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袁荃猷
太平花

从前的优雅  作者:李舒

朱家溍先生当过《火烧圆明园》的顾问,当完之后,他跟大家说,再也不做顾问了。

朱先生提了特别多的意见,比如“丽妃不是被慈禧害死的”,比如“妃嫔不是用被子包着太监抬着往皇帝寝宫送的”,对于咸丰和兰贵人的初遇,他也有意见:

关于咸丰和兰贵人在长春园相遇,听见唱歌,然后一个跑,一个追。这不仅当时不可能,而且也是电影中早已被人看厌的陈腐旧套。这一段我在剧本上改为咸丰和兰贵人相遇之后,就进入一个坐落,命太监叫兰贵人。兰贵人进门先跪请圣安,太监退出,然后咸丰问话。这一段我只能按着当时的生活方式来这样创作,最后咸丰问兰贵人会唱不会,兰贵人唱了一支昆腔《玉簪记》的琴曲:“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自温……”虽然这是我替影片编造的,但还不致于太违反当时的生活方式。我删去了跑啊、追啊的画面,还有现代型的《艳阳天》歌。可是,现在电影还是追、跑,唱现代的歌。

——朱家溍《故宫退食录》

朱家溍先生那一辈的中国人谈恋爱,总是隽永的。张生见了崔莺莺,魂灵儿去了九霄云外,却只敢在红娘跟前放肆“小生未曾娶妻”;贾宝玉对林黛玉表白,不过是一句“你放心”;王世襄送给袁荃猷的表白信物,是一盆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太平花。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对于王世襄先生的评价,是“京城第一玩家”。对于玩儿,王先生确实做到了天赋异禀,据说,他八岁便能“飞檐走壁,爬墙放鸽子。一根轰鸽子挂着红布条的竹竿上下翻飞,打得房檐无一瓦全”。上美国学校,口语流畅,本来颇得老师欢心,结果写作文,一连几个礼拜主题都是鸽子鸽子鸽子,老师气得把作业退回,评语是:“汝今后如再不改换题目,无论写得好坏,一律给P(poor,不及格)。”

他养狗玩葫芦养鸣虫,后来又恋熬鹰捉獾。陈梦家和赵萝蕤婚后住在王家隔壁,某日深夜,忽听有人叫门,声音嘈杂,两人吓坏了,以为是强盗,接着听到一连串的疾行声、嘘气声,随即寂然。次日才知道,原来是王世襄牵了四条狗半夜去玉泉山捉獾,拂晓归来,无人应门,只好越墙而入。赵萝蕤说,所谓业荒于嬉,说的就是王世襄。

这当然是好朋友之间的玩笑话,玩虽玩,其实学问没耽误。王世襄进燕京,开始读的是医学,结果主课门门不及格,幸好选修课分数高,于是转到文学院国文系。这下如鱼得水,成绩好(还经常帮同学完成诗词作业),毕业之后,考取了燕京的研究生,研究中国画论。1941年,王世襄拿到了硕士学位。

袁荃猷就是在这时进入王世襄的生活的。

袁荃猷出生于1920年9月,处女座。她从小在祖父母身边长大,据说,这是因为母亲在生下她的小妹妹之后,得了产褥热去世。奶奶就把她和几个孩子“一窝端,全给接收过去养起来了”,理由是,“省得你爸爸娶了后妈,待你们不好”。

奶奶是袁荃猷祖父的第四位续弦,结婚时已经三十八岁,同盟会成员,热衷妇女运动,经常拿一把洋枪去给受丈夫虐待的妇女做主。做奉天中国银行行长的祖父很听这位太太的话,抗战时期,这位奶奶叫了一辆三轮就出去了,爷爷急得直发脾气:“太太哪儿去了?”后来才知道,奶奶上北京站了解难民民情去了。

袁荃猷在祖父母家长大,读《论语》《孝经》,弹古琴学画画,过的是典型旧派闺秀生活。入燕大,袁荃猷学的是教育学,毕业论文是编写一本中小学国画教材。她去找教育系系主任周学章先生,周先生就推荐她去找王世襄,请他来做小学妹的“论文导师”。

初次见面,袁荃猷印象最深的是王世襄吃柿子,吃完留下完完整整的柿子壳。王世襄对袁荃猷的论文很上心,到了后来,为了让她通过论文,居然帮着写。这两个人就这么“相看俨然”了。

后来燕京停学,王世襄去了重庆,临行,他送了袁一盆太平花。在四川,王世襄写了很多信给袁,只收到两封回信,其中一封写道:“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浇水,活得很好,但愿生活也能像这太平花。”

这真是我见过最美的情书。

回到北平的王世襄,给袁荃猷带了一个火绘葫芦片小盒,这是他之前在信里许诺的——要是做好了就送给她。她打开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两颗红豆。袁荃猷说,这是我们的爱情信物。

1945年,他们结婚了。

袁荃猷的奶奶曾经跟小荃猷讲过一条家规,说他们家的女孩子“不可入门房,不可入下房,不可入厨房”。结婚之后,王世襄很快发现,这位太太真是妙不可言,除了琴棋书画外,其他全不会。据说家务活仅限剥蒜,到了剥葱就不行,一根葱可以层层剥光,剥完发现什么都没有,于是埋怨老王:“你是不是不会买葱,为什么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荃猷有时候想进厨房帮帮手,用人张奶奶一会儿说:“别让油溅了裙子!”一会儿说:“别让刀切了手!”荃猷只好退出,不捣这个乱了。

新婚燕尔,却很快劳燕分飞,他们连蜜月也没有过。彼时的王世襄,一心都在追缴文物上。他离开北京前往日本,追缴了多项文物,他在回忆文章中说:

整整一年中,我们都一心放在侦查追缴文物上。当我将德侨杨宁史非法购买的青铜器目录抓到手中,并把编写图录的德国学者罗越带到天津与杨对质,使杨无法抵赖时,荃猷和我一样地喜悦兴奋。又当杨谎称铜器存在已被九十四军占领的天津住宅中,尔等可以去寻找查看,而九十四军竟不予理睬,多次拒绝进入,致使工作受阻,陷于停顿时,荃猷又和我一样忧心忡忡,束手无策。

——王世襄《锦灰不成堆》

荃猷对于王世襄做的所有事情,只有两个字:支持。

某月月底,赶上儿子王敦煌的奶粉吃完了,鸽子的高粱也吃完了。王世襄说:“手里的钱买了奶粉买不了高粱,买了高粱买不了奶粉。我是买奶粉呢,还是买高粱呢?”两个人商量,觉得要是借钱买奶粉还算开得了口,要是借钱给鸽子买高粱,那就太不像话了。最后决定,把仅有的钱买了高粱,借钱买奶粉。

她的衣服,破了缝一缝,褪色补一补。他本来给她去鼓楼大街买内衣,结果半道上,看见喜欢的藏传米拉日巴像,买了回来,内衣忘买了。荃猷见了,却欢喜说:“要是我也先把他请回来,内衣以后再说。”

他们的朋友郁风说:

说起袁大姐这位主妇真够她为难的,家里已经塞满各种大小件不能碰的东西,她的吃喝穿戴日用东西东躲西藏无处放,而王世襄还在不断折腾,时常带回一些什么。她常说累得腰酸背痛连个软沙发椅都没得坐(因为沙发无处放),家里全是红木凳。但是我了解她的抱怨其实是骄傲和欣赏,而绝不是夫唱妇随的忍让。

——张建智《王世襄传》

王世襄被故宫派去美国,彼时,荃猷正得了肺结核,到协和医院检查,医学家林巧稚说有空洞,必须要卧床至少一年。大家都说,这病有危险,不可远行。只有荃猷说:“没关系,你去吧,家里也有人照顾我,父亲(指王世襄父亲)还常常翻译法文小说给我听。”

他走的第二天,她的日记是这样的:

今日父亲买一筐洋(杨)梅,大吃。可惜畅安已走,念他。

他亦念她。

荃猷喜欢抚琴,王世襄看到好琴,愿意卖各种细软,为太太的爱好掏钱。1948年,为了买“大圣遗音”古琴,王世襄以饰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画大观》换得黄金约五两,再加翠戒三枚(其中一枚为王世襄母亲的遗物),才购得此琴。在《自珍集》里,他这样说:“唐琴无价,奉报又安能计值,但求尽力。”

古琴坏了,荃猷着急,王世襄请来青铜器修复专家高英先生特制铜足套,并仿旧染色。琴身背面,是王世襄请金禹民刻的题记:“世襄荃猷,鬻书典钗,易此枯桐。”管平湖先生调了漆灰,把铜足套牢牢粘在孔里,笑曰:“又至少可放心弹五百年了。”

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太太抚琴,自己陪在一边,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琴奴”。据说,他还曾经收藏过一个蚰耳圈足炉,为的是款识“琴友”二字。

遇见这个炉子时,袁荃猷正在学琴。

1949年8月,王世襄回到了北平,荃猷的身体渐渐好转,他们的生活,真的像那一盆太平花一样:

芳嘉园南墙下一溜玉簪花,绿油油的叶片,雪白的花苞,净洁无瑕。西南角有四五丛芍药,单瓣重蕊,都是名种。西窗外有一株太平花,一串串小白花,散发出阵阵幽香,更因其名而倍加钟爱。北屋门前阶下,有两棵老海棠,左右相峙,已逾百年。春日赏花,秋冬看果。不论是大雪纷飞,还是阳光灿烂,满树红果,鲜艳异常。西侧树下小丛矮竹,移自城北,是一位老叟热情赠送的,世襄曾有诗致谢。东侧树旁一畦喷壶花,种的是1948年世襄从美国寄回的种子,极易生长。花一开,就会迸发出许多花须,四面喷射。我们不知其名,就管它叫喷壶花。东北墙角,植竿牵绳,牵牛花缘绕而上,灿若朝霞,摇曳多姿。台阶上,大花盆里种茑萝,用细竹竿扎架,绿叶中的小红花,像一支支小红蜡烛,煞是好看。小花盆里还有各色的“死不了”,不用种,年年会自己长出来。东厢房外,一大架藤萝,含苞欲放时,总要摘几次做烙饼尝鲜。盛开时,蝶闹蜂喧;开谢时,缤纷满地。架外竹篱上爬满了粉色蔷薇。过道门外,有一棵凌霄,攀援到影壁上,抬头仰望,蓝天白云,托着黄得发红的花朵,绚丽夺目。

——《袁荃猷未刊日记》,引自张建智《王世襄传》

在芳嘉园小院子里,他养鸽子,她在一边描画;她抚琴,他在一边欣赏。他们是夫妇,更是知音。家里来了客人,谈论起别的夫妇为了花钱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荃猷说:“长安别说吵架,脸都未曾红过,我真不能理解。”王世襄说:“荃荃也从未红过脸。”

他唤她荃荃,她唤他长安(王世襄的乳名)。

1957年,王世襄遭受“加冠”之灾,被诬陷偷盗,关在东岳庙里逼供,又被关到公安局看守所。抄家多次,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才把他放回家。回家之后,他才听说,荃猷曾经前去看守所,慷慨陈词,“讲述我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六年追回文物的日日夜夜,包括派往日本从东京运回一百零七箱善本书等。”

王世襄回到家里,荃猷对他说:“坚强要有本钱,本钱就是自己必须清清白白,没有违法行为。否则一旦被揭发,身败名裂,怎还能坚强?!你有功无罪,竟被开除公职,处理不公问题在上级。因此我们完全具备坚强的条件。”王世襄说,在那一刻,他才知道,太太小小的身躯里,居然藏着这样的胸襟。

“文革”来了,王世襄被划为右派,每个月就二十五元生活费,自顾不暇。全家老小,都靠荃猷一个月七十块钱的工资。某日,王世襄在干校忽得电报:“荃猷病危,王世襄速来。”他心急如焚,赶去才知道,荃猷得了精神分裂症。原来,和荃猷住在一起的同事天天劝她交代王世襄的情况,她躺在床上拼命想,实在觉得王世襄没有任何问题,“以上的思考搜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才患病。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荃猷神智恢复正常,又回干校劳动。有时候回芳嘉园,王世襄的父亲心疼儿媳妇,给买了两毛钱肉丝面。荃猷谢了又谢,却忍着没吃,说留给老人。出门遇到侄女,想借钱,她立刻说,我这里还有两块钱,咱俩一人一块。

荃猷在干校时曾经收到一个特殊的礼物,这是千里之外的王世襄做的一把小扫帚。这把“竹根儿做的把,霜后枯草做的扫帚头”的小扫帚,袁荃猷一直珍藏着,她明白丈夫的意思——敝帚自珍。后来,王世襄出《自珍集》,他们把这把扫帚印在了扉页上。

唐山大地震过后,为了避震,王世襄睡在万历款大柜子里。荃猷不愿意睡在柜子里,但屋子小(其他屋子已经被分派给各种陌生人),只好睡在贴着柜子放的炕桌上。王世襄每晚起夜,都要“手扶柜子框,挺身越过荃猷”,如此出入一年多,从来没有惊醒过太太。直到“恩准落实归还被挤占的一间房”,荃猷才从炕桌上下来,改睡在行军床上。说起这段经历,王世襄笑着说,这叫“柜中缘”。

王世襄出了许多书,如果没有荃猷,这些书大概都要流产。《明式家具研究》里,七百余幅线条图都由荃猷绘制,她将明式家具的结合方式和榫卯做了精确测量,绘成图纸。写书时,王世襄右眼忽然失明,也是荃猷帮他整理诗稿,编辑校对。

她心疼他,懂得他,他做的所有事情,她只有两个字:支持。

王世襄八十岁生日的时候,荃猷为他刻了一幅大树图。王世襄说,自己这一生的爱好和追求,都被荃荃刻画出来了,在那棵大树的果实上,有家具、竹刻、漆器,也有鸽哨、葫芦、獾狗……董桥曾经在文中这样评价荃猷:“天生不幸爱上收藏文玩文物的男人,娶得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不难,娶得一个又美丽又贤惠又喜爱文玩文物的妻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2003年,王世襄获得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授予的最高荣誉奖,基金会会长安克·尼荷夫女士说:“王世襄对于中国家具设计技术和历史研究久负盛名,他的收藏使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手工艺者和学者都得到鼓舞。这些收藏成为国家级文化遗产珍宝。”这些收藏,指的是1993年王世襄夫妇将几十年收集到的七十九件明式家具入藏上海博物馆。这一举动,亦来自荃猷,她对王世襄说:“物之去留,不计其值,重要在有圆满合理的归宿。”

克劳斯亲王基金会奖励给王世襄十万欧元奖金,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荃猷已在医院,“病危而神智清醒”,她和王世襄同时说:“全部奖金捐赠给希望工程。”

在生命的最后,他们还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性。

2003年,荃猷去世,王世襄悲痛欲绝,在他的《锦灰堆》里,句句都是对荃猷的愧悔,他后悔没有带荃猷游山玩水,这是她最想做的事情;他后悔怂恿荃猷晚年出版自己的刻纸集,觉得破坏了老伴儿的健康。

他说,我负荃猷。

他写了十四首《告荃猷》,字字泣血:“我病累君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我怨,我痛无时已。”他把她的东西都拍卖了,只有一件东西保留着,那是他与荃猷一起买菜的提筐,他说,等到自己百年之后,要请人把这个提筐放在墓里,就像他们两个人,一起拎着这个提筐去买菜。

王世襄说,这叫生死永相匹。


参考文献:

朱家溍:《故宫退食录》,紫禁城出版社2009-10

张建智:《王世襄传》,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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