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欲主义者这样说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作者:森见登美彦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晚秋时节。

圣诞节的庆典不时在地平线上闪现。学园祭的举行宣告了黑暗季节的来临。躁动不安的男人们开始东奔西走,言行也莫名其妙起来。

我们在学园祭这个原本就狂乱不已的大舞台上到处乱窜,执意寻求大团圆的结局。“这一切快点落下帷幕吧,但要尽量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这种自私任性的想法攫住了我们。这个时候,我们都变成了随心所欲主义者。

在随心所欲主义者们暗中活动的学园祭上,她又在不知不觉中当上了主角,为混沌至极的大戏落下帷幕。她将这样少见的丰功伟绩称为“神的随心所欲主义”。

神明也好我们也好,毫无疑问都是随心所欲主义者。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成为随心所欲主义者呢?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那一天,我难得地去学园祭露了个脸。在秋风吹乱落叶之中,学园祭懒洋洋地迎来最后一天。

被晚秋寒冷的风吹拂着,我徜徉在钟塔下的模拟商业街。

这个白痴庆典以耸立的钟塔为中心,以包括校舍在内的“校本部”和南面隔着东一条街的“吉田南校区”为主战场。在法学院大教室里,名人演讲和研讨会正在进行。钟塔周围,各家摊位的帐篷紧挨一处,店主们正把味道和卫生状况都令人担忧的食物塞进路人嘴里。进入吉田南校区,阴暗的角落里,学生商人在一个又一个摊位中懒散地等待客人。除了这些商业企图旺盛的学生,操场特设的舞台上,能歌善舞的学生也轮流登场。校内的演讲室中,迷恋戏剧和独立电影制作的学生招徕路人,把自己的热情强加给他们。

摊位里、教室中、特设舞台上,他们想传达给客人什么呢?到访的人们目之所及,全是过剩的时间和无从消受的热情,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无趣至极。令人唾弃的“青春”啊!

“学园祭就是强买强卖、廉价出售青春的黑市!”在凉爽的晚风吹拂下,我想。

我吃着在“米饭原理主义者”摊位买的饭团,抬头看去。钟塔耸立在高远澄澈的秋日天空下。那毫不在意脚下热闹的傻瓜典礼、毅然决然直冲天空的勇姿让我想起此刻站在此地的自己。钟塔也好,我也好,在这一片喧闹的旋涡中,都始终保持着光荣的孤立。

“战友啊!你岿然不倒吗?”我向钟塔呼唤。

我是将国家与个人看作命运共同体,整日忧国忧民,常耽于思考,磨炼灵魂之人。作为清高的哲人,我热切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在盛大的舞台上接受全场的掌声,被所有人爱戴。青春黑市般的学园祭于我何用?

为什么我来到这个地方?因为我知道她会来!

这是从某个可靠的家伙那里得到的信息。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她是我社团里的学妹。

从第一次交谈,我的心就被她紧紧抓住,她那稀世罕见的魅力如同贺茂川的源流滚滚而来,永无止息。曾以“左京区和上京区无人能出其右的硬派人物”闻名的我现在想进入她的视野,却费尽千辛万苦。我将此番苦斗称为“尽(进)她眼大作战”,这是“尽力进入她的眼帘大作战”的简称。

因急于打开局面而莽撞冲击大本营,终致失败的白痴不胜枚举。他们的确是值得爱的男人,但逞的是无谋之勇,而非勇气之举。这里所说的勇气是凭借理性和信念矫正自身,为达到目的不断忍耐、步步为营的做事之法。她必须先习惯我这个稀有的存在。攻占大本营是以后的事。

就这样,我开始想尽办法进入她的视野。从夜晚的木屋町和先斗町、夏天下鸭神社的旧书市,进一步拓展到她每天的活动范围——附属图书馆、大学消费合作社、自动售货机区、吉田神社、出町柳车站、百万遍十字路口、银阁寺、哲学之路,“偶然”的相逢频繁发生,远远超过称得上偶然的次数,达到了众人认为“看,这是被命运的红线紧紧系住了啊!”的程度。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疑——我怎么可能在每一个街角都恰巧出现!随心所欲也要适可而止!

然而问题的重点是,如此频繁地相遇,她居然毫不在意!不仅无视我罕见的魅力,甚至对我的存在也毫不关心。

“哎呀,只是偶然经过。”这句台词在喉咙里练习多次,几乎让我吐血时,她带着天真无邪的微笑迎了上来。

“啊,学长,真是奇遇啊。”

遇见她以后,已经过了半年的时光。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向钟塔表达爱意之后,我走出正门,穿过东一条街走向吉田南校区。校区一角尘土飞扬的操场上,也设有很多摊位。西北角设了一个舞台,业余乐队成员模样的女生唱着“去死吧!无能的弁财天[原本为印度教信奉的女神,掌管音乐、辩论、财富和智慧。后融入日本民俗之中,成为日本七福神之一。]”。舞台旁边有一顶“学园祭事务局”总部的帐篷。

我窥视帐篷里,发现工作人员在摆满办公桌和杂物用品的狭小空间转来转去。有个戴着袖章的男人大模大样地坐着,一边傲慢地喝茶,一边发号施令。他背后挂着一张巨大的学院地图,仿佛在宣告:“学园祭就在我手中。”

“了不起啊,事务局局长。”

我一出声,他向这边看过来,说:“我还以为是谁呢,是你啊。”

他和我同一个学院,从一年级开始就相识了,是个多才多艺的男人。他才能过人,不仅处理学园祭事务局的杂务,还参与了轻音乐小组,从相声到男扮女装,他的爱好非常广泛。尤其是男扮女装十分出名,他的美貌长在男子脸上实为可惜。恶作剧地在“女装咖啡馆”露了一回脸,就使众多男生踏上不归情路,从而臭名远扬。他拥有如此美貌,想必是个耽于玩弄感情、过着糜烂校园生活、不可救药的男人吧。大家一般都这样猜测,不料他却相当正派。正因如此,我们意气相投。大一、大二的时候,每当学园祭来临,他便将学习抛在一边,埋头于事务局的工作,每天都搞得浑身脏兮兮的,浪费了难得的美貌。努力终获认可,刚上大三,他便自嘲为“杂务总管”,将“学园祭事务局局长”的官衔纳入囊中。

他将我招进事务局的帐篷里,上了茶。

“你能来真是少见。让我猜猜,是不是为了那个‘尽(进)她眼大作战’?”

我向来与学园祭这类喧闹的活动无缘,他了如指掌。我一点头,他便微笑着说:“那你和她发展得怎么样了?”

“我正在进行迂回战术。”

“你也太迂回了吧?准备迂回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打算种棵苹果树,盖个小屋住进去?”

“还是要万分谨慎啊。”

“不对。你啊,就是喜欢在填好的外层护城河上悠闲地生活,因为你害怕冲进大本营后被击退。”

“别轻易触及我的本质。”

“我不明白,可你这不是浪费时间嘛。不管怎么说,两个人高高兴兴地一起生活不是挺好嘛。”

“我有我的做法,可不接受别人指手画脚。”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可真是个白痴。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我转移了话题:“我说,发生什么有意思的麻烦没?”

“那个,发生了很多。现在稍微安稳些了。”

事务局局长给我讲了学园祭期间发生的各种事。有喝了酒在厕所闭门不出的家伙、有暗中活动的宗教团体、有未经许可贩卖奇怪食品而引发卫生问题的家伙、有偷盗立式广告牌和木材的盗窃团伙,还有谜一样的不倒翁到处出现……这些频繁发生之事都太符合这个白痴活动的风格了。

“韦驮天[佛教中善于奔跑的神。]被炉也不好对付。”

“韦驮天被炉?!被炉就被炉,韦驮天又是什么?”

“一群奇怪的家伙扛着被炉在校内游荡。因为神出鬼没,所以叫它韦驮天被炉。”

事务局局长指向身后的校内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的标签标示着韦驮天被炉出没的地点,遍及整个校区,的确不辱韦驮天被炉的大名。

“要是只在学园祭上游荡,不用管他们也行啊。”

“他们邀请人们到被炉里吃东西。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这样干可不行,要是发生食物中毒事件怎么办?”

“地图上还有许多贴着贴纸的地方,那又是怎么回事?”

“是顽固王事件。”

事务局局长说,困扰事务局的两大问题,便是韦驮天被炉和顽固王事件。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顽固王》。

这是在校区各处临时上演的短剧的总称,是流动戏剧。

学园祭开幕那天上演时,因为演出时间不到五分钟,所有人都以为是不知所云的街头表演。但这部短剧总是频繁出现,传来传去,将片段的信息连接在一起,便能对剧情全貌了然于心。

在学园祭中,顽固王和不倒翁公主命中注定般地相逢了。

他们一见钟情,却忽然被活生生拆散。因为顽固王生性顽固,多为朋友误会,得罪了众多社团,中了他人的圈套,最终行踪不明。不倒翁公主时刻思念所爱的顽固王,向设下圈套的敌人进行了“耳朵里塞棉花糖”“从领口灌布丁”等一系列复仇行动。

流动戏剧《顽固王》以不倒翁公主为主人公,将实际存在的社团名放入剧中,剧情虚实结合,从而诱发了把剧情信以为真的社团相关人士的争吵,以及到狭窄的走廊上看热闹的观众被挤倒等众多事件,受到了广泛关注。不知不觉间,策划这部剧的主谋便被人叫作“顽固王”了。

“据说顽固王正藏在某处写剧本。当天上午发生的事,下午就被他当作素材写出来,从这一点来看,应该不是骗人的。”

“这家伙还挺讲究。”

“事务局已把他视为学园祭恐怖分子。”

“话说回来,故事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今天上午演到顽固王还活着,被幽禁到了某个地方,这又成了不小的话题,还有人用餐券打赌顽固王与不倒翁公主能否再相见呢,八比二,多数人还是赌大团圆结局。”

“顽固王可是相当顽固,不可能出现大团圆结局吧。”

“其实他们想的东西倒是挺有意思。虽是立场使然,我不得不赶人,其实却希望他们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

事务局局长脸上浮现出一抹可以称之为妖艳的微笑:“不过,我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我们正聊着,一位事务员气喘吁吁飞奔而来,喊道:“操场上正在上演《顽固王》!”事务局总部立即一片哗然。局长把茶泼了出去,表情夸张扭曲,明显乐在其中。

“竟敢小看事务局!”

接着,他们便吵吵嚷嚷地出去了。

我觉得有趣,便跟在后面。操场中央,事务局的工作人员和四处逃窜的剧团成员正在上演牧歌式的大追捕。《顽固王》相关人士都缠着深红色臂章,用洪亮的声音宣称自己是该剧演员。

我在摊位上买了名为“男汤”的年糕小豆汤,一边啜饮一边看热闹。一个女生向我这边逃过来,“咣”的一声撞在我身上。热热的年糕小豆汤四溅,“啊呀呀!”她发出像在打拳般的尖叫。事务局的工作人员飞奔而来将她逮捕。被捕的只有她一个。

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中央,披散着长发的女演员被强行按坐在地,身旁有个苹果大小的不倒翁在滚来滚去。事务局局长用力踩住不倒翁,怒视着挺胸抬头、一身傲气的她。根据局长的描述,她应该就是传说中《顽固王》的主人公不倒翁公主了。

“这可怎么办呀,主角都被抓了,故事岂不是要结束了?”

“主角都已经被抓三次了,每次都找人顶上,就像蜥蜴的尾巴一样。”

“能代演的人有的是,”女主角得意地说,“只要顽固王的剧本在写,戏剧就可以继续演下去。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

“浑蛋!又不能拷问!”

然而,那时我已无视事务局局长的愤怒,发着呆。

因为我的心已经被一个打算离开操场的人影吸引。那一瞬间,充斥在这场白痴活动中的嘈杂都退潮般离我远去,全世界都朝那个横穿我视野的人影集中、悸动。

那纤细娇小的身形、整齐的黑亮短发、猫咪般随意的步伐……身为她背影权威的我怎么可能看错?!那个慢吞吞走出操场的人,正是我用迂回战术迂回了半年,双眼充血一直追寻的她!

奇怪的是,她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红鲤鱼玩偶,对投向自己后背的好奇视线一无所觉,毅然决然地向前方的综合馆迈进。

“那再见了。你好好工作吧!”

我向事务局局长挥手告别,慌忙随她而去。

她为什么要背着那种东西?我心想。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下面由我来回答问题。

我背的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红鲤鱼玩偶,是在操场上的射击屋玩“射中你的心”游戏,正中靶心赢来的。

我一直是个运气好的孩子。像我这样顽皮的女孩,头盖骨完好如初地活到现在,一定有比平常人多一倍的好运气。小时候还自暴自弃地骑上三轮车,以儿童不宜的速度骑下斜坡,把妈妈吓得昏倒。姐姐将拯救愚笨的我的种种幸运,称为“神的随心所欲主义”。

神的随心所欲主义万岁!南无南无!

我第一次去学园祭,竟然得到了这样巨大的红鲤鱼,真是太幸运了!未来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事在等着我呢?我的兴奋无止境地攀升。射击屋的人向我提议“要不要换成小的东西”,但被我郑重地拒绝了。因为红鲤鱼是很吉祥的鱼,它特别大,也应该特别吉利。就是这样。我在这里与它相逢也是有缘,不能因为它比我高就放弃。

“能不能给我一根绳子?我要背着它走。”

虽然简直要被这鲤鱼的气势压倒,我还是深吸一口气,挺起胸,像河豚那样瞬间膨胀了一圈,威风凛凛地走出去。

走出操场来到综合馆,发现为学习而设的教室焕然一新。富有才华的学生们集中了智慧,洒下青春的汗水和泪水精心制作出来的结晶,像画卷般逐一呈现在眼前。这里正是青春的舞台。我第一次参加学园祭,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很快,我找到了“酒精研究会”。我深爱着酒,精神为之一振,摇了摇身后的红鲤鱼。大白天居然能在学校喝酒……这种违背道德的喜悦会让酒变得更美味吧。进去看看,就这么办!

一进去,我发现小小的手工吧台里备着各种牌子的酒,这是多么具有魅力的美酒世界啊。

一位眼熟的女子正坐在那里,边和男学生聊天边喝酒。正是我之前在木屋町结识的羽贯小姐。

“羽贯小姐,你好。真是奇遇啊。”

“哎呀呀!好久不见啊。来,喝酒。”她端详着我说,“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背着那只红鲤鱼?”

“这是我运气好,在射击屋得到的。”

“那么,让我们为这条大红鲤鱼和你的幸运干杯!”

我喝了朗姆鸡尾酒。

“羽贯小姐又不是学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樋口让我来参观一下,我就来了。”

“樋口先生也来了?那真是太好了。”

“你想见他?他在那个楼梯间。”

樋口先生就是那个经常用破旧浴衣裹身、自称职业是天狗的人。若是将我读大学以来遇到的怪人按奇怪程度在东大路从北向南排下去,樋口先生应该会排在这不可思议行列的最北端。他这个样子出现在学园祭上,那么天狗就是避入耳目的假面具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大学生?“樋口先生,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一边想一边跟在羽贯小姐身后,沿着教室前面的走廊下了楼梯。

墙上贴满无数传单的楼梯间放着一个被炉。樋口先生正与一位陌生男子吃着火锅。在飞扬着青春的汗水与泪水、令人感动的大型庆典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他们居然优哉游哉地吃火锅!我钦佩这种我行我素的人。

樋口先生笑着说:“哎呀,又见面了。”

“真是奇遇啊。”

“来,你快来大口尝尝这个豆浆锅。”

我和羽贯小姐一同钻进被炉。

“到用被炉的时候了啊。”我说,“真是好暖和呀。”

“是吧?!这个叫韦驮天被炉。”

“被炉就被炉,韦驮天是怎么回事?”

“这个被炉会到处移动,因为事务局太烦人了……哎呀,不好意思,忘记介绍了,这是内裤总头目。”樋口先生指着坐在身旁的男子说道。

不知这位内裤总头目是不是在效仿樋口先生,他也穿着破旧的浴衣,脸部轮廓突出,仿佛将不屈的斗志紧紧封存在眉间,他的身材也很好,背挺得笔直。若是生对了时候,他定是一国之君。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盯着我,向我默施一礼。

“一年前他决心完成某件事,便去吉田神社许愿,发誓在如愿以偿之前不换内裤。只要意志坚定,鬼神也会避让;心诚志坚,则水滴石穿。他最终破了历届纪录,打败了各大社团的内裤头目,光荣地当选为内裤总头目。”

“内裤总头目……岂不是很不光彩?”

听羽贯小姐这样一说,樋口先生摇了摇头:“你不懂这种浪漫吗?”

“这种脏兮兮的浪漫谁会懂!”

“您一直都没换内裤……”我战战兢兢地询问。

内裤总头目重重地点点头。啊!神明,请守护不换内裤、莽撞冒失的他吧,别让他染上各种下半身的疾病!

发觉我一点点离开被炉,他便举起手,说:“请放心,我没有坐进被炉里。”

我一看,他果然在被褥外面正襟危坐。即便挺胸抬头坚持自己选择的路,仍不忘考虑周围人的心情。我十分钦佩,不愧是一位绅士。

“这是作为内裤总头目应该注意的。”

“不换内裤,人类能活下去吗?”

“立刻就会得病。”总头目脸上浮现出和蔼可亲的微笑,“但还是在努力活着。”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豆浆锅很好吃,和樋口先生、羽贯小姐及内裤总头目在一起也很愉快,但我还需要利用午后所剩无几的时间看遍学园祭的各个角落,这是我的任务,于是只好含泪挥别舒服的韦驮天被炉。“我们一贯神出鬼没,要是运气好,再相会吧。”樋口先生向我挥手道别,“话说这条红鲤鱼很不错啊,你拿到了好东西!”

告别了韦驮天被炉,我去看了一圈教室里的展览。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要数电影社团“禊”独立制作的电影了。片名叫《鼻毛男》,用纪录片形式讲述了一个男人因为鼻毛一天会长一米而失去工作与恋人,从此一蹶不振的故事,是部杰作。要是自己的鼻毛也变得那么长,可怎么办呀?我看得紧张不已,手心捏了一把汗,手帕也始终不离手。创作这部电影的人真是天才。可是遮光窗帘拉开时,我却发现哭泣的只有我一个。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呢?鼻毛都长到一米长了,没什么好笑的啊。

在落语研究会,我听了“乙女山”的神奇故事,简直笑得肚子疼;在鬼屋,因为太可怕了,我用“朋友之拳”把吊着的魔芋给打了;在美术社,他们给我画了肖像,把那条红鲤鱼也一起画上了;在京福电铁研究会这个社团,我看到了从前在连接京都与福井的梦幻铁道上行驶的三层电车模型,感叹它奇异的形状。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进“万国大秘宝馆(闺房调查团青年部)”里面看看。“大秘宝馆”这名字听起来颇为魅惑,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然而却被告知“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吃了闭门羹。我到底哪儿不行了?令人懊恼的是,获准进入的男人们却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在里面做什么有趣的事。我无法抑制像棉花糖一样逐渐膨胀的好奇心,几度试图闯入,都被挡了回来,真是遗憾。

虽然遇到了这样的挫折,我还是把学园祭的东西大体看完了,愉快地度过了一天。接下来,我遇到了迄今仍然难忘的“大象屁股”。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读者诸贤,好久不见。

下面,请想象一下。

比如在这里,有一个看了不知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创作、完全不知所云的电影“鼻毛一天长一米的男人”而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善良少女,她有用“朋友之拳”打吊在鬼屋里的魔芋的斗志,有认真倾听“以前京都与福井就是靠这条铁路连接”这通毫无道理的大话的纯真,更有想硬闯“万国大秘宝馆”等奇怪展示馆的好奇心,更何况还背着一条与她可人的身躯并不相配的巨大红鲤鱼。

她会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呢?

毫无疑问。

极为引人注目。见过她的人都念念不忘。

尤其是男人,个个是白痴,大多数都脑袋短路,将她的好奇心与温柔误解为对自己的好感。我向他们问起她的事,他们都带着初沐爱河时那种做梦般的眼神,嘟囔道:“那个背红鲤鱼的女孩我看见了。那个女孩真好,真是个好女孩!”

突然云集的情敌让我焦躁不已,我很想抓住他们的肩膀,高声宣称:“她的眼中没有你们!”然而射向对方的毒舌之箭没等射出,便更加迅猛地弹回来,让我小声嘟囔:“可恶,她的眼中也没有我!”

我追寻她像踏脚石般延伸的充满魅力的行踪,一步一步来到这愚蠢庆典的深处,却只听别人说见过她,始终未见其人。

未曾见到她,我却看到了奇怪的展示品“大象屁股”。我无意中吐出“什么呀,无聊”这样失礼的言语,激怒了接待处的女生。她让展示物的屁股喷出像瓦斯一样的臭气。倒是不错的创意,但无奈气味太臭,我只好仓皇逃走。简直是欺人太甚!我边走边在走廊里又踢又踹。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从厕所里出来,在走廊里发现了一个走路像跳舞一样的怪人。看背影像是街上经常遇见的学长。他一直十分稳重踏实,现在却对地板又踢又踹,似乎是被什么事气到了。只见他一边挠着头,一边下了楼梯。

到学长走来的走廊深处一看,一个写着“大象屁股”的大招牌现出身影。又是一个充满魅力又可爱的名字。好奇心驱使我进去看看。

在接待处的桌子前,一位不知为何一脸忧郁的美丽女生孤单地坐着。前方垂着黑布帘,让人猜不到里面到底是什么。接待的女生正专心地将几个不倒翁串起来。我向她打招呼,她“哎”了一声,抬起头。

“展示的是什么啊?”

“可供人摸的大象屁股。”

“是实物吗?”

她露出柔和的微笑,宛若轻抚鸭川堤坝的春风。“不是实物,但尽量再现了实物的手感。”

“那我想摸一下看看。”

进入被遮光帘遮住的教室,墙上凸起一个又大又圆的惊人之物,沐浴着灯光。看起来就像旁边的教室有只大象将屁股陷入墙内无法脱身。虽然是人造的,但想到要摸大象的屁股,我还是又喜悦又害羞。我难为情地碰了一下,不料触感竟是几乎可以让手出血般粗糙的刺痛。我不觉大声呼痛,负责接待的女生在帘子后问:“没事吧?”

“不好意思,没事。”

大象的屁股居然如此可怕。看起来那么滑稽可笑,结果竟是打碎我一知半解的理想、龇牙咧嘴的残暴屁股。我摸了好几次大象的屁股,让手掌记住现实的残酷。

“你真的是很感兴趣啊。”接待的女生从帘子后探出头来,“这样认真地抚摸大象屁股的人,你是头一个。”

“这个主意真棒,我了解到了现实的残酷。”

“是啊。大象的屁股摸起来居然是这样痛,光看电视是了解不到的。”

“这是您亲手做的吗?”

“是啊,花了我不少时间呢。”

“真是大作啊。”

接着,我和她一起抬头看着大象的屁股。她说:“但是,不管大象的屁股多么难摸,你不觉得它还是挺不错的吗?”

“同感。圆圆的,还那么大。又大又圆的东西是好东西啊。”

“地球也是又大又圆的呢。”

我们同时笑了。

通过让大家抚摸超写实的大象屁股,让人们了解现实的残酷,这是多么新颖又深刻的创意啊。我离开大象屁股,在走廊上仍钦佩地想:“大家都是很有想法的人啊。”相比之下,我是多么无趣。我要扩大见识、增长经验,成为在不远的将来能亲手触摸真实的大象屁股、拥有不输红鲤鱼的才能的成熟女人!身高最好也长一点。

不一会儿,我再次路过刚才韦驮天被炉所在的楼梯间,那群人已踪迹全无。真是不辱其名啊!一个苹果大小的不倒翁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我与不倒翁四目相对,心想,不倒翁也是圆圆的啊。

“可爱的小东西啊,你的名字叫不倒翁。”我抚摸着不倒翁说道。

这时,不远处传来“铛铛”的响亮锣声。“回避!”的奇异之声接踵而来。几位学生慌忙集中起来,取出深红臂章,飞快地缠在胳膊上。

“下午两点,《顽固王》开演!”

从楼梯到走廊,都回响着敲锣的女生洪亮的声音。

“第四十七幕!”

我被此等气势震慑,退避到楼梯下的走廊上,激动地搓着双手。在走廊上突击上演戏剧也是新奇的主意。听到开场白的学生们为了看热闹聚过来,不一会儿便人山人海。独立电影社团“禊”的团员们将人群一分为二,来到我身旁。摄影师见到我,说:“哎,是你啊。刚才谢谢了。”

“您要拍摄这部剧吗?”

“我们是《顽固王》的特别跟踪团。”

敲锣的女生从腰间的卷盘拽出绳子,拉起了线。这期间,其他团员将长短可控的杆子伸长,搭建内部结构,张开黑幕做背景。一分钟也没有浪费。楼梯间瞬间就变成了戏剧的舞台。不料正准备开幕,他们的动作却停止了,凑到一起议论:

“公主还没来。”

“果然没逃出来啊。”

一位男团员低声说:“要不你来?”腰间别着卷盘的女生说道:“我只对小道具感兴趣。”忽然,她从楼梯间向我这边俯视,似乎看到了我的红鲤鱼。她以一副要夺过去吃掉的模样飞奔下来。我慌忙护住背后的红鲤鱼。

“你能不能代演?”

以前我也是在宴会上和公园一角开过独唱会的人,不能说毫无经验,但并没有满足专业人士要求的自信。见我一时语塞,她便拿出一页剧本。

“快点!照这个念!”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身子圆鼓鼓的。

这是我通过“大象屁股”了解到现实的残酷,正准备经历种种体验、将来成大器的时刻,若是卷起尾巴逃走,我会因言行不一被后世耻笑。不管怎么说,第一次参加学园祭便巧遇《顽固王》,还被委以重任,应该算是一种缘分。

我点点头接下剧本,边走上楼梯间,边大致浏览了一下。负责小道具的女生将斗篷披到我的肩上。

“怎么样?边看剧本边说台词也没关系。”

“不用,我已经记住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顽固王》第四十七幕

舞台:综合馆楼梯间

独立电影制作的商议会结束,电影社团“禊”的代表相岛拿着摄影器材下楼,不倒翁公主挡住他的去路。

不倒翁公主:汝乃电影社团“禊”的代表相岛?

相岛:埋伏暗处,呼人不带敬称,实为无礼,先报上名来!

不倒翁公主:天、地、人在呼唤,呼唤吾打败邪恶。想知道便告与汝。吾乃不倒翁公主是也。纵使汝不知吾之姓名,也应知晓顽固王之名。

相岛:全然不知。

不倒翁公主:那就让汝想起!(飞奔至相岛处,用绳子将其捆起。)

相岛:为何如此野蛮?可要叫警察了。

不倒翁公主:汝听好,顽固王被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人引诱读黄色书籍,此情形不知被何人拍成电影播放,使其蒙受屈辱。高傲的顽固王直接去找拍摄者谈判,之后便杳无音讯。闺房调查团已经供认——这卑劣至极的偷拍人就是汝,电影社团“禊”的代表相岛。

相岛:不知之事为不知。

不倒翁公主:那吾将如何待汝呢?这里恰巧有许多青豌豆,吾都塞到汝之鼻孔内,近距离拍摄,制作成名为《丑八怪》的电影,在电影节上播放如何?

相岛:啊!请千万别这样做!那样小人的美貌就完了!

不倒翁公主:那汝从实招来。吾思念之人顽固王现在何处?

相岛:小人全说!顽固王乃对电影有独到见解之人。在学园祭的播映会上,他对吾之电影十分轻慢,认为是“电影之耻,日本之耻”。吾丢尽颜面,对他怀恨在心也是理所当然。为报仇,吾串通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人,密谋拍下顽固王沉迷于猥琐书籍的无耻影像。计划异常成功,逼真的影片使播映会热闹空前,青筋凸起的顽固王打上门来,当时的痛快真是难以忘怀。但后来之事吾亦不知。将杀将过来的顽固王抓住,从吾处带走的……(吞吞吐吐)

不倒翁公主:快说出幕后操纵者!

相岛:小人毫无保留,全部告诉您。是诡辩部的家伙们。他们才是比畜生还不如的大学生,是灵魂腐朽、自我中心的浑蛋,是滑头滑脑地玩弄诡辩、奸诈狡猾的鳗鱼!吾也好,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也好,只不过是他们的手下。他们以前曾被顽固王的诡辩驳倒,怀恨在心,为了惩罚顽固王,将他带到某个地方去了。

不倒翁公主:是吗?!

相岛:请务必高抬贵手!

不倒翁公主:不能饶了汝。顽固王所受的屈辱汝也要尝一尝!让美丽的青豌豆撑大汝的鼻孔,让汝在全天下人面前丢尽脸面!

相岛:哇!唯有鼻子这里请不要这样!我的美貌啊!我的人气啊!

不倒翁公主:(向相岛的鼻子里塞青豌豆)诡辩部——可憎之名,吾已牢牢记住!!

我念完最后一句台词,黑幕便降了下来。听着随即响起的拍手喝彩声,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感动。令人高兴的是,演相岛的剧团成员喷出鼻子里的青豌豆,夸我演得十分精彩:“那么多台词,居然一下子就记住了,真了不起。”

“要是可以的话,下一场也一起演吧。第四十八幕应该会在北门演。”

团员们转眼间拆了舞台,摘掉臂章。负责小道具的女生一说“解散”,大家就向各处散去。简直像做梦一般,这里又变回了以前的楼梯间。观众们也三三两两地离去。电影社团“禊”的团员一边收拾着摄影器材,一边说:“没想到我们社团居然也出现在剧中了,相岛那家伙大概会发怒吧。”

这时,我看到一只不知被谁踢飞的不倒翁在骨碌碌转。可爱的小东西啊,你的名字叫不倒翁。我追赶着不倒翁,可它竟然奇怪地滚个不停。

“能四处滚的小东西啊,你的名字叫不倒翁。”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兄弟,这里有好东西哦,一定让你心潮澎湃!”

在人迹稀少的昏暗走廊里,一个看起来很不健康的学生凑到身旁和我搭话。

“这可是我们最得意的收藏,是只有男人才能进去的世界哦。”

接着,我被带到名为“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社团在学校一角秘密建成的“万国大秘宝馆”。暧昧的桃色灯光下,被遮光帘挡住窗户的昏暗教室里网罗了古今中外种种与男女性事有关的资料,充斥着呛人的男人味。教室的角落里,据说是团长卖了一个夏天的烟火才买来的充气娃娃(展示资料)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应该说,真正的白痴就在这里。占用着神圣的教室,却举办如此卑劣的展示会,同样是学生,真令人感到可悲可叹。他们如果懂些廉耻就好了。

我正在孕育浩然之气,审视这些展示品时,入口处忽然一阵骚动。戴着事务局臂章的家伙推开上前阻止的团员,走了进来,其中也有事务局局长的身影。他一见我,便苦笑道:“哎哎,原来你也是色狼啊。”

接着,他板着脸环视桃色教室,拿起手边的资料,哗啦哗啦地翻着,嘴里念叨:“这可不行啊,太猥琐了。真成问题!”

“猥琐调查团的同志们,你们要适可而止!”

“谁是猥琐调查团?!我们是闺房调查团!”

“叫什么无所谓。总之,这些只好都撤了。”

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团员头碰头商量了一会儿,将几本写真集放到袋子里递给事务局局长,一脸谄媚的微笑。

“这是最近发现的新资料,您觉得怎么样?为了今后学园祭的运营,这类资料您也很需要吧?”

事务局局长不悦地接下来,静静地翻阅。仔细地看过“新资料”,他指着其他的展示品说:“那个似乎也很有参考价值。”团员们慌忙将他所指之物亲手呈上。事务局局长翻着写真集,点了点头:“真是不辱秘宝馆之名的资料,长见识了。”

他与团员们重重地握了握手:“务必要注意未成年人和女生啊。”

我同他们一起出了教室,对事务局局长说:“你这个无赖!”他笑道:“真是一出接着一出。刚才在那边的楼梯间上演了《顽固王》。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演完了。”

“别再抓他们了吧。”

“那可不行,这是我的工作……倒是你,还没有见到她?”

“怎么也找不到,没办法。”

“你也不容易啊。你追赶着她,我追赶着顽固王。”

“她背着一个巨大的红鲤鱼玩偶。你见过吗?”

“啊!是她啊!我刚才在北门和她擦肩而过。”事务局局长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好像在追一只滚来滚去的不倒翁。”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与要回总部的事务局局长分别之后,我从综合馆向北走去。面向东一条街的北门前也林立着许多摊位。

天色变暗,气温渐寒。我嗅到了孤独之冬的味道。

反正今年冬天也是一样,北风吹遍灰扑扑的街道,将我那裸露的灵魂刺得体无完肤,让我寂寞地感冒。每年都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接下来某一天,我拖着滚烫的身体去超市买东西,一群狂欢作乐不知廉耻的家伙出现在眼前。他们像扛花车一样扛着蛋糕和鸡肉疾驰而过。在因为高烧而视力模糊的我眼中,街上闪耀的灯饰应该很美丽吧。为什么街上这样耀眼呢?我很是不解,爬上通往住处的斜坡时才忽然醒悟:啊,对了,今晚是圣诞节前夜啊。

为了迎接这艰难的季节,我准备去寻找旧衣服。旧衣店的衣架背后飘来好闻的味道,我掀开布帘向里望去,发现一个眼熟的浴衣男正坐在被炉里吃火锅。

“啊,樋口先生,你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哎呀,原来是你!夏天的旧书市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啊。过来吃豆浆锅吧。”

正合我意,我高兴地钻进了被炉。除了樋口先生,还有羽贯小姐这位酒豪和一个不认识的学生。羽贯小姐趴在被炉上,拿着斟满的酒杯喝起来。我一进被炉,她便想舔我的脸。我险些中招,连忙闪开。羽贯小姐像怪鸟一般咯咯笑了。天还没黑,她就醉得差不多了。

“欢迎来到韦驮天被炉。”樋口先生说。

“哦,这就是事务局局长在追赶的韦驮天被炉吗?”我震惊地说道,“但凡出现怪事,背后总是有樋口先生啊。”

“喂,奉承话就免了吧。”

我吃了热热的豆浆锅,身体开始暖和起来,这才注意到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谜一样的学生。他脸色很为难,在写着什么。见我时不时看他一眼,樋口先生吸着马铃薯粉条说道:“他是内裤总头目。”

我听说过这个威震校内的名号,于是怀着敬畏和怜悯之心看向这位沉默的男生:“为什么叫内裤总头目?”

樋口先生说“这可是个悲伤的故事”,然后催促他开口。

内裤总头目放下笔,从被炉中取出小小的不倒翁,一分为二,把刚才写字的纸折小放到里面,又将它恢复原状。他一声不响地完成这奇妙的手工作业,把放好纸片的不倒翁放在被炉上,然后才向我转过头来,认真地说:

“是去年学园祭上的事了。我本来觉得学园祭这种东西无聊透顶,根本没有去的打算,但系里的朋友要参与戏剧演出,只好一起去了。离开演还有一点时间,我在法学院的中庭休息。舞台是用收集来的破烂搭成的,脏兮兮的。我在角落里坐着发呆。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很疲惫的女生走过来,也坐了下来。我一开始只是想,有个女生在这里啊。接着就下起了苹果雨。”

“苹果雨?”

“后来我才知道,法学院的某位教授在商店买了苹果准备带回研究室,在走廊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苹果全都抛了出去。苹果飞出窗户,落到中庭。红红圆圆的东西零乱地从天而降,我奇怪地站起身,这时看见了旁边的她。她正好也在看我。我们对视的一瞬间,苹果落到各自的头顶,‘嘭’的一声弹起来——就在苹果弹起来的那一刻,我喜欢上她了。”

内裤总头目的思绪似乎飞向了远方。

“那正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我见过许多为爱狂热的男人,却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全然陶醉其中的面孔。我甚至无法嘲笑他。可以说,他是在“全心全意地恋爱”。

“我和她捂着头呻吟了一会儿,接着笑了。我们居然看到苹果从天而降,在彼此的头上弹跳,真是稀奇。因为这个,我们开始交谈。那时我已经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用银铃般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深大寺不倒翁市集的故事。她说很喜欢不倒翁,最喜欢又圆又小的东西……”

他又现出哀伤的表情。

“可是,那时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我和她只是看到苹果在彼此头上弹跳的关系,向她要联系方式太冒昧了,所以只能和她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后来她被朋友叫走了。分别以后,我始终不能忘记她。很想再见她一面,听听她的声音,但在学校里怎么也找不到她。我越来越痛苦,最终下定决心去吉田神社许愿:除非与她重逢,否则我再也不换内裤!”

樋口先生双手抱胸,钦佩地点了点头:“所以他才被叫作内裤总头目。真是佳话啊,男人中的男人!”

“可魄力用得不是地方啊。”羽贯小姐喝着酒嘟囔。

他的想法是好的,可给人的感觉却是与初衷背道而驰。我赞美他全力向反方向冲击的勇气,主动和他握手。我并不认为这种“欲罢不能”的生活方式与自己无关。

“希望你能再次见到她。”

“我坚信今天能看见她,还做了准备。”

我站起身。“是啊。我也不能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豆浆锅了。就算有些随心所欲主义,我也要亲手争取幸福的大结局。”

樋口先生钻进被炉,问:“你要走?”羽贯小姐则打了个哈欠。

就这样,我又一次迈开步子——只是她究竟在哪里?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方才挂着“男汤—黑色浑蛋”的有趣招牌的摊位,又回到了操场。“黑色浑蛋”实际上就是年糕小豆汤。

左手拿着不倒翁,右手端着年糕小豆汤,身后背着红色锦鲤,我以这副尊容走在操场上。我不能吃太热的食物,所以不能马上喝下年糕小豆汤,但天色已晚,冷风一吹,舌头便可以适应小豆汤的温度了,身后也因为有红锦鲤变得暖暖的。

操场上除了卖食物的摊位,还有街头表演者、减压屋等。大家都下足功夫团结一致,将学园祭这奇特的庆典搞得热热闹闹,真是了不起。吃完年糕小豆汤,我交钱进了减压屋,用“朋友之拳”打沙袋。

身体暖和起来,我离开操场走向北门。那里也有各种店铺,比如卖法兰克福香肠的、卖烤饭团加可丽饼的、卖旧货的、卖手工首饰的、卖旧衣服的,宛若黑市般充满活力。我被假面骑士V3玩具吸引着坐下来,发现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她看了看我,说了声“你好”。是设计“大象屁股”那个新颖题材、告诉我现实有多残酷的女生。

“真是奇遇啊。”

“我大老远就看见你了。你背后的鲤鱼太引人注目了。”

“你不看着大象屁股没关系吗?”

“没问题。我让朋友帮忙看着,再说也快要拆了。”

“啊?拆了?那太可惜了啊。”

“教室里也不能总放着大象屁股啊,那样就没办法上课了。”

她拿着一串用细绳系在一起的不倒翁。我赞叹道:“真棒!”她高兴地点点头,说:“我捡了许多不倒翁,就把它们串在一起了。”

“真有创意。我特别喜欢不倒翁。”

“我也是,我最喜欢又小又圆的东西。”

我给她看自己捡到的不倒翁,她便说要把用细绳串在一起的不倒翁送给我,我高兴地收下了,将不倒翁套在脖子上试了试。她笑着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然后,我们逛了逛摊位,发现了一家纸箱里堆满苹果的店。“一天一苹果”乃天下无敌的健康之法,可我已是背后有红鲤鱼、左手有不倒翁、脖子上挂着不倒翁项链、右手拿着可丽饼的不自由之身。正在烦恼,学生店员问我要不要用不倒翁交换苹果。我有很多不倒翁,他的要求正合我意。于是,左手握着的不倒翁换成了红彤彤的苹果。大象屁股女生也买了一个。

我们在北门旁坐下,啃着苹果聊天。

“你为什么想做大象的屁股呢?”

她用衣服擦了擦苹果,美丽的眼睛盯着它。

“是去年学园祭上的事了。我和朋友约在法学院的中庭。那里搭着一个不知是谁制作的舞台,也没人用。有个男生独自坐在一旁,我也坐下了。然后,我正发着呆,忽然天降苹果雨。”

“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气啊。”

“不知是谁从法学院的窗户撒落的。天上降下红色的果实,我吃了一惊,看了坐在身旁的男生一眼。他也在看我。结果就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苹果落到了彼此的头顶上,弹跳起来。居然还有这样的巧合啊。苹果砸到头倒是挺痛的。我和他忍不住笑了,后来就开始聊天。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说了些什么,但他给我讲了大象屁股的事。”

她哧哧地笑着,咕噜咕噜地转着手里的苹果。

“朋友很快就来叫我,我和他告别了。学园祭结束,我回归日常生活,度过每一天。可是我总会想起他,脑子里全是他和大象屁股,他和我说的话中,我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大象屁股。可是在校园里再也没见过他。某一天我下定决心,要在学园祭上做大象屁股。制作东西的时候也可以忘记痛苦……”

“原来是藏有爱意的屁股啊。”

“要是在学园祭挂上‘大象屁股’的招牌,他也许会觉得有趣然后过来看看呢。”她嘟囔道,“但似乎未能如愿。”

多么美好而又令人唏嘘的故事。虽然我一直都与恋爱无缘,无法替她分担心中的痛苦,可如果像她一样恋爱了,我一定也会一心一意制作大象屁股。对,一定是。我想象着她一边思念那个男生一边努力创作的身影,险些落下泪来。

这时,戴着红色臂章的剧团成员从综合馆飞奔到摊位间。其中一个腰间挂着卷盘的女生看见我,脸上现出兴奋的光芒。“找到了!”她从地上捡起一个不倒翁,向我这边用力挥舞,喊道,“出场了!出场了!”我擦着眼睛站起来。

“下午三点,《顽固王》开演!”

女生洪亮的声音响彻广场。

“第四十八幕!”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顽固王》第四十八幕

舞台:北门

第二十五届诡辩大会结束后,诡辩部的主力芹名雄一走过来。他边走边一脸严肃地跳诡辩舞。不倒翁公主挡住他的去路。

不倒翁公主:汝乃诡辩部主力芹名?

芹名:在下正是诡辩部主力芹名雄一。唤吾者何人?快报上名来!

不倒翁公主:吾乃不倒翁公主。纵使汝不知吾之姓名,也应知晓顽固王之名。

芹名:哎呀,我从来不识名字如此生僻之人。

不倒翁公主:少装糊涂!(飞奔至芹名处,用绳子将他捆绑起来。)

芹名:竟敢如此粗野!法庭上见!

不倒翁公主:汝听好。吾已将电影社团“禊”的代表相岛抓获,在吾真心诚意的劝说下,相岛已坦白汝等诡辩部对顽固王怀恨在心,将其带走之事。汝还想装糊涂?!

芹名:不知之事为不知。

不倒翁公主:那如何待汝是好呢?此处碰巧有条丢人现眼的桃色内裤,让汝穿上,将汝丢在百万遍十字路口倒也有趣。

芹名:桃色!且为内裤!噢,难道佛祖与神明都不在吗?

不倒翁公主:汝通通交代为妙。吾思念之人顽固王今在何处?

芹名:小人全部招来。顽固王乃坚定的诡辩者。他那随口抛出歪理邪说、宛若鳗鱼般滑不溜丢的姿态,让不分昼夜拼命努力的吾等相形失色。在吾等举办的“米饭原理主义者VS面包联合组织”辩论赛会场上,顽固王的辩论让吾等输得彻头彻尾、哑口无言。诡辩部在诡辩之中被驳倒,此为难耐之辱,吾等将顽固王怀恨在心也情有可原,正准备将其带走,封上那不断吐出诡辩言辞之口,然而,另有人将顽固王从吾处带走……(做吞吞吐吐状)

不倒翁公主:快道出背后之人!

芹名:小人毫不隐瞒全部招来。是学园祭事务局那群乌合之众。他们视兴风作浪的学生为天敌,乃力求万事平息主义者。为使学园祭顺利落下帷幕,他们将学园祭的恐怖分子顽固王监禁在某处。

不倒翁公主:是吗?!

芹名:请务必慈悲为怀!一切皆为任性的命运女神作弄,小人实为机缘巧合下被迫充当坏人的可悲之人。今后将洗心革面,发誓效忠于您,为救顽固王不遗余力。

不倒翁公主:善以三寸不烂之舌蛊惑女子之人正是汝。谎称不知之言犹在耳畔,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说出“不遗余力”。一旦机缘巧合便乐于作恶,一见形势有变便将命运女神作为借口,汝等轻薄男子再适合这桃色内裤不过!

芹名:哇!请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不要做此种卑劣行径!

不倒翁公主:(给芹名穿上桃色内裤,握着拳头站起身。)学园祭事务局——可憎之名,吾已牢牢记住!

闭幕后,掌声尚未停歇,剧团成员已慌忙拆掉舞台,忍者般混入人群中离去。这种没有享受片刻成功余韵的克制令人惊叹。离去之际,负责小道具的女生拍着我的肩膀,说:“那我们下回见啦。”

我正为演完剧深呼一口气,“大象屁股”女生走过来。她那美丽的脸庞兴奋得通红,笑着说:“我第一次看《顽固王》。演得真是太棒了!声音听起来也不一样。”

“过奖了。”

“那再见了。和你分别真是很遗憾,但我一会儿就得准备收拾东西了。”

我依依不舍地与她分别,走出北门。就这样从东一条街向北,开始了朝校本部探险的旅程。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从正门向北走,那里也有很多摊位,钟塔耸立其后。工学院方向有一家卖苹果糖的店。苹果糖!那可是小摊上的王牌产品!我开心地买了一颗。又甜又圆的东西就是好啊。

我舔着可爱的苹果糖继续向前走,忽然察觉到轻微的骚动和紧张的气息。我发现工学院两栋校舍之间的狭窄小巷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屏息望向空中。我也抬头向空中看去,结果大吃一惊!连接两栋校舍窗户的钢丝上,有一个手持长棍的男生在缓缓走动!问过看热闹的人才知道,那位男生走过连接二楼的钢丝之后,又走了三楼和四楼的,逐渐提升高度,现在终于开始走五楼的钢丝了。这是多么不怕死的冒险傻瓜啊。

男生终于走过去了,看热闹的人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一方面赞赏他的冒险精神,一方面又觉得他不能把生命当儿戏。被这样的使命感驱使,我进入他走过的校舍,开始爬楼梯,但没有上到五楼。楼梯被一只纸糊的大招财猫堵住了,怎么也过不去。我有些不满,但那只招财猫的造型很别致,大得简直要冲向天际。我忘了最初的目的,感叹着用手戳它那又大又软的肚子。

“我可是会把那条红鲤鱼吃了哦。”

招财猫忽然骨碌碌地转动眼珠,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当时的震惊可真是无以言表。向走钢丝的冒险大侠讲述生命重要性的热情瞬间烟消云散,我慌忙逃走。真是又遗憾又可怕。

为了平复心情,我不停地舔着圆圆的苹果糖,逛起在文学院旁边发现的旧书市。我看着挤满纸箱的旧教科书、杂志和唱片,开心地回忆起今年夏天在旧书市与这些意外之宝相遇的事。夏季幸福的回忆和苹果糖把心变得柔和饱满,我一下子恢复了精神,向法学院的校舍走去。

大教室前立着辩论会的牌子,我决定进去看看热闹。里面垂着写了“米饭原理主义者VS面包联合组织”几个大字的条幅,讲坛上并排站着几个表情严肃的学生。

“现在还吃饭团的落后分子该被狗咬吧?”

“就那么喜欢面粉?日本人就该吃米!”

我震惊于这从一开始就不分缘由的对骂。不过这和相扑比赛前撒盐净场同理,只有经过煽动斗志的仪式,才能进入真正的辩论。我向旁边的人询问情况,才得知这场辩论会是由诡辩部主办的,宗旨是“将并不拘泥于非要吃米饭或吃面包的人,硬分成米饭派和面包派进行辩论”。

顺便说一句,我是米饭和面包都喜欢,是见风使舵主义者,真是不好意思。

辩论终于要进入尾声了,主持人暂停辩论,开始征求会场内观众的意见。在场之人逐一发表意味深长的看法。主持人最终将目光落到我的红鲤鱼上,问道:“这位观众,您是怎么认为的?”拿着麦克风的人跑到我身边,敦促我发言。

“如果是你,米饭和面包会选哪一个呢?”

我陷入沉思。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从卖可丽饼的女生那里,我得知背着红鲤鱼、戴着不倒翁首饰的女生朝钟塔走去的消息,于是也朝校本部走去。我混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中走进正门,沐浴在夕晖中的钟塔屹立在那里。

我追在闪耀着光芒的她身后,在校本部徘徊。听说她买了苹果糖,她和苹果糖的搭配让我觉得充满魅力,我也买了苹果糖边舔边走。经过工学院的时候,看见一个在校舍间走钢丝的傻瓜被事务局工作人员押走,不禁心想,真是个白痴。

走到法学院,我再次听到了有关她的传闻。背着红鲤鱼的娇小女生混入了诡辩部主办的“米饭原理主义者VS面包联合组织”的辩论会,主张“那就吃饼干好了”,掀起一阵波澜。然而,当我冲进法学院的大教室时,辩论会已经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分之一世纪的孤独”,彻底讨论超过二十五年没有恋人的男人该如何与女性交往,我被热烈的辩论深深打动了。

就这样,我在吹着寒风的新旧校舍之间东奔西走。然而,有关她的线索却中途夭折,无法得知她的行踪。我在校本部绕了一圈,回到正门前。已经过了午后三点,结束买卖的摊位开始拆除,四周不知不觉已沉浸在黄昏的气氛中。

钟塔前广场的一角,推理小说研究会的长桌上在售卖《顽固王事件解析》,销售人员高声喊道:“马上就要上演最后一幕了!买了这一本,之前的剧情尽在掌握!”

不知为何,我也买了一本。

这是一本用订书器将复印件订在一起的简单小册子。但上面既有《顽固王》四十八幕的简介,也有作为反面角色登场的各个社团的介绍,还有登场人物的关系图。

《顽固王》的情节设置是与不倒翁公主敌对的各大社团互相推卸责任,黑幕之后又有黑幕。值得注意的是,真实存在的社团一一登场,虽然毁誉参半,但它并没有局限于单纯的街头表演,而是引发了火爆的话题。表演方式和营造话题的技巧才是《顽固王》的精髓。结局请读者自行前去观赏吧。被命运之绳连在一起的两个人究竟能否再次相逢?幽禁顽固王的地方究竟是哪里?而且顽固王如果现身,将是何许人也?

我正沉迷于阅读小册子,风将一张传单带到脚边。

捡起来一看,是《顽固王》最后一幕的宣传单,上面用夸张的大字写着:“名垂学园祭青史、正在上演的流动戏剧《顽固王》即将完结。快来目睹这一历史瞬间吧!”

比上面这段话写得更大的,是“更换女主演”。看到新不倒翁公主扮演者的肖像,我呆立在原地。美术社成员笔下的新不倒翁公主,千真万确就是她!我心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居然毫不知情。本以为她只是在填不平的护城河对岸,不料却离我越来越远。命运弄人,她不知为何担当起了如此重要的使命,我却只是在这里被冷风吹袭,沦落为路边的石子……

两个男生手里拿着宣传单在议论,话语传入我的耳朵。

“听说《顽固王》的女主角换人了。”

“是吗?什么样的人啊?是不是超美?”

“背着超级大的红鲤鱼,戴着不倒翁项链。”

“……那是什么,妖怪吗?”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虽然在校本部失去了她的线索,但如果她主演《顽固王》,应该会在表演场所现身才是。我打算搜集有关《顽固王》的信息,于是重新回到吉田南校区的操场上,到学园祭事务局看了看。不料事务局里混乱不堪,根本无法获取任何情报。

工作人员个个披头散发四处奔走。桌上的扩音器里传出声音:“喂,韦驮天被炉正在通过综合馆的中庭,请求紧急援助。”然而无人理睬。事务局局长从帐篷一角的储物柜中拖出一面绿色网子,毫不留情地对我说:“没时间陪你玩。”今晚已是学园祭的尾声,问题却不断增多。

与那位不怕死地在工学院校舍上演走钢丝的冒险大侠进行了一番格斗,终于将其逮捕;有人投诉在同一栋校舍里,一只巨大的招财猫挡住了楼梯;招牌不知被何人窃走、店铺旁放的破烂消失,此类奇妙的偷盗事件不断发生;韦驮天被炉依然神出鬼没;“顽固王事件”愈演愈烈,推理小说研究会甚至煽风点火,开始紧急贩卖《顽固王事件解析》;许多人打算把被车轧死的野猪做成火锅;整个学校里不知为何出现了无数不倒翁;“成人录像带持久放映会”上发生骚乱……

如同身处被暴风蹂躏的混乱船舱,身为船长的学园祭事务局局长终于心头火起。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现实中有人发出“叽——”这般恐怖的声音。他站起身,全然不顾无人在听,开始向空中演讲。

“我们可不是随便说这不许做、那不能做的人!我们这样啰里啰唆,难道不是为了那些行为荒唐大胆的家伙,不是想让他们的青春在现实中顺利着陆吗?我们还不是为了让这次学园祭顺利圆满地结束而努力做事吗?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赞扬我们?!做这个差事太亏了!所有人都那么任性!难道你们以为都能像偷走摩托车的那天一样,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只要向前冲就行了吗[此处源自歌手尾崎丰诉说青少年苦闷与追求自由心情的歌曲《十五之夜》,副歌中有“十五之夜毫无目的地,骑上偷来的摩托车狂奔”的歌词。]?!”

他向空中挥舞拳头,叫喊道:

“啊,浑蛋!太令人羡慕了,我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在法学院进行热烈的讨论后,大家认为“饼干也是面包的一种”,于是我成了“面包饼干联合组织”的一员,参加了游行。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自然激动万分,拿着标语牌的手也充满力量。然而,这原本便是“吃米饭也好吃面包也行的人们”举办的游行。大家原本计划拥上操场特设的舞台进行演说,可临近正门,众人忽然都厌倦了,等进到吉田南校区时,连我在内只剩三个人了。其中一个对卖可丽饼的女生一见钟情,离开了队伍,剩下的那个人吃饭团充饥的情形被我看见,对我说“不好意思,我还是喜欢饭团”后含泪离去。

一个人不能进行游行。我感到十分寂寞,在操场和综合馆之间徘徊。背后背着红鲤鱼,右手拿着标语牌,脖子上挂着不倒翁项链,虽然装扮看起来热闹非凡,可心中却吹着冷风。太阳渐渐西斜,我愈加觉得凄凉,想见见什么人。想见韦驮天被炉里的樋口先生、羽贯小姐和内裤总头目,也想见那位“大象屁股”女生,和她说说话。这时,我想起“大象屁股”女生说过要开始收拾摊位,便打算和伟大的大象屁股告别。

我横穿过综合馆的中庭,发现一个小小的不倒翁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今天是个总能见到可爱小东西的好日子。

此时,我听到熟悉的锣声。戴着红色臂章的剧团成员从四面八方赶来,负责小道具的女生敲着锣来到广场,向我微笑。她拿起滚动的不倒翁,“叭”地一分为二,里面放着折叠好的剧本。她简单看了一下剧本就交给我,说:“该你出场了。”

“下午四点,《顽固王》上演!”

她那响亮的声音响彻环绕中庭的校舍。

“第四十九幕!”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顽固王》第四十九幕

舞台:综合馆中庭

学园祭事务局局长拿着从闺房调查团那里抢来的下流图书,一脸喜悦地走来。不倒翁公主挡住他的去路。

不倒翁公主:汝乃学园祭事务局局长?

局长:吾乃寡廉鲜耻、喜欢恶作剧、支配整个学园祭的邪恶帝王。背负红鲤鱼、颈挂不倒翁项链的不倒翁公主,你能找到这里实属不易啊。

不倒翁公主:汝乃隐身于学园祭深处吸吮甘露、沉迷于夺来之黄色书籍、夜晚男扮女装的大恶人;是一边向学生们傲慢地大讲规矩,一边却无视规矩的猥琐之辈。要给为私利私欲所驱的汝等以天诛,顽固王才挺身站在汝面前。

局长:(高声笑道)居然对自称邪恶帝王的吾出此恶言,但对吾而言如春风拂面。若比愚蠢,汝与顽固王别无二致,只会标榜无聊透顶的正义,像小麻雀般聒噪而已,只会被嘲笑为学园祭的恐怖分子,正义永远与吾共存。顽固王将在万劫不复的黑暗中悔恨地度过余生。

不倒翁公主:汝果然将顽固王……

局长:正如汝之所想。

不倒翁公主:快说!吾思念之人顽固王今在何处?

局长:他在那只要踏入一步便无法回头的黑暗深渊。那是被地狱之锅喷出的白烟覆盖、由腐臭笼罩的恐怖城塞,连内裤总头目在此种肮脏面前都要连连却步,连诡辩部成员在此等威容前也要失去言语。那里是只有四叠[“叠”是榻榻米的计量单位,亦为日本常用的房间面积单位。一叠即一张榻榻米的大小,长1820mm,宽910mm,面积1.6562 m2。]半大小的牢狱,名曰“风云顽固城”。

不倒翁公主:纵然是地狱,吾也毫不畏缩——只要是为了顽固王!

局长:为爱丧失自我的愚蠢之辈。

不倒翁公主:住嘴!

局长:无法实现的春秋大梦!让吾在这里狠心了结此事,亦是对汝慈悲!

事务局工作人员甲:(冲进来)到此为止吧,不倒翁公主!

事务局工作人员乙:(撒开绿色大网)搅乱学园祭,还对事务局进行毫无根据的恶毒攻击……实在令人忍无可忍。我不想动粗,请同我们到事务局总部走一趟。

事务局工作人员丙:老实被捕吧!

一场争斗后,事务局工作人员将相关人员一网打尽。一行人徒劳地挣扎一番,便被带走。

不倒翁公主:吾绝对不会屈服于恶势力!一定要见到顽固王!

负责小道具人员:身陷黑幕陷阱的不倒翁公主,命运将会如何?

负责大道具人员甲:她能否与顽固王重逢?

负责大道具人员乙:敬请期待最后一幕!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事务局工作人员将我们押送至操场一角的事务局总部。人们开始拆操场上的摊位,叠起帐篷。金色的余晖中,吹起令人怀念的家乡的秋风。想到如此有趣的活动即将结束,我将重回日常的大学生活,便难过不已。小学运动会结束后的忧伤此刻深深潜入心中。更何况我已经被事务局抓住,无法再出演《顽固王》了。可以说对我而言,学园祭已经落下帷幕了。真让人悲伤。

事务局局长盯着被抓进来的我们。

我们进入总部的帐篷,坐在折叠椅上。

“请坐在这里。不要再给我们制造混乱和麻烦了。”

事务局局长用坚决的口吻说道。他拿出从摊位买来的御手洗丸子和茶水,亲切地招待我们。小口喝着焙茶,一点一点咬着甜甜黏黏的丸子,我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事务局局长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不久便开始发呆,一副疲惫的模样。他盯着我背后的红鲤鱼,小声嘟囔道:“那个不错啊。”

我注视着贴在他身后的大地图,问:“那个地图是做什么用的?”

“啊,这个?是显示韦驮天被炉和顽固王事件位置的……”

事务局局长忽然停了下来。他站在巨大的地图前面,双手抱胸,一脸严肃,像叼着烟斗准备解开难题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意识到呢?这些地点不是一再重叠嘛……我们简直就像演了一出追在韦驮天被炉屁股后面的戏剧啊。”

我捕捉到负责小道具的女生脸上浮现的一丝微笑。局长回过头,她的笑容立刻像水渗入沙地般消失了。局长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她的脸,握紧拳头喊道:“原来是这样!顽固王是在用韦驮天被炉写剧本?!”

就在此时——

一个巨大的大象屁股“咯吱咯吱”地从操场冲进总部的帐篷,帐篷的四壁向上卷起,桌子倒了,事务局的工作人员四处乱窜。我拿着御手洗丸子串和茶杯逃向角落。被大象屁股蹂躏得不成模样的总部尘土飞扬,宛如地震后一般凄惨无比。事务局局长夹在大象屁股和帐篷之间动弹不得,不停地呻吟道:“哎,哎,饶了我吧。”趁工作人员去救他的时候,剧团成员们迅速逃走,奔向最后一幕的上演地点。

大象屁股冲进帐篷中央,“大象屁股”女生从它背后露出头来,向我伸出手。

“来,快逃吧。”她说,“一定要演到最后,一定要与顽固王再相见啊。”

我的演员之魂听到她这句话,一下子复活了。这可不是临时产生的只有半天的速食灵魂,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从小就一直钟情于《玻璃假面》[漫画家美内铃惠代表作,以天才女演员在戏剧舞台上成长的故事为主题。]呢。

我一边说“好”,一边站起身,与她手拉手奔向操场。啊,顽固王,我终于要来到你身边了……

“我看到你被抓了。要是不能演最后一幕,该有多遗憾啊,所以我来救你了。”

“太感谢了。大象屁股女士。”

我这样一说,她苦笑道:“我叫须田纪子。”

的确,我的说法好像她就是大象屁股似的。居然这样称呼恋爱中的美丽少女,是我没礼貌。

正在收拾摊位的人们看到奔跑的我,指着我说:“啊,是不倒翁公主!”被人记得真是十分光荣,也十分汗颜。我边跑边回头看,只见从倒塌的总部帐篷里呼啦啦冲出一群事务局的工作人员,正一路追来。

“真险,不倒翁公主!”我心想,“你的命运将会怎样?”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在事务局没有得到她的线索,我无计可施,徘徊于吉田南校区,最后坐在正在撤摊的北门前的广场一角。有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我自觉已经尽了所有人事,此时一边望着毫无精彩之处、无趣之至的学园祭落下帷幕,一边心想,天命也该快来了吧。

广场上满是努力收拾摊位的学生。建造鬼屋的家伙虽然在搬运拆下来的木材,可脸上仍化着妖怪妆,感觉像是百鬼夜行。综合馆的中庭里列队走来闺房调查团,他们扛着装有下流资料的箱子整齐地行进。

我正双手抱头绝望不已,忽然听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不经意间抬起头,发现背着红鲤鱼的她与一个陌生女孩手牵着手跑过来。啊!天命居然真的来了!我正想站起身,就被跑过来的事务局工作人员撞到一边。胳膊被撞得很疼,我像虾一样痛苦地抽搐。

她一边飞奔过被收尾工作弄得乱七八糟的广场,一边喊道:“快救救我。”十多个戴着事务局臂章的男女追在她身后。

正在收拾的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满是误解的话,挡住事务局工作人员的去路:“不倒翁公主被事务局追赶。”“事务局就是黑手啊。”“听说顽固王被关起来了。”“太过分了!”……鬼屋的人叫着“是那个背红鲤鱼的女孩,帮帮她”,向追上来的工作人员脸上丢魔芋。受到意外攻击,工作人员发了狂:“都说了不是!”“不是在演戏!”“不,这难道是在演戏吗?”

我吃力地站起来,开始追赶她。

闺房调查团的人故意让几页黄色资料从纸箱里掉出来。几名事务局工作人员在至宝面前跪下,发出真心的呼唤:“噢,美胸!”趁着这个时候,她与他们拉开了距离,从北门飞奔到了东一条街。这样下去会跟丢的!我从鬼屋伙伴扔出的魔芋中穿过,忍痛放弃下流的至宝,追着她出了门。

事务局局长紧跟在我身后。他是为了学园祭顺利结束,我则是为了开启未来新篇章,我们目的迥异,追逐的却是同一个人。我们沉默地追逐。进了校本部,米饭原理主义者的游行队伍乱七八糟地站在前方,挡住我们的去路。他们反复呼喊口号“是日本人就吃米”,使劲儿往事务局工作人员的嘴里塞饭团。局长叫道:“把那些家伙都给我踢开,不许吃饭团!”

我个人认为,她是为了出演《顽固王》最后一幕,才要逃离事务局的魔爪的。虽然不知是怎样的命运作弄才让她担此大任,但事务局局长无疑正在阻止她实现伟大梦想。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她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昨天的朋友就是今天的敌人!

我向打算推开米饭原理主义者的局长搭话:

“哎,你的腰带歪了。”

“咦?是吗?”

我装作帮他把腰带弄正,趁机一气把它抽了出来。裤子滑下来了,我把他撞到一边,接着冲进了游行队伍。身后传来局长悲痛的叫声:“怎么这样,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原谅我吧,朋友。”我说,“一切以她为先。”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能在钟塔前与米饭原理主义者的游行队伍相遇真的很幸运。我本属面包饼干联合组织,对他们而言是论敌,然而他们却将意见的对立放在一边,更重视《顽固王》的顺利完结。他们对我说:“剩下的饭团会分给事务局,你趁机逃走吧!”

眼看追我的事务局工作人员遇上了游行队伍,引发一阵骚动,纪子小姐从我的脖子上拿下不倒翁项链,套到自己脖子上,又将红鲤鱼绑在自己背上。

“这样的话,大家就会来追我了。”

“这个作战计划简直太棒了!”

“好了,别感慨了,快跑吧,去找下一个舞台。我一定去看!”

说着,她便向钟塔东面工学院的方向跑去。

我绕着大樟树跑了一圈,迷了路,于是像没头苍蝇似的向附属图书馆跑去。顽固王究竟在哪里演出,我完全不知道,只好随便碰运气了。

可是黄昏已至,不管我在校本部怎么跑,还是毫无头绪。时间白白地过去,周围越来越暗。寒冷的晚风吹来,我额头上却不断涌出豆大的汗珠。跑得太猛了,侧腹一阵阵疼痛,没办法继续跑了。

“啊,顽固王!”我好想哭,“如今你在何处?”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艰难地突破了米饭原理主义者们的壁垒,追赶在她身后。她逐渐消失在工学院校舍之间,只有背后的红鲤鱼在暮色中分外鲜亮。她在拆卸摊位的校内穿梭而行,我已经筋疲力尽。

终于,她跑进了耸立在薄暮中的灰色校舍。我追随着那上楼梯的轻快脚步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爬上去。

我最终在楼顶追上了她。楼龄三十年、饱受风吹日晒的混凝土屋顶一片荒凉。沉浸在蓝色暮霭中、迎来闭幕时刻的学园祭尽收眼底。天空是澄澈的蓝,西边还留着淡淡的粉红。黑压压连成一片的校舍对面,钟塔直冲云霄,表盘闪闪发亮。寒风把我被汗水浸湿的身体吹凉了。

她向屋顶中央奔去。前方可以看到一张眼熟的被炉。是韦驮天被炉!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真是莫名其妙。

彻底看清她的脸之前,我一直在狂奔,所以意识到那是别人的一瞬间,那种虚脱感真是一言难尽。“你是谁?!”我在暮色中大声叫喊。她回应道:“我叫须田纪子。”看着呆立的我,她说:“你跑得不赖嘛,可惜找错人了。”接着便将脖子上的项链挂到我的脖子上,“你得了一等奖。”

钻在韦驮天被炉里的樋口先生悠然地向我打招呼:“哎,真是奇遇呀。”羽贯小姐拍拍旁边的位置,说:“天一晚就凉了啊。快,进被炉吧。”被炉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不倒翁和烟火。我拿起烟火,小声嘟囔:“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学园祭马上就要落幕了,怎么也得有烟花不是?”

如今,我已误入歧途,只好呆呆地站着。

她究竟在哪里?

《顽固王》的最后一幕究竟会在哪里上演?

且不说别的,我的幸福结局会在哪里?莫非根本就不存在?难道一直等到学园祭结束,我也只能做路旁的石子?

我呆呆地站着,任凭寒风吹拂。学园祭事务局工作人员哗啦一下赶到屋顶。事务局局长也在其中。他们将韦驮天被炉和背着红鲤鱼的纪子包围起来。

事务局局长叉腰站立,俯视樋口先生。

“终于让我抓到了,顽固王。你这个借演戏之名搅乱学园祭的恐怖分子!赌上事务局局长之名,我决不让《顽固王》最后一幕上演!”

“这可行不通。”樋口先生一脸茫然,“首先,我不是顽固王。其次,最后一幕马上就要上演了。”

事务局局长挥起拳头,说:“你少装糊涂!我知道你就是主谋!据我推理,你先在韦驮天被炉上写剧本,再用某种手法将其留在演出地点。等韦驮天被炉离开之后,剧团成员来拿走剧本,然后上演。所以在戏剧上演的时候,主谋并不在现场。因为顽固王是和韦驮天被炉一起行动的,所以没人知道顽固王在哪里。”

“在韦驮天被炉里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啊。”

这时,我叫道:“我知道了!是那个男生!内裤总头目现在在哪里?”

樋口先生发出贵族式的假笑声,指向南边。我在黑暗的屋顶上向南跑去,不小心冲过了头,险些掉下去。向下一看,看到了另一栋更低的校舍的屋顶。

那里耸立着谜一样的建筑。从校园各处收集来的破烂诡异地组合在一起,有木材、立着的广告牌、脏乎乎的帐篷、毛毯、许多自行车、滴水槽、铝窗框、废水桶、历经风吹雨淋的储物柜、从理学院垃圾场捡回来的实验装置、奇怪的电器等。无数凸出的烟筒中漫出白色的蒸气,流入蓝色的夜空。照明像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清楚地照出笼罩在上空的热气。高高悬挂的深红旗帜在寒冷的晚风中翻飞。这座建筑无疑就是幽禁顽固王的恐怖城堡——“风云顽固城”。

从这边看来,对面应该是观众席,也就是说,我们是从舞台内部窥视这一切。在戴着红色臂章努力工作的剧团成员之中,可以看见为出演最后一幕发号施令的顽固王——内裤总头目的身影。

“居然在屋顶表演,真是危险至极!”事务局局长跑到我身旁,气得直跺脚,“快去那个屋顶,阻止他们表演!”

应该让他们等我到了再表演。我挥舞着不倒翁项链,向内裤总头目大声呼喊,然而他完全沉浸在准备工作中。

我从樋口先生手里抢过烟花,点燃了。

正准备飞奔离去的事务局局长对我叫道:“太危险了,你可千万别放。”我正准备回头说一声“知道”,却被高低不一的混凝土屋檐绊倒,身体开始缓缓后仰。左手拿着点燃的烟花,右手握着不倒翁项链,左眼见到的是即将失去的玫瑰色未来,右眼望见的是最后的景象——张口结舌望向这边的事务局局长和纪子,想从被炉里站起来的樋口先生,摆弄着不倒翁的羽贯小姐,离去的事务局工作人员。在这种时刻,人生场景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人类的脑袋的确很奇妙。我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的情形。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我告别这个世界。她尚未知晓这番努力,我却要这样落下去了。再见,值得唾弃的青春。再见,光辉的未来。

我从屋顶跌落,手中的烟花喷出火来。

我看到一点红光拖着长长的尾巴爬向深蓝的天空,绚烂绽放。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看到一点红光拖着长长的尾巴爬向深蓝的天空,绚烂绽放。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是那里”,于是向工学院校舍冲去。要是那烟花没有绽放,恐怕我会赶不上演出《顽固王》的最后一幕。我在黑暗的树丛与校舍之间奔走,忽然与立在校舍玄关处的大招财猫相遇了。

招财猫旁边立着写有“观赏《顽固王》最后一幕请到屋顶”的告示板。学生一个接一个绕过它向上走去。

“这里!”招财猫叫道。

奄奄一息的我跑近一看,招财猫肚子上的窗户开了,负责小道具的女生露出脸来。

“不好意思啊。从事务局那里慌慌张张地逃出来,都忘了告诉你演出地点。”

“能见到你太好了……但肯定赶不上了。”

“你说什么呢。没事,赶得上。”

她从招财猫里出来,牵着我的手上楼梯。

“顽固城在屋顶吗?”

“是在学园祭期间非常努力地搜集各种材料建成的。”

她递给我剧本,并把两样小道具——拐杖和一把大钥匙交给我。我们终于来到屋顶。无数人聚集在热闹的屋顶上,冷风横冲直撞。人群前方有一栋让人毛骨悚然的建筑,像废墟,像蒸汽机,也像城堡,到处都涌出白色的蒸气。见者无不为其阵势震惊——我终于找到了幽禁顽固王的“风云顽固城”。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从高空坠落的人像好莱坞电影里那样,抓住墙上的突出物就可以轻松得救,这种惊险的表演照理说是不存在的。我之所以得救,是因为四重幸运叠加在了一起。

第一重是我拿着不倒翁项链;第二重是顶楼研究室的新加坡留学生将晾衣竿伸出了窗外;第三重是不怕死的冒险大侠为了走钢丝架设的钢丝没有撤走;第四重是我放出烟火的那一瞬间,旁边屋顶上的内裤总头目注意到了正在下落的我。正如她所言,这是神的随心所欲主义起了作用。

下落的我右手紧紧握着不倒翁项链,是它钩住了从研究室窗户伸出的晾衣竿前端。上面晾着白大褂和衬衫。一瞬间,我悬在半空中,就像那些靠父母汇来的生活费过日子的白痴学生一样。可就算是那些学生,总有一天也要亲手开拓自己的未来。我伸手抓住晾衣竿,与此同时,好不容易才拴住我性命的不倒翁项链断了。不倒翁们散落到黑暗的地上。

不知道是怎么固定的,晾衣竿已经严重弯曲。我正哼哼唧唧不顾一切地死抓晾衣竿之际,一位喝着咖啡走进研究室的研究生在日光灯下怔住了,接下来的一瞬间,他拼命抓住晾衣竿另一头,大叫道:“快来人哪!”我听到事务局局长他们从屋顶探出身子在叫喊:“别松手!”就算你们求我松手,我也不能松!

可是,晾衣竿是靠不住的。很明显,只靠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研究生不行。内裤总头目从对面的屋顶上叫道:“快折了!”有光向我照来,照在我的脚边。内裤总头目在忘我地叫着什么。研究生在研究室发出悲鸣。晾衣竿在摇晃。白大褂和衬衫掉落在黑暗的校舍之间。

“下面有钢丝!快看!快看!”能听到内裤总头目的喊声。

我拼命睁开眼看向脚下,五楼的窗户伸出一根粗粗的钢丝,另一端固定在隔壁校舍屋顶的供水箱上。所幸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可为此就要松开抓住晾衣竿的手,身子在空中飞舞。我有这种勇气吗?我依然面目狰狞,动弹不得。

此时,晾衣竿的支撑物脱落了,研究室里发出某种物品破裂的声响,能听见研究生的尖叫。同时,我再次下落。内裤总头目用照明灯照在校舍间可以称为我的生命线的东西上。我拼命抓住钢丝。这可说是奇迹。平日与肉体锻炼无缘的我,被迫上演了一出连电影替身演员都自愧不如的热血动作片,居然还因此保住了性命。我抓着粗钢丝等它停止摇动,此时才心生一念:“怎么能死?!”于是我像考拉一样手足并用,紧紧抓住钢丝向顽固城一步步挪动。我知道内裤总头目在看着我。

我凭借不屈的意志有幸从死亡深渊爬上来,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在我的个人史上,蔓延在大脑中的肾上腺素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激增。要将她抱入怀里,要亲手抓住幸福结局!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拼命。

“你没事吧?”内裤总头目向朝顽固城舞台爬去的我伸出手,目瞪口呆地说,“你真命大啊。”

他披着斗篷,看样子顽固王要亲自扮演顽固王了。我做了个深呼吸,抑制住因兴奋而颤抖的身体,擦拭着泉涌般的汗水。旁边破旧的排水管斜立在傍晚的天空中,里面水声汩汩。我抓住排水管,像摇晃舞台般开始往下拽。

“哎,你!别破坏舞台!”内裤总头目叫道。

我学着电视上看到的耍弄棍棒的高手,拿着长长的排水管,摆出对阵内裤总头目的架势。他本打算猛扑过来,此时停住了。守在他身后的剧团成员屏息注视着形势变化。

耸立在黄昏之中的顽固城舞台里,我们被蒙蒙蒸气包围,相持不下。

“你打算阻挠最后一幕戏上演?”内裤总头目对我怒目而视,“谁也别想阻挡我!这部戏是我倾尽全力之作!”

“我没打算阻挠你。”

“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结局怎么样?是不是大团圆?”

内裤总头目支支吾吾,我把排水管抵在他的胸口上。

“我说就是了。”他哼哼道,“是大团圆结局,保证谁看了都会脸红。”

“那太好了。”

读者诸贤,要粉碎大家自然而然涌出的疑问“为什么你会担当如此重任”,一句“我碰巧路过”就足够了。就算说我是随心所欲,我也要将大团圆结局抓在手中!

“你以为我是来捣乱的?”

“难道不是?”

“错!剧是一定要演的,只不过……”

我依然保持着手拿排水管的姿势。

“顽固王这个角色是我的!”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前来观看的人中,有人正在读《顽固王事件解析》小册子,也有人在四处奔走,兜售摊位上没有卖完的食品。舞台旁支起了银幕,反复播放着电影社团“禊”拍摄的之前上演的《顽固王》。

银幕终于不再播放影像了。高声喧哗的观众瞬间安静下来。“风云顽固城”中央的粗烟筒猛地喷出白色的蒸气,发出咻咻声。城堡上方的照明灯照亮了人群中的我。

“下午五点,《顽固王》开演!”

负责小道具的女生洪亮的声音响起。她给我披上斗篷。

眼前的人们一齐回头,给不倒翁公主让路。

与学园祭事务局殊死决斗之后,不倒翁公主从总部逃脱,却负了伤。她拄着拐杖,向幽禁心上人的顽固城进行最后的冲击,一步,又一步……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顽固王》最终幕

舞台:风云顽固城(工学院校舍屋顶)

风云顽固城高耸于暮色之中。不倒翁公主拄着拐杖逐步逼近。事务局工作人员追上来想抓住她。局长上场。

局长:屋顶太危险了,停止演出,立即解散!

观众甲:干什么啊,等会儿。

观众乙:不是马上就要完结了吗?最后一幕了,就让他们演完吧。

观众们将事务局的工作人员制伏,不倒翁公主再次出场。

不倒翁公主:顽固王消失以后,世界陷入黑暗。现如今,吾之旅途终于走到尽头。从学园祭事务局局长那里抢来的钥匙,可以打开被诅咒的四叠半的城门,让顽固王从长期的幽禁中解脱——啊,顽固王,终于来到汝身边了!

不倒翁公主走近顽固城的城门,插入钥匙。白烟喷出。门终于开了,里面现出顽固王的身影。

顽固王:长期幽禁于黑暗之中,已让吾双眼无力,甚至无法看清吾之手掌——请原谅,吾无法看见恩人的脸。

不倒翁公主:听到声音就该明白才对。

顽固王:啊啊!

不倒翁公主:只要想到汝受到的痛苦,吾的胸口就像裂开一般。汝在黑暗中,吾之心也在黑暗中。

顽固王:吾的不倒翁公主啊,汝如何来到此处?

不倒翁公主:吾一个一个找到汝的敌人,有时低头恳求,有时多多少少动手。循着丝线般细小的线索,终于来到此处。

顽固王:定是漫长而艰辛的旅途啊。对不住!

不倒翁公主:能见到汝,便不会再经历那般苦痛了!

顽固王:吾打算在自己坚信的道路上前行,无奈被迫放弃。无意义地斗争再斗争!矢尽弓折遍体鳞伤,最终力竭,倒在校园的不毛之地。你是否还记得,在去年学园祭的一角,我们初次相见。那正是神明的恶作剧,天空中落下红苹果,在你我头顶跳动。是那苹果让我醒悟——汝才是迷失于白痴荒野中的吾前行之路上那唯一的光明。

不倒翁公主:如今这般与汝谈起那次邂逅,简直有如梦中。想来便是那场机缘,才造就今日说来不可思议之事。世上充满令人惊奇的偶然,神明的恶作剧——

顽固王:好了,我们走吧。离开这被诅咒的四叠半城堡,将深深的黑暗抛在脑后,光辉的校园生活在我们手中!

两人相拥。(落幕)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幕落下来之后,她还在我怀中,满脸通红地笑着说:“演得真棒。”

虽然是剧本要求的动作,但我不仅奇迹般捡回一条命,居然还能将她抱入怀中,这让我品尝到了致命的幸福,险些死去。此刻太感动了,我说不出精彩华丽的台词,但把对她的倾慕之心注入了顽固王的台词中,相信她一定也深受感动。

蓝色的夜幕下,喝彩声掌声不断。我和她一再谢幕。

内裤总头目终于现身。观众席立时一片寂静。她高声宣布:“这位就是名留青史的流动戏剧《顽固王》的作者、策划人和编剧!”掌声再次响起。内裤总头目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负责大小道具的工作人员登场接受掌声。剧团成员一一与内裤总头目握手。“与你一起参与这个企划很开心。”负责小道具的女生说,“马上就要解散这个团体了,真不愿意相信。”

“结束啦!大家不要慌,冷静地解散!”事务局的工作人员异口同声地大喊着,开始遣散观众,“操场特设的舞台上将举行闭幕典礼!”

一脸严肃的事务局局长逆着观众离去的方向走来。他瞪着我,也瞪着顽固王——内裤总头目。

“给您添麻烦了。”内裤总头目低下头。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结束了,没有引发事端。”事务局局长说,“可不能再有第二次啦。”

接着,他看向我:“你摔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完了呢。心脏都要吓得停止跳动了。”

“且慢,我还活着呢。”

“我倒是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以后别再胡闹了。”

忙碌的事务局局长叹了一口气,转了转脖子,说:“那么再见了,我很忙的。一会儿还要男扮女装在闭幕典礼上唱歌呢。”

“你真有干劲儿啊。”

“你们也来看看吧,保证让你们神魂颠倒。”

他飞快地离开了屋顶。

剧团成员们开始拆卸顽固城,内裤总头目却依然站在舞台上的城堡前发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做得很好!无论是内裤总头目还是顽固王,都当得很精彩。抢了你的角色,请见谅啊。”

“无所谓了。”内裤总头目低声说道,“反正我出场不出场,差别也不大。这些都是无谓的喧闹罢了。”

“别这么说嘛。”

“我去吉田神社许愿当内裤总头目也好,率领剧团引发这场骚乱也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见到她。要是这部剧这么出名,她也会在某个地方看到吧。如果她能来看最后一幕呢?她一定会感受到我融会在这部剧里的心情吧。我无数次妄想她能在观众席上体会到我的心意,等到落幕后来到我面前。但现在终于冷静下来了。我莫非是顽固不化的白痴?”

他仰望正在拆卸的顽固城,低声说:“我的计划也太迂回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就别说了。”

“你知道‘一期一会’这个词吗?让一期一会变成擦肩而过的偶遇,还是变成命运的相逢,都要靠自己。我与她的偶遇还没有成为命运的相逢,就白白浪费了。我曾想总有一天会与她一同回首,说出‘想来那便是有缘’,而今我却眼睁睁失去了说这句话的特权。这都是因为我没有抓住机会的才智和勇气啊!”

“来,喝一杯吧!”我安慰他,“我不会喝酒,但今天这个场合,咱们一起喝!说说话也能开心点。”

“我啊,已经受够了总是两个男人喝啊喝的……我不需要男人,男人没用。”

这时,在旁边听我们谈话的她高兴地喊道:“纪子小姐!”

从舞台上看去,寒风呼啸的屋顶上站着一个女生。是之前被我错当成她,还去追赶的那个人。纪子解开带子,将红鲤鱼抱在胸前,来到她面前。“还给你吧。”纪子说着把红鲤鱼递给她,她一脸开心地抱起来,说了声“谢谢”。我无法正视她那天真无邪的模样,不由得移开了视线,去看内裤总头目,只见他正呆呆地注视着纪子。咦?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只见纪子也同样直直地看着他。

纪子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

“真是奇遇啊。”她低声说。

内裤总头目握住她的手,一时无言。

眨眼间,风云顽固城已经拆卸完毕,可以看到对面校舍的屋顶了。羽贯小姐和樋口先生在屋檐边拍手。樋口先生砰砰地放着烟花,羽贯小姐坐在屋檐上晃着腿,大叫着:“大团圆!大团圆!”不知为何,她将韦驮天被炉上的几个不倒翁扔向夜空。它们轻巧地飞过夜空,越过校舍间的空隙一个个降落。有两个砸在了内裤总头目和纪子头上,砰地跳起来。

真的,我的双眼满含泪水。因为这一幕太美好了,太令人羡慕了。

“怎么会!”内裤总头目低声呻吟道,“这也太随心所欲了吧!”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从天而降的不倒翁在纪子小姐他们的头顶跳动,就像那天的苹果。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刻渗透到体内的感动,擦了擦泪水。站在旁边的学长也湿了眼角。

“学长,你哭了吗?”

“我怎么可能哭!只是从眼睛里流出一点点盐水罢了。”

“不用不好意思。真是非常美好的结局啊。”

我抬头看着强忍泪水的学长,心想,他真是很好的人啊。

最后,我们一起去看闭幕典礼,随着很多人一起来到操场上。夜幕已经降临,四周愈加寒冷。十一月已经结束,如假包换的冬将军即将从琵琶湖翻山越岭来到京都。

在寒冷的暮色中,学园祭结束了,渐行渐远,在寂寥的薄暮中心燃起篝火。熊熊燃烧的温暖火焰照亮了来到操场的人们的脸。发出灿烂光芒的特设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学园祭事务局局长忘我地唱着偶像歌手的歌曲。我们拍着手观看。旁边,樋口先生和羽贯小姐一同坐在韦驮天被炉里。内裤总头目和纪子,以及剧团成员们一起笑着观看表演。

我手里拿着刚才落到纪子他们头上的不倒翁,学长也拿着一个,正饶有兴致地转着。

“你喜欢不倒翁吗?”学长问。

“嗯。因为它又圆又小。”

我这样一回答,学长便笑了。

我大大享受了一番著名的学园祭,很幸福。“南无南无。”我小声感谢神明。

“真没想到学长居然是顽固王。”

学长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回答道:“没什么,只是偶然经过罢了。”

“学长的表演真的非常热烈、非常精彩,有什么表演心得吗?”

“哎呀,那倒没有。”

“不过说起来还真是奇遇呢,我总能时不时地见到学长。这应该叫神的随心所欲主义吧。”

“是啊。”学长盯着燃烧的火焰说,“无论神明还是我们,都是随心所欲主义者。”

上一章:深海的鱼群 下一章:魔之感...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