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作者2007年实地参观中国某陆军机步师演习后的观后感。

陆军是中国军队的主体。中国军队现代化，从本质上说是中国陆军的现代化，就像中国国家的现代化本质上是农民现代化一样。

由于近代连续错过对等进行同代次战争的机会，所以，高喊着现代化的中国军队，事实上因为没有现代化战争的经验，所以，对未来战争的设计也难免东施效颦。

作者在提示中国陆军战略迷失的同时，焦虑之情跃然纸上。

本文发于解放军报主办的《中国国防报》，大获好评。足见中国军队对自身弱点的认识和改进是认其和迅速的。

沙场秋点兵。秋天是中国军队特别是陆军大规模演习的季节。中国军队的主力一直是陆军担当，正如中国现代化的标志是农民现代化一样，衡量中国军队是否现代化的标志,也是看中国陆军的发展水准。带着这样的想法,不久前，我实地全程观摩了一场陆军实兵进攻演习。

整整18年前，海湾战争结束后,俄罗斯评论说：伊拉克的失败在于他们准备的是昨天的战争。

现在这句话开始在我的脑际回响。在亲自观摩了中国陆军最精锐之一的某机械化军主力机步师的演习之后,又连续观摩了2007年和2008年一系列陆军演习后，不由得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几乎所有的陆军演习中，战役想定都是强敌地面部队入侵我国，我地面部队在空军歼击航空兵和强击航空兵及陆军航空兵加强下，对入侵之敌实施装甲反击。为了体现出现代性,所有演习都格外强调“复杂电磁条件下”。战区不同，规模不同，但演习思路大同小异，反映出中国陆军都是一样的地面决战战略指导下的战术思想。

我认为这种设想以自己陆军对对方陆军的对称式作战，是一种脱离现实的想当然。什么是“复杂电磁条件下”？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一个提法。在美国针对中国设想的几场战争中，2001年演习的纯粹是太空战;2006年初是“网络风暴”，5月，美国国防大学针对“台海战争”进行代号为“龙啸”的演习想定，以部署在西太平洋的航母战斗群和驻扎在关岛和冲绳的B-2轰炸机、F-22和F-35隐性战机,对上海、深圳、广州、厦门、香港等大城市和军事设施进行连续战略轰炸。美国在《21世纪防务指南》中说：未来的美军部队，不适于用来对大国如中国和俄罗斯等实施实际占领、控制其领土和人口，而是寻求以拆卸而不是消灭敌军的节点战概念取代消耗战概念。

从对美军的观察中，可以概略看出未来世界军事的基本走向。为了对付伊朗，美国空军部门在制订“将死计划”，即如何以最简洁的步骤，像国际象棋中直接“将”死对方的王一样,迅速结束战争。美国已经连续进行了多次成功的高技术局部战争，其在太空系统支持下的空中闪电战战术和理论都已趋成熟。1991年美国靠着空中武力摧毁伊拉克军队，陆军第一次作为配角打扫了战场;1999年，以美国为主的北约联军干脆连炸弹也不扔到对方军队头上了，而直接打击国家战略目标。庞大的南人民军几乎被置于战争之外。现在，美国正准备进行“一小时打遍全球”的信息化闪电战。主要依靠具有第一宇宙速度的空天轰炸机、电磁脉冲炸弹、洲际导弹装载常规弹头和网络优势。按照陆军转型路线图，美国的陆军正在迅速小型化，到2010年将全部消灭陆军师级编制。在朝核问题最紧张的时刻，美国爆出攻击以8000枚巡航导弹瘫痪朝鲜的计划。据资料，配合隐形空军(含无人攻击机)计划，五角大楼准备到2010年时部署高精度远程巡航导弹15万枚。很显然,美国早已不用陆军作为现代战争的主力了，那些还在准备和美国陆军进行大规模陆战的国家军队,该从梦想中醒来了。

2003年9月，俄罗斯著名军事理论家斯里普琴科，发表了一篇题为《俄罗斯需要新型军队》的文章，明确提出：俄军应当准备未来的战争，而不应准备过去的战争。他建议在今后的军事改革中，对俄军现有指挥体制和军兵种结构进行彻底的改组：加快研制常规高精度武器的进度，以彻底改造俄罗斯陆军为核心。他认为俄陆军现在有9个集团军、1个独立军,28个师，是俄军中人数最多、装备最复杂的军种。可是未来战争是非接触战争，传统陆军将失去作用。交战双方再也不可能像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在广阔的战场上投入千军万马的大兵团进行决战了。斯里普琴科建议将陆军进行重新的排列组合，将守卫边防、保持国内稳定的任务交给内务部队;撤销现有六个军区，成立一个中央军区，其负责组织P家的空天防御和国家重要目标防御配系之间的协同。在此基础上，将现有军兵种统一组建为战略突击力量和战略防御力量。他认为未来的战争样式是宇宙——空中——海上突击战役和防御战役。陆海空三军不仅仅是联合作战问题，而是一体战问题。在2006年俄罗斯实施的军改计划中，大部分吸纳了斯里普琴科的观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我机步师、摩步师的假想敌瞄准强敌是对的，但一定要瞄准对方的作战思想。他是个狙击手，你却设想用太极拳对付他，可能吗？战争不是体育比赛，没有规则和约定。把未来和强敌的作战还停留在陆地交手、高地争夺，反应了参谋人员的作战思维基本还停留在朝鲜战争时代，对国际战略格局、新军事革命和现代战争特点及发展规律，缺乏深刻认识。实际上朝鲜战争之后，世界大国对中国进行地面入侵的念头就已经消失了。一支能把美军推过三八线的军臥，还会有谁敢找上门去吗？这种威慑，加上后来的核武器，即使崇尚地面进攻的苏军也望而却步。随着苏联的解体，外国军队从陆地上入侵中国的威胁已经永远地消失了。而海空(太空)和网络威胁，才是我们今天和未来面临的战争课题。很多人还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思想还躺在战壕里枕戈待旦。参谋人员在制订战役想定时表现出的战争思维的刻舟求剑，是我军思想意识层面上，尚未从当年抗击苏军地面入侵的战争假想中跳出来的某种反映，更是陆军整体性战略迷失的基本表现。

自古不足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在新的国际形势下，谁是我们近期的和远期的潜在对手？他们将会和我们发生什么样的战争？中国国家战略在转型，如何有效捍卫中国海外利益的拓展？我们陆军未来的战场在哪里？我们有没有达到新战场的能力？面对新对手，新领域新样式的战争，中国军队将如何担负新使命，特别是如何使用军队中主力构成的陆军？在这些战略问题了然于胸的前提下，军队——陆军怎样作战、怎样训练、怎样变革才是有的放矢的。美国曾经搞了一个数字化的第四机步师，由于自身不具备跨海投送能力,借助海军力量，结果一个多月尚未从近在咫尺的土耳其抵达伊拉克，等他们上了战场，战争已经结束多时。这是典型的不顾战略，埋头技术发展的例子。

现在全军上下都在高呼信息化，但这个技术层面的口号，不能替代对政治、军事动态的整体战略思考。按照我们熟悉的战争套路，一厢情愿地设想未来的战争，不是科学发展观。战时，对一流的对手，我是弱旅，应该怎么提防1999年科索沃战争那样整个陆军被对方的空天力最置于无用之地，或像1991年海湾战争那样，被空中力量连续、长时间地摧毁体系接点，对付二流、三流的对手，我是强者，如何像美军那样以最低的代价、最小的伤亡、最短的时间结束战争？平时，我陆军的战略威慑力作用如何发挥？

由于是按自己的意愿设想战争，自己当然是主角。在配属空中力量足够强大的情况下，指挥员依然将陆军的坦克当作主要的突击力量。当然，这是考核的必然要求。但考核项目设定，是不是也应该切合一些未来战争的实际呢？让我颇感不解的是对空军歼击航空兵的使用：就是保证作战时掌控局部制空权，不让陆军部队受敌方战机攻击。这和我军1979年的那场边界反击战的大思路是一样的。但这种对制空权的理解显然是不全面的。掌控制空权的目的在于利用天空，居高临下地攻击、支援地（海）面，而不仅仅是防备别人的空中攻击。今天我空军的任何一种歼击机，都具备对地攻击能力。即使没有挂载专门的对地攻击武器，用航炮一样可以从火力和心理上杀伤敌人。但陆军老大哥似乎还没有像了解坦克、大炮一样了解战斗机。战斗机从通俗的角度说，不就是一门飞在天上的大炮吗？根据我对战役想定的观察，我之陆空兵力特别是空中力量占绝对优势，应该具备了以空袭为主打法的条件。我当时就想：能不能试试海湾战争中美军那种空地联合扫荡的套路呢？我军历史上只有运用步兵，而没有使用机械化兵团更没有使用空军进行大型协同作战的经验，在现代初歩信息化战争背景下，这一先天遗传的缺陷，清晰地显现出来。跨越从来都比正常行进困难得多。这困难就体现在包括这场演习在内的方方面面。

联想到此前中国焚屏上的军事影视，从《突出重围》到《DA师》、《沙场点兵》，无意中流露出的都是这种天然的、当然的战争“主力”意识。应该说这是我军战争年代的光荣传统在当代的延续。但是，这种意识是不是还应该继续支配我们的新形势下的战争思维？战略层面上没有当配角的意识——没有让位给现代战争主要突击力量——空中力量的意识，这会造成战争资源的巨大浪费，同时带来很大的伤亡。空中力量的基本优点就是打击距离远，攻击时间短，威力大，而伤亡小。美军在二十年的战争中打遍全世界，伤亡很低而战果极大的原因就在于主要动用空中力量,发挥其军事资源的最佳效益。我们设想一下,如果美国是以地面力量为主，怎么打海湾战争？怎么对付塔利班？

在我直接或间接观摩过的所有陆军演习中，还没有发现哪一场不是陆军唱主角的。我看到坦克和装甲集群，在碧空如洗、一览无遗的草原上冲锋的一幕,让我立即想到2003年伊拉克共和国卫队的一千多辆坦克，乘着沙尘暴的掩护，向美军装甲部队反击，却被美军发现，遭到固定翼飞机和武装直升机的空中精确打击，几个小时内灰飞烟灭。这是机械化军队的挽歌。在传感器时代，发现即等于摧毁已是常识，作为面状目标隐蔽困难的坦克集群，哪里有大规模围歼对方陆军的条件？电影《圆明园》有这样一个场面：八国联军一支部队挺进到北京八里桥。清朝急调帝国最精锐的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拦截。双方在这里展开决战。一方还是13世纪成吉思汗时代的弯刀弓箭，一方已是20世纪初的大炮和火枪。僧格林沁的5000骑兵全部战死，八国联军只有几个人伤亡。时代不同了，但血的教训是一样的：这就是新军事时代对旧军事时代的毁灭性屠杀。

英国战略家富勒说:“除非历史能教给我们如何去展望未来，否则军事史只是一部人类的血腥浪漫史。”最新发生的现代战争是我们展望未来的最好观察点。我们长期以来只讲信息化,其实那只是特点之一，现代战争还有一个最直观的特点，那就是空中化！从1983年的格林纳达战争到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哪一场不是空中力量唱主角？信息化的主要表现是在幕后支撑着空中化。世界军事理论界、就是从空中化这个角度，得出未来战争是“非接触、非对称、非线性”特点的。如果准确地描述现代战争，我认为应该是“信息化的空中战争”。空中不是只在天空打，而是主要使用空中力量进行所有空间的战争。

存在决定意识。我非常清楚，中国陆军之所以有这种战略主体意识，其实也是我军整体武装力量构成的现实决定的。由于历史的原因，我空中力量还相对弱小，还不具备美国空军在美国军队中那样可以担当战略打击主力的能力。长期以来侧重歼击航空兵发展的结果，是空中进攻能力的欠缺。这一欠缺，事实上导致空军无力接过现代战争主力的重担。而这一现实又加固了陆军历史上无意识的主体自觉。我承认这一现实。但随着空军新战略的确立，攻防兼备建设进程加快，大量新型战机和系统装备，我相信情况会有大改观。着眼于这种趋势，陆军乃至全军的作战思想是不是应该先行一步呢？

军队的打击重心是什么？这个问题是观察和思考未来战争的首要问题。从20世纪80年代，美国的作战理论就已经在开始超越军队血战，而直奔战争的终极目标。1991年海湾战争的“五环打击”，政府和国家战略设施,成为首要打击和主要打击的重点,军队是被列为最后打击的边缘目标，彻底颠覆了延续了几千年的歼灭有生力最的传统。避开手脚，直击头颅，这一战法到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和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中，被发展到登峰造极。如果说海湾战争中伊拉克陆军还在落花流水中跟对方军队照过面，在后两场战争中，南军整个被置于无用武之地,伊军则被整体性肢解。历史不会重复，但也不能割断。未来总是在今天的起点上前行。所以，要判断未来战争，就必须以最新的战争实践为基本观察点。战争早就是直接打对方政府首脑了,是战略瘫痪战，是打节点。就是陆军部队，也要围绕这一战争目的来设计。所以，美军派出的是影子部队，为战略轰炸机和无人攻击机指示目标，猎杀萨达姆。美国陆军真正的表现是在伊拉克战争的后期阶段，主要是对付游击战。在阿富汗战场，美国陆军主要是特种兵参战，任务是为战机指示目标。

相比之下，我们主要使用常规武器进行的传统战争，真是恍若隔世。

美军发现即摧毁的能力，是战役层面上的，而不仅仅是战术层面上。朝鲜战争时美军就已经有了这一能力。所以我军一切进攻和行军都放在晚上，后期更是将战争行动都放在坑道里进行。志愿军挖的坑道可以绕地球8圈。在敌人发现即摧毁能力的认识上，我们现在似乎还停留在战术层面上，只注重作战平台的隐蔽。事实上，整个部队如无法隐蔽，事实上将无法机动。以前我们可以利用晚上，现在美军夜视技术先进，晚上已经对敌人单向透明。怎么机动是个大问题。

至于我们，发现即摧毁的能力更是低下。从演习的全程来看,我们从发现强敌入侵，到发起反击用了三天时间。这不是现代化战争的节奏。这反映了我军装备和战术意识落后的现状。

演习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陆军的信息化技术意识很强烈，电磁干扰、网络对抗等等。但让我更担忧的却是“机械化”问题。就我看到的许多情况而言，我陆军机动的基本手段还是自己装备的轮式和履带车辆。这注定了陆军只能在大陆本土和陆地边境有限的地方投送。军事影响范围就是政治影响的范围。几百年前英国海军就巳经航行、征战于全球海洋，19世纪美国的陆军也可以跨洲际作战。1982年，英军就是凭借超级投送能力，维护了帝国在南美洲的利益和尊严一支投送能力低下的军队，是没有谈论战略威慑力的资格的。美国之所以在今天的世界上不可一世，正是美军全球到达全球机动全球交战的能力所带来的。远程投送能力不足是中国陆军当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这是我在观摩演习后最痛切的感受。不客气地说，中国陆军现行投送能力还严重不足，无论空运、海运和铁路运输皆有限。靠自身的机械化和摩托化，距离近不说，跨越自然障碍的能力也非常低下。我很早以前就大力呼吁，中国陆军要加速空中化，组建空中骑兵突击部队。因为未来战争是联合作战，以空军为例，战机攻击的距离很远，速度很快，以陆军在地面的前进速度，如何配合？和美军不一样，中国军队不需要全球征战，所以不必追求全球战略投送能力，只进行区域投送能力即可。也就是说不必依靠其他军种,靠自身进行空中化就可以“毛虫化蝶”，达到一种质变。

中国军队早已完成了夺取政权和保卫国土的任务，未来主要的战争职能应该是如何为走向世界的袓国保驾护航的问题。中国经济的构成决定了中国必须将海上运输线视为生命线。海外的直接经济利益以及作为大国必须承担的维护世界和平的责任，要求中国军队可能跨国境作战，甚至可能海外驻军。2007年的上合组织演习已经初露端倪。如何根据我现有的军事力量,进行功能整合，成为具有独立作战能力的单元？发生在北极的主权之争,也已经隐隐约约透出21世纪战争是围绕资源来设计的本质。资源在哪里？在远离我们国土的远方。我们的陆军，如果要在未来的战争中发挥应有的作用，首先要为自己的未来定位准确,然后才是装备的跟进。连去哪都不知道，讨论坐什么车去是没有意义的。怎么定位未来中国陆军？我不成熟的看法是：要和中国空军一样，成为攻防兼备的军种。攻,要能脱离地面，进行区域性投送，配合空军远程精确突击能力，进行空地一体战;防，有应对敌空中突袭的伪装、隐蔽和自卫的能力。其他的一切信息化系统，都要围绕这两种能力来建设。附记：

2008年9月，中国济南军区和北京军区相继进行了“砺兵2008”和“联合2008”演习。前者方面军对方面军的演习，还是机步旅对坦克团的对称式对抗演习，反映出的问题和本文中观察到的情形一样，说明中国陆军战略迷失、观念陈旧的问题不是局部的存在，而是整体性的状态。

信息化是什么？其实就是空天一体化。先进国家无论军队编成和战略战术，都是在天基系统支持下，主要使用空中力量进行突击，完成战争的主要进程，陆军是作为打扫战场和军事警察的身份出现的。

美国在1950年朝鲜战争中是主要使用陆军作战的，到1964年越南战争，就是空军和陆军各占一半的比重，到了1991年的海湾战争主要是空军，到1999年科索沃战争全部使用空军，到2003年伊拉克战争，是信息战混合心理战，彻底瓦解，然后影子特种部队配合空中斩首行动，空陆并进，几乎没有发生正规军之间的交战，即结束了战争。

1996年美国空军学院的一个研究报告认为，到2025年，大部分的战争将不发生在地球表面。战争发展的速度如此日新月异，战争进行的速度从飞行速度到太空速度已是现实，而我们还是坦克履带的速度追赶，怎不触目惊心！

看着我们陆军的演习，我的眼前总是不停地浮现出波兰骑兵用马刀狂劈德军坦克群的悲壮情景。

要想历史不在战场上重演，首先是不要在演兵场上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