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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从前我死去的家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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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我还记得小时候到这里来玩过吧,那时候我说和我一起的,是个小孩子。那就是沙也加,货真价实的沙也加” 昵称妙美,名字为御厨久美的女性,这么说着,淡淡一笑。 “我不想让你痛苦,所以就没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嗯,我理解” “还有”我继续说,“没有加以确认,什么都不能断言呢” “嗯,是啊,必须要确认一下” 她走近了摇椅,轻轻推了下靠背,它摇摆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我——”她没有说下去。 “怎么了?”我问她。 她看着我,“我,得到过母爱吗?” “啊?” “我觉得可能没得到过,可能我妈妈试图来爱我,最后还是没法做到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你想啊,我妈妈每次看到我一定会想起沙也加的,想起来后又会使她愈发悲伤呢” 我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那目光飘忽不定,似乎沉淀在意识底部的思绪又悄悄地回流了上来。 “还有”她继续道,“因为我也有点难以接近” “没这回事吧” “有”她摇摇头,“的确无法接近,你看到相册了吧,我是一个不会笑的孩子” “突然被带到了另一个家里,连名字都变了,有一点孤僻也是没法子的” “不光是如此呢,我感觉自己内心一直有种恐惧,提心吊胆的感觉。与其说是没得到过爱,不如说是我自己不希望别人来爱,领养着这样的我,我妈妈一定觉得是种负担呢”她双手掩面,眼眶红红的。 我搜寻着安慰之辞,可迟迟没有想出来,无奈只能凝视着昏暗房间的一角,有种陈年记忆像尘埃沉淀下去的感受。 她吐了口气,“对不起,就到这里吧” “再下去也肯定找不到答案的” “可能吧”说着,歪起脑袋,“但我究竟为何会那么害怕呢……” “回去吧”我用手顶着她的背,“快回去吧” 她撸了几下头发,看了看屋内。 “好吧,走” 我走到窗口,从里面锁上窗户,室内立刻就暗了下来,她马上打开手电筒。 “这幢房子,以后怎么处理呢?” “这个……可能取决于你吧” 我回答,她微微颔首。 窗户全部关上后,我们走到了地下室,正要走出房子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沙也加死在了这种地方呢”她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带着忧郁。 “这里是复制的啦”我说。 “可能沙也加喜欢躲在这种地方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 “之前跟你说过吧,我父母是如何跟我描述我儿时的事情的,大约五岁的时候,我失踪了,他们大惊失色来找我,结果发现我在储藏室睡觉” “噢,对” “那间储藏室,肯定就是这里了。那个回忆说的不是我,而是沙也加呢” “你也是沙也加啊”我脱口而出。 她看着我,细长的眼睛,反射出手电的光。 “你这么认为?”她问我。 “嗯”我肯定地说,“至少对我来说,你就是唯一的沙也加” “谢谢” “不用……” 移开目光后,视线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也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轻轻把她拉到身边,她也没有做出任何抵抗。 我吻了她的唇,然后紧紧抱住了她,这种触觉和体温,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吻完之后,我看着她的双眼,她似乎也有所察觉,把之前紧闭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在黑暗中,我们对望着。 而下一瞬间,她一下子瞪大眼睛,作出惊恐状,连问‘怎么了’的工夫都没有,就从我身边离开。这动作更适合用躲闪这个词形容。 她双手捂着嘴,怯生生地看着我,不住的颤抖着。 “怎么了?”我终于问道。 但她不回答,猛烈地摇晃脑袋,向后一百八十度转身,跑上了楼梯,途中鞋子掉落了下来,她也顾不上去捡。 我拾起鞋子,跟上她的脚步。 来到二楼,发现佑介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了抽泣声。我从走廊上向里窥望,沙也加跪在地上,脸埋在佑介的床上哭泣着。 我伸手去握门把手,似乎被她注意到了,“你别进来!” 我不由缩回了手,站着不敢动。 沙也加抬起头,但没有朝我转过来,而是面向贴有蒸汽车的墙壁。 “在那个房间里……”她轻声说,“我被那个男人……” “啊?”我皱起眉头,“哪个房间?” “就是那个有花瓶和绿色窗帘的房间,在那里,我被那个男人……”说到这里,她情绪不安地直摇头,“求你了,把手电筒关了” 我急忙关上开关,我们俩便完全被黑暗笼罩。 “我”她说,“被脱光了衣服” 咣当,胸口一阵闷痛,我向着黑暗里前进了一步。 “然后为了不让我逃走还拼命把我按在床上,就是那个男人,那个一直带着酒臭味的男人”她哽咽了,“我叫他放手,不停的喊着,但他怎么也不肯放。‘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所以我不准连你也嫌弃我,不准你也看不起我’一边说着,对着我的身体——” 恼人的沉默后,她接着说,“不断舔着”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顿时我产生了幻觉,就好像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一样,伴随着耳鸣。 “每晚都是这样,我很怕夜晚的降临” “你没跟任何人说吗?” “没法说啊”她回答,“我现在想不起来原因,不过很可能是出于恐惧。我不敢违抗那个男人,他说不定会进一步虐待我的” 很有可能,受虐待的儿童里,大部分人都不会告诉别人而独自苦恼着。 沙也加,不,御厨久美对御厨雅和而言,是唯一一个不会使其回想起严格父亲的人,遭遇了佑介的冷眼相对,御厨雅和一定心怀强烈的孤独感和屈辱感,这个反常举动,很可能是出于对女儿畸形的贪恋。 我回想起佑介日记上的这段叙述: “我还是想着昨天的事情,今天一天什么事都没做成。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今天晚上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或许之前一直在发生着也有可能。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偶尔注意到了那种声音,很可能以前没有听到。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难受了,心情非常不好。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我马上就逃走了。明天该如何是好我还不知道” 不难想象,佑介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而和他在院子里打了照面的人则是妙美,也就是现在我面前的沙也加。 “不要多想了,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从嘴里吐出这些字后,立刻后悔自己说了傻话。 我感觉她在黑暗里走动起来。 “我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那天?” “就是火灾前一天,佑哥——”然后听到她深深叹了口气,“是的,我一直这么叫他,佑哥叫我妙美。那天晚上,佑哥对我说,妙美,你讨厌那个男人吧?我立刻回答,是的。然后佑哥说,那我就杀死他吧” 我过于惊讶,倒吸口气,声音出乎意料的响,在黑暗里回荡着。 “杀死是什么意思呀?我这么问他。就是让他消失的意思,佑哥告诉我。虽然我可以离家出走,但你却没法跟我走,你暂时不得不留在这里呢。你被那个男人一直这么侮辱,你还想跟他一直过下去吗?他问我” “然后你怎么回答他?” “那就杀死他吧——我这么回答”她的口气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闭上了嘴。 “我会顺利杀死他的,佑哥说,所以你明天就和妈妈到动物园去吧,这段时间里我会把一切解决的” “他本来不打算同归于尽?” “应该没有打算,哥哥是为了我才打算杀死他的,但火势慢慢变大了……佑哥就一块儿被烧死了。为了我,而死了”她哭喊得更加撕心裂肺。 一种无形的力量绑住了我,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才是使她封印起记忆的症结所在。 恐怕在得知哥哥去世的瞬间,她就丧失了意识吧。 “沙也加……”我总算跨出了一步。 “不要过来!”她歇斯底里的叫着,“还有,我不是沙也加——” 我不知应该说什么,就像个笨蛋一样,只能傻傻地呆在那里听着她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她的激动情绪似乎平息了一些。 “对不起”她说道,比刚才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你先回去吧” “但是——” “拜托你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但我却不能把她孤身一人丢在这里,当然,我并不是担心她一个人无法从这里回去。 随后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寻短见的” “不,我倒不是——” “再见”沙也加宣告自己不希望我在这里继续停留。 我无奈只好答应,“好吧,那我走了” “不好意思,虽然很暗,但走出房间之前请你都不要打开手电” “好的” 走出房间,我没碰手电开关,摸索着从楼梯走了下去。然而正当快走到地下室的时候,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 我又返回了大厅,走进卧室,然后打开手电。 空气都凝固住了,一切都悄无声息着。 我移动着亮光,光圈照到了钢琴上。 沙也加看过的琴谱掉到了地上,我照着脚边走了过去,拾起来放回原处。 人偶又映入我的眼帘,受到手电的光照射,它眼里映出淡淡的光,似乎要向我诉说着什么。 来到屋外后,日光非常强烈,照得我身体一阵疼痛,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恢复了正常。 我从车上取出了沙也加的行李,放在地下室的入口处。 我上了车,透过挡风玻璃望着整幢房子,和昨天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我启动了引擎。 尾声 回到东京后,我对御厨家的事作了一些调查,已经知道是23年前发生的火灾,而且御厨这个姓氏又很少见,轻而易举就从当时的报纸上找到了报道。标题为“横滨的民宅烧毁,父子三人未能逃脱”。这三个人就是御厨雅和,佑介,久美。 凭借着这上面记载的地址,我去了一次横滨。 在本来御厨家楼房所位于的地方,建着一所公寓。周围的土地上也布满了一看就是近年所建造的住宅。 我找到了一个很久前就住在这里的居民,向他打听了御厨家的事情。那个老人,对那场火灾仍然记忆犹新。 “老爷死了之后,那个吊儿郎当一事无成的儿子回到了这里,我们几个都认为是那家伙取火不当而遭致了这场火灾。如果光儿子一人死了倒也痛快了,没想到还烧死了两个孩子。这下太太真是欲哭无泪啊” 老人讲完还颦蹙眉头,还说依稀记得佑介的长相,不过他妹妹的就想不起来了,因为都没怎么见到过。当然正因为如此,她才得以和仓桥沙也加顺利掉包。 而松原湖那幢房屋——其实就是坟墓——的户主,是御厨家的一个远亲,名字叫畿贝的人。他是批发外国商品起家的企业家,现在已经在全国有着多家连锁店。我和那个畿贝在他的东京办事处聊上了十分钟。他虽然知道松原湖那幢房子的存在,但也没有亲眼见过。 “那块地本来应该是要造别墅的,没想到原来的那幢房子烧了,也就顾不上了。空放了一段时间之后,御厨老太太一下子心血来潮,就造了一幢跟原来一模一样的房子。老太太死后,就把房子让给了我,但那边电路和水管都没有,我就只能把它继续放在那儿。当我要卖掉的时候,有一个人联系了我” 我问他那个人的姓名,原来是沙也加的父亲。畿贝似乎还不知道他已经离世。 即便这样,御厨夫人本来是打算如何处理那幢奇妙的房子的呢?畿贝决定卖房子后,沙也加知道那房子的可能性很大,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觉得,御厨夫人一定是原本就打算把所有事实告诉沙也加,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把佑介的日记,以及其他那些暗示着真相的东西那么小心地保管着。 事实上沙也加也的确由于那栋房子的存在而得知了事情真相,并且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尽管并不能说这对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究竟这房子对她有什么意义呢? 我认为,她很久以前就在那个屋子里死去了。我这么说并不是指和她交换了名字的那个沙也加的确已经去世,而是另外一层意思。这短短两天的神奇历险,其实是一次她发现自己尸体的旅程。不过不管是哪一层意思,那个房子除了坟墓之外,真的什么都不是。 自那件事之后,我开始会想起自己曾经住过的家。和养育自己父母一起住过的,那幢老房子,那幢曾被亲母和养母逼问着选谁的房子,那幢我深知自己必须把乖儿子角色演绎到底的房子,那幢我体会到人都是孤零零独自活着的房子。 其实我也在那房子里死去了,不是吗?儿时的我,已经永远死在那幢房子里,然后一直等待着我重新归来。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自己死去的家,只是他们不想再那里看到自己的尸体,于是装作没注意到罢了。 沙也加给我寄来了新年贺卡,这是她在那房子和我告别后第一次联系我。 贺卡上说,她已经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前夫,记述极为简洁,而最后附上了这么一句话: “多谢你的关照,我依然深信我还是原来的自己,以后也会活出自我的” 寄出人名字是仓桥沙也加。 之后我就再也没跟他见过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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