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见了,帝国 森林之外

大国的崩溃  作者:沙希利·浦洛基

戈尔巴乔夫希望能保存从参议院大楼上降下的苏联国旗,把它当作一个纪念品,可是,他已经力不从心了。那些克里姆林宫的守卫者不再遵从他的命令了,他们拿走了国旗。在经历了长达74年的统治之后,苏联红旗被红白蓝三色的俄罗斯国旗代替。


1991年12月9日,签署《别洛韦日协议》后的第二天,叶利钦在一列护卫森严的车队护送下抵达克里姆林宫。他来见戈尔巴乔夫这位已经名存实亡的苏联总统。叶利钦的警卫们做了最坏的打算。警卫长科尔扎科夫上校在他那“尼瓦牌”运动型多用途汽车——“苏联吉普”——的前排座椅上放了一把手枪。科尔扎科夫和一位部下陪同叶利钦来到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在将近两个小时的会谈期间一直等在接待室,他们与戈尔巴乔夫的警卫们面对面共处一室。他们担心,戈尔巴乔夫没有在比亚沃维耶扎做的事——逮捕煽动苏联解体的人,现在在克里姆林宫可以放手去做了。会面之前,叶利钦已致电这位苏联领导人,请求他确保安全。戈尔巴乔夫喝道:“什么,你疯了吗?”叶利钦回应道:“不是我,也许,是别人。”

当天早些时候,戈尔巴乔夫的助手梅德韦杰夫在前往克里姆林宫的途中,用手机接通了上司的电话,苏联总统表现得不屈不挠。梅德韦杰夫应戈尔巴乔夫的要求,向他汇报已准备了一份关于维持联盟经济的必要性的报告,戈尔巴乔夫回应说:“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东西。”戈尔巴乔夫当天已经会见了他的法律专家。切尔尼亚耶夫从一位参加会议的克里姆林宫员工口中得知:“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怒不可遏,说要辞职;他要告诉所有人该何去何从……他要‘发飙给他们看看’。”但是俄罗斯副总统鲁兹科伊得知比亚沃维耶扎的决定后大吃一惊,他冲到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要求以叛国罪逮捕这“三个醉汉”,戈尔巴乔夫拒绝了。他叫沙赫纳扎罗夫起草一份致全国的“详尽的讲话稿,讲清楚明斯克协议中克拉夫丘克和其他参与者的角色”。

戈尔巴乔夫以为克拉夫丘克会和叶利钦及舒什克维奇一起来他办公室。“让他们向全国、全世界和我解释清楚,”戈尔巴乔夫对他的新闻秘书格拉切夫说,“我已经跟纳扎尔巴耶夫说了此事——他很愤怒,也在等着叶利钦的解释。”纳扎尔巴耶夫和叶利钦准备在中午会见戈尔巴乔夫,但是舒什克维奇和克拉夫丘克都没有见他的意思。白俄罗斯议长打电话给戈尔巴乔夫的参谋长列文科,告诉他自己不来了。据列文科说,舒什克维奇对他说,“(他)几乎要哭了”,说他得补个觉,把事情想清楚——比亚沃维耶扎的所有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但是,如果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认为需要他来,他还是会来。几分钟后,戈尔巴乔夫想用一句模糊的承诺让克拉夫丘克和舒什克维奇到莫斯科来。

克拉夫丘克没有回复戈尔巴乔夫半夜打来的电话,因此苏联领导人决定再给他打个电话。“那么,你会来莫斯科吗?”这是戈尔巴乔夫的第一个问题。当克拉夫丘克给出了一个礼貌但否定的回答之后,戈尔巴乔夫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改变他的主意。“这是什么意思?”克拉夫丘克后来回忆戈尔巴乔夫当时说道,“你是(苏联)(国家)委员会成员,你怎么能不来?……联盟还在。”克拉夫丘克回答说,联盟已经不存在了。戈尔巴乔夫震惊了,他问:“你的意思是你不来了?”一贯彬彬有礼而又闪烁其词的克拉夫丘克,这次直截了当地说了“不”。他想,对自己而言,“我和其他人都受够了旅途奔波了”。谈话结束了。戈尔巴乔夫失望地叹了口气,说“那么,好吧”,然后就挂了电话。克拉夫丘克后来回忆说,他不去莫斯科的原因之一是他怀疑有圈套。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觉得他们不会让我们走的;他们会把我们留在那里,直到我们声明放弃在比亚沃维耶扎保护区签署的协议。”叶利钦离开域斯格里后有可能被捕的事也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

叶利钦把他的警卫留在接待室,走进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苏联总统已经在纳扎尔巴耶夫的陪同下等着他了。虽然纳扎尔巴耶夫之前做出承诺,但他最终没有去域斯格里,也没有去明斯克,现在显然站在了戈尔巴乔夫的阵营里。叶利钦先对戈尔巴乔夫说,从4年或5年期协议到乌克兰以准会员身份加入斯拉夫联盟,他把任何可以想到的联盟协议都向克拉夫丘克摆明了。叶利钦说,鉴于克拉夫丘克冥顽不灵,独立国家联合体是那种形势下唯一可行的方案。但是,戈尔巴乔夫心里想的主要问题并不是建立独联体,而是解散苏联。“你们三人聚到一起,但是谁允许你们这么做了?”据当天晚些时候戈尔巴乔夫对顾问们所复述的,他当时说道:“国家委员会没有给出指示,最高苏维埃也没有给出指示。”

叶利钦表示抗议,并威胁离场。戈尔巴乔夫制止了他,但是讨论的语气并没有什么改变。戈尔巴乔夫问:“告诉我,明天我要怎么对人民说?”叶利钦回答:“我会说我要接替你的位置。”他指责戈尔巴乔夫与俄罗斯副总统鲁兹科伊背着他勾结在一起。戈尔巴乔夫反唇相讥:“你和布什串通一气。”纳扎尔巴耶夫后来回忆说:“就这样吵了四十分钟,我在那里都觉得很羞耻。”苏联总统要求对联盟的未来举行公投,但是这次暴风骤雨般的会见以妥协结束:《别洛韦日协议》的文本将被送往各共和国议会进行研究和评估。叶利钦后来告诉克拉夫丘克:“我不想再和任何人进行这样的谈话了。”

戈尔巴乔夫没有打算逮捕叶利钦,但是他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他相信新成立的独联体是不合法的,也不会长久,而联盟可以并且应该得到拯救。其后两周,莫斯科将目睹自8月政变失败以来最大的人类和政治闹剧,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各自发力,忙于争取各共和国领导人、议会、高级军事指挥官和国际社会的支持,而苏联的未来和世界政治秩序都在此一举。在莫斯科,只有一个人的话会让焦急的领导人听得进去,那就是来访的美国国务卿贝克。问题是,当时,贝克和他在白宫的上司布什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新情况,也不知道是该支持还是该破坏这个新成立的联合体。

戈尔巴乔夫仍然相信他有权力挽救四分五裂的苏联。他先修复了与国防部部长沙波什尼科夫的关系,前一夜戈尔巴乔夫还警告他不要卷入政治,现在他改变了口吻。他在会见叶利钦和纳扎尔巴耶夫之后对这位元帅说:“也许我们应该在新奥加廖沃再开个会,提议让有意向的国家自愿签署联盟协议。”当天,戈尔巴乔夫还会见了土库曼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领导人。但是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领导人无视戈尔巴乔夫的召唤,他们还叫纳扎尔巴耶夫返回阿拉木图。有传言说他们可能建立一个穆斯林或中亚邦联体来抵制在比亚沃维耶扎建立的独联体。

当天晚上,电视播音员宣读了戈尔巴乔夫关于《别洛韦日协议》的声明。这是他与叶利钦和纳扎尔巴耶夫会面后和顾问们讨论出来的产物。大家都认为戈尔巴乔夫不应沉默下去,必须把自己的立场公之于众。但是应该说什么呢?当晚戈尔巴乔夫的助手们参加美国大使在府邸斯巴索举办的招待会时,谴责这份协议是第二次政变,但是戈尔巴乔夫最终签署并在电视上宣读的声明显然没有对抗意味。戈尔巴乔夫欢迎乌克兰领导人回到谈判桌前,并赞扬了协议中确保共同的经济、安全和文化空间持续存在的条款。但是,他强调说,虽然每个共和国都有权利离开苏联,但是3个共和国的领导人无法自行决定整个苏联的命运。戈尔巴乔夫希望将《别洛韦日协议》放到联盟和各共和国议会上讨论,并提议再举行一次公投来决定苏联的命运。

切尔尼亚耶夫没被召见前去协商,他从电视上听到这个声明。他很怀疑戈尔巴乔夫的提议会有什么实际效果。他在日记中写道:“即使在人民的代表中能集齐一半签名(要求授权公投的最低要求),也是徒劳无功的。尼古拉斯二世尚有勇气退位,那可是300年的王朝统治。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没有明白,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早就该退出舞台了……这样才能保住因在历史中取得的成就而获得的尊严和尊敬。”

在地球另一端的华盛顿,布什和他的幕僚们密切关注着莫斯科这场大戏的上演。”12月8日,叶利钦、克拉夫丘克和舒什克维奇的会面让我们有点吃惊,”国家安全委员会工作人员伯恩斯回忆道,“我们没有料到他们会发布明确声明脱离苏联……我们很惊讶,但是我们知道这可能会是最后的结果,如果这3个共和国决定脱离,苏联就无法凝聚在一起了。我觉得这是第一次,非常、非常清楚地表明,苏联很快就会解体。”美国总统最担心的是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及其在各共和国的盟友们可能因此卷入军事冲突。

12月9日晚,布什对着录音机说:“现在我们听到戈尔巴乔夫说,叶利钦倡议的整个协议都是非法的。‘我们需要一个公投,我们需要人民说话。’并且,本周一晚上,我担心有军事行动。军队在哪里?他们一直保持沉默。会发生什么事?这会失控吗?戈尔巴乔夫会辞职吗?他会试图反击吗?叶利钦会想出合适的解决方法吗?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局面。”上一次布什有这样的担心是在8月政变时。当时,他联系不上戈尔巴乔夫,而且有段时间以为叶利钦也联系不到了。现在他可以给两人打电话,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这会起什么作用?

布什担心可能发生军事冲突,这只不过是他个人的想象。戈尔巴乔夫还拥有的资本就是苏联军队总指挥的正式头衔,他也不排除在与叶利钦对峙时会动用这张王牌。12月9日上午,他打电话给沙波什尼科夫元帅,想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前一晚他们因为域斯格里的消息在电话中对峙,两人的关系因此受到了损害。12月10日周二,戈尔巴乔夫召集地区军事指挥官前往国防部。戈尔巴乔夫当着沙波什尼科夫的面,绕过他,直接呼吁军方人士支持他这个总指挥官维护苏联。他以苏联爱国主义的重要性来教育他们。可是,没起到什么作用。沙波什尼科夫和他的支持者们显然正在军队巩固自己的地位。当天,沙波什尼科夫开除了两位国防部副部长。戈尔巴乔夫在会议结束后,放弃了从军方获得支持的希望。他的助手后来承认,将军们的态度并不友善。

俄罗斯有句谚语:“祸不单行。”也是在这一天,12月10日,戈尔巴乔夫得知,不单是造反的乌克兰议会,连处事更为谨慎的白俄罗斯议会也批准了《别洛韦日协议》。乌克兰对协议做了修改后方才获得通过——共有12处修改,甚至对在域斯格里由叶利钦的少壮派塞进去的几个“一体化”条款也打上了问号。克拉夫丘克成功向议会推销了这个协议,但是任何会将乌克兰重新纳入俄罗斯轨道的提议都遭到了强烈反对。即使他的一些内阁成员,连同国防部长莫罗佐夫在内,都反对这类条款。

在白俄罗斯,这份协议受到了来自联盟派和独立派政客的温和批评。但是大多数代表都支持这个协议。甚至连未来的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也表示支持,他后来还废除了《别洛韦日协议》。白俄罗斯外交部长克拉夫琴科回忆起议会批准协议那天,他与卢卡申科交换意见时,这样写道:“他祝贺我,和我握手,他说‘继续加油,伙伴们!你们做得很好’。”

戈尔巴乔夫在国防部遭到了将军们的断然拒绝,回去之后他召集了政治协商委员会的顾问们来讨论急转直下的局势,这是他在秋天成立的用以提高自己政治地位的机构。军队不愿配合,各共和国也纷纷批准《别洛韦日协议》,戈尔巴乔夫拯救联盟和继续执政的希望正在飞速消散。会议开始时,他又带来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在没有跟他商量的情况下,叶利钦已将负责政府通讯的机构划归自己名下。戈尔巴乔夫对他的盟友们说:“他们接管了,就这样。”

议程的主要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已脱离克格勃的苏联对外情报部门的新领导叶甫根尼·普里马科夫对局势进行了总结:“我们无法用武力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无法依赖军队。世界上的大国会与各共和国进行合作。”

但是外交部长谢瓦尔德纳泽对戈尔巴乔夫说了他真正想听到的话:“辞职就会被理解成推卸责任。”

戈尔巴乔夫立即表示同意:“他们会说我逃走了。”苏联总统决定留下来战斗,与一切艰难险阻战斗。

第二天,12月11日,戈尔巴乔夫的地位进一步被削弱了。叶利钦得知他的敌人会见了指挥官后大惊,即刻安排军队高级军官与自己进行会面。这次会面对这位俄罗斯总统来说,进行得非常顺利。“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一位参加了两次会议的军官回忆说,“但是叶利钦先生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曾参加过竞选,而戈尔巴乔夫没有。”叶利钦也能给军队许下戈尔巴乔夫给不了的承诺——大幅提高军官的工资,前几个月的高通胀已经让军官工资的实际购买力大大降低。此外,他承诺会带领社会走出戈尔巴乔夫治理下的政治和经济混乱。同一天,叶利钦又给了戈尔巴乔夫一记重拳。俄罗斯议会通过了一项决议,召回联盟议会的代表,防止戈尔巴乔夫把议会当作反对《别洛韦日协议》的工具。戈尔巴乔夫提出抗议,但是于事无补。

12月12日,俄罗斯代表效仿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同僚,投票废除了1922年的联盟协议,批准了《建立独立国家联合体协议》。叶利钦呼吁代表们支持这两个提议。他将《别洛韦日协议》说成是一个拯救帝国的救世主,而不是一个消灭帝国的刽子手。他说道:“在今天的形势下,只有独立国家联合体才能维持经过几个世纪才建立起来,而如今即将失去的政治、法律和经济空间。”叶利钦向代表们保证,独联体也向苏联其他共和国开放,他们可以加入:“我们希望不仅要考虑这3个共和国的利益,还要考虑联合体未来所有可能的成员国利益。我不认为它是基于某种民族原则。各族人民将平等待之。”俄罗斯代表们对叶利钦表示支持:188票赞成、7票弃权,只有6票反对,其中包括已被禁的俄罗斯共产党党魁波洛兹科夫。

当叶利钦对俄罗斯议会讲话之时,戈尔巴乔夫会见了记者,否认有关他即将辞职的传言。“我们有什么权利将国土像切馅饼一样切碎?”他对记者们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六七十年,但是我们的国家是历经10个世纪建成的,我们的子孙后代还会继续生活下去,但是我们却开始像切馅饼一样把祖国切得粉碎。现在我们要切馅饼,喝点酒,吃点心吗?不,不要指望我会这么做。”他最后的希望就寄托于即将在当天晚些时候召开的联盟议会会议,然而希望渺茫。在没有达到法定人数的情况下,一切都免谈。戈尔巴乔夫的助手梅德韦杰夫在日记中写道:“下午,他试图让最高苏维埃召开一场会议。但是这不再有法律效力了,因为几个共和国已经召回了他们的代表。”然后,俄罗斯议会的投票结果来了——这是一个致命打击。戈尔巴乔夫的翻译官帕拉日琴科在回忆录中写道:“我相信在俄罗斯议会决定批准明斯克协议后,戈尔巴乔夫决定不再抵抗这一强势来袭的苏联解体进程了。”

其实在别洛韦日森林峰会之前,戈尔巴乔夫的顾问尼古拉·波尔图加洛夫已经准备了一份备忘录,预言苏联体系将会崩溃,因而支持戈尔巴乔夫辞职。波尔图加洛夫写道:“苏联总统——一位伟大的俄罗斯改革者,他的名字和权威,无论是在当下还是在历史中,都不该与我们祖国即将遭受的灾难相联系。”他呼吁戈尔巴乔夫效仿法国总统戴高乐,向苏联公众解释他与各共和国领导人之间的分歧,然后退下总统之位。“这样离开不仅是最有尊严,也是最理智、在政治上最恰当的,因为这样就真的有可能在祖国和人民的召唤下重返政坛。”有这个可能吗?波尔图加洛夫解释说:“叶利钦的支持率会继续下跌;随着戈尔巴乔夫对经济和政治崩溃的预言开始成为现实,他的支持率会上升,西方会向他提供物质援助。”

戈尔巴乔夫是否真正读过这份备忘录还不得而知。但是在12月12日,当俄罗斯议会投票批准《别洛韦日协议》并解散联盟之后,当天晚上戈尔巴乔夫打电话给切尔尼亚耶夫,知道他会赞成自己辞职。切尔尼亚耶夫继续写道:“他很伤心,他问我对俄罗斯议会怎么看,他们刚刚通过了《别洛韦日协议》……宇航员谢瓦斯基亚诺夫在议会讲台上宣称这个文件不管用,但是‘戈尔巴乔夫时代’已经结束是个好事……这番羞辱让戈尔巴乔夫大吃一惊。他要求‘手写’一份面向人民的告别演说。”自从《别洛韦日协议》签署那天起,戈尔巴乔夫即将辞职的传言就充斥着整个莫斯科,但是这时戈尔巴乔夫才真的为辞职做准备。

12月12日,戈尔巴乔夫要切尔尼亚耶夫准备他的辞职演说。那一天,贝克早晨4点半就起床了,那天晚些时候他要发表演讲,演讲稿中的一句话让他不太放心。到了莫斯科时间下午2点半,俄罗斯议会正在为批准建立独立国家联合体进行投票,正是这个新奇而又未知之物让贝克难以入睡。

贝克忽然意识到,这份宣布美国外交政策发生大转变的讲话根本没有提到独联体。讲话稿把新出现的后苏联空间称为“俄罗斯、乌克兰和其他共和国”。他应该加上独联体吗?这是个切实可行的制度吗?它会持续多久,它会被其他制度替代吗?没人知道答案。贝克打电话给他的助手玛格丽特·图特威勒,早早地把她叫醒,问她讲话稿是否已经透露给了媒体。图特威勒回答说还没有透露,这让贝克还可以在最后一刻修改讲话稿。他提出了一个说法——后来把它称为“费劲的说辞”:“俄罗斯、乌克兰、其他共和国和任何共同体。”

为这次讲话选择的场所旨在强调一个重大政策变革的信号。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不仅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所在地,1952年贝克在这里获得了学士学位,这里也是冷战中最著名的国际关系思想家乔治·凯南战斗的地方。这位87岁的国际关系学院院长作为“遏制”政策的学术之父,界定了冷战大部分时间美国对苏联的政策,他坐在前排,等待着贝克发表演讲。国务卿首先赞扬凯南设计了这个卓有成效的政策——遏制,他说,这个政策奏效了。苏联已经不复存在。贝克宣布:“由列宁创立并由斯大林建立的国家自己种下了灭亡的种子。”

苏联的崩溃带来了一个新世界,他继续说,美国必须利用这次“新俄罗斯革命”,与曾经的敌人构建长期的关系。

如果说在冷战中,我们像瓶子里的两只蝎子一样对视,现在西方国家和苏联共和国就像两个笨拙地攀登在悬崖峭壁上的登山者。一根绳子把我们拴在一起,苏联如果落入法西斯之手或完全陷入混乱,西方将会被一起拖下悬崖。相反,如果我们现在用力稳稳地拉一把,就可以帮助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他们的邻国立稳脚跟,这样,他们也可以登上永恒的民主和自由之峰。因此,我们必须拉紧绳索,不要将它切断。

贝克后来写道,他想在普林斯顿达到两个目标:一是发出脱离冷战政策的信号,二是宣布美国与苏联的关系从对中央和戈尔巴乔夫的支持转到了对各个共和国的支持。贝克宣布美国准备只与遵守一系列原则的领导人打交道,包括对苏联核武器的统一管控、除了俄罗斯之外其余所有共和国要进行核裁军,以及实现民主和发展市场经济。相应的,西方,尤其是美国,对各共和国的援助将取决于其领导人是否遵守这些原则。贝克大部分时间都在解释美国援助的必要性,描述其性质和程度。他尤其关注人道主义援助,宣称1991-1992年冬天会同1812、1917和1941年俄罗斯冬天一样,成为世界历史进程的关键时期。第一个冬天帮助俄国人打败了拿破仑,第二个冬天帮助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第三个冬天为苏联打败纳粹作出贡献。如果1991年冬天是个寒冷而饥饿的冬天,被贝克称为“新俄罗斯革命”的成就将付之东流。

贝克的演讲在大学发表,演讲的大部分内容——对一个从敌人变成盟友的欧洲国家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和经济援助——以及最后支持自由和民主的言辞让人不禁想起44年前另一位国务卿乔治·马歇尔的演讲。1947年,马歇尔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宣布了一项大型援助计划,旨在重建被二战蹂躏的欧洲,同时确保欧洲的民主走向并与美国结成联盟。历史似乎正在重演。贝克在8月政变之后于1991年9月访问了莫斯科、圣彼得堡和阿拉木图,开始宣扬为新兴民主共和国提供大型经济援助的计划。当时,他写信给布什总统,其中说道,在濒临崩溃的苏联应强力支持民主派领导人及其推行的政策。他在莫斯科写道:“这与德国和日本作为民主联盟的战后复兴一样重要,只是这次是经历了长期的冷战,而不是一场短暂的热战。”他对两次战争之后的情况进行了类比,暗指美国应该以相似的方式应对。

乌克兰公投后,贝克的国务院助理制订了推动一揽子重要经济援助的计划。贝克在12月4日与布什会见时用的讲话稿中写道:“关键一点:我们必须帮助民主人士取得成功,接下来几个月会决定他们的命运。我们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袖手旁观。这不能是单方面的努力,需要激励并鼓动其他人一起行动。”贝克在助手写的“民主人士”上加了“共和国”几个字。他还在计划为解除苏联核武器投入4亿美元的地方加了个评注:“我们在过去40年里花了几万亿美元。这对我们的安全来说只是个不大的投资。”

12月4日贝克与总统的会面成功与否不得而知,但是他在12月11日与布什会见的讲话稿中有一段话,焦急地呼吁后者支持一份重要的经济援助计划,认为这会在民主改革者活跃的地方,如由索布恰克治理下的圣彼得堡,建立一个“成功之地”。贝克的一个助手草拟了这段话,用美国在二战和冷战中取得的胜利作类比来阐述他的观点。奇怪的是,这个观点被认为是戈尔巴乔夫的经济顾问格里格利·叶维林斯基说的。

我看了您的珍珠港演讲,有一句话让我很震惊。您说:“我们打败了极权主义,然后,我们帮助敌人建立了民主。我们向欧洲和亚洲伸出援手。我们把敌人变成朋友,我们帮助他们愈合了伤口,同时升华了自己。”我震惊是因为,我想我们今天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我们和平地赢得了冷战的胜利。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决定,正如叶维林斯基所说,我们该如何对待被我们打败的人……我们既面临重大机遇,也面临巨大危险。

讲话稿的作者试图说服布什效仿杜鲁门的所作所为——让曾经的对手走向美国,向他们推销一个新的重大对外经济援助计划。“你们通过了前两个试验——解放东欧和科威特——但是现在历史学家会把这些看成您应对当前危机的注脚,”讲话稿想引起布什的历史共鸣,“您需要向美国人说清楚为什么是国际主义,而不是孤立主义,是通往和平和繁荣的道路……他们需要知道,您作为总指挥,尽了最大的努力确保核武器不会扩散。核武器让人民恐惧。他们相信您会针对这个问题做些努力。”

如果说贝克的呼吁曾以讲话稿的形式送到了布什的面前,那也是收效甚微。1991年,布什政府拨款近40亿美元的出口担保,将食品和农产品运往苏联。但是,美国依然落后于欧盟,尤其是在直接资金援助方面。苏联所获援助的70%来自西欧。到了1992年初,仅德国就划拨了近450亿美元用于对前苏联的经济援助,其中一大部分用于帮助前苏联军队撤离德国领土。贝克主张的(也是俄罗斯改革派希望的)新马歇尔计划没有成为现实。因为一系列原因,布什政府没有效仿杜鲁门及其顾问,最直接的原因是美国国内的经济和金融困境。1947年,美国经济在二战后繁荣的浪潮下乘风破浪,占世界GDP的35%。到了1991年,这一比例降到20%,而美国经济则跌落至经济衰退的谷底。

20世纪40年代中期,杜鲁门和马歇尔的大规模援助计划得到了国会两党的支持,布什政府却没有这种支持。美国政客和人民都不认为苏联崩溃会像二战后苏联崛起那样,对美国构成威胁。1991年秋天,美国经济深陷衰退之中,所以政府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许多美国人期待冷战结束会带来金融“和平红利”,而不是对经济的又一次打压。即使那些坚定支持增加对前苏联援助的人,也很谨慎地对待给予超过人道主义的援助。因此,贝克敦促所有西方国家共同努力,帮助前苏联各共和国。11月13日《纽约时报》上刊登了托马斯·弗里德曼撰写的文章,标题是——《贝克提出援助苏联转型的步骤》,副标题进一步明确,“但是他没有提到会给美国带来多大收益”,这番话打消了读者的期盼。

贝克在12月13日和总统会谈前准备的讲话稿就大大降低了调门。即使希望还在,讲话稿的作者显然已没有了热情。讲话稿写道:“您可能想讨论下一次出访,尤其是为我们将来需要的人道主义援助做好准备。这包括军事物流和供应。”贝克的助理显然对白宫的态度很不满意。丹尼斯·罗斯是国务院政策规划部主任,也是贝克普林斯顿演讲的起草者,他曾交给国务卿一份将于12月6日发表的演讲稿,贝克认为这是一篇“非常唐突的讲话稿”。讲话稿不仅主张转变遏制政策,不再将戈尔巴乔夫当作苏联政治的关键人物,还表达了对其他政府部门的失望。“很少有人理解这个重要性,”在一份贝克早期的回忆录中有一段被删掉的文字,其中提到罗斯曾写道,“我们在过去三个月里的好点子几乎都被他们扼杀了。”

贝克的普林斯顿演讲正是为了开启他访问即将瓦解的苏联之旅,他在莫斯科以及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首都都有停留。访问旨在于乌克兰公投之后表明美国的政策,但是当地局势瞬息万变,所以要对演讲稿进行最后的修改。当贝克最后准备从中央转向各共和国之时,建立独联体的消息让局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弄清楚独联体到底对苏联的未来、各共和国的独立和苏联核武器的命运有什么意义,成为他出访的主要任务之一。贝克在回忆12月14日前往莫斯科前夕的想法时,写道:“我不知道是否能够在这个陷入混乱的国家中找到任何可靠的立足点。”

局势确实混乱不堪。贝克后来回忆说,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到处寻找汽油给汽车加油。美国国务卿抵达莫斯科郊外的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这是苏联少数几个还在运营的机场之一:许多机场因燃料不足而关闭,还有许多机场的大多数航班都被取消了。12月13日,《纽约时报》在A24版大幅刊登了贝克的普林斯顿演讲稿,并在第一版刊登了一篇题为《莫斯科的苦痛》的文章。文章记述的事件发生在叶利钦的家乡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现在更名为俄国革命之前用过的名字——叶卡捷琳堡。“本周在乌拉尔山的叶卡捷琳堡机场,”文章写道,“‘人们等了24小时,已经精疲力竭,坐不住,又没东西吃,也得不到机场方面的消息。’一架飞机已经晚点几个小时,机场命令机组人员飞往克里米亚。”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陷入混乱,日常生活必需品短缺,不缺的是核武器和充斥着暴力和无序的历史。

就在《别洛韦日协议》缔结的消息刚刚震惊了克里姆林宫并回响于世界上空之时,美国两位著名的外交政策学者麦克·R.贝许罗斯和斯特罗布·塔尔博特登上了一架飞往莫斯科的飞机去采访戈尔巴乔夫。他们是应戈尔巴乔夫圈内人士的邀请而来的。贝许罗斯写了几本关于美国总统的书,塔尔博特是《时代》杂志的一位外交专栏作家,他在学生时期翻译了赫鲁晓夫回忆录,还是研究俄罗斯和东欧问题的专家——可以说是这一领域的特别协调人,也是日后克林顿总统内阁的副国务卿,他是克林顿学生时代的朋友。贝许罗斯和塔尔博特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莫斯科的邀请。他俩正在合著一本关于冷战结束的书,但是苏联总统想接受《时代》杂志的采访,他们可以满足这个要求。贝许罗斯和塔尔博特后来写道:“戈尔巴乔夫最后一次试图动员他仅剩的选民——支持他的西方民众。”

12月13日下午,帕拉日琴科带着贝许罗斯和塔尔博特,还有《时代》杂志莫斯科分部主任约翰·科恩,前往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他们期待亲眼目睹(正如他们后来所写的)戈尔巴乔夫的“绝唱”。然而,他们却惊奇地看到一个不愿服输的人。前一夜,戈尔巴乔夫听说俄罗斯议会批准了《别洛韦日协议》的消息,他很沮丧,不过第二天早上他已经恢复正常。《时代》杂志策划了部分访谈的内容,他们半开玩笑地问他周一还能不能掌权,戈尔巴乔夫大笑着回答说:“周一?我当然会了!”

叶利钦在比亚沃维耶扎首先打电话给布什的决定,显然让戈尔巴乔夫很受伤。“没有必要把布什牵扯进来,”他对贝许罗斯和塔尔博特说,“这是叶利钦的道德准则问题。我不赞成或认同这种行为。”对美国政府准备越过他与各个共和国领导人建立关系的做法,戈尔巴乔夫给予了更为直接的批评。他认为是自己帮助这些领导人树立起国际地位。苏联总统说了他对西方态度的理解:“如果戈尔巴乔夫把这些人送到那边,这一定意味着戈尔巴乔夫完蛋了,我们应该与新领导人站到一边。”“这里的局势动荡不安,”他显然感到了冒犯,继续说,“当我们还在想方设法把事情弄清楚的时候,美国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我认为这是不忠诚的,尤其我们一直以来是很好的伙伴并全面地进行着合作。”

虽然戈尔巴乔夫已经完全放弃了他的美国朋友,但是他的助理仍然相信美国人是戈尔巴乔夫继续掌权的最大赌注。12月15日,采访结束两天后,贝许罗斯和塔尔博特接受了戈尔巴乔夫翻译官帕拉日琴科的邀请,在莫斯科郊外公寓里与他共进一次非正式的午餐。午餐过后,帕拉日琴科要他的妻子离开房间,然后对贝许罗斯和塔尔博特说,他想要他们写一份密函交给美国领导人,两人着实吃了一惊。依据帕拉日琴科的口述,内容如下:

总统(戈尔巴乔夫)对各种选择都能坦然接受。他有可能接受独联体的某个职位,但是他不会在羞辱中接受。美国和西方领导人应该找个方式告诉叶利钦和其他人留住总统的好处和重要性,同时避免冒犯他的尊严。当然,他也有可能在几周后成为一介平民。一些人正在捏造证据企图对他进行(刑事)诉讼。重要的是,叶利钦不应与此事扯上关系,他也不应允许伤害总统的事情发生。美国领导人应该再一次跟他讲清楚这一点。以上是个人观点,并未与总统进行讨论。

帕拉日琴科向贝许罗斯和塔尔博特保证,他不是在代表戈尔巴乔夫说话。他不愿意透露消息的来源,但对消息的接收方却很明确。这则消息可以传递给布什、贝克,或者贝克在国务院的密友——政策规划部主任丹尼斯·罗斯。帕拉日琴科后来回忆说,他决定向美国领导层传递信息,是因为听从了一位同事的建议,这位同事在苏联精英中广有人脉,后来为叶利钦工作。他告诉帕拉日琴科,有“一个小组正在疯狂搜集‘妥协材料’,政变策划者们很可能会改变他们的说法来陷害他”。“他”指的就是戈尔巴乔夫。8月政变的煽动者确实声称他们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得到了戈尔巴乔夫心领神会的默许。

帕拉日琴科的举动是一位忠心的手下试图拯救上司和自己饭碗的绝望之举。虽然这一举动不够理智,但他确实叩响了一扇已经打开的门。两天前,12月13日,布什向叶利钦传达了美国对戈尔巴乔夫未来的担忧。当叶利钦打电话给布什汇报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议会批准了《别洛韦日协议》时,美国总统问俄罗斯总统:“鲍里斯,你觉得戈尔巴乔夫会怎么样?”

叶利钦表明他不会给戈尔巴乔夫在独联体里设置任何职务。“我们独联体里没有总统这个职位,”他对布什说,“我们都是平等的。”

布什在谈话的最后,回到了戈尔巴乔夫这个问题上。他对俄罗斯总统说:“这场变革即将发生,我希望它能以友好的方式推进。”

叶利钦向布什保证会有尊严地对待戈尔巴乔夫。“我保证,我个人向您承诺,总统先生,”叶利钦说,“一切都将以和善体面的方式进行。我们会十分尊重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一切都会平静而逐步地推进,不会采取激进措施。”

布什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说道:“很好,我很高兴听到这个。”

谈话后不久,布什给戈尔巴乔夫打了个礼节性的电话。戈尔巴乔夫又把叶利钦和其他共和国领导人痛批了一顿,说他们建立独联体反对自己,他说成立独联体是外行做的事。布什回忆说:“戈尔巴乔夫的愤怒显而易见,他说得很快,历数了11月25日以来发生的一桩桩事情。”

戈尔巴乔夫认为这是叶利钦的背叛,对此他非常愤怒,但是他也没有排除与这个新机构合作的可能性。“我未来会扮演什么角色?”他在与布什进行电话会谈时自言自语道,“如果独联体是一个没有固定形式的组织,没有外交政策、国防及经济互动机制,那么我不知道我还能起什么作用。”这个信号很明确:他愿意帮忙,但是独联体得有协调跨国活动的机构,这样就可以给他一个领导人的位置了。

谈话结束后,布什问他的国家安全顾问斯考克罗夫特:“真的结束了,真的么?”斯考克罗夫特表示同意:“是的,戈尔巴乔夫现在是一个悲剧人物。”布什总统与戈尔巴乔夫的电话会议记录,第一次没有写成与苏联总统通话,而是写成与前苏联总统的通话。

12月15日下午,在帕拉日琴科给目瞪口呆的贝许罗斯和塔尔博特讲完话后不久,贝克和罗斯——可能接收这份绝密消息的两个人——乘坐美国飞机降落在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塔尔博特带着帕拉日琴科的消息,赶到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潘塔酒店去见罗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告诉罗斯这个消息来自戈尔巴乔夫的一位幕僚,但是没有告诉他这个人的姓名。罗斯猜到了消息来自帕拉日琴科。他又猜测也可能是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当罗斯将塔尔博特的消息带给住在同一家酒店(这家酒店是为了1980年奥运会建造的,美国曾抵制这届奥运会)的贝克,国务卿对他的顾问说:“好的,我们得跟进这个事情……我们得向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提这个事。但是,我们不能卷进去。”

距离贝克9月初最后一次访问莫斯科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当时,他享受着温暖的天气,8月政变失败之后一片欢欣鼓舞的场面让他感到振奋。现在的天气却是寒冷而阴郁,好似周遭的政治气氛,至少对于戈尔巴乔夫的朋友来说确实如此。贝克的行程安排反映了克里姆林宫内部及周边新的现实情况。他首个会面的不是同老朋友、苏联外交部长谢瓦尔德纳泽,而是俄罗斯的外交部长科济列夫。政变发生后不久,他们就在布鲁塞尔有过第一次会面,当时科济列夫逃离莫斯科为叶利钦寻求国际支持。自那次之后,他的影响力就与日俱增,到了1991年11月,他已经盖过了苏联外交部长潘金的光彩。谢瓦尔德纳泽重新执掌位于莫斯科市中心斯摩棱斯克广场的苏联外交部后,也没能扭转大势。

科济列夫并没有期待贝克的来访。他的事情够多了,他觉得美国国务卿不能帮助俄罗斯政府理清与前苏联邻国的关系。科济列夫回忆道:"12月是个糟糕的月份,因为与各个前共和国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贝克还插足进来。当时,他真是个不速之客,我们正在努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贝克带了二十几名国务院顾问来到科济列夫在前苏共中央委员会大楼里的办公室。他问了科济列夫许多关于独联体如何运作的问题,从控制核武器和军队一直问到制定联合外交政策和承认独联体为国际实体的愿望。科济列夫给出了一个截至那时的标准答案,他对贝克说,建立独联体是为了防止苏联陷入失控分裂的状态,但是没有涉及具体问题。

科济列夫希望得到美国对独联体成员国的外交承认。贝克并不急着许诺,他认为这是美国可以给俄罗斯和其他共和国的最大的诱饵,可以以此作为交换,要求对方答应美国提出的对安全、民主和市场改革的要求。他注意到科济列夫一直把苏联称为一个过去的国家,而贝克还把它看作一个实体存在来对待,因此贝克有些不高兴。美国外交政策小组在情感上对于苏联解体还未做好充分准备。贝克的顾问团成员很快开始自行提问,科济列夫并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后来他承认当时俄罗斯领导层陷入了混乱:“当然,我们根本没有接到指令,一切都是在仓促中完成的。没有正常的政府,什么都没有。”

当天晚上,贝克跟谢瓦尔德纳泽说了他对科济列夫和独联体的失望。他们在谢瓦尔德纳泽的格鲁吉亚朋友、雕塑家祖拉布·采列捷利的公寓里吃饭见面。贝克回忆道:“屋里的墙上挂满了着色大胆的抽象画,我们围着一张白色塑料餐桌坐下,旁边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庭院家具。”几年后,采列捷利成为俄罗斯最受欢迎也是最具争议的雕塑家,他创作的俄罗斯领导人雕塑后来矗立在莫斯科、圣彼得堡和其他俄罗斯城市的市中心,有人批评这些庞然大物破坏了既有建筑群的美感。他的青铜作品,从沙皇彼得一世和尼古拉斯二世,再到斯大林和普京,应有尽有。坐在采列捷利那间装饰古怪、家具奇特的公寓里,贝克终于得到了谢尔瓦德纳泽的共鸣,他认同贝克对独联体的看法:虽然这看似是打破现有僵局的唯一途径,但是,正如贝克所说:“这个新联合体的有关各方还不清楚他们正在走向何处。”贝克也很高兴老朋友能认可自己的立场,他认为美国对独联体成员国的承认取决于他们如何处理军事问题。

第二天,贝克带着关于独联体及其未来和控制核武器的相关问题去找莫斯科唯一可以回答这些问题的人——叶利钦,后者的表现给这位美国客人留下了深刻而友好的印象。叶利钦坚持要在克里姆林宫的圣凯瑟琳大厅会面,这是戈尔巴乔夫接见外国贵宾的地方。他不仅带来了俄罗斯的政府官员,包括少壮派的盖尔达和科济列夫,还有戈尔巴乔夫濒临倒台内阁中的两名高级部长——国防部长沙波什尼科夫和内务部长维克多·巴兰尼克夫将军。叶利钦的人在会谈的前一天建议,让记者看看谁会陪同叶利钦,这会引起记者的兴趣。他们指的是两位苏联部长,这两个人出现在叶利钦的随行人员中,是对贝克和国内民众发出的一个明确信号,让人们知道现在谁真正掌管着克里姆林宫。

叶利钦在会议伊始,欢迎贝克来到“俄罗斯土地上的俄罗斯建筑”。然后他明确谈起了独联体、核控制和人道主义援助的问题,前一天,科济列夫没有对这些问题给予很好的回答。首先,叶利钦宣布中亚共和国将于12月21日加入独联体。他告诉贝克,俄罗斯会接管苏联重要的部门,取代苏联在联合国安理会的位置,并全权控制独联体全境的核武器。当着谢瓦尔德纳泽的面,叶利钦说他希望有一天独联体的军队能加入北约。与之前科济列夫所说的一样,叶利钦希望美国可以承认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是独立国家,并承认在国际舞台上俄罗斯才是苏联的继任者。

贝克很高兴听到了直接明了的答案,前一天他对科济列夫提出了这些问题,这位外交部长可能提前告诉了叶利钦贝克对什么问题感兴趣。想着前一天帕拉日琴科递出的消息,贝克急切地向叶利钦提出了“戈尔巴乔夫问题”。俄罗斯总统对他的客人说,媒体猜测戈尔巴乔夫可能会成为独联体的总司令,这是毫无根据的。对于如何善待戈尔巴乔夫的问题,叶利钦的反应相当快。当贝克说他听到戈尔巴乔夫可能会被起诉的传闻,还说美国既不理解也不欢迎这种形势变化时,叶利钦立即对他的手下败将展现了善意。“戈尔巴乔夫为国家付出了很多,”他对贝克说,“他需要受到尊重,而且理应给予他尊重。我们是时候成为一个让领导人可以光荣退休的国家了!”

对于中央控制核武器这个敏感问题,贝克和叶利钦在会议中进行了一次密谈,双方顾问都不在场。叶利钦告诉贝克,目前有三个带有发射代码的核手提箱:一个在戈尔巴乔夫手里,一个在沙波什尼科夫手里,还有一个在叶利钦自己手里。发射一枚核弹需要三个人的授权。叶利钦的话表明戈尔巴乔夫已经无法单独决定这些问题了:叶利钦已经参与其中,很难想象他会与戈尔巴乔夫在什么问题上达成一致,更别提发射核武器了。叶利钦预计,随着苏联解体,独联体接替它的位置,核手提箱的数量只会减少,不会增加。贝克在封面上写着“莫斯科”字样的苏制笔记本上写道:“会在12月底前取走戈比(戈尔巴乔夫的昵称)手中的电话和手提箱吗?”叶利钦解释说,戈尔巴乔夫的手提箱会被拿走,但是不会把手提箱交给其他拥有核武器的共和国,即乌克兰、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的领导人。“乌克兰、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的领导人不懂这些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只对你说,”叶利钦说,“他们有电话就很知足了。”贝克对这个解释很满意。

会谈结束时,叶利钦答应会给贝克一份官员名单,美国可以联系这些人开展人道主义救援。贝克决定不提出让俄罗斯总统尴尬的问题,因此他划掉了谈判议程上的一段话:“因为你方无法支付协议中规定的运输费用,现在我们无法根据CCC(《商品信贷公司协议》)用船只运送食物。你方需要考虑如何支付1月份即将到期的CCC信贷。如果你方逾期未付,我方将依据协议切断运输。那将是灾难性的。”

整体而言,贝克对会议的结果很满意。叶利钦的信心、明确的表述以及对前一日科济列夫无法回答的问题的直接回应,都给贝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是在那一刻,在听了俄罗斯总统的一席话后,贝克跨过了他对苏联的政治和情感依恋,转而接受俄罗斯领导的独联体将取代苏联这一事实。贝克将他与叶利钦会面同当天晚些时候与戈尔巴乔夫的会面相比较之后,在回忆录中说,他“亲眼看见苏联的过去和俄罗斯的未来”。

相反,科济列夫对这次会议非常不满,不是因为嫉妒他的上司,而是因为他觉得叶利钦错过了一次讨论美国给予大规模经济援助而不仅仅是人道主义救援的独一无二的机会。会议之前,科济列夫与叶利钦的经济智囊叶戈尔·盖尔达讨论了经济援助的问题,他们想让科济列夫恳请叶利钦给盖尔达一个机会,告诉贝克俄罗斯的急需品。这个想法没有实现。据科济列夫所说,当贝克问叶利钦是否希望人道主义救援只给俄罗斯时,叶利钦回答:“为什么?不。乌克兰和所有共和国都应该获得人道主义援助。”少壮派对此很是震惊。“叶戈尔和我在会谈中都快吓得说不出话来,”科济列夫回忆道,“我问他,‘叶戈尔,这是你想要的吗?’他说:‘不,不是。’我说:‘让叶戈尔说吧。’”叶利钦拒绝给他的经济顾问一个陈述想法的机会。科济列夫这样说叶利钦:“他讲话时,容不得别人插嘴。”

科济列夫显然在前一天误读了美国国务卿的信号。并没有什么马歇尔计划,人道主义救援和技术援助才是美国当时可以并愿意给予俄罗斯和其他共和国的帮助。当科济列夫于12月17日在莫斯科机场欢送贝克时——因为天气异常寒冷,他把他的毛皮帽递给了这位美国人——对于贝克只带走人道主义救援请求,而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经济援助计划,他感到很失望。几年后,科济列夫后悔地回忆道:“然后他戴着我的帽子飞走了,一口咬定人道主义援助计划,并且付诸实施去了。”这其实是个好买卖,用几百美元的苏联帽子换回几亿美元的美国人道主义援助,然而这却不是科济列夫想要的。

离开莫斯科之前,贝克回到克里姆林宫会见了一个人,这个人给他的国家和世界带来巨大变革,但是他的国家和世界都不再给他留个位置。贝克带着一个敏感问题在参议院大楼三层办公室里会见了戈尔巴乔夫。三天前,12月13日,布什给戈尔巴乔夫打了个礼貌性的电话,这位苏联领导人对美国总统说:“乔治,我认为吉姆·贝克不应该发表那通普林斯顿演讲,特别是他说苏联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时候我们必须加倍小心。”戈尔巴乔夫把贝克的普林斯顿演讲和他之前电话里的讲话弄混了,美国国务卿在电话中说:“我们知道的苏联已经不复存在。”贝克是在三位斯拉夫领导人举行别洛韦日森林峰会后才讲了这样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他已经尽量小心谨慎了,但是布什依然决定安抚戈尔巴乔夫。他对苏联总统说:“我接受您的批评。”会谈之后,戈尔巴乔夫打电话给切尔尼亚耶夫,告诉他,他对布什“痛斥了他的所作所为”。

贝克现在不得不与受到冒犯的戈尔巴乔夫打照面了。但这次会谈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戈尔巴乔夫没有表现出感情受到了伤害,只有一次提到了美国的失误,但只是泛泛而谈。他对贝克说:“可能有些错误,我可能犯了些严重的错误,你们也犯了一些。”贝克觉得他指的可能是白宫泄露承认乌克兰独立的消息,或是他自己在电视上的讲话。如果说戈尔巴乔夫表达了愤怒,他针对的只是叶利钦和独联体的创建者,他谴责他们策划了政变。戈尔巴乔夫完全了解自己的危险处境,他和叶利钦在言行举止方面的差异再明显不过了。贝克回忆说:“叶利钦架子十足,戈尔巴乔夫则温和多了。”贝克向戈尔巴乔夫保证美国会支持他。“不管发生什么,您仍是我们的朋友,”他对戈尔巴乔夫及其顾问说,“在这次访问中,我们很伤心地看到,您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我们明确告诉您:我们反对这么做。”他没有提到叶利钦保证会让戈尔巴乔夫“光荣”退休。

显然叶利钦对戈尔巴乔夫的态度让他满肚苦楚,但他还是表示愿意与共和国领导人合作。切尔尼亚耶夫在他为戈尔巴乔夫准备的与贝克会谈的讲话稿中写道,成立独联体造成了一个新局面。“我希望我自己和长期以来的同事,”戈尔巴乔夫说,他指的是在场的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和谢尔瓦德纳泽,“能够一起构建独联体的未来,确保接替的持续性。”他也告诉贝克,他与叶利钦在交接权力的时间表上达成了一致。虽然他们对《别洛韦日协议》有所保留,但是戈尔巴乔夫和贝克都承认独联体是既成事实,两人都试图搭上这辆马车。但是人们把贝克看成一位受欢迎的客人、一位重要的伙伴,却把戈尔巴乔夫视为一个入侵者、一个宴会的搅局者,人人都想与他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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