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心

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  作者:本哈明·拉巴图特

二〇一二年八月三十一日凌晨,日本数学家望月新一在他的博客上发表了四篇文章,共五百多页,试图证明的是数论中最重要的猜想之一,人称abc猜想。

时至今日,没有人能够理解它。

当时,望月已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工作了许多年,发展出了一套与前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的数学理论。

在把它上传到博客之后,他没有进行任何宣传,没有寄给专业期刊,也没有在大会上宣讲。作为最早了解到它存在的人之一,他在京都大学数理解析研究所的同事玉川安骑男,把它作为附件,发给了诺丁汉大学的数论学家伊万·费先科。而那封邮件的正文只有一个问题:

望月解开abc了吗?

把四个沉甸甸的文件下载到电脑上时,费先科几乎抑制不住他的焦急。在盯着进度条看了整整十分钟后,他又花了两周的时间关起门来研究那份证明,吃的都是外卖,只有撑不住了才小睡一会儿。最后,他给玉川写了四个字的回复:

不能理解。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望月发表文章一年之后,全世界最杰出的一批数学家齐聚牛津,研究他的证明。研讨会的头几天里,大家热情高涨,日本人的推理开始变得可以理解了,以至于到了第三天晚上,一种传言已在互联网上、论坛和专业社区流传开来,说巨大突破已经很近了。

第四天,情况急转直下。

从某一个点开始,没有人能跟上日本人的论证了。这颗星球上最强的数学大脑都陷入了困惑,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望月也拒绝参加这次会议。

为证明猜想,望月创造了一个新的数学分支,它怪异、抽象,且十分超前,以至于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一位数论学家说道,他研究它时,就感觉在读一份来自未来的论文:“所有过来的这些人都很理智,可一旦开始分析它,就都说不出话来了。”

少数能够勉强跟上望月的新体系、至少理解了其中一部分的人,都说它是数字背后的一种潜在的关系,乍一眼是看不见的。“谁要想读懂我的论文,就必须停用植根在他脑子里多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思维范式。”望月在博客中写道。

他出生在东京,从小就以被同龄人形容为“超人的”专注力而闻名。打小,他就常常失语,到了青春期,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以至于听到他说话都会觉得很稀罕。他还无法抵挡别人的目光,走路眼睛都是看着地面的,这也让他微微有些驼背,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削弱他不可否认的外形上的魅力:高高的额头、黑亮的头发和硕大的眼镜让他像极了克拉克·肯特,超人的另一个身份。

年仅十六岁时,他进了普林斯顿大学,二十三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在哈佛大学度过了两年之后,他搬回日本,接受了京都大学数理解析研究所的教职,条件是允许他专门从事研究,而不需要授课。到了二十一世纪初,他就不再参加国际会议。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小。最初是仅在日本境内活动,随后连京都府都不出了,最后只剩下两点一线:他的公寓和他在大学里的那间小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像庙里一样整洁,从窗户看出去,可以望见大文字山。一年一度的盂兰盆节期间,在它的山坡上,僧人们会燃起一个巨大的“大”字形篝火,它的轮廓就好像一个人,把双臂伸展到了最大。这个汉字有巨大、高大和雄伟的意思,表达着一种宏大的气势,就像望月给他的数学新分支所取的名字,不带一丝谦虚或讽刺——宇宙际泰希米勒理论。

abc猜想触及的是数学的根基,它在数的加法和乘法的性质之间假设了一个深层的、意想不到的关系。如果被证实的话,它会成为一个强有力的工具,几乎自动地就可以解决各式各样的谜题。可望月的野心甚至比这还大,他不仅仅是在证明猜想,还创造了一种新的几何学,逼人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思考数字。山下雄一郎是少数几个自称理解了宇宙际理论真正外延的人,他说,望月已经创造出了一个完整的宇宙,只是就现在而言,他是其中唯一的住民。

望月拒绝接受采访,不愿亲自介绍他的研究成果,不肯用除日语之外的语言谈论他的证明,诸如此类的行为为他引来了最初的怀疑。有人说,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又有人说,他有心理失衡,他越来越重的社交恐惧和工作时的孤立就是最好的证明。

二〇一四年时,情况似乎有所缓解,望月说他当年十一月会去法国,在蒙彼利埃大学的一个研讨会上介绍他的论文。座位立刻就被订满了,校长还像接待王室一样接待了他,可他没能在研讨会上发言。他消失了整一周,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而在他的讲座开始前一天,保安因一场莫名其妙的意外把他赶出了校园。

回到日本之后,望月把证明从他的博客上撤了下来,威胁对任何试图正式发表它的人采取法律手段。他受到了来自他最尖锐的批评者的大波攻击,他的同事们也觉得,他是不是在他的证明中发现了一个根本性的缺陷。望月否认了这种说法,但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他把京都大学的工作给辞了,而在关闭博客前,他写下了最后一篇文章,称,哪怕是在数学中,有些东西也该永远被隐藏起来,“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他这种无法理解的、显然是任性而为的做法证实了许多人的担心:望月也落入了格罗滕迪克的诅咒。

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数学家之一。在数学史上可谓独一无二的一波爆发性的创造中,他革新了对空间和几何学的理解,且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望月在国际上的声誉始于一九九六年,证明的正是格罗滕迪克提出的一个猜想。在大学时代就结识望月的人都说,他把格罗滕迪克视为自己的导师。

格罗滕迪克曾率领一个团队,产出了令人生畏的几万页巨著,这也成了全世界数学家必读的书目。大部分学生为了在各自的领域继续研究下去,会学习其中必要的部分,可哪怕是这样也要花上许多年。而望月是在本科阶段读的格罗滕迪克全集的第一卷,结果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一口气读到了最后。

望月在普林斯顿的室友叫作金明迥,曾经撞见他连续几天不吃不睡,夜半三更说胡话,又是脱水,又是脱力,就在那儿语无伦次地叨叨着一些破碎的句子,瞳孔放得跟猫头鹰一样大。他提到了“心之心”,格罗滕迪克在数学核心发现的一个极端怪异的、彻底让他失智的存在。可到了第二天早上,金明迥问他怎么一回事,望月只是不解地看着他。前一晚的事,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

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七三年间,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像一位尊贵的王子,统治着数学界。同时代最强的大脑都被吸引到了他的轨道上,纷纷搁置了自己的研究,参与到这个雄心勃勃而又无比激进的项目当中:把所有数学对象背后所潜藏的结构给揭示出来。

他对待工作的方式很特别,尽管他解开了当时最大的数学之谜,四个韦伊猜想中的三个,可对著名的问题,他其实是兴趣不大的,对最终结果也是。他所渴望的是对数学基础的最彻底的理解。所以,围绕那些最简单的问题,他设计了一个复杂的理论框架,用大堆大堆的新概念把它们包围了起来。有格罗滕迪克的理性徐缓而耐心地施加着压力,解就像自己冒出来的一样,完全出于自愿,“就好像一颗核桃,泡在水里几个月之后,它就自行打开了”。

格罗滕迪克所做的是推广和一般化,拉远到极致。任何难题,只要撤到一个足够远的距离,就会变得十分简单了。他对数字、曲线、直线或任何具体的数学对象都不感兴趣,唯一重要的是它们的关系。“他对事物的和谐有种超凡的敏感性,”他的弟子之一,吕克·伊吕西回忆道,“他不止是引入了新的技巧,证明了重要的定理,还改变了我们思考数学的方式。”

他痴迷空间,他最独到之处就是把“点”的概念给扩展了。在格罗滕迪克的注视下,卑微的点不再是没有面积的一个位置,而是从内部膨出了复杂的结构。别人眼里没有长宽高、没有大小的一个地方,亚历山大看到的是一整个宇宙。自欧几里得以降就再没有人提出过这么大胆的设想。

多年来,他把全部精力都扑在了数学上,一天十二小时,一周七天。他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连电影院也没有去过。他喜欢丑陋的女人、朽坏的公寓、破败的房间。他常把自己关在一个冰冷的办公室里,背朝着唯一的窗户,墙漆都剥落了,整个屋里只有四样东西:他母亲的死亡面具、一只铁丝做的山羊、一箱西班牙橄榄,和他爸爸在勒韦尔内集中营时人家给他画的像。

亚历山大·夏皮罗、亚历山大·塔纳罗夫、萨沙、彼得、塞尔盖。没人知道他爸爸真正的名字,因为世纪初的时候,他参加了震动欧洲的无政府主义运动,用过许许多多的假名。身为一个有哈西德派背景的乌克兰人,他十五岁时就和他的同志们一起被沙俄警察逮捕过,并被判处了死刑。他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三个星期里,他被从牢房里拖到刑场上,眼看他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被枪决。由于年龄,他们免除了他的死刑,改判他终身监禁。十年后,一九一七俄国革命开始了,他就被放了出来,继而一头扎进了一系列的阴谋、密谋与革命党。他失去了左胳膊,虽说也不知道是因为某次失败的暗杀,或是自杀未遂,或是某颗在手上提前爆炸了的炸弹。他以街头摄影为生。在柏林,他认识了亚历山大的母亲,就跟她一起搬去了巴黎。一九三九年时,他被维希政府逮捕,送进了勒韦尔内集中营。到了一九四二年,他被流放到了德国,并在奥斯维辛的一间毒气室里,死在齐克隆B手里。

亚历山大的姓是从他妈妈约翰娜·格罗滕迪克那里继承过来的。她一辈子都在写作,却从未能出版她的诗和小说。认识亚历山大的父亲的时候,她已婚,在一家左翼报社做记者。她抛弃了她的丈夫,与这位新恋人一起加入了革命斗争。亚历山大五岁时,他母亲把他交给了一位新教牧师,去了西班牙,去为第二共和国的无政府主义事业战斗,然后是反对佛朗哥。而在共和政府军失败之后,她随丈夫逃往了法国,又托人去接她的儿子。后来,约翰娜和亚历山大被法国政府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并与国际纵队的“可疑外国人”和西班牙的内战难民们一起被送到了芒德附近的里厄克罗集中营。约翰娜就是在那儿染上的肺结核。战争结束时,亚历山大十七岁,和他母亲一起生活在极度贫困之中,靠在蒙彼利埃郊外采摘葡萄度日,同时接受了高等教育。这对母子间的关系既密切又病态。到了一九五七年,约翰娜的结核病复发,死了。

当格罗滕迪克还是蒙彼利埃大学的一名本科生时,他的老师洛朗·施瓦茨给了他一篇他刚发表的文章,里面有十四个尚未解决的问题,想叫他选一个好写论文的。而三个月后,这位在课堂上总显得很无聊也不听讲的年轻人回来了。施瓦茨问他选好了吗,选了哪一个,论文写到什么程度了。亚历山大看着他,非常不解。他全解完了。

虽说他出众的才能引起了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注意,可在法国,他仍然很难找到工作。他的父母经常搬家,因此他一直没有国籍。这个没有祖国的人,唯一的证件是一本南森护照,这也标志着,他是个无国籍的难民。

他长得很壮实,又高,又瘦,又健康。方正的下巴,宽阔的肩膀,一挺大牛鼻子。他的嘴唇厚厚的,嘴角总往上翘着,显得很狡猾,仿佛知道什么其他人连怀疑都没有怀疑过的秘密。一发现自己开始脱发,他就把头剃光了,照片上的他活像米歇尔·福柯的孪生兄弟。

他是个优秀的拳击手,狂热地爱好巴赫和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他热爱大自然,崇尚橄榄树的“谦逊与长寿,充满阳光与生命力”。而在包括数学在内的世间万物中,他真正喜欢的还是写,以至于不让他写下来的话,他都没办法思考。他的狂热还体现在,他有好些手稿,笔都穿透了纸张。他会在本子里写下那些方程,然后一遍遍地描它们,描到都看不清了,单纯因为喜欢石墨搔挠纸张的那种生理上的快感。

一九五八年,法国富豪莱昂·莫查纳在巴黎郊外创立了法国高等科学研究所,这对格罗滕迪克的雄心来说无异于量身定做。在那儿,年仅三十岁的亚历山大宣布了一个意在重建几何学根基、统一数学所有分支的项目。整整一代人,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臣服于亚历山大的梦想。他负责大声宣讲,而他们会做好笔记、拓展他的论点、撰写草稿,到了第二天他再来修改。其中最虔诚的一个,让·迪厄多内,每天不等太阳出来就醒了,他会整理好前一天的笔记,因为八点的时候,格罗滕迪克会准时闯进大厅,同时还跟自己辩论着——可能在走廊上就开始了。而这样的研讨最终产出了超过两万页的成果,将集合、数论、拓扑学和复分析都统一到了一起。

只有最雄心勃勃的人才敢追逐“统一数学”的梦想。笛卡尔是最早表明几何图形是可以用方程来描述的那批人之一。写下x2+y2=1时,你就是在描述一个正圆。这个一般式,它所有的解就代表了平面上的一个圆。但如果你考虑的还不仅仅是实数和笛卡尔平面,而是复数的奇异空间,就会出现一系列不同大小的圆,它们像活物一样移动,随时间生长和演变。而格罗滕迪克的天才,有很大一部分就在于他承认,任何代数方程的背后,都藏有一个更大的意义。他称之为概形。这些一般概形为每一个解赋予了生命,而后者不过是虚幻的投射和阴影,它们一个个地冒了出来,就好像“一到晚上,岩石海岸的轮廓就会被灯塔的旋光所照亮”。

亚历山大可以为一个单一的方程创造一整个数学的宇宙,打个比方,他的拓扑就是足以挑战想象力极限的无尽空间。格罗滕迪克将它比作“一条河,它又宽又深,能让所有国王的所有马匹同时喝饱”。要思考它们,必须换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空间概念。而在五十年前,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理论也做出了相同的要求。

他喜欢给他发现的概念冠上一些“贴切的字眼”,好驯服它们,让它们在被充分理解前变得平易近人些。譬如他的“平展”,就让人想起低潮期时宁静而温顺的浪,像镜子一样的海,展开到不能再展开的翅膀,和裹着新生儿的床单。

他能够自行控制自己的睡眠,想睡几小时就睡几小时,然后一心扑到工作上。哪天早上有了个想法,他就可以在桌前一动不动,在一盏老式煤油灯下眯着眼睛,一直想到第二天天亮。“跟天才一起工作真的是件很吸引人的事,”他的朋友,伊夫·拉迪格耶利回忆道,“我挺不喜欢这个词的,可说到格罗滕迪克,实在是没有别的词了。很吸引人,但也很吓人,因为他完全不像其他人类。”

他的抽象能力是没有边界的,他会出人意料地跃升到更高的层面,在先前无人敢问津的数量级上做文章。他会层层剥开,从而提出他的问题,不停简化和抽象,直到好像不剩什么了,再然后呢,他就会在这个表面的真空里,发现他在寻找的那个结构。

“我看他讲课,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得是从哪个遥远的星系、哪个外星文明,专门传送到我们地球,来加速我们智力的进化的。”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一位教授说道。然而,虽说格罗滕迪克是如此激进,可他在抽象练习中发现的那些数学景观却一点都不像是人造的。在数学家的眼里,它们就像自然环境一样,因为,亚历山大没有把他的意志强加于事物之上,而是放任它们生长,于是那些结果就包含着一种有机美,仿佛其中的每一个想法都是靠着它们自己萌发和成长起来的。

一九六六年,他被授予菲尔兹奖——数学界的诺贝尔,但他拒绝去莫斯科领奖,以示对两位作家,尤里·丹尼尔和安德烈·西尼亚夫斯基被囚禁的抗议。

二十多年来,他在数学界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以至于同为菲尔兹奖获得者的杰出的勒内·托姆都放弃了纯数学,说格罗滕迪克的优势是压倒性的,他一直都有种“被压迫感”。在挫败与沮丧中,托姆发展出了他的突变论,描述了任何动态系统——无论是一条河、一处构造断层或是人类的心灵——在失去平衡的状态下,会以哪七种方式发生突然的崩溃,从而陷入无序和混乱。

“激励着我的不是野心或对权力的渴望,而是我灵敏地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非常真实同时又非常微妙的东西。”格罗滕迪克还在继续把他的抽象推向愈发极端的界限,才刚攻克一个领域,他已在预备着扩张它的疆界。他研究的巅峰便是“动机”的概念:这是一束光,足以照映出一个数学对象的所有可能的化身。“心之心”,他是这样称呼位于数学宇宙中心的这个实体的,而关于它,我们所认识到的不过是它最遥远的闪烁。

连他最亲密的合作者都觉得,他走得太远了。格罗滕迪克想用只手抓住太阳,掘出那个能把无数没有明显关系的理论连结到一起的秘密的根系。有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与其说这是科研项目,它更像自大狂式的谵妄。亚历山大没有听。他已经挖得这么深了,他的思想已经触及到了那个深渊。

一九六七年,他去罗马尼亚、阿尔及利亚和越南办了一系列的研讨会。他在越南上课的一所学校后被美军轰炸,死了两个老师、几十个学生。再度回到法国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受周围如火如荼的“六八运动”的影响,在巴黎大学奥赛校区的一堂大师班课上,他呼吁那一百多名学生考虑到人类所面临的威胁,拒绝“卑鄙而危险的数学实践”。最终结果这个星球的不是政客,他说,而是像他们一样的科学界人士,他们正“像梦游者一样走向末日”。

从那天起,他不再出席任何会议,除非给他同等的时间宣讲生态与和平。在讲座上,他会分发他自己种的苹果和无花果,并对科学的破坏力做出提醒:“炸毁广岛和长崎的原子不是哪个将军用他肥腻的手指分离出来的,而是一群科学家,用的也不过是几个方程式而已。”格罗滕迪克不由得想到,他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所寻求的完全理解又会催生出什么样新的恐怖?人类会做出些什么来,如果可以触碰到心之心的话?

一九七〇年,在他的声望、创造力和影响力全部到达顶峰之时,他辞去了他在高等科学研究所的职务,因为他听说,研究所的经费是国防部给的。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舍弃了家庭,抛弃了朋友,遗弃了同事,逃离了这个世界。

“伟大的转折”,格罗滕迪克是这样称呼他四十二岁时、彻底扭转他人生方向的变化的。转瞬之间,他就被时代精神所占据了:他成天想的都是生态环境、军工复合体,以及核扩散这些事。面对绝望的妻子,他甚至在家里搞了个公社,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的有无业游民、大学教授、嬉皮士、和平主义者、革命者、小偷、僧侣和妓女。

他开始无法容忍资产阶级生活中的所有舒适的东西。他把家里的地毯给撤了,认为那是多余的装饰。他开始自制衣物,用回收轮胎做凉鞋,把旧麻袋缝成长裤。他不睡床了,而是睡在了他特意从合页上拆下来的门板上。只有在穷人、年轻人和边缘人之中,他才会觉得舒服。他与无国籍的人为伍,和没有自己国家的人为伍。

他对自己的财产很大方,想都不想就会把它们送给别人。而对于别人的财产,他也是一样地慷慨。一天,他的朋友之一,智利人克里斯蒂安·马约尔,跟妻子一起出去吃饭,回到家时,就发现大门开着,所有窗户都开着,壁炉点了起来,暖气被开到了最大,而格罗滕迪克正光屁股躺在浴缸里。两个月后,他从亚历山大那里收到一张三千法郎的支票,用来弥补他的开支。

虽说格罗滕迪克通常来说都很和蔼可亲,但也有突然暴力起来的时候。在阿维尼翁的一次和平示威中,他朝警戒线冲了过去,打翻了两个阻挡他们行进的警察,继而就被十几个人用警棍给制服了,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被拖进了局里。而在家里,他老婆常常会听他用德语发表长篇独白,说着说着就演变成了让窗玻璃都不由得震动起来的嘶吼。紧接着的则是沉默,一连好几天的沉默。

“搞数学就像做爱一样。”格罗滕迪克写道。他的性冲动完全可以和他的精神追求相匹敌。他一生引诱过许多男人和女人,他和妻子米雷耶·杜福尔生了三个孩子,而婚外还有两个。

他创立了“生存与生活”组织,把所有钱和精力都扑在了上面。他和一群朋友一起编了本杂志(虽说实际都是他一个人写的),用来传播他“自给自足、爱护环境”的思想。他曾试图把盲目追随他数学项目的那些人都招揽进来,但仿佛谁都没有他的那种紧迫感,也都忍受不了他的极端主义,因为此时此刻他痴迷的对象已经不是抽象的数字之谜了,而是社会上正在发生的具体的事情,而对于这些问题,他是极端无知的,近乎于白痴。

他坚信环境也有自己的意识,他有责任保护它;连人行道上的水泥缝隙里长出的那些幼苗,他也会把它们收集起来,移种到家里,精心地去照顾。

他开始禁食,一周一次,然后是两次,自我摧残渐渐成了习惯,以至于他对肉体的疼痛几乎变得无动于衷:有次去加拿大,他拒绝换上普通的鞋子,而是只穿着他那双凉鞋就踩上了雪地,俨然一位在冰封旷野上传播好消息的先知。又有一次他遭遇了车祸,他拒绝麻醉,不得不做手术时,他说他只接受针灸。诸如此类的举动助长了他的批评者们故意散播出去的那些流言,他们一方面是为了诋毁他,同时也是为了抵御他发起的越来越激烈的反攻。其中最离谱的一条就说到,他为了减少自己对地球的影响,会把屎拉到一个桶里,随后他会到他家前后左右的农场里去转上一圈,把它当作肥料撒到地里。

一九七三年,他设在自己家里、向所有人开放的那个公社已经堕落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最开始,是一队警察过来抓走了白莲宗的两个日本僧人,他们签证逾期了,而格罗滕迪克被控窝藏非法移民。而就在同一周,常跟亚历山大一起过夜的一位姑娘试图用他屋里的窗帘自缢。陪她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公社成员在院子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大家都在围着它跳舞,而烧的正是他的手稿。最终,他解散了公社,退居到了维莱坎,一个只有十几户人的村子。

在维莱坎,他住在一个满是跳蚤的茅屋里,没有电,没有饮用水,可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幸福。他买了辆废旧的灵车来代步,等到发动机坏了,他又弄了辆更破的,底盘上布满了小洞,都可以看见下面的路了,可他开得飞快,无牌无证。

接下来的五年里,他每天干着体力活,没有任何宏大的项目,跟社会几乎完全是脱节的。他的孩子们不来看他,他也没有情人,都不知道旁边住了些谁,除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会帮她补习算数。积蓄用完了,他就到蒙彼利埃大学去教两节数学,以支撑他斯巴达式的生活。那些本科生怎么都不会想到,迎接他们的这个像流浪汉一样的、到早了就会见他睡在教室地板上的人,竟是个活的传奇。

在维莱坎,他把他巨大的分析力都聚焦到了自己的思想上,其结果就是引发了比他远离数学那会儿更激进的一次蜕变。几年后,他试图把它概括到了一个隐秘的清单里。它描画了他心灵的轨迹,愈发偏离常识。

一九三三年五月:死的意愿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三十日:狼的诞生

一九三六年夏天(?):掘墓人

一九四四年三月:创世神的存在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二月:召唤与背叛

一九七〇年:舍弃—进入使命

一九七四年四月一日—七日:真理时刻,进入灵性之路

一九七四年四月七日:与日本山妙法寺相遇,进入神界

一九七四年七月—八月:法的不足。我离开父系宇宙

一九七六年六月—七月:阴的觉醒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五—十六日:形的崩塌,发现冥想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与我灵魂的重聚,造梦者进入

一九七九年八月—一九八〇年二月:我开始认识我的父母(欺骗)

一九八〇年三月:发现狼

一九八二年八月:与造梦者相遇—回归童年

一九八三年二月—一九八四年一月:新风格(在原野的踪迹后)

一九八四年二月—一九八六年五月:收获与播种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收与播的“牺牲”

*注意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最初的情色—神秘主义之梦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死亡与重生

一九八七年一月一日—二日:神秘主义—情色的“出神”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形而上的梦,梦的智慧

(一九八七年)一月八日、一月二十四日、二月二十六日、三月十五日:预知梦

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对神的怀念

一九八七年四月三十日—……梦的钥匙

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六年这段时间里,他写了《收获与播种:一个数学家对过往的反思与见证》,怪异至极的一本书,在法国没有人敢出版。这部几千页的巨作里充斥着被他的一位同仁称作是“数学幻觉”的东西。格罗滕迪克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试图理解一切,展现着一种在启示与偏执之间摇摆、宽广而又令人生畏的智力,而他在不断抛却它。

《收获与播种》中的思想在不停地绕着圈子,作者一次次地回到了相同的论点上,以期达到完全的精确。他会审视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拒绝它,再用更大的力气加以肯定,试图将字词固定在一种终极形式上,而对此,词语负隅顽抗着。在这本书的同一页上,会出现视角、主题或调性的突然跳跃,他的思维总在与意义的边界搏斗着,总想一下子看到所有:“单一的视点会受制于自己,给予我们唯一的视像。只有把对同一个真相的所有互补的视线都拼合到一起,才能对事物拥有更完整的认知。所要认识的东西越是复杂,拥有不同的眼睛就越发重要,要让这些光束都汇合到一起,我们才能由‘多’见‘一’。这就是真正的视像的实质:把已知的视点都汇集到一起,把迄今不为人知的其他一些视点展示出来,好让我们明白,实际一切的一切都是同一事物的一部分。”

他活得像个隐士:读书、冥想、写作。一九八八年时,他差点饿死。他完全把自己看作法国的神秘学者玛莎·罗宾,后者身负圣痕,整整五十年里仅靠吃圣饼活着。他试图超越耶稣基督在旷野中禁食四十天的经历,一连吃了几个月的蒲公英,都是从他家门前的院子和周围摘的。邻居看他在街上采花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纷纷带了饼和家常菜去看他,非要他吃完了才走,这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他进而相信,梦都不是人类自己做的,而是来自一个被他称为造梦者的外部的实体,后者把梦传递给我们,好让我们认识我们真正的身份。他记录了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梦境,即《梦的钥匙》,理解了造梦者的本质:造梦者即神。

一九九一年时,他试着切断他与世界的所有联系。他烧了自己写的两万五千多页书稿、他父亲的画像,把他母亲的死亡面具都送人了。他把他最后的研究——一次失败的尝试,企图照亮“动机”:像心脏一样搏动在数学最深处的那个晦暗客体——交给了他的朋友让·马古瓦,请他代为捐给他的母校蒙彼利埃大学。而自那以后,他就开始了一场持续终身的逃避,从一个村子搬到下一个村子,躲着寻找他的记者和学生,收到家人和朋友的来信,拆都不拆就退了回去。

得有十多年吧,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有说他死了的,也有说他疯了的,说他去了森林深处,为的是让人找不到他的遗体。

事实上,他在法国南部居无定所地游荡了一阵,就躲进了被比利牛斯山荫蔽着的小镇,阿列日的拉塞尔。他父亲在被送进纳粹的毒气室之前,生前的最后几个月就是在距此一小时不到的集中营里度过的。格罗滕迪克很小的时候,大半夜的,光着脚,从里厄克罗逃出来过一次——他是和他妈妈一起被送到那儿的——抱着坚定的决心,要走到柏林,亲手把希特勒给杀了。五天之后,警卫才找到他。他已失去知觉,距死亡只一步之遥,在一根中空的树干里哆嗦着。

他晚上常会弹琴。他在拉塞尔的邻居都知道他是不接受访客的,所以在听到那美妙的复调时都相当之惊奇,就仿佛他在隐居生活中学会了蒙古人的歌谣,可以同时发出好几个音。而亚历山大在他的日记里对这点做出了解释,说,一到夜里,一个长着两张脸的女人就会过来拜访他,他把其中温柔的那面叫作芙罗拉,而把恶魔的那面叫作路西法拉。他们会一同歌唱,逼迫上帝显现,可“祂沉默着,即使说话也是轻轻的,没有人能够理解”。

二〇〇一年时,又是这帮邻居,见烟雾与火光从他家里冒了出来。而据拉塞尔镇长阿兰·巴里称,当时,格罗滕迪克竭尽所能地拦住了消防队,求他们别管了,让它烧吧!

二〇一〇年,他的朋友吕克·伊吕西收到一封信,里面是亚历山大的《不发表声明》。其中,格罗滕迪克禁止任何人在今后出售他的作品,还要求所有的大学和图书馆撤下他的文章。他对所有寻求贩卖、印刷或传播他文字——不管有没有出版——的人喊出了他的威胁。他要消除自己对世界的影响,溶解在寂静里,抹掉他的每一处痕迹,“叫它们统统消失”!

美国数学家莱拉·施耐普斯是格罗滕迪克最后几年里跟他有过联系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她找了他好几个月,跑遍了所有他可能住的镇子,手里拿了张他的老照片,问人有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后来,她走累了,就一连好几天坐在了附近唯一的菜市场门口的长凳上,指望他自行出现。终于,她看到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在买青豆,身上穿着僧衣,脑袋罩在兜帽里,脸被一捧跟魔法师一样长的白胡子挡着,可她认出了他的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心想这位禁闭者一看到她,说不定会撒腿就跑,可亚历山大的和蔼让她十分惊讶,尽管他当下也说了,他不希望再有人找到他。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接着就告诉他,他年轻时提出的一个重要猜想被证明了。格罗滕迪克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他对数学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这个下午他们是一起度过的,施耐普斯问他,他为什么要像这样把自己孤立起来。而亚历山大答道,他不恨人类,也没有背弃这个世界,他的隐居不是逃避,更不是一种拒绝。恰恰相反,他是在保护他们。他不想任何人因为他发现的东西而受苦受难,虽然他也拒绝解释,他所说的,“一种新的恐怖的暗影”是指什么。

此后的一两个月里,他们信件往来。施耐普斯很有兴趣了解他在物理学方面的研究,因为有传言说,他辞职之前就在搞这个。格罗滕迪克回信说,行啊,他可以告诉她一切,只要她能回答出一个问题:什么叫作米?

施耐普斯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回复他,写了五十页的东西,可他拆都没拆就把它退了回来,接下来几封信也是一样。

在格罗滕迪克生命的最后阶段,他把视点拉远到了只能看到整体。而他原本的人格里,现如今,只余下了被连年的冥想切剩下的残破的几道。“我有种不可否认的、可能有点亵渎的感觉:我对神的了解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深,虽说祂是个不可知的奥秘,比所有的肉身造物都要广袤无数倍。”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十三日,一个周三,他死在了圣日龙医院。死因不详,他申请了保密。

关于他最后的日子,唯一的证言来自在医院里照顾他的那名护士。据她说,格罗滕迪克不愿见他家人,而是只接待了另一个人,一个长得高高的日本人,很害羞,还是她招呼他,他才敢进的病房。

那个男人,护士回忆道,还挺帅的,但微微有些驼背;整整五天,他每到探视时间就会过去,坐在病床边上,俯下身子,保持着一个很难过的姿势,好尽可能凑近患者的嘴,边听边在一本本子上记着。他一直陪他来到了最后一刻,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守着那具遗体,直到它被送进了停尸间。

两天后,上面这个男人,或是哪个和他极其相像的人,被蒙彼利埃大学的保安抓住了。发现他时,他正跪在一间办公室门前,这里存放的是格罗滕迪克捐赠给这所大学的手稿,而当时所设的捐赠条件是,谁都不准打开那四个装着皱巴巴的纸和写着方程式的餐巾纸的箱子,因为在他看来,那“差不多就是瞎写”。

保安在那个男人手里发现一盒火柴,又在他包里找到了一小罐打火机汽油,可他们没有报警,只是把他赶出了校园,想着他就是个疯子或智障,因为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地面,嘴里还在不停地说道——尽管声音很轻——请放他走吧,下午他在数学系有个重要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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