免得我吃醋。” 楚留香道:“但她千方百计地要杀我,我至少总该知道她是谁吧!” 老板娘道:“你不必知道,因为知道了也对你没好处。” 楚留香道:“你一定不肯告诉我?” 老板娘眼珠一转,道:“过一阵子,也许我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过多久?” 老板娘道:“等我高兴的时候,也许三天五天,也许一年半年。” 她娇笑着,又道:“反正你已准备在这里待一辈子,还急什么?” 楚留香又怔了一会儿,喃喃道:“看样子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老板娘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道:“我说我已该走了。” 老板娘笑道:“你走得了吗?” 楚留香道:“我就试试看。” 忽然间,他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老板娘就像是忽然看到个死人复活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楚留香微笑道:“看来我好像还能走。” 老板娘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明明已被我点住了穴道!” 楚留香悠然道:“这也许因为你点穴的功夫还不到家,也许因为你舍不得下手太重。” 老板娘道:“原来你……你刚才都是在做戏?” 楚留香笑道:“只有你能做戏,我为什么不能?” 老板娘道:“可是……可是你既然没有被我制住,为什么还要跟我来呢?” 楚留香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次他没有说实话。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见见那在暗中主使要杀他的人。 他本已算计这老板娘会送他去的。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喜欢我,现在为什么又要走?” 楚留香淡淡道:“因为你切了牛肉不洗手,我不喜欢手上有牛肉味道的女人。” 老板娘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道:“我也不喜欢赤着脚走路,我的鞋子呢,去替我拿来。” 老板娘瞪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终于还是替他拿了双鞋子来。 楚留香抬起脚,道:“替我穿上。” 老板娘咬着牙,替他穿上鞋子。 有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句话其实说得并不对,真正不肯吃眼前亏的,不是好汉,是女人。 楚留香慢慢地从床上跳下来,穿好了衣裳,扯直。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还不快走?”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为什么又要赶我走了呢?你怕什么?” 老板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我逼你说出那朋友的名字?” 老板娘又白又嫩的一张脸,已有点发青。 楚留香笑了,道:“你放心,只有最可恶的男人,才会对一个替他穿鞋子的女人用蛮力的,我至少还不是那种男人。” 老板娘怔了半晌,忽又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是个这么好的男人。” 楚留香道:“我本来就是好人里面挑出来的。”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现在你若是愿意做我儿子,我还是愿意收你。” 这次轮到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好人实在做不得,尤其在女人面前做不得。 女人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欺负老实人,欺负好人。 有的女人你对她愈好,她愈想欺负你,你若凶些,她反而老实了。 老板娘盈盈站起来,好像又准备来摸楚留香的脸。 楚留香这次已决心要给她个教训了。 谁知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片惊呼——七八个男人的惊呼。 接着,就是七八件兵刃落地的声音。 楚留香立刻箭一般穿出窗子。 外面的庭园很美,很幽静。 但无论多美的庭园中,若是躺着七八个满脸流血的大汉,也不会太美了。 掉在地上的也不是兵刃,是七八件制作得很精巧的弩匣。 这种弩匣发出的弩箭,有时甚至比高手发出的暗器还霸道。 这些大汉是哪里来的?想用弩箭来对付谁? 现在又怎么忽然被人打在地上了? 是谁下的手? 楚留香蹲下去,提起了一条大汉。 这人满脸横肉,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绝不会是个好人。 何况,就算是样子很好看的人,若是满脸流血,也不好看了。 血是从他眼下承泣穴中流下来的。 所以他不但在流血,还在流泪。 血泪中有银光闪动,好像是根针,却比针更细,更小。 再看别人的伤痕,也全都一样。 惨叫声也是同时响起的。 显然这一群人是在同一瞬间被击倒。 发暗器的人,竟能在同一瞬间,用如此细小的暗器击倒七个人,而且认穴之准,不差分毫! 楚留香站起来,长长吐出口气。 暗器手法如此高明的人,世上就只有一个,这人会是谁呢? 他想不出来。 他正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就看到一样东西从前面大树的浓荫中掉下来。 掉下来的是个荔枝的壳子。 楚留香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黄色轻衫的少女,正坐在浓荫深处的树枝上,手里还提着串荔枝。 他用不着再看她的脸,也已知道她是谁了。 张洁洁。为什么这女孩子总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呢? 树上是不是有黄莺在轻啼? 不是黄莺,是张洁洁的笑声。 她笑声清脆,如出谷黄莺,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有一抹淡淡的雾,淡淡的云。 她忽然又在这里出现了,楚留香应该觉得很意外,很惊奇。奇怪的是,现在他心里只觉得很欢喜。 无论在什么时候看到她,他都觉得很惊奇。 张洁洁刚吐出一粒荔枝的核子,甜笑着向楚留香道:“想不想吃颗荔枝?这还是我刚托人从济南快马运来的哩。”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姓杨?” 张洁洁噘起了嘴,娇嗔道:“难道只有杨贵妃才能吃荔枝,我就不能吃?我哪点比不上她?” 楚留香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至少比她苗条一点。” 张洁洁道:“也比她年轻得多。” 她的手一扬,就有样亮晶晶的东西朝楚留香飞了过来。是颗剥了壳的荔枝。 楚留香没有伸手,只张开了嘴。 荔枝恰巧落在他嘴里。 张洁洁吃吃笑道:“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嘴里嚼着荔枝,喃喃道:“纤手剥荔枝,难吃也好吃。” 张洁洁瞪瞪眼道:“你不怕这荔枝有毒?” 楚留香道:“不怕。” 他吐出了荔枝的核子,笑道:“就算真的有毒,现在已来不及了,我已经吃了吐不出。” 张洁洁道:“你真的不怕?”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道:“你想不想我告诉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想。” 张洁洁道:“好,那我告诉你,这荔枝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厉害。” 她笑得更甜更美,一双穿着绣鞋的小脚在树上摇荡着,就好像万绿丛中的一双火鸟。 她甜笑着,接道:“你不该忘了我也是个女人,更不该忘了你现在还走着要命的桃花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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